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波特:羁旅寻禅记
比尔·波特:羁旅寻禅记
他是一个不远千里来到中国的外国人,却用30年时间译诗、译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做只听从于内心声音的旅行。继寻访隐士后,他又踏上寻禅之路,笔下绘出一整幅囊括了天文地理、文学艺术、宗教道德、经济医学、政治传统的优美长卷,也由此放下了存乎于心的一些包袱。
他是一个不远千里来到中国的外国人,却用30年时间译诗、译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做只听从于内心声音的旅行。继寻访隐士后,他又踏上寻禅之路,笔下绘出一整幅囊括了天文地理、文学艺术、宗教道德、经济医学、政治传统的优美长卷,也由此放下了存乎于心的一些包袱。
比尔?波特结束寻禅之旅、回到美国家中当天,是阴历四月初八,佛陀诞辰。“躺在楼上浴室的浴缸里,开始回味刚刚结束的旅程——这大概是我的私人庆祝方式。”爬出浴缸,上了床,比尔想睡上一觉,可是心绪还停留在中国。于是他又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写《禅的行囊》,也就是2010年初秋时分出现在中国大小书店里的这本书。
“我的旅程始于2006年春天的北京。在中国,农历新年标志着春季的开始,这一天新月初升,距离冬至日(太阳直射南回归线)与春分日(太阳直射赤道)的等分点最为接近。2006年的农历新年是公历1月29日,而我到达的那天是2月26日——也就是说,春天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月。但是,决定春天何时开始的中国古人居住在黄河流域,北京则远在他们北方500公里处。在北京,现在仍是冬天……”
不立文字
到达北京后,老友告诉比尔,中国人正在重新点燃对佛教的热情,但这种热情还很肤浅,并经常是出于误解。“大多数人要么是被密宗的神奇能力吸引,要么是在净土宗里寻求逃避,他们并不对完全的解脱感兴趣。但其实任何修行都要立足于禅,包括密宗和净土宗。禅是佛心,学佛的人早晚都会走向禅修这条路。禅在中国曾经濒临灭亡,这两年刚刚有点好转,将来怎么样还很难说。”
“对禅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年轻人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但是要让人们真正理解禅,还需要更长的时间。禅宗的寺院现在也越建越多,但更重要的是重建禅的精神。这就是我们的杂志想做的事情。回到唐朝时的繁荣是不可能了,现在需要让人们理解:怎样在现代世界、日常生活里实践禅的思想。这是禅的根本,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修行。禅关心的是我们此刻的想法,而不是历史上的那些仪式或戒律。”
“道并不在语言之中,以文字见道,就如以手指月。如果人们想知道月亮的样子,他们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无山
五台山之名其来有自:耸立在台怀镇周围的那五座主峰看起来并不险峻,所以被称为“台”而不是“峰”。每座“台”顶都已经修了可以通车的公路,但眼下天寒地冻,司机说只有东台和南台可以开车上去,而比尔想去的只是北台。北台不仅是五台中海拔最高的,而且憨山德清禅师(1546-1623)年轻时曾在那儿住过8年。德清的诗文是比尔最早接触的禅宗文献之一,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在比尔个人的禅宗英雄谱里占据着重要位置。司机说,他可以把比尔送到离台顶还差一个钟头脚程的半山腰,然后报出了他的要价:1000元人民币——“他可能以为我从火星来的。我们狠狠地砍着价,最后讲到300元,他无论如何不肯降了。这个价钱仍然高得离谱,但我也想不出别的招了。”
一路上山,碰到结冰路面时,司机就打开车上的一个电子装置,里面传出“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过了结冰路面,他又立刻关掉了南无阿弥陀佛,显然是不愿意浪费佛祖的保佑。”
积雪齐腰,车很快就走不了了。比尔独自在雪中蹒跚前行,终于发现了一条兽道,那儿的积雪才没脚踝。沿着兽道走了几百米,他来到一处突出的山崖,站在高处,已然可以望见对面的北台。此处海拔超过2800米,雪中的艰难跋涉开始让他感觉头晕,他决定就此打住。
面朝德清过去的道场,眼前群山苍茫。比尔向北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修行者以及一切修行的众生恭身行礼,心中想起德清禅师晚年时写下的一首诗:
雪满乾坤万象新,白银世界里藏身,坐来顿入光明藏,此处从来绝点尘。
不得闲
在九江的一家茶叶店,女主人烧水,烫壶,为比尔泡了一泡秋茶。茶壶里飘出不可思议的花果香气,它既强烈又微妙,和五祖寺的玉兰树大不相同。“我愿意整天整宿地吸嗅这种香气,我能闻着它入睡。这泡秋茶的香气无论多少分都不够给的,而茶汤的滋味也非常甘醇,没有一丝涩味。”比尔计划着,到了夏天每星期享用一包,那将是一整个夏天神仙般的日子。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本合适的书来跟如此高贵的茶般配——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集,“我一直想把它翻译成英文,现在总算有理由开始了。”
然后他直奔庐山,去了茶叶店女主人弟弟介绍的寺院。这座质朴的山寺以石料砌墙,板瓦铺顶,另有两座纯以木材构筑的钟鼓楼,两座石头房子和钟鼓楼围成一个院落,四周没有围墙,这种就地取材的作风配合着松竹掩映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一种简约脱俗的风格,与此前比尔在中国各地所见到的千篇一律的寺院建筑相比,实在是种可喜的变化。
寺里的年轻和尚受过良好教育,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行举止总是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让人很不舒服。“他相信文化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你说什么,只要你一开口,肯定是错的。他一点不加掩饰:中国文化太古老了,你一个外国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你把不同的宗教都弄混了。你肯定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修道的吧?你连和尚都不是,怎么可能理解禅呢?……”好在茶香稍稍缓解了这种不适的感觉。
站在院子里道别的时候,比尔夸奖了寺院的建筑,僧人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在讽刺寺庙看起来太寒酸,还解释说,这两座石头房子和钟鼓楼都是临时性的,自己正在筹划兴建一所规模宏伟的寺院,全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比尔再次无言以对。
结束在九江的探访时,比尔已经8天没泡澡了。淋浴毕竟是淋浴,它无法代替泡澡。泡一个热水澡,洗去的不仅是尘土和汗渍,还有长途旅行中逐渐累积的风尘、疲惫、伤感和烦恼。浴后,比尔在日记本上写下:“已经有爱,为何还不知足?”
无始
在比尔到达洛阳的当晚,一股冷空气前锋也跨过了黄河。次日清晨,室外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他造访了空相寺——中国最早的佛教寺院之一,一开始只是从长安前往洛阳的崤函古道上一座供僧人歇脚的驿站,如今,这里用来培训刚刚在少林寺出家的沙弥。空相寺监院延慈告诉比尔:少林寺里正在修建一系列不向游客开放的建筑,一座新禅堂已经建成,并且恢复了每年冬季的禅七制度。禅堂刚建好的时候,释永信方丈把延慈和另外几名僧人送去上海,向中国最著名的佛教居士南怀瑾学习禅堂仪轨。从上海回来之后,他对禅堂规约的理解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说,学到的不是规矩,而是禅修之道。
另一项改变是,少林寺开始在各地建立培训和修行的分支机构。少林寺的吸金能力相当之强。而这笔钱的用途之一就是恢复重建空相寺这样的古老道场。目前少林寺同时在进行的类似工程就有六七处,这样,僧人们就可以远离少林寺的喧嚣,在空相寺这样幽静的道场修行和习练少林武术。
发生变化的只是外部的环境,延慈说,但外部环境并不重要。禅的关键在于内心的修炼,佛心并不随外境变化,所以修行之道也不会发生变化。菩提达摩初来中土之时,佛教已经在此流传了400多年,但那时的佛教徒注意力都在经典的学习和翻译,以及如何获得精神力量上面。僧人们大多住在城市里,住山修行者很少。因此,当禅在中国出现之时,并没有吸引太多的关注。直到200年后,禅宗才真正开始走向繁荣,并从此占据了汉传佛教的核心地位。禅对内心修炼的关注使它成为所有佛教流派的基础,无论密宗抑或是净土宗。禅不是领悟的对象,而是领悟的方法。你不可能从经卷中找到它,因为它就在你的心里。这一点从未发生过改变。
不死
坐落在韶关城东南15公里处的南华寺,是六祖惠能的根本道场。离开黄梅双峰山后,惠能在此驻锡讲法三十七载,南华寺从此成为华南重要的佛教丛林之一。中国人普遍认为,惠能大师已经顿悟正觉,位列诸佛之中,而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南方人,所以每天前往南华寺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有时一天就能接纳数千人。
这些年来,比尔仔细爬梳了数百则早期禅师的传记,从其中涉及到禅师们出家之前经历的内容来看,除却那些直接出家的以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儒门转向释教的,由道入释者几希。比尔禅既不可能是从道教,也不可能是从儒家中发展而来,它甚至不是从当时已经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中派生出来的。禅是一种崭新的事物。想想看,除了禅宗的那些祖师们,还有谁会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还有谁会对困惑的弟子说“喫茶去”?不仅道教徒和儒门弟子们不会这么做,连菩提达摩之前的佛教徒也不会这么做。
中国传统对文字有极深的依恋,因此禅宗也不可避免地积累了大量的文献,几乎形成了一种文学传统。但禅的根本教法并不在文字之中,而在每位师父与徒弟之间用心印证的觉悟中。这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它是一种心灵的活动。也许有这样的可能:这种无法用文字印证的觉悟最初在印度产生,并代代传承,但印度人对于文字的态度恰与中国人相反,他们没有文字记录的传统,所以直到菩提达摩将禅带入中国,并在四祖、五祖,尤其是六祖的手中发扬光大,其影响力从隐秘的僧伽内部一直扩展到整个社会的所有阶层以及文化的各个方面,禅才开始在中国人的文献里逐渐树立起一种相对清晰的面貌。这是比尔的看法,而且他一直坚持这种看法。就这样,他在宗六祖的寺院里用语言谈论着他老人家不希望人们用语言谈论的事情,直到开大静的钟板敲响,才把我们赶回了各自的房间。一弯新月爬上了寺院的屋顶。晚安,惠能。
不归路
虽然时间已过去近30年,比尔仍然时常会想起第一次从美国西海岸飞赴台北时的情形。那是1972年9月1日,在离家之前,他漫无目的地在家乡的街道上走着,遇见一个流浪汉,两人便攀谈起来。
流浪汉告诉比尔:二战期间,自己是名战斗机飞行员。一次空战中,他的飞机在菲律宾上空被敌方火力击中,于是跳伞逃生。他的下方是一片热带丛林,降落伞一入丛林,就被数十米高的树冠挂住,人直接撞在树干上晕了过去,身受重伤。他的救命恩人是菲律宾的“猴人”。他们对他悉心照料,直到他伤势痊愈、能够自由行动之后,又教他如何在丛林间上下,有时候还带他去打猎。负责照顾他的一位女性后来成了他的伴侣。他在树冠上住了大概有半年时间,渐渐觉得自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了新生,再也不想离开了。
有一天,他又跟着一群男性“猴人”外出打猎,在空地上发现了一个美军小队。他激动地跑上前去,述说自己被击落后得救的经过。小队的指挥官于是将他收编,并保证把他送回自己的部队。然而,重新找到组织的喜悦过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丛林,并再也回不去了。他对指挥官说,自己需要再回去一趟,去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告别。不料指挥官听罢哈哈大笑,吩咐他废话少说,又让手下去帮他找两件军装穿上。如果不听从命令,他说,他们有权将他视为逃兵就地正法。
就这样,他跟着美军小队走出了丛林,回到了自己部队。很快,战争结束了,他也回到了美国。自始至终,他都没搞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击落的。回国之后,他试过几份工作,但他觉得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于是放弃了工作,开始流浪。比尔遇见这个流浪汉时,他已经流浪了20多年。他说他将一直这样生活,直到死去。“也许现在这座丛林和原来那座并没有太大分别。我不介意当流浪汉,这样至少不用一辈子做那些毫无意义的工作,最后死在一间饼干盒一样的房子里。不过,当初我根本就不应该从‘猴人’的丛林里离开。”流浪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说:“如果你也找到了你的‘猴人’,别再犯和我同样的错误。”说完他便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比尔便从洛杉矶伯班克机场先飞旧金山,然后转机飞台北,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在台北住了4年后的一天,海明寺的方丈交给他一封信,从邮戳上看,信是父亲去世前一天寄出的。他在信里说:你是不是应该考虑干点有意义的事情了。过了没多久,比尔搬出寺院,开始翻译佛经和中国古诗,“30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找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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