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十三、漂泊藏地的“起义战士”
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十三、漂泊藏地的“起义战士”
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灰黑卡叽中山装,袖子卷起两折,露出穿在里面的淡红色棉毛衫,袖子管拖得很长,一直裹到手背,袖口已破裂,絮絮拉拉的,下面穿一条膝盖磨得发了白的蓝布裤,也是皱巴巴的。皮肤黑而粗糙,满脸皱纹,连剃得光光的头上也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纹路,高原恶劣气候和生活的艰辛在这位老人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当我前去拜访旺扎和洛珠彭措活佛时,一进屋,看到这位老人正在帮活佛生炉子作饭,还以为他是个藏人呢,一交谈,才知道老人名叫刘祖远,四川榆林人,一生经历坎坷不平。老人跟我的一番交谈,成了我这本描写觉囊派的书的一个插曲。
至于旺扎活佛,却是我来到藏哇寺之前,遇到的头一个藏哇寺僧人呢。那天,我从马尔康乘上的长途车开到壤塘县城,已是傍晚七点半,找到县委招待所,就住下了。第二天早上,我上街打听,这儿可有个藏哇寺?可有个云登桑布活佛?问了几个人,或不懂汉话,或不甚了了。这时,只见迎面走来一胖一瘦两个穿红色藏袍的年轻僧人,我心中一动,和尚总该知道附近有些什么庙吧?就不知道他俩懂不懂汉语?我拦下那个胖僧问:请问您可知道藏哇寺在哪里吗?没想到胖僧还真的能听懂汉语,只是说得不大流利。他见我向他打听藏哇寺,反过来问我,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去藏哇寺?你咋知道云登桑布?……后来他告诉我,他俩正是藏哇寺的僧人,青海有个新建成的寺庙,想请云登桑布上师去那里主持开光活动,他俩是到县上来给青海打电话的,但这儿的长途电话不大好打,还没打通,看来今天他俩回不了藏哇寺了。他说,从县城到藏哇寺有七八十里路,不通班车,他可为我留意一下,若有经过那里的卡车或拖拉机,他来叫我。我问了他俩的名字,胖僧名叫旺扎,瘦的叫特登西勒。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旺扎找到我说,有辆手扶拖拉机要经过中壤塘,可把我捎去藏哇寺,但拖拉机颠得厉害,问我愿不愿意跟去?我说好哇,总比干等在县城好。他把我带到停在拐角处的一辆手扶拖拉机那儿,用藏语跟一位拖拉机手(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布钤)交谈几句,叫我把行李拿来,跟着这拖拉机去就是了。十一点半,拖拉机开出县城,在城外装上满满一车松树枝,堆得比人还高,我就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拖拉机突突突行驶在有些地方根本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上,到下午六点多,中壤塘乡到了,我下了车,拖拉机又突突突继续朝前开去……
到藏哇寺后我一打听,嚯,旺扎年纪虽不大,名气还不小呢,他是壤塘县人,父母都是牧民,他是家里的长子,出生不久,就被沙尔吉活佛认定为是当地大活佛非斥格巴的转世。在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四个妹妹。他从八岁起学习藏文,十五岁出家为僧,十几年修行下来,已颇有定力,加上本身是大活佛的转世,常被当地百姓请去念经。我曾问他,念颇瓦,死者开顶后有头发掉下来,这种现象多吗?他说,这要看是谁念的经。他姑妈不久前去世,是喔次活佛念的颇瓦经,他姑妈头上的头发就掉下一大块。喔次活佛已闭过五次关,法力够可以的。
帮旺扎作饭的老人,话声低沉而迟缓,说一口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国语,基本上还能听懂。他说,一九四七年,他十七岁,被国民党拉壮丁拉进了党国的军队里。那个时候,第三次国内战争炮火连天霄烟弥漫,腐败透顶的国民党虽还掌管着这个国家,但早已摇摇欲坠、难以挽回败势。别说昨天还手拿锄头在田里忙活的农民,一下子被逼着拿起了枪杆子,谁肯为一个腐败透顶的政府卖命打仗?就是那些当官的,又有哪个不想为自己多找一条退路出路?他当兵第二年,就在战场上跟着弟兄们“起义”了。经短期整训后,他们被改编加入了贺龙的第十三军七十二团,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
五八年,大批部队官兵转业复员,他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阿坝州商业局工作。据他所知,当年一起“起义”的六百兄弟全都象他一样被调到地方上去了。
六二年,他忽然被开除了公职,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漂泊生活。
“为什么要开除你?”我问。
“地主和国民党麽!”他回答。
“你是地主?”
“爸爸麽。”
“你爸爸有多少地?”
“十几亩、二十亩。”
“十几二十亩就是地主啦?”
“还有国民党麽。”
“你不是投诚起义的麽?”
“这就说不清楚了……”他苦笑着摇头。
“以后呢?”
“到处躲着。文化革命,又来找我,抓回去批斗、交待,关了九个月。”
“是红卫兵?”
“是家里头,公安局来的人。”
“在哪里把你抓到的?”
“在德格麽。”
“听说德格有个很大的印经院,再过去就是西藏了,是不是?”
“呕,呕,是呀……”
老人说,象他一样的“起义”者,文革中几乎都没逃脱隔离审查挨批挨斗的命运,很多人受不了残酷折磨,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死了好多,活到今天的,大概连一半也不到了吧。说到这些,老人缓缓的声音更缓更慢了。“嚯,那个打噢……有些上吊,有些下水……死了多少人啊……过不了关呐……”
不过还算好,八0年,为他们这批贺龙部下的“历史反革命”平了反,从此不必再过躲躲闪闪低人一等的日子,每月还可拿上二三百块退休工资。但他已跟青藏高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无法忘却,当他的家乡拒绝给他一口饭吃的时候,是高原上的藏胞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这个外乡人,是慈悲而神异的藏传佛教给了他心灵上的慰籍,因此,他虽然已步入老年,仍喜欢到这儿来度过余生,在壤塘,他已呆了七八年了,每天象这儿的僧侣一样打坐,念经,转经桶,还帮活佛干点家务事,这儿的藏人很喜欢吃他烧的四川菜。
“你家里还有哪些人?”我问。
“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你爸爸、妈妈呢?”
“都没得了。”
“你老婆呢?”
“还在乡下。”
“你有几个孩子?”
“有两个儿子,读初中、高中。毛主席死了我们才安的家麽,他在的时候我不得安家。”
“毛主席是七六年死的吧。”
“那时我正在拉萨。”
“干甚麽?”
“帮工麽。”
“你娶老婆是哪一年?”
“是七九年。”
“那时你已四十几岁了,是麽?”
“喔,是呀是呀。”
“你老婆多大年纪了?”
“现在五十五岁了。”
“你是在哪里给平反的?”
“商业局麽,是它开除了我。其实在国民党里我没干过坏事,共产党这边我也没干过不好的事麽。”
“为你平反了,是否给你补发了工资?”
“开除了,啥子都没有了麽!”
“现在你算是退休了,是不是?”
“是呀是呀。”
“你应该回去找他们,跟他们说,你是离休干部,应该享受离休待遇!”我为他出了个主意。
他听了,只是呵呵呵地笑笑:“啥子离休干部!”
我告诉他,这不是跟他开玩笑,四八年参加解放军,按党和政府的政策规定,这就是属于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当仁不让可以享受离休干部待遇。我叫他去马尔康找阿坝州商业局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商业局解决不了,还可找州委和州政府哪。
他听了,依然只是呵呵呵地笑,对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人称为“老革命”感到稀奇得不得了,但也只是呵呵呵地乐上一阵而已。也许,他在社会的底层漂泊得太久了,也许,他对目前的这种生活并没什么不满足,能活到现在,就算命大了,他过去没想过,现在也不想去找谁来争这个“老革命”的荣誉和待遇。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
他说他从小信佛,他们一家人都信佛,如果他不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兵,那他差一点就要出家当和尚了。他有个哥哥就是在峨嵋山当和尚的,但在四九年被当兵的打死了,死时才二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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