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宗教与社会如何整合——读《中国社会中的宗教》

　　传统中国：宗教与社会如何整合——读《中国社会中的宗教》

　　刘洪宇

　　杨庆教授的《中国社会中的宗教——宗教的现代社会功能与其历史因素之研究》一书问世已近半个世纪了，虽然晚近才有中译本出版，但在学界却早已被视为经典，是“中国宗教社会学研究的典范之作”，被称为“研究中国宗教的圣经”。本书的写作固然步武西方宗教社会学研究的传统，尤其为韦伯的《儒教和道教》所激发，但作者的研究却始于切身的困惑，即“宗教在传统中国社会中的地位问题”。早在民国时代，一些西方的研究者就从自身对宗教的定义出发，认为中国民间并没有宗教，只有迷信；另一方面，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则从启蒙与理性的角度出发，也认为中国文化是非宗教的。但这些论断显然无法解释传统中国社会存在大量宗教场所与活动的事实，杨教授的研究便是阐述在中国传统中社会和宗教如何整合在一起，试图澄清宗教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问题。

　　通览全书，关于儒学传统和民间信仰的论述比重之大，似乎并不符合人们对中国古代儒释道鼎足而立的印象。这固然是由于作者写作的目的并不在于详细描述传统中国的宗教系统，而是“对一些重要事实做出功能性解释，以便展示宗教和社会秩序的关系模式”，既然从社会功能的视角观察，那么官方的儒学传统和普遍存在的民间信仰自然成为叙述的中心。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将“超自然因素”作为中国宗教的中心内容，使得书中对“宗教”这一概念的使用更为宽泛，从而能将儒家传统和民间信仰纳入宗教研究的理论框架中予以阐释。

　　关于儒学是否是宗教的争论由来已久，仅仅将儒学看作一种学说或许并不妥当，但一些西方学者视儒学为宗教，却也可能只是出于比较研究的考虑。杨先生在书中对此问题的处理非常谨慎，他认为从有神论的意义看儒学不能称为一种宗教，但从社会政治功能上看，儒学是有宗教气质的。在他看来，儒学中不存在对人格神的崇拜和信仰，孔子只是被看作圣人而没有被神灵化，儒学只是关注现世的生活，为中国伦理政治秩序提供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但是，儒学中的超自然因素并未被完全摒弃，不可知论倾向与天命信仰、阴阳五行与祭祀祖先都是儒学理论与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超自然因素的存在恰恰是“以神道设教”的基础，而设教的目的是“在明明德”，使百姓心生敬畏，赋予传统中国的伦理政治秩序以神圣感。

　　“以神道设教”，使百姓“明明德”，正是传统中国社会和宗教整合的方式。“明德”就是以儒家价值体系为主导的中国伦理政治秩序。而“神道”则包罗万象，从祭祀祖先到信仰天命，从天地神到因果轮回，从个人生死到家国天下，都在民间的信仰中有一席之地。儒学在现实世界中提供了一整套伦理价值观念，却对超自然因素保持沉默；民间的诸多信仰向人们描绘了神秘世界的图景，却缺乏自身独立的价值观念。杨庆教授称其为分散性宗教（diffused religion），以区别于佛道教这样的制度性宗教。分散性宗教不是以一个独立的组织系统，而是作为世俗社会的一部分来发挥作用。传统中国社会中宗教因素不那么明显，也许正是因为分散性宗教占主导地位而制度性宗教相对弱势的缘故。而且，在同一“明德”的基础上，各种“神道”相安无事，而那些破坏传统伦理政治秩序的教派，则难以为代表儒学正统的国家政权所容纳。

　　虽然作者在最后的章节论述了民国以来的新变化，但是本书的主体仍是基于传统中国社会与宗教之间的关系，论证传统的伦理政治秩序与分散性宗教的整合。《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作为这一领域的经典之作，对于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的宗教，更具有启发的意义而不仅仅是提供结论。恰如作者精心绘制的一幅星图，尽管斗转星移之后难以合若符节，但匠心独运之处依然星光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