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萧衍信佛之动机探析
梁武帝萧衍信佛之动机探析
谭洁
摘要 梁武帝萧衍在历史上以佞佛著称。他的信仰有个转变过程,是一种以佛教为中心的“三教同源论”。究其对佛教信仰的建立,除了南朝社会崇佛信佛的大环境,以及其早年从游崇佛的竟陵王萧子良府第等客观因素的作用和影响,还与其染清谈之风,醉心佛教义理;恋黄屋之尊,痴迷佛教祈福;愧忠孝之义,冀望佛教解脱的主观动机有着密切关系。
关键词 萧衍 佛教 动机
作者:谭洁,女,1971年生,湖北应城人。博士。孝感学院政法系副教授,南京大学哲学宗教学系博士后。从事宗教文化与文学研究。湖北孝感 432000
梁武帝萧衍(464-549),祖籍兰陵(今山东苍山县西南),随家族南渡后侨居南兰陵(今江苏省武进县西北)中都里。他是齐高帝萧道成的族孙,字叔达,小字练儿。仕齐历巴陵王南中郎法曹行参军,卫将军王俭东阁祭酒,随王镇西谘议参军等职。齐末为雍州刺史,镇守襄阳。后起兵禅代,建立梁国。大同三年(548)侯景叛乱,萧衍被围困台城,拘禁而卒。死后诸子争立,梁朝瓦解。
萧衍在位四十八年,三教兼弘,大倡佛法。他早年信奉道教,自称“耽事老子,历叶相承”[①],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思想教育,以明经入选诸生。夺取南齐政权建立梁国后,又下诏“舍道入佛”[②],受菩萨戒,法名“冠达”[③],并对佛教给予全力扶持:不仅组织僧人抄撰佛典,自制《涅槃》、《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数百卷,广开法肆,大兴讲说,而且严格戒律,制定僧制,制断酒肉,大建佛寺,修造佛像,数次舍身寺院,晚年更是精进持戒,以佞佛著称,成为南朝有名的“皇帝菩萨”。
萧衍的信仰有个转变过程。他有首《三教诗》,自述“少时学周孔, 弱冠穷六经,孝义连方册, 仁恕满丹青, 践言贵去伐, 为善在好生。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 妙术镂金版, 真言隐上清, 密行贵阴德, 显证表长龄。晚年开释卷, 犹月映众星, 苦集始觉知, 因果方昭明, 示教唯平等, 至理归无生。”[④]从中可知他于儒释道三种思想文化均有所学习,且愈近晚年,他对佛教的认识愈丰富,他的信仰就愈虔诚。他以“月映众星”来比拟佛教的“中心”地位,反映了他以佛教为中心的“三教同源论”。
萧衍为何对佛教建立起如此信仰?究其缘由,除了南朝社会有崇佛信佛的大环境,以及其早年从游崇佛的竟陵王萧子良府第[⑤]等客观因素的作用和影响,还可从以下三个方面的主观因素进行分析:
一、 染清谈之风,醉心佛教义理
佛教自东汉传入后,由于帝王扶持和文人士大夫的信奉,在中土获得了迅猛发展。魏晋时期玄学兴起,佛典翻译采用“格义”形式,即内典特别是《老》、《庄》思想,拟配外典[⑥],继而影响到讲经具有“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惑者晓然”[⑦]的倾向,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佛教与中土文化的融合。发展至南朝,承魏晋之余绪,佛义与玄学同流,成为清谈之资,贵游子弟热衷玄谈,南方佛教也因此具有浓重的“玄学化”特征。
南朝社会“重文轻武”,萧衍来自武将之家,其所属的兰陵萧氏由于齐梁时皇室所出,升格列入高门[⑧],虽然与琅邪王氏、陈郡谢氏这样的豪门大族相比,在文化修养上尚有一定差距,但从史书对萧衍的描述中,不难发现他勤奋问学,且学有所成。史载其“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儒玄”(《梁书》);及长,博学多通,好筹略,有文武才干,为时流名辈所推许。萧衍能文,写有大量诗作,流传于后世。
萧衍染清谈之风,倾心玄谈。为此,称帝后不仅作《义记》数百卷,而且于《庄》、《老》、《周易》三玄,“躬自讲论”[⑨]。他妙选高僧,大弘讲肆。天监初年,南涧寺涅槃师慧超,萧衍敕为僧正,又敕给羊、车、衣服等供具,令其宣讲《般若》学和《菩提心义》(《续高僧传》卷六);建初寺律师明彻,为萧衍礼接,进于内殿,给予“家僧”的待遇,令其撮明律学(《续高僧传》卷六);光宅寺成实师法云,萧衍敕令其撰《成实义疏》四十二卷,并在光宅寺内宣讲佛经(《续高僧传》卷五);灵味寺青州沙门释宝亮,萧衍深相钦重,亦屡邀请其讲经。天监八年又敕其撰《涅槃义疏》,梁武亲为之序(《高僧传》卷八)。
萧衍于佛教义学,特重《般若》和《涅槃》。晋代与玄学相伴而起的是佛教《般若》学的兴起,两者谈空说无,引为同道。刘宋、南齐时期,《涅槃》学说、《成实》之学,相继流行。梁代和陈代,玄谈又盛,《般若》三论复兴。关于《般若》谈空和《涅槃》佛性说有这两种看似有矛盾的佛典,萧衍在《注解大品经序》中云:“《涅槃》是显其果德,《般若》是明其因行。显果则以常住佛性为本,明因则以无生中道为宗。”[⑩]又在《宝亮法师涅槃义疏序》中云:“举要论经,不出两途。佛性开其本有之源,涅槃明其归极之宗。非因非果,不起不作。义高万善,事绝百非。空空不能测其真际,玄玄不能穷其妙门。”[11]从中可知他对佛典有着精深造诣,而他参杂《老》、《庄》思想,阐释佛典,也可知其佛学性质不脱三玄之轨范。
讲经之外,萧衍还组织翻经活动。他征召扶南国沙门僧伽婆罗于杨都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等五处传译,迄十七年,合一十一部,四十八卷,即《阿育王经》、《解脱道论》等经。据《续高僧传》卷一记载:“初初翻经日,于寿光殿武帝躬临法座,笔受其文。然后乃付译人,尽其经本。勅沙门宝唱、慧超、僧智、法云,及袁昙允等,相对疏出。华质有序,不坠译宗。”[12]
对于当时引人关注的“神灭与否”问题,萧衍称帝后下诏《敕答臣下神灭论》,主张采用宾主问答的形式,“标其宗旨,辨其短长,来就佛理,以屈佛理”[13],即以佛理来讨论佛性有无问题。他写下《立神明成佛义记》,以“神明”为成佛正因,成为南方涅槃诸家中重要一家。其“神明”一词取自成书于战国时期的《易传》,原指天地、山川、祖宗之神灵[14],后引申延用,含义丰富[15]。萧衍认为人皆有“心”,心为“神明”之主。此“心”感接万物,产生“识”虑。心“识”有“无明”和“明”之分。“无明”指识染外尘,内不免惑;“明”指内心湛然,朗照万物。两者殊用而体一,都是一“心”的作用。人若能转“无明”为“明”,明了万物随“心”而动,精神(与形体相对的)虽不免无常(指有生灭),心性本义不移,则能立信得正解,体认佛性永存的真谛。
在萧衍的佛教论述中,不难发现他提倡佛法,往往参合儒学;议论佛典,亦常征引儒书。汤用彤先生认为:“故武帝信佛之动机,实杂以儒家之礼教也。”[16]如在阐释佛性思想时,萧衍引《祭义》云:“唯孝子为能飨亲。”又引《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以此指斥主张神灭论者“违经背亲,言语可息。”[17]在《净业赋序》中,萧衍感叹对父母“恨不得以及温凊,朝夕供养”[18],亦引用《礼记·曲礼》中的“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等话。这正是南朝佛教发展与“儒道兼宗”的玄学思想相伴流行,紧密结合的必然结果。
清朝赵翼在《廿二史剳记》卷八中抨击了以梁武帝萧衍为首的清谈之风: “至梁武帝始崇尚经学,儒术由之稍振,然谈义之习已成,所谓经学者,亦皆以为谈辩之资。……则梁时五经之外,仍不废《老》、《庄》,且又增佛义,晋人虚伪之习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风气所趋,积重难返。”[19]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南朝梁代玄佛并谈的史实。由于倾心清谈,梁武帝热衷讲经、翻经,他的主观爱好,对促进儒、释、道三种思想文化在交流中融合,此后构成中华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发挥了积极作用。
二、 恋黄屋之尊,痴迷佛教祈福
萧衍立国,凭借的是能征善战的武功。永元二年(500)十一月,他起兵襄阳,破张冲,败陈伯之,及平建康,前后连战;天监元年(502),他以“禅代”方式于改元即帝位后,又与北魏交战不止。连年战乱,加之时有天灾,新政权岌岌可危。兹将天监五年内的时事附上,以了解刚立国的萧衍要面对的问题:
天监元年(502),梁国军队与北魏战于大砚戍、扬州,战败,死者二千余人。五月,江州刺史陈伯之举兵反。六月,前益州刺史刘季连据成都反。这一年大旱,米斗五千,人多饿死。
天监二年(503),梁国军队又与北魏战于阴山戍、白藁戍、淮陵、九山、白沙等地,均已战败告终,死者数千人。六月,东阳、信安、丰安三县大水。这年夏天多疠疫。十月,北魏侵犯司州,战事告急。
天监三年(504),梁国军队又与北魏战于邵阳,战败,梁州、樊城、义阳、司州先后失守,死者数千人。这年多疾疫。
天监四年(505)二月,交州刺史李凯据州反。四月,北魏侵入剑阁,梁国军队迎战,均以战败告终,死者连同被俘的达五千人以上。十月,梁武帝下诏北伐。
天监五年(507)正月,梁国军队又与北魏军队交手,战于梁城、荆州、阴山、孤山、固城、蒙山、宿预、淮阳、梁城等地,节节溃败,战死及被浮人数总计超过七万多人。十一月,京师地震[20]。
建国伊始,频频征战,劳民耗财。且看建国伊始,刘季连之叛,造成蜀中丧乱的二年期间,成都“城中食尽,升米三千,亦无所粜,饿死者相枕。其无亲党者,又杀而食之”(《梁书》)。继位的萧衍不仅要应付北魏频繁的骚扰,而且还要面对“府库空竭,无复器仗,三仓无米,东境饥流”(《梁书》)的困境。天监元年,梁武在诏令中声称“朕夕惕思治,念崇政术,斟酌前王,择其令典,有可以宪章邦国,罔不由之”(《梁书》),可视为其肺腑之言。从天监初年的系列举措中,不难体味他内心求贤若渴,厉精图治的迫切心情。为通达下情,他设立肺石函,要求臣下巡行州部,有冤情者“听诣使台,依源自列”(《梁书》)。为招揽人才,他下令勿遗漏“怀宝迷邦,蕴奇待价,蓄响藏真,不求闻达”(《梁书》)者;对于才同甘、颜者,勿限年次。为充实国库,他诏定新律,“金作权典”(《梁书》),允许以赎代罚。
萧衍佞佛,实有对佛教心存崇慕,借此祈福的重要心理。他天监元年选定四月八日(佛诞日)作为登基日,绝非偶然,此后他又多次选定四月八日作为活动日,均佐证了此事实。他表白自己对皇权帝位的淡定,说什么“勿谓今日之位,是为可重,朕之视此,曾不如一芥”(《魏书》),又自称“谁知我不贪天下,唯当行人所不能行者。令天下有以知我心,复断房室,不与嫔侍同屋而处四十余年矣。”[21]然而,事实是他关心皇位,迷恋女色。仅就自己享祚的期限就先后询问过道士陶弘景和和尚宝誌。
道士陶弘景,史载其“尤明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圆产物,医术本草”(《梁书》)。梁武帝早与之游,即位后又使人入山征召。据《华阳陶隐居内传》所载:“乃与先生书曰:‘今万乘为累,欲东向修弟子礼,其可得乎?’因问享国之期。曰:‘吾历数奢促如何?’先生启云:‘再环辰次。’又云:‘光武一去四八,今则直上七七,然后乘彼白云。’帝在祚四十九年,其预轸来兆皆此类也。”[22]这是说陶弘景预测梁武帝在位四十九年。
神僧宝誌以言行怪诞,好为谶语有名于时,史载其“好为谶记,所谓志公符是也”(《南史》)。对待宝誌,南齐武帝谓其惑众,将其拘禁。萧衍立国后有《下释宝誌诏》,云“自今行来,随意出入,勿得复禁”[23],甚是礼待。据《南史》卷七十六《宝誌传》记载:“时有沙门释宝誌者,……梁武帝尤深敬事,尝问年祚远近。答曰:‘元嘉元嘉。’帝欣然,以为享祚倍宋文之年。”从中可知萧衍亲近宝誌的功利心理,即对拥有超自然能力的僧人无限景仰和敬畏。另据《南史》卷七《梁武帝纪》所载:“始天监中,沙门释宝誌写诗曰:‘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复有四,城北火酣酣。’帝使周舍封记之。及中大同元年,同泰寺灾,帝启封见舍手迹,为之流涕。帝生于甲辰,三十八,克建邺之年也。遇灾岁实丙寅,八十三矣。四月十四日而火,火起之始,自浮屠第三层。三者,帝之昆季次也。帝恶之,召太史令虞履筮之……。”这也是梁武帝萧衍痴迷宝誌神秘预言的另一佐证。
其实,萧衍尚未成为梁武帝之前,就对神异迹象颇为留意。据《南史》卷七《梁武帝纪》中所载:萧衍南齐时期为随王萧子隆镇西咨议参军,“行经牛渚,逢风,入泊龙渎,有一老人谓帝曰:‘君龙行虎步,相不可言,天下方乱,安之者其在君乎?’问其名氏,忽然不见。”又记载齐明帝时,萧衍为司州刺史,“有沙门自称僧恽,谓帝曰:‘君项有伏龙,非人臣也。’复求,莫知所之。”萧衍是博学多通之人,《梁书》美誉之“六艺备闲,棊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他通晓中国古代天象学,观察天象早知萧齐政权气数已尽(《梁书》),因此颠覆萧齐政权之前,暗中早有谋划和准备,潜造器械,多伐竹木,沉于檀溪,密为船只装备之用(《梁书》)。因此,他倾心神秘预言也可从中窥知一斑。
萧衍称帝之后,多次舍身。据统计,今存文献中可年代记录的至少有四次:
大通元年(527)三月辛未,幸(同泰)寺舍身。甲戌还宫,大赦,改元大通,以符寺及门名;
中大通元年(529)秋九月癸巳,朱雀航华表灾。癸已,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上释御服,披法衣,行清净大舍,以便省为房,素床瓦器,乘小车,私人执役。……癸卯,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皇帝菩萨大舍,僧众黙许。乙巳,百辟诣寺东门奉表,请还临宸极,三请乃许。帝三答书,前后并称顿首;
中大同元年(546)三月庚戌,幸同泰寺讲《金字三慧经》,仍施身。夏四月丙戌,皇太子以下奉赎,仍于同泰寺解讲,设法会,大赦,改元;
太清元年(547)三月庚子,幸同泰寺,设无遮大会。上释御服,服法衣,行清净大舍,名曰“羯磨”。以五明殿为房,设素木床、葛帐、土瓦器,乘小舆,私人执役。乘舆法服,一皆屏除;……乙巳,萧衍升光严殿讲堂,坐师子座,讲《金字三慧经》,舍身。夏四月庚午,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皇帝菩萨,僧众默许。戊寅,百辟诣凤庄门奉表,三请三答,顿首,并如中大通元年故事。丁亥,服衮冕,御辇还宫[24]。
他的前两次舍身,相隔仅二年;而第三次舍身,与最近的前一次相隔整整十七年。这十七年,对于萧衍而言,实属多事之年:长子萧统早逝;都下地震、大水,大雪,以及雨黄尘如雪等天灾不断;举兵北伐而兵败如山倒;郡民挟左道叛乱等。为此,萧衍多次临幸同泰寺,设法会,升法坐,大讲经论,并铸金、银佛像。关于萧衍淫于佛道,舍身为寺奴,横多糜费一事,历来为史家讥评。如姚崇《遗令戒子孙文》云,“梁武帝以万乘为奴,……岂特名戳身辱,皆以亡国破家”;韩愈《谏迎佛骨表》特举梁武之事,云其“事佛求佛,乃更得祸”。唐魏征等人撰《隋书》,亦将其与天灾人祸联系起来:如云梁中大通元年四月的大雨雹,与“帝数舍身为奴,拘信佛法,为沙门所制”(《隋书》)有关,又云侯景之乱,江陵之败,“阖城为贼隶焉,即舍身为奴之应”(《隋书》)。这些评论均直指斥萧衍佞佛的昏庸,然如果考虑其有“频代二皇,舍身为僧给使,洗濯烦秽,仰资冥福”[25]的深刻用心的话,则不难理解他对佛教祈福的种种痴迷。
在虔诚信仰的支配下,萧衍还下诏制断酒肉,修慈去滋味。他在《断酒肉文》中宣扬“食肉者断大慈种,……一切众生皆为怨对,同不安乐”[26],主张出家人戒断酒肉,提出“若复有饮酒噉肉,不如法者,弟子当依王法治问”[27]。南齐时郊庙、宗庙荐羞,沿用传统,使用牲牷,其有关宗庙祭祀的文字,还有“式备牲牷”、“牲玉孔备”、“我牲以洁”、“朱尾碧鳞”(《梁书》)等辞,萧衍下诏《断杀绝宗庙牺牲诏并表请》,改之以蔬果,并诏萧子云连歌辞一并修改(《梁书》)。
梁武帝萧衍还组织放生。他在石头城前的长命洲置户十家,每年各买鹅、鸭、鸡、豚之类千数,令这些人专门以粟谷喂养。结果不是被狐狸叼走,就是被看管的人偷偷吃掉,以至后人讥讽道:“如何长命作洲名,梁武当时此放生。鹅鸭成群如市肆,鸡豚无数似屯营。岂知半被狐奴食,宁免私为鹤户烹。不杀自然能不放,欲将实祸博虚声。”[28]这只能说佛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归根到底是为统治阶级服务。对最高统治者而言,宗教不过是维护政治的利器。
梁武帝晚年厌于万机,又专精佛戒,每断重罪,则终日不怿。对此元朝胡三省有评价,云其“自襄阳举兵,以至下建康,犹曰事关家国,伐罪救民。洛口之败,死者凡?何人;浮山之役,死者凡?何人;寒山之败,死者又?何人。其间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南北之人交相为死者,不可以数计也。至于侯景之乱,东极吴会,西抵江郢,死于兵,死于饥者,自典午南渡之后,未始见也。驱无辜之人而就死地,不惟儒、道之所不许,乃佛教之罪人。而断一重罪,乃终日不怿,吾谁欺,欺天乎?”(《资治通鉴》)这是对萧衍谋求私利,发动战争,视百姓生命如草芥的揭露和谴责!
《梁书》卷六《梁敬帝纪》中亦有唐代魏征的一段点评,其中云梁武帝的过失如下:“然不能息末敦本,斵雕为朴,慕名好事,崇尚浮华,抑扬孔、墨,流连释老。或经夜不寝或终日不食非弘道以利物,惟饰智以惊愚。且心未遗荣,虗厕苍头之伍;髙谈脱屣,终恋黄屋之尊。夫人之大欲,在乎饮食男女,至于轩冕殿堂,非有切身之急。髙祖屏除嗜欲,眷恋轩冕,得其所难而滞于所易,可谓神有所不逹,智有所不通矣。”(《南史》)对此,钱锺书先生深以为是,以为“《梁书·敬帝纪》魏征论曰:‘高祖屏除嗜欲,眷恋轩冕’,八字如老吏断案。”[29]
三、 愧忠孝之义,冀望佛教解脱
如果用传统伦理道德来衡量,萧衍可谓不忠不孝之人:他以武力禅代效力过的萧齐政权,夺取帝位;且杀掉了年仅十五岁的齐和帝,犯下弑君大罪;他迷恋女色,纳东昏侯旧人为妃,失去为臣之道;服父丧期间,他受命出仕,参与朝廷争斗,未曾守孝,又与儒家孝道有违。
虽然萧衍自认为起兵是“下逼民心,上畏天命,事不获已,遂膺大宝。……朕君臣义已绝,然后扫定独夫,为天下除患”[30]的义举,而且认为“齐梁虽曰革代,义异往时。我与卿兄弟虽复绝服二世,宗属未远。……且建武(齐明帝年号)屠灭卿门,致卿兄弟涂炭。我起义兵,非惟自雪门耻,亦是为卿兄弟报仇”(《梁书》),然其听从文人沈约“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之言,杀害年幼的小皇帝,却无论如何不能如此坦然。故萧衍称帝后,相当看重为人之臣者的忠诚。沈约对萧衍立梁有过出谋划策之功,他“有志台司”(《梁书》),梁武帝萧衍始终不用。萧衍有憾于张稷(此人是杀东昏侯向梁武帝献城的主谋),言与沈约,沈约不以为然,梁武帝以为婚家相为,大怒质问沈约:“卿言如此,是忠臣邪!”(《梁书》)晚年的沈约因梦见被他陷害而死的齐和帝以剑断其舌,“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称禅代之事,不由己出”(《梁书》)。萧衍得知此事后,更是大怒,数派遣使者责问,以至沈约惊懼而卒。沈约卒后,有司谥曰“文”,萧衍却以其“怀情不尽曰隐”,改谥号为“隐”(《梁书》)。从中可知对于接受儒家传统教育的萧衍来说,弑君的罪名,绝不肯一人承担,这早已成为萧衍心里沉重的阴影。
萧衍自称“佛弟子”,然迷恋女色。他不顾君臣大义,先后收纳东昏侯的旧人——潘妃、余妃和吴淑媛三人。史家因此讥评之:“吾未见好佛如好色者也。衍真比丘后身,色中饿鬼。”[31]萧衍的原配郗氏,死于永元元年(499)八月。关于其死因,历史记载颇为神秘:《梁书》卷七《郗皇后传》只云其永元元年八月殂于襄阳官舍,时年三十二。《南史》卷十二《郗皇后传》则云:“后醋妬忌,及终,化为龙入于后宫井,通梦于帝。或见形,光彩照灼。帝体将不安,龙辄激水腾涌。”此说甚是蹊跷,据曹道衡先生考证,郗氏之死实际与梁武帝纳十四岁的丁贵妃(昭明太子的生母)为妾(时为永泰元年498)有关。因为郗氏乃一妒妇,不能容忍萧衍另有新欢,遂忿恨投井而亡[32]。从萧衍“于露井上为殿,衣服委积,常置银鹿卢金瓶灌百味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后”(《南史》)的行为来看,有着明显的心存愧疚,借以赎罪的心理因素。
萧衍之父萧顺之是齐高帝萧道成的族弟,文武兼资,于萧道成建国立下汗马功劳,深为萧道成倚仗。萧道成之子萧赜尝指顺之谓萧嶷等人曰:“非此翁,吾徒无以致今日”(《南史》)。然齐武帝继位后,对其深相忌惮,不予重用。鱼复侯萧子响叛乱,萧顺之受齐武帝长子文惠太子密命,将其杀害,为上怪罪,心怀忧惧而亡。萧衍时在荆州随王萧子隆府上供职,昼夜兼程,赶回建康。据《南史》卷七《梁武帝纪》所载:“帝形容本壮,及至都,销毁骨立,亲表士友,皆不复识。望宅奉讳,气绝久之。每哭,辄欧血数升。服内,日惟食麦二溢。”可知他对其父怀有深厚感情。永明十一年(493),萧衍还在服丧期,朝廷发生政变:齐武帝病重,皇叔、诸子兵变争权。齐武帝二子竟陵王萧子良急召旧日臣子萧衍、王融、范云等,萧衍因父亲之死对齐武之嗣怀有仇恨,遂带孝出仕,担任“帐内军主”。不过,他并不想帮助萧子良,而是采取观望态度。后齐武帝之孙萧昭业(文惠太子长子)继位,昏庸淫乱,西昌侯萧鸾趁势取而代之,此间萧衍暗中投靠萧鸾,与之勾结谋乱。《南史》卷六记载为:“帝欲助齐明,倾齐武之嗣,以雪心耻,齐明亦知之,每与帝谋”。可知在齐明帝继位这事上,萧衍起过重要作用。
父丧期间,未能尽孝守孝,这也是萧衍内心永远的遗憾。故他称帝后为其父建大爱敬寺,又为其母建大智度寺。前者延袤七里,供应千僧;后者有塔七层,尼五百。两寺建筑均豪华壮丽,奄若天宫。又作《连珠》五十首以及《孝思赋》,以表哀思。他在《孝思赋》序中云:“今日为天下主,而不及供养。譬犹荒年而有七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永慕长号,何解悲思?乃于钟山下建大爱敬寺,于青溪侧造大智度寺,以表罔极之情,达追远之心。”[33]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悲伤。又作《净业赋序》,云“乃至南面,富有天下,远方珍馐,贡献相继。海内异食,莫不毕至。方丈满前,百味盈俎。乃方食辍筯,对案流泣,恨不得以及温凊,朝夕供养,何心独甘此膳!因而疏食,不啖鱼肉。”[34]表白自己为尽孝而甘心素食,去滋味。《历代三宝记》卷十一云:“帝以庭荫早倾,常怀哀感。每叹曰:‘虽有四海之尊,无以得申罔极。’故留心释典。”[35]说明他研习佛典,建立信仰,包含着尽孝道的深刻动机。
萧衍一生杀人、害人无数。据曹道衡先生考证,萧衍之兄长沙宣武王萧懿,也是因萧衍献计,鼓动在统治力量强大的颍州响应他领导的义军而枉送性命[36]。萧衍自知罪孽深重,多次举办无遮法会、无碍会、平等大会等。今敦煌文献中发现有梁武帝在某次无遮大会上的发愿文,题为《东都发愿文》。此发愿文,梁武帝不仅替其已故的“皇考太祖文皇帝”、“皇毗”、“皇兄长沙宣武王”、“二兄永阳照王”、“过去一切尊卑眷属”、“现在一切尊卑眷属”乞愿,希他们早脱苦难,永居乐土;而且还替“水陆空行一切四生”、“三界六趣一切四众”乞愿,使他们出离苦海,早日成佛[37]。从中可知他内心冀望虔诚的信仰,获得精神解脱。他写有诸多忏文,如《摩诃波若忏文》、《金刚波若忏文》等。以他的名义命名的《梁皇忏》,又称《梁皇慈悲道场忏法》或《梁皇宝忏》,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文献。
南朝佛教发展与梁武帝萧衍大力扶持关系密切。侯景之乱,繁华的金陵城,连同佛寺、佛像,一起荡为灰烬,佞佛的武帝萧衍也难逃其咎。后人有诗证曰:“所惜练儿(萧衍小字)好身手,暮气惑溺空峥嵘。饰文黯武等盭厔,求仙佞佛皆聋盲。六朝结局各有故,千秋金鉴知谁莹。宫阙荒废遗址在,石兽何处埋荒陵。青山如梦啼鸟歇,一篇赋罢台城行。”[38]针对世人多指责萧衍佞佛亡国,宋朝张商英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这是定业不可逃,因为“梁武小乘根器,专信有为之果,兹其所以不遇达磨之大法也。”[39]萧衍信佛有极重的主观动机,所以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以至沉迷其中,不能权宜适变。侯景破城,他不检讨自己治国得失,而心安于“报应”之说。因此,说他佞佛亡国,其实也不算太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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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广弘明集》卷四《归正篇·舍事李老道法诏》(萧衍),《大正藏》卷52,页112上。
[②] 关于萧衍《舍事李老道法诏》的真假问题,学界争论纷纭,尚未有确论。
[③] 参见《续高僧传》卷十七《习禅篇·智顗传》,《大正藏》卷50,页565下。
[④] 《广弘明集》卷三十《述三教诗》,《大正藏》卷52,页352下。
[⑤] 汤用彤先生指出:南朝佛教至梁武帝而全盛。武帝原在竟陵王门下,自早与僧人有接触。其佛教之信仰与其在鸡笼山西邸,有重大之关系。参见其《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37页。
[⑥] 参见方立天:《道安评传》,《魏晋南北朝佛教论丛》,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页2。
[⑦] 《高僧传》卷六《义解篇》之《释慧远传》,《大正藏》卷50,页957上。
[⑧] 周一良:《论梁武帝及其时代》,《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页343。
[⑨] 参见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三《勉学》,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页187。
[⑩] 《出三藏记集》卷八《注解大品经序》,《大正藏》卷55,页53下。
[11] 《高僧传》卷八《宝亮法师涅槃义疏序》,《大正藏》卷50,页382上。
[12] 《续高僧传》卷一《译经篇·僧伽婆罗传》,《大正藏》卷50,页426上。
[13] 《全梁文》卷五《敕答臣下神灭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校集,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页2973。
[14] 如《周易·系辞上传》:“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周易·系辞下传》:“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等。
[15] 参见笔者的《论梁武帝“神明”观及其佛性思想》,《江汉论坛》,2007年第5期。
[16]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三章,页339。
[17] 《全梁文》卷五《敕答臣下神灭论》,页2973。
[18] 《广弘明集》卷二十九《统归篇·净业赋》,《大正藏》卷52,页336上。
[19] 《廿二史剳记》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页169。
[20] 以上参见《魏书》卷九十八《萧衍传》和《梁书》卷二《武帝纪》。
[21] 《广弘明集》卷二十九《统归篇·净业赋》,《大正藏》卷52,页336上。
[22] 《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中,《道藏》洞真部,记传类,北京:文物出版社等,1988年,页505。
[23] 《全梁文》卷二《下释宝誌诏》,第2955页。
[24] 以上均参见《南史》。
[25] 《续高僧传》卷一《译经篇·宝唱传》,《大正藏》卷50,页427上。
[26] 《广弘明集》卷二十六《慈济篇·断酒肉文》,《大正藏》卷52,页295下。
[27] 《广弘明集》卷二十六《慈济篇·断酒肉文》,《大正藏》卷52,页297下。
[28] 周应谷:《景定建康志》卷十九,山川志,“长命洲”条,清嘉庆六年刊本,台北:台北成文出版社,1984年,页977。
[29] 参见钱锺书:《管锥篇》第四册之一九一《全梁文》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页1372。
[30] 《广弘明集》卷二十九《统归篇·净业赋》,《大正藏》卷52,页336上。
[31] 尤侗:《看鉴偶评》卷三,《艮斋杂说续说 看鉴偶评》,李肇翔、李复波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46页。
[32] 参见曹道衡:《中古文史丛稿》中《论梁武帝与梁代的兴亡》,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9——230页。
[33] 《广弘明集》卷二十九《统归篇·孝思赋》,《大正藏》卷52,页337中。
[34] 《广弘明集》卷二十九《统归篇·净业赋并序》,《大正藏》卷52,页336上。
[35] 《历代三宝记》卷十一,《大正藏》卷49,页99下。
[36] 参见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下编第1章《梁武帝的长兄萧懿》,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4——76页。
[37] 参考谢生保、谢静《敦煌文献与水陆法会——敦煌唐五代时期水陆法会研究》,《敦煌研究》,2006年第2期,页42。
[38] 陈文述:《秣陵集》卷四《台城行吊梁武帝》,清道光二年刊本,页24。
[39] 《归元直指集》卷二《辨明梁武定业》,《续藏经》卷61,页46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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