读书——坐风雨晦暝——《弘一大师墨迹》观后
读书——坐风雨晦暝——《弘一大师墨迹》观后
作者:祖亓
辞旧迎新之际,璋瓒侯先生自浙省返京,匆忙电召约我一见,稍作寒暄之后即说明本意,借我一本大八开刚刚出版的《弘一大师墨迹》。此书系瓒侯先生受命转交他人,仅仅在他手上停留一二天而已,所以有隙可乘,特嘱我抓紧时间看,阅后即还,不得污损云云。弘一大师法书,我素来景仰,每每只是在拍卖图录或者一些刊物上零星看到,况且良莠难辨。这本书虽然也不是全豹,但管窥一端也足见机缘了。
我因月底有奉母南下之行,行前须做些准备,一两天的时间虽短,但摈弃其他静心细读还是可以的。古人读书坐风雨晦暝,我辈读书却是没法比的,但偶尔从黑夜到黎明抢时间赶场读一回还是可以的,只是识不得弘一大师法书的奥秘,却是倍感痛苦!
弘一大师(1880~1942)的一生,大约可分为在世与出世两部分。38岁之前,做俗人,38岁以后做僧人。关于他在僧俗两段的故事,近些年人们已经通过大量的文字介绍,相当熟悉了,但对于他的书法,却大都是人云亦云。
我以为,弘一大师的书法在他出家后,就不能以常人的所谓书法论之,换句话说,那就不是书法,那是“法”,是佛法的一层体现,是他自己特有的为弘扬佛法而创造的“书法”。当然,作为沙门,弘一大师为莲友、师长写的一些不涉经典的佛号、偈颂等,还能看到《张猛龙》等北碑的路子,而我们看到的佛经,则大都是典型的“弘一体”。有人说,弘一大师的书法和八大山人的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处,我曰不然,细看八大的书法,火气并未完全泯灭,而弘一大师的书法,则不染人间一点俗气,纯任自然,毫不做作,如果说这种书法也是有法的话,那么这个“法”既是常人可以学会的,也可能是永远学不会的,因为目的不一样,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即便形肖也难得神理。
早前,弘一大师对于书法有他的自己的看法:
“我对于发心学字的人,总是劝他们:先由篆字学起。为什么呢?有几种理由:
一、可以顺便研究《说文》,对于文字学,便可以有一点常识了。因为一个字一个字都
有它的来源,并不是凭空虚构的,关于一笔一画,都不能随随便编乱写的。若不学篆书,不研究《说文》,对字学及文字的起源就不能明白——简直可以说是不认得字啊!所以写字若由篆书入手,不但写字会进步,而且也很有兴味的。
二、能写篆字以后,再学楷书,写字时一笔一画,也就不会写错的了。我以前看到乔正院几位学生所抄写的稿子,写错的字很多很多。要晓得:写错了字,是很可耻的——这正如学英文的人一样,不能把字母拼错一个。若拼错了字,人家怎么认识呢?写错了我们自己的汉文字,更是不可以的。 我们若先学会了篆书,再写楷字时,那就可以免掉很多错误。此外,写篆字也可以为写隶书、楷书、行书的基矗学会了篆字之后,对于写隶书、楷书、行书就都很容易——因为篆书是各种写字的根本。
既然要发心学写字的话,除了写篆字而外,还有大楷、中楷、小楷,这几样都应当写,我以前小孩子的时候,都通通写过的……篆书、隶书乃至行书都要写,样样都要学才好;一切碑帖也都要读,至少要浏览一下才可以,照以上的方法学了一个时期以后,才专写一种或专写一体。这是由博而约的方法。”
我们看他的书法,的确体现着他对书法的理解,取精用弘,高古醇厚,特别是北碑的路数,是一般人所难以望其项背的。例如他写的《龙门二十品》中的“始平公”式的对联:“大槐独秀,玄流太和”(图一)和参仿《张猛龙》、《郑文公》碑,为寂山老和尚写的《教义百偈》以及将颜体略加变化写的《大方广华严经法界品》四条屏等(图二),都令我们能看到传承。但当我们一看到楷书《佛说阿弥陀经》十六条屏时(图三),先前所有的感觉都没了,剩下什么呢?那就是一种净化、放下,进而我们可以在他的书法里看到莲花的幽美,嗅到莲花的清香,体会出那种静谧、悠远的涵义……弘一大师的这种书法近些年来颇多被人伪造,拿去射利,殊不知这种书法本不为俗人用作来观赏的,而是用来让有缘人发心结缘的,如果错会了这般意思,弘一大师的苦心我们便不能理解了。
弘一大师拜印光大和尚为师,他敬仰印光大和尚的言行,他在《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一文中谈到印光大和尚:
“大师的一生,于惜福一事最为注意。衣食住等,皆极简单粗劣,力斥精美。民国十三年,余至普陀山,居七日,每日自晨至夕,皆在师房内观察师一切行为。师每日晨仅食粥一大碗,无菜。师自云:‘初至普陀时,晨食有咸菜,因北方人吃不惯,故改为仅食白粥。已三十余年矣。’食毕,以舌舔碗,至极净为止。复以开水注入碗中,涤荡其余汁,即以之漱口,旋即咽下,惟恐轻弃残余之饭粒也。至午食时,饭一碗,大众菜一碗。师食之,饭菜皆荆先以舌舔碗,又注入开水涤荡以漱口,与晨食无异。师自行如是,而劝人亦极严厉。见有客人食后,碗内剩饭粒者,必大呵斥:‘汝有多么大的福气?竟如此糟蹋/此事常常有,余屡闻及人言之。又有客人以冷菜泼弃痰桶中,师亦呵戒之。以上且举饭食而言。其他惜福之事,亦均类此也。”
那么如此懂得惜福的人,怎么会在笔墨之间有丝毫的名利呢?我们从印光大和尚给弘一大师的信中或可得知端倪,这封信见载于《弘一大师墨迹》一书中,原文如下:
弘一大师慧鉴:
十日前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以此书经。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须严恭寅畏,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藉此以习字,兼于留其笔迹于后世耳。如此书经非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而其亵慢之罪亦非浅鲜。
……
月初为疟疾困数日,今已痊愈,故致稽迟。刺血一事且作缓图,当先以一心念佛为事,恐血耗神衰反为障碍矣。身安而后道隆,在凡夫地,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是则是效,但得一心法之圆备矣。书此并候
禅安!
莲友印光顿首,八月十九日
印光大和尚所指弘一大师的书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举凡毛笔用作书法,必然要牵涉到笔锋的问题,没有笔锋的被人说成是火筯画灰,这是难听的,好听的则是“屋漏痕”。我们试想,如果一篇佛经里充满了笔趣,那我们是读经呢还是欣赏书法呢?很明显,弘一大师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弘扬佛法的。这点,印光老和尚在上面文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再举一旁证,试为说明,那我们看《弘一律师在湛山》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有一天,我趁着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的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物了……”
我们要留心文中描述的“秃头笔”,这是用来写书法的吗?只是写字而已,并非所谓大家不择纸笔的意思。
我读《弘一大师墨迹》,开始时是为欣赏大师的墨宝,读着读着,我发觉我读的是他完全的人格,高尚的情操,并不知道书为何物了!
弘一大师的书法,似乎就是大师外化的人格,从一个写得那么好书法的艺术家,到一个放弃一切世俗的东西,以一种从容淡定、不食人间烟火的字,感动了我们这么多人,不是一两句弘一大师是天才中的天才,学什么像什么,学什么精什么可以形容的,而是要想到他以身作则、严于律已、刻苦修行。有一时间,弘一大师倍感自己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了“应酬和尚”,于是深切反省:
“我常自己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愦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
这种反省不要说我们一生也未曾有,简单到书法,当你写到一定份上,你敢不要已得的成就吗,不敢。那弘一大师就是弘一大师,1947年,丰子恺为刘锦松编辑的《弘一大师全集》作序,文中说:
“我崇仰弘一法师,为了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凡做人,在当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个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来,为环境、习惯、物欲、妄念等所阻碍,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六分像‘人’的,在这世间已很伟大;七分像‘人’,八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会也已经是难得的‘人上人’了。像弘一法师那样的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来,实在少有。所以使我十分崇仰。”
对于弘一大师,叶圣陶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是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应是怎样,他的言论应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通常被人们认为行事殊异,性格清高有些孤傲的女作家张爱玲也曾真诚地表白:“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合上《弘一大师墨迹》书,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释放,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忧虑,想那风雨晦暝的日子,一个学者、艺术家,为着一种追求、信念,矢志不渝,终于成为一代高僧,而我们今天的学艺、读书又为什么……
欢迎投稿:lianxiwo@fjdh.cn
2.佛教导航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佛教导航将优先发布高质量的稿件,如果有必要,在不破坏关键事实和中心思想的前提下,佛教导航将会对原始稿件做适当润色和修饰,并主动联系作者确认修改稿后,才会正式发布。如果作者希望披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个人简单背景资料,佛教导航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3.文章来源注明“佛教导航”的文章,为本站编辑组原创文章,其版权归佛教导航所有。欢迎非营利性电子刊物、网站转载,但须清楚注明来源“佛教导航”或作者“佛教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