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星月菩提
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星月菩提
百年与十分钟
在日本东京的银座街头,有好几家卖古董照相机的店,那些古董相机的性能都还非常好,外表经过整修也和新的一样。
卖古董相机的店员都会对人保证,那相机可以拍出现代相机效果相当的作品。
“但是,”有一位店员这样说:“要注意这些保存了一百多年的相机,它的曝光时间就要十分钟,现代人没有一个人可以静止十分钟让人拍照,只有拿来拍风景和静物了。”
店员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买了一架古董相机,试图用那部相机帮人拍照。他要拍人之前,就告诉那被拍的人说:“这是一百年的照相机,曝光就要十分钟,你可以十分钟坐着不动吗?”每一个被拍到人都拍胸脯对他保证:“没问题,一百年前的人不都是这样拍照的吗?”可叹的是,他拍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坐着十分钟不动。
最后,拍照的人气了,心想:“难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坐着不动吗?为什么古代看成是最自然的事,现在没有人能做到呢?”他找到一个朋友帮他按快门,他自己接受拍照,结果连他自己也不能面对镜头静坐十分钟。
他只好把相机还给卖古董相机的店。
店员指着橱窗说:“他退回的照相机就是那一部,要买回去试试吗?”他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可是那部相机再没有卖出过,因为每一个现代人都深知,在生活的周围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十分钟坐着不动的人。
这个故事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古代人和现代人对时间的观念是大不相同的,古人一天可能很专注的做一件事情,现代人一天却要做几十件事;古人坐个十分钟是绝对没问题的,现代人却很少有耐心能坐十分钟。拍过照的人都知道,叫一个现代人八分之一秒不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十分钟的价值与意义,经过一百年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也使我们知道为什么在现代修习禅定不容易成功的原因,是因为在体质里,已经失去了深沉、长恒、有耐心的特性。
对于某些盲目的忙着,忙到没有时间痛哭一场的现代人,恐怕很难想象,古人拍一张照片要曝光十分钟,现在,到大规模的快速冲洗店,十卷底片全部洗好,也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呀!
和一位朋友到一家店里叫了饮料,朋友喝了一口忍不住吃惊地赞叹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喝?"
"这是木瓜牛奶呀!"我比他更吃惊。
"木瓜牛奶是什么做的?"
"木瓜牛奶就是木瓜加牛奶,用果汁机打在一起做成的。"
"是呀!这是我第一次喝到木瓜牛奶。"朋友理直气壮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一个人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年而没有喝过木瓜牛奶,就仿佛不是台湾人一样,对我的朋友是自然的,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家教非常严格,从小的自由非常有限,甚至不准在外面用餐的。当然,他们家三餐都有佣人打理,出门有司机,叠被铺床都没有自己动过手,更别说洗衣拿扫把了。
到三十岁才有一点点自由,这自由也只是喝一杯路边的木瓜牛奶汁而已。
对生长在南台湾贫困乡村的我,朋友像是来自外太空的人,我们过去的生活几乎没有重叠的部分。在乡下,我们生活的每地分钱都
是流汗流血奋斗的结果,小孩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要下田帮忙农事,大到推动一辆三轮板车,小至缝一枚掉了的扣子,都是六七岁时就要亲手去做。而小街边的食物便是我们快乐的泉源,像木瓜牛奶这么高级的东西不用说,能喝到杨桃水、绿豆汤已经谢天谢地,纵使是一枝红糖冰棒,或一盘浇了刨冰,就能使我们快乐不置了。
有时候我们不免也会羡慕有钱人家的小孩,但当我们知道有钱人的孩子不能全身脱光到溪边游泳,或者下完课不能在田野的烂泥里玩杀刀的时候,我们都
很同情有钱人的孩子。
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农村里,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物质的欲望,因为则刚,到后来我们即使赤着脚、穿破衣去上学,也允满了自信和快乐。
这其实没有什么秘决,只是深信物质之外,这有一些能使我们快乐的事物不是来自物质。而且对这个世界保持微微喜悦的心情,知道在匮乏的生活里也能有丰满的快乐,便宜的食物也有好吃的味道,小环境里也有远大的梦想____这些卑中之尊、贱中之美、小中之大,乃至丑中之美、坏中这好,都是因微细喜悦的心情才能体会。
在夏天里,我深信坐在冷气房里喝冰镇莲子的美味,远远\比不上在田中流汗工作,然后在小路上灌一大碗好心人的"奉茶",奉茶不是舌头到喉管的美味,而是心情互相体贴而感
到的欢喜。
在禅宗的《碧岩录》里有一个故事,德云禅师和一位痴圣人一起去担挑积雪,希望把井口埋起来,引起了别人的讪笑,当然,雪无法把井口埋住是大家都知道的,德云法师为什么要担雪埋井呢?他是启示了一个伟大的反面教化是:只要你心底有一口泉涌的井,还怕会被寒冷的是要紧的事。
"不封冻的井"是一个多么深邃的启示,它是突破冷漠世界的挚情,是改变丑陋环境成为优美境地的心思,是短暂生命里不断有活力萌芽的救济。
心井永不封冻,就能使我们卓然不群,不随流俗与物欲转动了。
在路边自由地喝杯木瓜牛奶,滋味不见得会比人参汤逊色呀!
在街上遇到一个奇特的人,他戴的一顶黑帽子上透了一副国旗,帽沿上都是勋章。
他身穿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慰烫得非常齐整,他的胸前左右都挂满了勋章。
但他的腿断了一肢,裤管处打了一个结,他撑着支架,一步步走得很慢,我们也可以明确知道他曾是个极有威仪的人,从他的帽子、衣服,一直到只有一只也擦得雪亮的皮鞋,我们都能感受到他的威严。
这曾是一位指挥着大军的将军吧!我心里想着,因为具有如此威猛壮肃的精神者,在街上我们是很少见到的。
靠近一看,他的勋章真是美,绝对不是普通的单薄纪念章,而是厚实的、精致的,如同我们在电影上看见将军所垂挂的一般,有星星的光泽,掉在地上必然会发出金属一样的响脆的声音。那时候他站在百货公司贩卖宝石的橱窗前面,我正站在橱窗的这岸,隔着晶亮的玻璃,正视着他。他的勋章,比橱窗里的宝石更引人注目。
我忍不住脱帽向他致意,他露出和煦的微笑,然后我们在人潮里错身而过,没有任何交谈。回到家里,我心里老是惦起这位戴着勋章逛街的人,他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他要戴着明亮的勋章在人群里行走呢?他的勋章怎么来的?他的腿又是如何失去的?
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隔了一个多月,我又在仁爱路的红砖道上看见他,从背影,我就认出那在百货公司曾与我见过一面的人,我跟着他的背影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复兴南路等红灯时,我们才并肩站在一起。
“先生,您好。”我说。
没想到这位胸前仍然挂满勋章的人说:“呀!我们在百货公司曾见过一面。”然后他礼貌地伸手与我相握,他的手非常有力而温暖。
“你的勋章真是美!”我说。
他很高兴地笑了,说:“难得有人看见我的勋章。”
我们就一边散步,一边谈起一排排勋章的故事,与我想象的非常接近,他果然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胸前的每一枚勋章都是在烽火中的奖赏。唯一与我的推测不同的是,他并非将军,只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他胸前最后的一枚勋章,是失去他的左腿而获得的。
为什么每天戴满勋章到街上来呢?
他说:“这是有点疯狂的行为,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年纪又大了,又断了左腿,一般人对我都不会太礼貌,有一次我试着戴勋章出来,才得到了一些尊重,遭到的白眼比较少了。”他以一种极严肃的口气说:“其实,我的左腿才是我最大的勋章,但是一般人总是最轻视它。”
当我们在下一个路口分手的时候,我特别感叹,通常最大的勋章是难被人看见的,何况是没有戴出来的,放在心里的勋章呢?
我虽然从不戴勋章出门,我也没有任何勋章,不过,我总是把每一个人都当成是有勋章的人,如果不能怀抱着敬重的心,不只看不到别人的勋章,自己的勋章也会失去。
即使是最平凡的母亲带着孩子,我也看见母亲的勋章是无尽的爱,而孩子的勋章是毫不矫饰的天真,那时我感觉自己,也可以把那母亲的爱与孩子的天真,佩在我空白的胸前。
天地间最美丽的勋章不是别的,正是对一切都抱着尊重与包容的心情。
开车从光复南路经过,一路的木棉正盛开,火燃烧了一样,再转罗斯福路、仁爱路、复兴南路、中山北路,都是正向天空招扬的木棉花,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市人就知道春天来了,也能感觉到台北不是完全没有颜色的都市。
如果是散步,总会忍不住站在木棉树下张望,或者弯下腰,捡拾几朵刚落下的木棉花,它的姿形与色泽都还如新,却从树上落下了,仿佛又坠落一个春天,夏的脚步向前跨过一步。
木棉落下的声音比任何花巨大,啪嗒作响,有时真能震动人的心灵,尤其是在都市比较寂静的正午时分,可以非常清晰听见一朵木棉离枝、破风、落地的响声,如果心地足够沉静,连它落下滚动的声息都明晰可闻。
但都市木棉的落地远不如在乡下听来可惊,因为都市之木棉不会结子是人人都知道而习惯了,因此看到满地木棉花也不觉得稀奇。在我生长的南部乡下,每一朵木棉花都会结果,落下的木棉花就显得可惊。
有一次,我住在亲戚家里,亲戚家里长了两株高大的木棉,春雷响后,木棉开满橙红的花,那种动人的景观只有整群燕子停在电线上差堪比拟。但到了夜半,坐在厢房窗前读书,突然听见木棉花落,声震屋瓦,轰然作响,扯动人的心弦,为什么南方木棉的落地,会带来那么大的震动呢?
那是由于在南方,木棉花在开完后并不凋谢,而在树上结成一颗坚实的果子,到了盛夏,果子在阳光下噗然裂开。这时,木棉果里面的木棉子会哗然飞起,每一粒木棉子长得像小钢珠,拖着一丝白色棉花,往远方飞去,有那些裂开时带着弹性之力,且借着风走的木棉子,可以飞到数里之遥,然后下种、抽芽,长成坚强伟岸的木棉树。这是为什么在乡下广大的田野,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木棉树,那通常是越过几里村野的一颗小小木棉子,在那里落地生根的。
所以,乡下木棉花落会引人叹息,因为它预示了有一朵花没有机会结子、飞翔、落种、成长,尤其当我们看到一朵完整美丽的花落下特别感到忧伤,会想到:这朵花为何落下,是失去了结子的心愿呢?还是沉溺自己的美丽而失去了力量?
这些都不可知,但我们看到城市落了满地的木棉花感到可怕,为什么整个城市美丽的木棉花,竟没有一朵结果?更可怕的是,大部分人都以为木棉花掉落是一种必然,甚至忘记这世界上有飞翔的木棉了。
是不是,整个城市的木棉花都失去了结子与飞翔的心愿呢?
有时候这种对自然的思考,会使我感到迷惑,就在我们这块相连的岛屿,北回归线以南的壁虎叫声非常清澈响亮,以北的壁虎却都是哑巴;若以中央山脉为界,中央山脉以西的白头翁只只白头,以东的同一种鸟却没有白头,被叫做乌头翁。我常常想,如果把南方会叫的壁虎带过北回归线,它还叫不叫?把西边的白头翁带过中央山脉,它的头白不白?
可惜没有人做过这种试验,使我们留下了一些迷思,但有一个例子说不定可以给我们启示性的思考,在中央山脉走到尾端的恒春,由于没有中央山脉为界,同时生长着白头翁与乌头翁,白者自白、黑者自黑;还有沿着北回归线生长的壁虎,有会叫的也有哑巴的,嚣者自嚣、默者自默。那么,或黑或白、或叫嚣或沉默,是不是动物自己的心愿呢?或许是的。这个答案使我们对于都市木棉花的颜色从火的燃烧顿时跌入血的忧伤,它们是失去了结子的心愿,或是对都市的生存环境做着无言的抗议呢?
当我有时开车经过木棉夹岸的道路,有些木棉滚落到路中央,车子辗过仿佛听到霹雳之声,使人无端想起车轮下的木棉花,如果在南方,它会结出许许多多木棉子,每一粒都怀抱着神奇的棉花翅膀,每一粒都饱孕着生命的力量,每一粒都怀抱着飞翔到远方的志愿......因为有了这些,每一次木棉花的开起,都如晨光预示了新的开始。都市里不能结子的木棉花,每一次开起,都宣告了一个春天即将落幕,像火红的一直坠入天际的晚霞。
有一天,我在仁爱路上拾到几朵新凋落的木棉花,捧在手上,还能感觉它在树上犹温的血,那一刻我想:一个人不管处在任何环境,都要坚持心灵深处的某些质地,因为有时生命的意义只在说明一些最初的坚持,放弃生命的坚持的人,到最后就如木棉一样,只有开花的心情,终将失去结子飞翔的愿力。
有一年春天,搭飞机从夏威夷到美国东岸,中途的时候,驾驶员报告了我们正在飞越阿拉斯加上空,靠近了北极圈,机舱里的乘客纷纷探头往窗外看。
窗外的大地覆盖着一片洁白的冰雪,平原、河流、山脉上都是白色,白得令人昏眩。尤其是那些在山顶上的积雪,因为终年不化,更白得刚强而尖锐,在飞机上都可以感受到直而冷的线条,一道道划过冷而寂静的大地。
机上的乘客无不为眼前这壮丽、清明、无尘的大地动容赞叹,觉得是人间少见的美景,尤其是我们刚刚从热情、温暖、海洋蔚蓝、阳光亮丽的夏威夷离开,北国的风情就像一口冰凉的清水灌入了胸腹,再加上有了很高的距离,再冷的景致也无不温馨而美丽了。
那时是春天,虽然看着遍地的冰雪,大家也知道已是春天了,高空上的阳光多么耀眼、云多么明丽、天空多么湛蓝,都在哄传春天的消息。
就在飞机上,我想起学生时代非常喜欢的一部记录电影《北极的南奴克》,那是一部真实记述生活在北极圈中南奴克人的记录电影,他们在冰雪中诞生、在冰雪中成长及繁衍种族,也在冰雪中老去死亡。对于南奴克人,冰天雪地是天经地义,他们的一生没有见过冰雪以外的世界,虽然他们在冰雪中艰困地生活,却从来没有想追寻另外的世界。
当我们从很高的飞机上看美丽的冰雪大地,很难想象有许多人和动物在其中过着艰险的渔猎生活,即使知道那些艰险,站在高点上看,也仿佛没有那么苦了。
我们的飞机很快就飞越冰山,飞进一个百花盛开的城市,那看起来空阔无边、不能横越的冰雪,很快的,竟成为记忆的一部分,被远远地抛弃了。
虽然我们是在高空上飞越冰雪,才有清爽亮丽的心情,但如果还原到人生里,生活也就是这样了。我们的一生固然短暂,却有非常多的时刻,我们会感觉到被冰雪的寒冷所围困,或者沦陷到无边的黑暗里。任何一个人完全避免心灵的寒冷与黑暗是不可能的。
那么,在寒冷与黑暗包围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如何去面对,才能维持自在与希望呢?
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是让自己的心爬上高点,由一个比较广大的角度来观照自我。这并不是使身心分离,而是真实知道人生的变数虽然有害,但若是从大的心量来看,变数也是常数的一部分,正是觉悟的开启与智慧的契机。
我们在阿拉斯加的上空可以看到冰雪之美,我们在黄昏最后时刻也能感受黑暗之美,那是我们知道很快就能飞越冰雪,也知道黑暗是迎接光明的一种必然。
心的上升,往往使我们能时常处在光明与温暖的境界;倘若我们一直执著寒冷与黑暗的伤害,我们就会沉沦而不自知。
何不随时准备飞越冰山呢?因为生活的冰雪只有心的温暖、心的高度、心的广大可以飞越。
从前有一位持戒僧,一生坚守戒律,有一天夜里在野外走,突然踏到东西觉得有破裂的声音,这位僧人心想:糟糕了!莫非是踏到一只怀孕的蛤蟆吗?不想还好,一想心中又惊又悔。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梦见一大群蛤蟆来向他讨命,整夜惊怖畏惧不能安稳,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立刻跑去昨夜踩死蛤蟆的地方,没有看见蛤蟆,却见到一条破裂的茄子。
僧人当下疑情顿息,才知道三界无法,唯心所造,光是外在的守戒是不够的,应该反观自心修行。
这是龙门佛眼禅师讲给弟子听的故事,接着他给这个故事下了结论:“假如夜间踏着时,为误是虾蟆?为误是老茄?若是虾蟆,天晓看是老茄。若是老茄,天未晓时又有虾蟆索命、还断得了吗?山僧试为诸人断看,虾蟆情不脱,茄尚犹存,要得无茄解,日午打黄昏。”
好一个日午打黄昏!
因为即使第二天天亮时看到茄子,也无法证明昨夜踏到的不是蛤蟆,到底是路上的茄子为真?还是梦中的蛤蟆为真?如果不脱除对蛤蟆的疑情,或执著于茄子的存在,要想得到解脱就像正午和黄昏打架,是不可能的。
蛤蟆与茄子在故事提供了我们两个层次的思考,一是不论遇到任何外在的变迁,反观自心是最重要的,若不能解开葛藤,则想蛤蟆就梦蛤蟆,见茄子则执茄子,都会成为修行的障碍,因此要从心做起。二是表现了禅宗“当下即是”的精神,这一刻的把握、这一刻的悟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落入上一刻的纠缠,不要在悼悔中过日子;万一真的踩到蛤蟆,也要当下忏悔回向、当下承担,否则如何得到真正的清净呢?
关于反观自心,佛眼禅师还做过一个比喻,说有一个人鼻头粘了一点粪,他起先不知道,闻到臭味时以为自己的衣服臭,嗅到衣服果然臭,他就换了新衣服。但不管他拿到什么东西,都以为是他拿的东西臭,不知道臭在自己的鼻上。后来遇到一个有智慧的人告诉他,臭在鼻上,他先是不信,试试用清水洗鼻子,立即全无臭气,再嗅一切东西也都不臭了。
这是禅宗有名的“鼻头着粪”,佛眼禅师说:“参禅亦然,不肯自休歇向已看,下寻合那,下寻会解,觅道理做计较,皆总不是。若肯回光,就已看之,无所不了。”
关于当下承担,禅宗里有许多的公案,例如南泉普愿禅师,因为他的弟子东西两堂争一只猫,他说:“道得即救猫,道不得即斩。”他的弟子无言以对,他就把猫斩了。例如归宗智常禅师除草的时候,见到一条蛇立即把蛇斩了。例如丹霞天然禅师取佛像来烧,人家都批评他,他说:“我烧取舍利。”人说:“木头有何舍利?”他说:“无则再取两个烧。”例如德山宣鉴禅师呵佛骂祖等待。
古来禅师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在凡俗眼中是犯了不可原谅的大戒,但在证悟者的眼中却是最上乘境界,原因是他们都能当下承担、无所分别、契入法性。当然,这种行止,我们凡夫是不可学的,学了反增加罪业,但我们应该知道有这样的境界。那是“苦匏连根苦,甜瓜彻蒂甜”的境界;是“打破乾坤,当下心息”的境界;是“一击响玲珑,喧轰宇宙通”的境界;也就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的境界。
近代高僧月溪禅师曾说:“十方三世佛及一切众生,修明心见性的法门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奢摩他,中国音叫寂静,就是说眼耳舌身意六根齐用,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二种的法门叫做三摩提,中国音叫做摄念,就是说六根的一根统领五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三种法门叫做禅那,中国音叫做静虑,就是说六根随便用哪一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不管我们用寂静、摄念、或静虑来明心见性,都具有反观自心、当下承担的精神。
古代的祖师以自性比做洪炉,生死比做一点雪,自性中不着生死,如雪不能入燃烧的洪炉,对明心见性的人,生死如一点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蛤蟆与茄子的分别呢?
问题是,在这转动纷扰的世界,能寂静、摄念、静虑来面对的自我的,又有几人呢?
佛经上说:“三界无安,譬如火宅。”对禅者而言,火宅不在三界,而在自心、心的纷乱、纠缠、煎熬、燃烧,才是一切不安的根本,而三界的安顿也是心的安顿罢了。
佛陀将入涅磐的时候,大地有六种震动:“诸何反流、疾风暴发、黑云四起、恶雷掣电、雹雨骤坠、处处星流。”
那时候,山林里的狮子和猛兽大声地咆哮呼唤,世上的人与天上的神仙没有不嚎啕痛哭的。
他们都这样说:“佛取涅磐,一何疾哉!世间眼灭!”
接下来的这一段经典是佛经上最动人心魄的一段:“当是时间,一切草木药树,华叶一时剖裂;诸须弥山尽皆倾摇,海水波扬,地大震动,山崖崩落;诸树摧折,四面烟起,甚大可畏。陂池江河尽皆扰浊;慧星昼出。诸人啼哭,诸天忧愁,诸天女等郁咿哽咽,涕泪交流。诸学人等黯然不乐,诸无学人念有为诸法一切无常。如是天、人、夜叉、罗刹、闼婆、甄陀罗、摩罗伽及诸龙等,皆大忧愁……”
这是《集法经》里描写释迦牟尼佛灭度的情景,读了令人血脉沸腾,哀痛翻涌。但是,最让我震动的是当时人天的一句私话:“佛取涅磐,一何疾哉!世间眼灭!”用白话来说是:“佛陀取涅磐,实在是太快了!看着世间的眼睛,从此灭去了!”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哀恸,在无明黯夜中闪烁着,带来无量伟大的眼睛,从此在世上消失,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悲惨的事吗?佛陀的慈悲与智慧,可以说是带领着世间行走的眼睛,可以说是照亮世间的眼睛,也可以说是清楚观照世间的眼睛,更可以说悲悯的看着世间的眼睛。
由于这个典故,后来把佛所留下的经典称为“人天眼目”。
我被“世间眼灭”这四个字深深的感动,佛陀告诉我们最伟大的教化,就是众生都有佛性,众生都可以成佛。如果从“世间眼灭”这个观点来看,是人人都有观照世间、照亮世间、悲悯世间,乃至带领自己及世间走向佛道的眼睛,只是我们的这双眼睛从来没有张开罢了。或者说,我们的眼睛被世间事物所障蔽迷惑,反而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人人本有的眼睛怎么会失去呢?有的人是只顾着向外追求,不知道往内观照而失去了。有的人是只顾着自己的利益,从来不看看世间的真实而失去了。有的是被贪、嗔、痴、慢、疑五个盖子盖住而失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不知道自己有眼睛,在无知中失去了。
其实,心的眼睛是不会失去了,只是暂时闭着或隐藏着,当我们转向光明的一面、觉悟的一端、智慧的一边时,就慢慢地张开了。
佛陀的眼从来就没有灭去,更且用他的诞生及涅磐点燃了无数照亮世间的眼睛,我们如果能体会到佛的教化,应该点燃我们的眼睛,让我们一面照着自己,一面看着世间,当我们张开了自性心眼的那一刹那,我们就会知道,佛的眼睛从来没有在这世间里灭去!
就如同《华严经入法界品》中说的: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其本一灯无减无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普燃三世诸佛智灯,而其心灯无减无尽。善男子!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入于众生心室之内,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业烦恼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佛陀涅磐,“世间眼灭”应作如是观,佛虽入灭,眼未曾闭,仍然看着世间。我们作为佛的弟子,若忆念佛的悲愿,当报佛恩,首要的是,张开我们的心眼,来看着世间、照亮世间,为无明点一盏智灯吧!
孩子跟老师到海边去,回来后用了一夜的时间,告诉我海边的故事,
他们到海边后去看海、吃鱼丸、坐渡轮,他说:"渡轮上有一个像电电扇一样旋转的东西,一直噗噗噗的打着水着海水,海水被打到后面去,渡轮只好前进了。"
他说:"老师叫我们蹲着,伸手运河摸海水,海水好冰喔,比我们家水龙头的水还冰。"
他说:"海好大好大,有好多的鱼、虾、螃蟹都可以在里面生活,但是他们可能没有办法游遍整个海,因为太大了嘛!对不对?"
……
我问孩子:"那么,你对海,觉得最好玩的是什么?"
他说:"是流浪水。"
"流浪水?"
"是啊!流浪水就是一下了打到海边上又退回去,隔一下了又打到海边上的那一种水。许多鱼呀虾呀都跟着流浪水,流上来呀,又流下去。它们一生下来就在流浪水里,长大了在流浪水里,最后死了也在流浪水里。老师说,有很多鱼虾长在海底,那里的水不是流来流去,很可能它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流浪水里……"
我对孩子说:"那不叫流浪水,那是海浪。"
"流浪水不就是海浪吗?"孩子用天真的眼睛看着我。
"对,流浪水就是海浪。"我说。
孩子才安心地去睡觉了。
深夜里,我思考着孩子的话,所有的海中动物是生长在流浪水里,它们一生都在海里流浪着,当然从来没有一只海中的动物可以游遍整个海。有很多深海里的动物,从不知道是一波一波地流浪着,然后它们在无波的深海里,平静地死去。
流浪水是多么美丽的海之印象呀!
海的动物是生活在里,我们陆上的众生何尝不是生活在流浪水嚅呢?我们的流浪水是时间
,一个白天一个黑夜规律循环着,不正是如打在岸上又退去的流浪水吗?从小的角度看,当然每个白天和黑夜同,可是从大的观点看,白天黑夜不正是我们看海浪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吗?
可叹的是,很少有人警觉到时间的流浪水,他们就会在没有观照的景况下度过一生。
警觉到时间的流浪水仍然不够,其实每一个人有了觉醒之后,心性就会像大海一样,看着潮涨潮落,知悉心海的浪循环之周期,这些海浪再汹涌,在海底最深的地方,是宁静而安适的。因为深刻地观照了流浪,便不会被流浪水所转,不会在拍岸时欢喜,也不会在退落时悲哀,胸怀广大,涵容了整个大海。
自性心水的流露正像这样,因此在生命中觉悟而进入深海里的人,与从来不知道流浪水的人是不一样的,前者无惧于生死的流浪,后者则对生死流浪因无知而恐惧,或者因愚昧而纵情欢乐。
在信义路上,有一个卖猫头鹰的人,平常他的摊子上总有七八只猫头鹰,最多的时候摆十几只,一笼笼叠高起来,形成一个很奇异的画面。
他的生意顶不错,从每次路过时看到笼子里的猫头鹰全部换了颜色可以知道。他的猫头鹰种类既多,大小也齐全,有的鹰很小,小到像还没有出过巢,有的很老,老到仿佛已经不能飞动。
我注意到卖鹰人是很偶然的,一年前我带孩子散步经过,孩子拼命吵闹,想要买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头鹰。那时,卖鹰的人还在卖兔子,摊子上只摆了一只猫头鹰,卖鹰者努力向我推销说:“这只鹰仔是前天才捉到的,也是我第一次来卖猫头鹰,先生,给孩子买下来吧!你看他那么喜欢。”我这才注意到眼前卖鹰的中年人,看起来非常质朴,是刚从乡下到城市谋生活的样子。
我没有给孩子买鹰,那是因为我一向反对把任何动物关在笼子里,而且我对孩子说:“如果都没有人买猫头鹰,卖鹰的人对后就不会到山上去捉猫头鹰了,你看,这只鹰这么小,它的爸爸妈妈一定为找不到它在着急呢!”孩子买不成猫头鹰,央求站在前面看一会,正看的时候,有人以五百元买下了那只鹰,孩子哇啦一声,不舍地哭了出来。
此后我常常看见卖鹰的人,他的规模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干脆不卖兔子,只卖猫头鹰,订价从五百五十元到一千元左右,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卖掉几十只。我想不通他从何处捕到那么多的猫头鹰,有一次闲谈起来,才知道台湾深山里还有许多猫头鹰,他光是在坪林一带的山里一天就能捕到只几。
他说:“猫头鹰很受欢迎咧!因为它不吵,又容易驯服,生意太好了,我现在连兔子也不卖,专卖鹰。一有空我就到山上去捉,大部分捉到还在巢中的小鹰,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捉到它们的父母。。。。”
我劝他说:“你别捉鹰了,捉鹰的时间做别的也一样赚那么多钱。”
他说:“那不同咧!捉鹰是免本钱稳赚不赔的。”
对这样的人,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后来我改变散步的路线,有一年多没见过卖猫头鹰的人,前不久我又路过那一带,再度看到卖鹰者,他还在同一个街角卖鹰,猫头鹰笼子仍然一个叠着一个。
当我看见他时,大大吃了一惊,那卖鹰者的长相与一年前我见到时完全不同了。他的长相几乎变得和他卖的猫头鹰一样,耳朵上举、头发扬散、鹰勾鼻、眼睛大而瞳仁细小、嘴唇紧抿,身上还穿着灰色掺杂褐色的大毛衣,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大的猫头鹰,只是有着人形罢了。
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使一个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了呢?这巨大变化是从何而来呢?我努力思索卖鹰者改变面貌的原因。我想到,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脸上的每道横肉,都长得和他杀的动物一样。而鱼市场的鱼贩子,不管怎么洗澡,毛孔里都会流出鱼的腥味。我又想到,在银行柜台数钞票很久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张钞票,冷漠而势利。在小机关当主管作威作福的人,日子久了,脸变得像一张公文,格式十分僵化,内容逢迎拍马。坐在电脑前面忘记人的品质的人,长相就像一架电脑。还有,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到后来,长相就如同社会版上的照片。。。。
原因是这样的吗?或者是像电影电视上演坏人的演员,到后来就长成一脸坏相,因为他打从心里一直坏出到,到最后就无法辨认了。还有那些演色情片的演员,当她们裸裎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我们仿佛看到一块肥腻的肉,却不见她们的心灵或面貌了。
一个人的职业、习气、心念、环境都会塑造他的长相和表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卖猫头鹰的人改变那么巨大而迅速,却仍然出乎我的预想。我的眼前闪过一串影像,卖猫头鹰者夜里去观察鹰的巢穴,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鹰的陷阱,连睡梦中都想着捕鹰的方法,心心念念在鹰的身上,到后来自己长成一只猫头鹰都已经不自觉了。
我从卖鹰者的面前走过,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完全忘记我了,就如同白天的猫头鹰,眼睛茫然失神,他只是说:“先生,要不要买一只猫头鹰,山上刚捉来的。”
这使我在后来的散步里,想起了三千年前瑜珈行者的一部经典《圣博伽瓦谭》中所记载,巴拉达国国王的故事。
巴拉达国王盛年的时候,弃绝了他的王后、家族,和广袤的王国,到森林里去,那是他相信古印度的经典,认为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用于自觉。
他在森林中过着苦行生活,仅仅食用果子和根菜植物,每日专注地冥想,经过一段时间,他的自我从身中觉醒了过来。有一天他正在冥想,忽然看到一只母鹿到河边饮水,随着又听到不远处狮子的大吼,母鹿大吃一惊,正要逃跑的时候,一只小鹿从它的子宫堕下,跌入河中的急流里,母鹿害怕得全身颤抖,在流产之后死去了。
巴拉达眼看鹿被冲向下游,动了恻隐之心,便从河里救起小鹿,把小鹿带到自己身边。他从此和小鹿一起睡觉、一起走路、一起洗澡、一起进食、他对待小鹿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念完全系在小鹿身上。
有一天,小鹿不见了。巴拉达陷入了非常焦躁的意念里,担心着小鹿的安危就像失去了儿子一样,他完全无法冥思,因为想的都是小鹿,最后他忍不住启程去寻找小鹿,在黑暗森林里,他如痴如狂呼唤小鹿的名字,他终于不小心跌倒了,受了重伤,就在他临终的时候,小鹿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爱子看着父亲一样看着他,就这样,巴拉达的心念和精神全部集中在小鹿身上,他下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头鹿,这已经是他的下一世了。
这是瑜珈对于意念的看法,意念不仅对容貌有着影响,巴拉达因疼爱小鹿,都因而沉进了轮回的转动,那么,捕捉贩售猫头鹰的人,长相晶益变成猫头鹰又有什么可怪呢?
和朋友谈起猫头鹰人长相变异的故事,朋友说:“其实,变的不只是卖鹰的人,你对人的观照也改变了。卖鹰者的长相本来就是那样子,只是习气与生活的濡染改变了他的神色和气质罢了。我们从前没有透过内省,不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当我们的内心清明如镜,就能从他的外貌进而进入他的神色和气质了。”
难道,我也改变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乱地跳跃与奔跑,这纷乱的念头固然值得担忧,总还不偏离人的道路。一旦我们的意念顺着轨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车开去,出发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走远了,就难以回头了。所以,向前走的时候每天反顾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轨道是多么重要呀!
我们不止要常常擦拭自己的心灵之镜,来照见世间的真相;也要常常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与昨日的不同;更要照心灵之镜,才不会走向偏邪的道路。卖猫头鹰的人每天面对猫头鹰,就像在照镜子,我们面对自己俗恶的习气,何尝不是在照镜子呢?
想到这里,有一个人与我错身而过,我闻到栗子的芳香从他身上溢出,抬头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我喜欢王维一首简短的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尤其喜欢这首诗里的“南国”与“相思”,南国是在什么地方呢?南国又象征了什么呢?对于写这首诗的王维,他当时是在北地还是在南国?他没有特别思念的人呢?
相对于“南国”的是“北地”,而相对于“春来”的是“秋去”,它的意象就这样丰富了起来:在南国的人采了红豆,想到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又想到秋天的时候到北地去的人,他是不是有着相思呢?
相思?
是的,“相思”是多么高洁的意象呀!我一直认为相思是爱情中最动人的素质,相思令人甜美、引人伤怀的、使人辗转、让人悲绝,古来中国的爱情中最常见的病就是“相思病”,有因相思而憔悴的,也有因相思而离开世间的。
相思就是“互相的思念”,看红豆时可以想到故人旧情,只是一种象征,事实上相思是一种心行,从心而有,心里想念着故人,就是寒夜中闪动的萤火,都像是情人寄来的灯盏呀!
在佛经里说:“人惟情有”,是说投生到这世界的人,就是为了情而投生的,他们存情、执情、迷情,甚至惟情,使人因此生生世世在情里流转。这种“情有”,就是“隔世的相思”,可见相思不仅能穿破空间无限的藩篱,甚至能打破时间生世的阻隔。
我们因为舍不得离开在世间的情爱,再轮回时又回来和亲人情侣相会,这时就有了因缘,我们的相思使我们的因缘聚合,但在因缘尽了的时候又使我们因离别而相思。
多生死因缘的观点来看,我们若是从南国离开这个世间,那么我们为了和从前的因缘相会,就会因情爱再投生到南国去。佛经里说我们这个世界是“娑婆世界”,又说是“南阎浮提”,南阎浮提不正是我们堕入相思迷惘的南国吗?
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在面对情爱的时候,最常挂在口中的是“随缘”,也就是随着因缘流转,缘生固然是好,缘灭也不悲忧,可是随缘也有无助的味道,完全随缘,就是完全的流转,将会留下不少的憾恨。
现在学禅的人,或甚至不学禅的人最最常挂在口边的一句是“平常心是道”。
对于学禅的人,历来的祖师不都告诉我们,道在寻常日用之间吗?因此,“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是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是道,“喝茶、吃粥、洗钵”也是道,连瓦砾里都有无上法,何况是平常心呢?所以,大家只顾吃饭、睡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拚老命的修行呢?
对于不学禅的人,有许多从禅宗里盗了“平常心是道”的话,就以此为借口,认为天下无道可学,只要平常过日子就好了,甚至嘲笑那些困苦修行的人说:“你们的祖师不是说平常心是道吗?何用这样精进辛苦的修行?”
到底,平常心是不是道呢?
要知道平常心是不是道,我们先来看“平常心是道”的起源。
中国禅宗史上,第一位提出“平常心是道”的是马祖道一禅师,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他向门人的开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是“平常心是道”的来源。
在这段开示后,马祖道一禅师又有一些话用来解释“平常心是道”,我在这里摘取易于了解的段落。
“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
“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解脱,解脱者即真如,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
这些都是白话,不难明白,意思是当一个人反观自心,证得妙用的本性,他就能进入纯粹自在平等无我的境界,那时他了达到自性是没有生灭的,知道法身无穷遍满十方。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能平常地对待外在事物,不会为造作、是非、取舍、断常、凡圣所执著了。
也即是说,当一个人明心见性,不为外来的情况所转动的时候,他才能时时无碍,处处自在,事理双通,进入平常的世界。平常不是指外面的改变,而是说不论碰到任何景况,自己的心性都能不动如一。
了解到这一层,我们就知道“平常心是道”没有那么简单,在禅的精神里,只有见性才能说“平常心是道”,一般学禅的人,心性都还没找到,怎么谈得上平常心呢?
因此,对刚刚开始修行的人,平常心不是道,而是流血奋斗的事业,要透过非常的努力追求心性的开悟,而不能一开始就像祖师们一样说“平常心是道”。
关于“平常心是道”,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宋朝无门慧开的作品: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像我们每天闲事挂在心头的人,只有时常对自己提醒:“平常心不是道”,勇猛求菩提,才有机会体验四季的每一时刻都是“好时节”的平常心,否则大海红尘、平地波涛,刹那就把我们淹埋,哪里还有什么平常心!
有好多人喜欢讲生活品质,他们认为花的钱多、花得起钱就是生活品质了。
于是,有愈来愈多的人,在吃饭时一掷万金,在置衣时一掷万金,拚命地挥霍金钱,当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他的答案是理直气壮的——“为了追求生活品质!为了讲究生活品质!”
生活?品质?
这两样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有钱能满足许多的物质条件就叫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有生活品质,而穷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受教育就会有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有生活品质,没受教育的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都市才有生活品质,是不是乡下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是不是所有的都市人都有生活品质呢?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见生活品质乃不是某一阶层、某一地区,或甚至某一时代的专利。古人也可以有生活品质,穷人、乡下人、工匠、农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质。因为,生活品质是一种求好的精神,是在一人有限的条件下寻求该条件最好的风格与方式,这才是生活品质。
工匠把一张桌子椅子做到最完美而无懈可击的地步,是生活品质。
农夫把稻田中的子种成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质。
穷人买一块豆腐,花最便宜的钱买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质。
整个社会都能屏弃那不良的东西,寻求最好的可能,这个社会就会有生活品质了。因此,我们对生活品质最大的忧虑,乃不是小部分人的品味不良,而是大部分人失去求好的精神了。
在一个失去求好精神的社会里,往往使人误以为摆阔、奢靡、浪费就是生活品质,逐渐失去了生活品质的实相。进而使人失去对生活品质的判断力,只好追逐名牌,用有名的香水、服装、皮鞋,以至名建筑师盖的房子,来肯定自我的生活品质,这是为什么现代社会名牌泛滥的原因。
有钱人从头到脚,从房子到汽车,从音响到电视用的都是名牌,那些名牌多得让人忘记了自己名字。
一般人欣羡之余,心生卑屈,以为那是生活品质,于是想尽方法不择手段去追求“生活品质”,甚至弄到心力交瘁、含恨而死。君不见被警察抓到的大流氓乃至小妓女,戴劳力士,开进口车,全身都是名牌吗?
真正的生活品质,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在这有限的条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与生活。再进一步,生活品质是因长久培养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丰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觉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在内,,则能居陋而依然能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
生活品质就是如此简单;它不是从与别人比较中来的,而是自己人格与风格求好精神的表现。
佛教把大的寺院称为“丛林”,特别是禅宗的寺院。那是由于僧众合和,犹如大树从聚成林,另外还有“功德丛林”的意思,因此后世居士聚集的团体,也称“居士林”。
“丛林”!是多么好的一个象征,在现代社会里我们的生活不也是丛林一样吗?每个人占有自己一小片立足的地方,互相维持着爱与恨的距离,冷漠的注视与热情的拥抱经常挣扎磨擦,枝桠与枝桠纠缠不清,甚至完全遮住了阳光。
人的问题可能比丛林还要复杂,人与人间的情爱、仇恨、冲突与挣扎,都是因为互相没有一个良好或清明的距离才产生出来,为了规范人与人间的距离,才有了法律与伦理。可叹的是,每个人都知道法律、伦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东西,却没有一个更好的制度来取代。
在禅宗的丛林里也有制度,除了教导之外,完全没有刑罚,它只是以每个人的道德做依持,竟然能流传千余年之久而不失去光辉,并且维系禅宗的法脉于不坠,实在是令人赞叹!
中国禅宗丛林制度的创立,相传是始于马祖道一与百丈怀海师徒,马祖道一是禅宗历史上伟大的道师,他门下出了七十二位大善知识,最杰出的一位是百丈怀海禅师,马祖时代的丛林已有一些规矩,不过真正创立清规的却是百丈。相传百丈禅师是在唐朝元和九年,创立了天下丛林规式,从此望风景从,大行于天下。
百丈禅师继承了马祖的风格,成为伟大的禅师。《指月录》上说他幼年时代随母亲到佛寺拜佛,就指着佛像说:“这是谁?”母亲说:“那是佛”。他对母亲说:“佛形容与人无异,我后亦当作佛。”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入寺出家了。
他在百丈山当住持,四方学者都来听法,禅堂经常爆满,户限为穿,在他的座下有沩山灵、黄檗希运两大弟子,后来也成为伟大的禅师。他希望弟子的格局都能超过他,曾在给黄檗印可时说过一句名传千古的话:“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教化弟子是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气势!
百丈禅师晚年创立丛林清规,改革了印度原始佛教僧侣乞食的传统,设立合乎中国社会人情的农禅制度,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为了实践他手创的清规,传说他到了九十几岁,还到田里操作不休,他的弟子过意不去,偷偷把他的农作工具藏起来,他找不到工具,一天没有出去工作,就一天不吃饭,弟子没有办法,只好让他继续工作,一直到九十五岁圆寂,后世的人把这段美谈称为“百丈高风”。
百丈禅师的丛林清规虽然制度完备,但它也只是在表达习禅者的“高风亮节”而已,所有的制度都由高超的风格与清亮的节操所衍生出来。我们来看他留下的“百丈大智禅师丛林要则二十条”,多少能体会到丛林清规的精神。
丛林以无事为兴盛。
修行以念佛为稳当。
精进以持戒为第一。
疾病以减食为汤药。
烦恼以忍辱为菩提。
是非以不辩为解脱。
留众以老成为真情。
执事以尽心为有功。
语言以减少为直截。
长幼以慈和为进德。
学问以勤习为入门。
因果以明白为无过。
老死以无常为警策。
佛事以精严为切实。
待客以至诚为供养。
山门以耆旧为庄严。
凡事以预立为不劳。
处众以谦恭为有礼。
遇险以不乱为定力。
济物以慈悲为根本。
它无非是在说明,处在任何的大丛林里,人都应该从管理自己的身心开始。然后才能及于大众,它具有凡事反求诸已,凡事为他人着想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有再大的组织、再多的人也一样循规蹈矩了。
百丈的清规不只是对禅的丛林有用,也是人生的金玉良言,现代社会既是一个比寺院复杂百倍的丛林,现代人是丛林的一分子,当然要守丛林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法律。可惜的是,法律虽能惩恶维善,却不能令人安身立命,得到究竟的平安。
像“百丈大智禅师丛林要则二十条”,就是使一个人在现代大丛林里也能安身立命、自在无碍的智慧,倘若我们将它看成只是佛教丛林特有的规则,那是不顾智慧的宝藏,抛家散走的庸人了。再进一步说,禅宗的丛林清规,无非是希望在有秩序的环境中开启自性般若,这也是究竟平安之地。究竟平安谈何容易,我们就先从安身立命、调伏自心开始吧!
马祖道一的门下有一位石巩慧藏禅师,石巩在还没有出家的时候,以打猎为生,是最讨厌出家人的。
有一次,石巩因为追赶鹿群,而经过马祖的寺庙,马祖站在庵前挡住他,接着两人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石巩问马祖:“和尚见鹿过否?”
祖曰:“汝是何人?”
曰:“猎者。”
祖曰:“汝解射否?”
曰:“解射。”
祖曰:“汝一箭射几个?”
曰:“一箭射一个。”
祖曰:“汝不解射。”
曰:“和尚解射否?”
祖曰:“解射。”
曰:“和尚一箭射几个?”
祖曰:“射一群。”
曰:“彼此是命,何用射他一群?”
祖曰:“汝即知如是,何不自射?”
曰:“汝教某甲自射,即无下手处。”
祖曰:“遮汉旷劫无明烦恼,今日顿息。”
听到这里,石巩立刻毁弃弓箭,自己抽出刀来截断头发,当下剃度,成为马祖的弟子。
这一段记载在《景德传灯录》的故事十分动人,那是因为里面藏了许多玄机,第一个玄机是马祖拦下石巩时已知道师徒的因缘。二是伟大的禅师也是猎者,他有主动的精神,并且能同时教化不同的弟子,我们看马祖门下有大珠慧海、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庞蕴居士、石巩慧藏、西堂智藏等等弟子,个个都是历史上熠熠发光的大禅师,可见到他伟大的教化。
三是警醒石巩,众生的每一命都平等的真义。四是从射鹿话锋一转,为什么不把箭对着自己的无明烦恼呢?这个时候,石巩果然自己射中,当下剃发出家了。
“射鹿”的公案还可以启示我们,回观自性的人,可以射中一群如小鹿狂奔的妄念,在这个观点上,能自射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猎者。后世的人把类似“射鹿”的公案称之为“奇禅”,那是对奇特的弟子一种奇特的禅之教化。
这种教化可以让我们清楚看见禅宗的一些要义:一是第一义不可说。二是究竟无得。三是佛法无多子。四是担水砍柴无非妙道。
“射鹿”的公案具有这些要义,我们再来读一段马祖道一对弟子大珠慧海的伟大教化吧:慧海初参马祖,祖问曰:“从何处来?”
“越州大云寺来。”慧海说。
“来此拟须何事?”
“来求佛法。”
马祖说:“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
慧海遂礼拜,问说:“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
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
慧海大悟,当下自识本心。
这不也是一种射鹿吗?我们何不也把弓箭倒转,对着自己射射看呢?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使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堂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分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谐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有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境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
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的深刻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唐朝的时候,我国出现过一位伟大的居士庞蕴,他是石头希迁、马祖道一两位禅师的弟子,他虽未出家,但后世禅宗仍把他列入重要的地位。
庞蕴,字道玄,他和妻子女儿都修行禅宗,他的女儿叫庞灵照,对禅的悟境甚至不比父亲差,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修行禅宗有成就的女性。他的妻子名字没有留传下来,在藏经里称为“庞婆”,也有很好的修证功夫。
有一天,一家人在茅庐里坐着,庞蕴突然说:“难!难!难!十斛芝麻树上摊!”意思是修道是非常困难的,就像要把十斛芝麻在树上全部摊开一样困难。
庞婆听了不以为然,接着说:“易!易!易!如下眠床脚踏地!”是说:“修行非常容易,就如同下床的时候脚踏在地上一样!”
最后,庞灵照说:“不难也不易,百草头上祖师意。”她的看法是,修行既不像父亲说的那么难,也不像母亲说的那么容易。如果能领会百草头上有祖师意,则一草一木都是妙法,不是很容易吗?但对于不能从百草头上看见般若空慧的人,只好把它当成普通的草,修行就难了。
后世许多禅学家在解这段故事时,都说庞灵照说得最好,最能表达禅的修行是一种调合与中道的概念。
但我对这段语录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庞蕴、庞婆、灵照说得都很好,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他们所指向的层次不同罢了。
庞蕴所说的是:“禅的心念”,他认为人的心念之多就像十斛芝麻一样,而且这些心念高高低低微细如芝麻,要使心念完全专注在禅境上,不使它外流,正像是把十斛芝麻摊平在树上那么难呀!
庞婆所说的是:“禅的生活”,她认为禅的修行到最后就完全落在生活里了,这就是“平常心是道”,对于真能领受禅的好处的人,并不只在禅定上,就是从眠床下来踏到地上,如此简单的动作里也是禅的修行。这也是古来许多伟大禅师都把吃饭睡觉的专注也当作禅修的原因了。
庞灵照说的是:“禅的相应”,根本的禅法虽然说是往内心追求的,但是当一个禅的修行者自性觉醒之后,他的动作即使和平常人一样,对外在环境的看法却会大有不同,就是在最平凡的事物上也看出智慧,有时在一根草上也可以体会到真实明白的禅意,就如同祖师传下的心印一样。这正是大珠慧海禅师说的:“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也是禅者常说的:“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是法身。”禅的相应也就是禅者和大地法身的心印呀!
如果我们能看穿这一层,就知道庞氏一家都是见性的人,实在没有什么高下。关于“百草头上祖师意”,在《庞居士语录》里还有一则他和女儿的对话,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注脚:
有一天庞居士在打坐时,问灵照说:“古人道‘明明百草头,明明祖师意’,是什么?”
灵照说:“都老老大大了,还问这种话语!”
庞居士:“你到底怎么说嘛?”
灵照说:“明明百草头,明明祖师意。”
居士听了,会意地笑了。
读了这则对话我们不能笑,而是要想:明明百草的每一根头上都有祖师的禅意,为什么我们从来没看见呢?
答案非常简单:那是因为我们的妄念如十斛芝麻一样,如果我们的心念能进入专注清净的禅定,也能从百草头上清楚知道祖师的禅意。
家里有一条因放置过久而缩皱了的萝卜,不能食用,弃之可惜,我找到一个美丽的陶盆试着种它,希望能挽救萝卜的生命。
没想到这看起来已完全失去生命的萝卜,一接触了泥土与水的润泽,不但立刻丰满起来,并在很短的时间里抽出了翠绿的嫩芽。接下来的日子,我仿佛看着一个传奇,萝卜的嫩绿转成青苍,向四周辐射长长的叶子,覆满了整个陶盆,看见的人没有不盛赞它的美丽。
二十几天以后,从叶片的中心竟抽出花蕊,开出一束束淡蓝色的小花,形状就像田野间的油菜花。我虽然生长在乡下,从前却没有仔细看过萝卜开花,这一次总算开了眼界,才知道萝卜花原来是非凡的,带着一种清雅之美。尤其是从一条曾经濒临死亡的萝卜开出,更让人觉得它带着不屈的尊贵。
当我正为盛开了蓝色花束的萝卜盆栽欢喜的时候,有一天到阳台浇花,发现萝卜的花与叶子全不见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叶梗,叶梗上爬满青色的毛虫,原来就在一夕之间,这些青虫把整株萝卜叶都啃光了,由于没有食物,每一只青虫都不安地扭动着、探寻着。
这个景象使我有一点懊恼和吃惊,在这么高的楼房阳台,青虫是怎么来的呢?青虫无疑是蛱蝶的幼虫,那么,是蛱蝶的卵原来就藏在泥土中孵化出来?或者是有一只路过的蝶把卵下在萝卜的盆子呢?为什么无巧不巧选择开花的时候诞生呢?
我找不到任何答案,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不供应食物给这一群幼小的青虫,它们一定会很快死亡,虽然我为萝卜的惨状遗憾,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每天,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摘几片菜叶去喂青虫,并且观察它们,这时我发现青虫终日只做一件事,就是吃、吃、吃,它们毫不停止地吃着菜叶,那样专心一志,有时一整天都不抬头。那样没命地吃,使它们以相等的速度长大和排泄,我每天都可以看出它们比前一天长大,或下午看起来就比早晨大了一些。而且在短短几天内,它们排出的青色粒状粪便,把花盆全盖满了。
丑怪而贪婪的青虫,很快就长成两寸长的大虫了,肥满得像要滴出汁液,这时它们不再吃了,纷纷沿着围墙爬行,寻找适当的地点把自己肥胖的身体挂在墙上,它吐出一截短丝粘住墙,然后进入生命的冥想,就不再移动。
第一天,青虫的头部蜕变成菱形的硬壳,只剩下尾巴在扭来扭去。
第二天,连尾巴也硬了,不再扭动,风来的时候,它挂在墙上摇来摇去。
第三天,它的身体从绿色转成褐色,然后颜色一直加深。
一星期后,青虫的蛹咬破自己的硬壳,从壳中爬出来,它的两翼是潮湿的,软弱的,但它站在那里等待,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它的翼干了,坚强了,这时,它一点也不犹豫,扑向空中、飞腾而去。
呀!那蝴蝶初飞的一刹那,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美,它会飞到有花的地方,借着花蜜生活,然后把卵下在某一株花上。我想,看到这一群美丽的蝴蝶,在春天的阳光花园中上下翻飞,任谁也难以想象,就在不到一个月前,它们是丑怪而贪婪的青虫,曾在一夜间摧毁一棵好不容易才恢复生机的萝卜。
现在,青虫的蛹壳还不规则成群地挂在墙上,风来的时候仍摇动着,但这整个过程就像梦一样,萝卜真的死去了,蛱蝶也全数飞去了。世缘何尝不如此,死的死,飞的飞,到最后只留下一点点启示,一些些观察,人生因缘之流转,缘起缘灭真是不可思议。
如何在世缘中活得积极自在,简单地说就是珍惜每一个小小的缘,一条萝卜使一群青虫诞生,生出一群蛱蝶,飞向广大的天空,一个小的因缘有时正是这么广大的。
今早,我看到萝卜死去的中间又抽出芽来,心里第一个生起的念头是:会不会再有一只蝶蝴飞来呢?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同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更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欢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就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而芳香的,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察出这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却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愈来愈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例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形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檀木或是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形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地散出芬芳,那就象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真观禅师。
真观禅师到中国学佛,他先研习天台宗教义六年,再研习禅学七年,后来又在中国名山参学了十二年,总共在中国“留学”二十几年,他返回日本后,在京都、奈良传扬禅法,一时,禅学大兴。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义三十余年的道文法师,慕名而来的向真观禅师求教,他很诚恳地问道:“我自幼研习天台法华思想,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了解。”
真观禅师说:“天台法华的思想博大精深,圆融无碍,应该有很多问题,你只有一个问题不能了解,可见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了解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道文法师问道:“法华经上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意思是树林花草皆能成佛,请问:花草树林真有可能成佛吗?”
真观听了,不但没有回答道文的问题,反问说:“三十年来,你挂念着花草树林不能成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对呀!”
听了真凤禅师的话,道文法师感到非常吃惊,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请问‘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观禅师说:“你说只有一个问题问我,这每二个问题就要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我从前读到这个故事,深受感动,它表达了禅的一个重要精神,就是要从自我开始,不要把自己纠缠进一些旁枝末节里面。星云大师有一次谈到这个故事,曾下了这样的结论:“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大地山河,花草树木,一切宇宙万物,都是从我们自性中流出,只要我们成佛,当然一切草木都跟着成佛,不探讨根本,只寻枝末,怎能进入禅道?”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精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在无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是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要从自性开始,可是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的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
山川草木还不是很难对应的,最难对应的是我们四散飘飞的心念,我们常说想像力如天马行空,是难以驾驭的,其实,从无明升起的妄念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如同天马一样飘忽来去,不要说驾驭了,有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升起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控制它飞往的所在了。
想象力如果是天马,天马总要有一个来处的,总要有一处天马的故乡;或者说,这天马在飞行动荡的途中,总有落下歇息的时候。对禅者来说,那天马的故乡,那天马偶尔息足,正是进入禅定的第一步,所以佛经里才说:“多知多识,不如息念。”息念也等于系住了那匹没有一定方向飞行的天马。
不过,有一些禅者,因此认为人的想象力、意识、妄念是无意义的,这反而使他们的禅失去了活泼有国力的生机,而成为枯木寒岩一派了。想象力乃至妄念这样的东西,固然是禅者的干扰,何尝不是禅者最好的锻炼呢?
佛经里不是有一位“罔明菩萨”吗?罔明就是天明,无明是想象、意识、妄念的来处,也正是意念天马的故乡,连无明都成就了大菩萨,我们如何敢轻视无明呢?无明从何处来?《中阿含经》说:“人以爱为食,爱以无明为食,无明以五盖为食,乃至不信以闻恶法为食,譬如大海以大河为食,大河以小河为食,乃至溪涧平泽以雨为食。”也就是由于听到恶法而不能正法,不能信正法就生出贪、嗔、痴、慢、疑五种盖障,因为五盖而生出无明,由于无明才生爱欲,有了爱欲才有了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无明就不会投生为人了,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无明。
《止观辅行》里说:“为迷冰者,指水为冰。为迷水者,指冰为水。如迷法性即指无明。如迷无明即指法性。若失此意,俱迷二法。帮知世人非但不识即无明之法性,亦乃不识即法性之无明。”这是多少晶莹剔透的见解,法性与无明本来就是一体,就像冰与水一样,无明的冰就是法性的水呀!无明一转,就是般若;烦恼一转,即成智慧;迷执一回身,就是觉悟了。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
修行人对待自我的无明,并不是斩断无明,而是在无明的冰火中,冶炼出般若慧水;同样的,修行人在对待山川草木时,是不轻贱一片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那是因为大地无不是法界,法界中无不是我们自性的流露,而且即使是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无不是饱孕着般若的,只看我们有没有明净的心地去观照罢了。曾经有人问牛头慧忠禅师说:“阿那个是佛心?”他主:“墙壁瓦砾是。”又有人问他说:“你说无情也有佛性,那么有情又怎么说?”他说:“无情尚尔,况有情耶?”
在禅宗时在,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多,有一个有名的公案,可以使我们更清楚这种说法的题旨。
一阐提人,皆有佛性
晋朝的大禅师竺道生,他曾向当时最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修学佛法,他常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涅经》尚未流传于中土,大家听到了这种说法都非常惊惧,认为非佛所说,是背离了佛道的。
因为:“一阐提人”依照《楞伽经》的说法是:“一阐提有二种,一者舍一切善根。及于无始众生发愿。”意思是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断善阐提,就是起大邪见而断一切善根的人。二种是大悲阐提,是指有大悲心的菩萨,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才成佛,由于众生没有度尽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佛无期。理论上,充满邪见的人、毫无善根的人,成佛当然无望;而那些要度尽众生才成佛的菩萨们,由于他自许的诺言,成佛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可是竺道生竟敢说他们都能成佛,很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疑虑,甚至都屏弃他的说法,但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还发下誓言:“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时据狮子座。”(如果我说的话有违反经义,现在就让我得重病,如果我说的法不违背实相,但愿我死时是坐在狮子座上说法,安然而逝。)说完,他拂袖而去。
竺道生后来进入平江虎丘山,搬了一堆石头竖起来做听众,他就为那些石头讲经,讲到“阐提悉有佛性”的时候,他问那些石头说:“如我所说,契佛心否?”听讲的石头全部点头。这个景象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传说:“道生说法,顽石点头”,大家又认为他有道,十天之内来跟随他的学徒有数百人,后来他到庐山去,从众更多。
佛陀释迦牟尼初证道不久,住在舍卫城郊外的给孤独精舍,当时方圆几百里外的人都知道给孤独精舍里,住了一位彻底证悟的人,他有世间最高的智慧。
这个消息给拘萨罗国的车王波斯匿听到了,他赶来拜访佛陀。在他心里的预想,佛陀一定是年纪非常大的老人,经过很长的沉思才证得了彻悟人生真实的智慧。等他到了给孤独精舍,见到佛陀的时候,不禁感到吃惊,因为在波斯匿王面前的竟是一位三十佘岁的白脸青年,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波斯匿王对于眼前的年轻人自称得最高的智慧,而且被世人顶礼恭称为“世尊”,感到非常迷惑,他忍不住问道:“世尊!听说您已证悟了最高的道,无上的正等正觉,这是真的吗?”
“大王!是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说已经证悟最高的道,那个人就是我。”佛陀肯定地答复,但是国王还是不肯想信眼前的白脸青年已经得道。
他继续问道:“但是,世尊!在这个世界上,被人尊敬为师,有许多跟随的弟子,非常闻名的沙门和婆罗门也不少,像富兰那迦叶、未伽梨瞿舍罗、尼乾陀若提子等等,都是有修行有名望的老师。可是,当被问及是不是悟得最高的道,他们也不敢很肯定的回答。像您这么年轻,出家的日子很短,怎么敢说悟到最高的道呢?”
这时,青年的佛陀回答道:“大王!不要以为小的事物就轻视它。在这个世界上,有四种事物不可以小而轻视的,不可以因为国王年纪小就予以轻视。不可以因为比丘年轻就予以轻视。”
波斯匿王听了,很钦佩佛陀的智慧,进而聆听佛的教化,终于皈依了三十七岁的佛陀,成为佛的弟子。
佛陀的说法是多么有智慧,年轻的国王与老年的国王同样有威权,小蛇的毒液和大蛇是完全相同的,小火和大火并无区别,当然,修行人的证道也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或年纪的大小来区分。因为这样,佛陀才留下一个“不轻未学”的伟大教化,不要轻视那些未学的人、年轻的人,因为他一转身、一起念,燃点了累世的智慧,往往能超越那些长久修行的人。
这个教化是容易理解的,一个人睡眠需要八小时,但醒来往往是一秒钟的时间,同样的,如果我们想信三世,一个人睡了千百年,醒来也只需要一秒钟,没有睡一百年的人,需要一百年才能醒来的道理。推衍起来,禅宗说的“顿悟”正是那睡醒来的一秒钟。
所以,“顿悟”是可信的,“纳须弥于芥子”是可信的,“无量劫摄于一念”是可信的,“一念遍满三千大千世界”也是可信的!
禅的修行是从相对的世界进入绝对的世界,在绝对世界里是没有大小的,因此,我们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世间,只有心量真正庞大的人自居于小,才能毫无遗憾!
佛陀所说的小不是表相的,经典上不是说每一微尘里都有佛的净土吗?这是华严境界,如果这还不能理解,世法上也可以知道,只有空的瓶子才能装水,而也只有空瓶子装满虚空,不管拿到何处,打开瓶塞,都能和任何地方的虚空相应。
自认为小一点、空一点,是修行者对等自己的态度;但永远不因别人小、别人空而轻视,则是修行人对待别人的风格!
心的影子
我相信命理,但我不相信在床脚钉四个铜钱就可以保证婚姻幸运,白首偕老。我相信风水,但我不相信挂一个风铃、摆一个鱼缸就可以使人财运亨通、官禄无碍。
我相信人与环境中有一些神秘的对应关系,但我不相信一个人走路时先跨左脚或右脚就可以使一件事情成功或失败。
我相信除了人,这世界还有无数无量的众生与我们共同生活,但我不相信烧香拜拜就可以事事平安,年年如意。
我相信人与人间有不可思议的因缘,但我不相信不经过任何努力,善缘就可以成熟;不经过任何奋斗,恶缘就能够消失。
我相信轮回、因果、业报能使一个人提升或堕落,但我不相信借助于一个陌生人的算命和改运,就能提升我们,或堕落我们。
我也相信上帝与天神能对人有所助力,但我不相信光靠上帝和天神可以使我们进入永恒的天国,或因不信,就会使我们落入无边的地狱。
这些相信与不相信,是缘于我知道一切命运风水只是心的影子,一切际遇起落也只是心的影子,心水如果澄澈,什么山水花树在上面都是美丽的,心水如果污浊,再美丽的花照在上面也只是污秽的东西。
因此,改造命运的原理是要从心做起,而改造命运的方法是进入正法,不要落入外道。“心内求法就是正法,心外求法即是外道”,迷信也是如此,想透过外缘的攀附来改变命运就是迷信,只有回来从内心改造才是正信——所以迷信不应指命运、风水、鬼神等神秘的事物,迷信是指心被向外追求的意念所障蔽和迷转了。
佛经里说:“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灭定业。”佛不能灭的定业,谁能灭呢?只有靠自己了。金刚经也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道见如来。”——什么才能见如来呢?心才能见如来,所以应先求自己的心。
一个人的心如果澄净了,就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清宵,处处是福地,法法是善法,那么,还有什么能迷惑、染着我们呢?
从前在舍卫国东南方,有一条很大的江,江水即深又广。江边住了五百多户人家,习性都非常刚强,他们善于欺诈的生活,并且自私贪利,总是放纵心意地过日子。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任何道德的教化,更别说度脱世间的佛法了。
佛陀释迦牟尼知道他们的情形,非常悯念他们,想要去度化他们。于是,佛陀就走到江边,坐在大树下,江边的村人见到来了一个长相非凡的陌生人,全身散放奇异的光芒,没有不感到惊奇而肃然起敬的。
有许多人到树下看佛陀,并且礼拜问讯,佛陀就叫那些围着他的村人坐下,开始为他们讲经说法。可是由于村人长久以来习于互相欺骗,使他们无法相信真实的语言,虽然听了佛陀的真言,心里却不相信。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江的南岸来了,他的双脚从水面上走过,水只淹至他足踝的地方。那人一直走到佛陀前面,稽首礼拜佛陀。众人看了感到惊奇怪异。
村人就问那从南方来行走在水上的人说:“我们数代居住在这江边很久了,从祖先以来,未曾听说有人能在水上行走,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道术?竟然可以在水上行走而不沉没呢?”
那人回答说:“我只是居住在江南的一个平凡百姓,喜欢亲近有道德的人,我听说佛陀在这里,就想过江来亲近他。可是到了南方的江岸,找不到渡船过来,我就问岸边的人这水是深是浅,岸边的人告诉我:‘这水到足踝,何不涉水走过江去呢?’
我听信了他的话,就这样走过来了,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法术。”
佛陀听了,当时就赞叹那行走在水上的说:“善哉!善哉!人真实相信真理,生死的大海都可以渡过,以诚信而度过数里的江水,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村人听了佛陀的说法,看到渡江过来的人,心意豁然开朗,对佛开始有坚定的信仰,并且受了五戒,开始修行,佛法就传遍了整个江岸。
这个故事出自《法句譬喻经》的《笃信品》,是在说明信仰的重要,当一个人有了绝对的信心,他从水面上走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故事是象征一个人从生死的大海中解脱出来,就必须对佛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信心乃是一切的基础。
如果是从净土来讲,就是确信有西方净土,是可以凭借信心与愿力去往生的。从禅来说,就是确信自性与佛无二无别,只要自性完全开启,就能契入法性,成佛有望。从密来说,就是确信佛、菩萨、本尊、上师、护法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凭借他们的威神力与自心修持密印,就能即身成佛。乃至不管修持什么法门,唯有绝对的信仰才能成就。
所以,我们要进入佛世界、禅世界、密世界、净土世界,依凭信仰而来的修持是最重要的,经典的研究、仪式的讲求都还在其次。没有透过信的实践,而想靠思维辩证来理解佛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就像佛给我们一个杯子喝水,我们不去装水喝,而把杯子打破去研究它的成分一样,失去了杯子的原意。
在佛教的信仰如此,人生的信念又何尝不如此呢?一个人要成就小小的事功,都应该要有强大的信念,才能在生命险恶的波涛中行走水上,为理想而奋斗不懈;何况是一个人要成佛作祖、拯救众生,如果没有坚持信仰,努力实践,要如何成就,如何度过生死的大海呢?
从前看童话书,有许多是关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这种故事都是千篇一律,是公主受到某种妖魔或巫婆的咒术所魅惑,变成植物、动物,或长睡、或禁制而失去了自由。王子,英俊、潇洒、骑着白马、手拿宝剑,经过重重磨难,终于把公主救了出来,故事的终结总是:"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虽然在小时候,我们就知道那个"从此"是不太可能的,但一读到"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心里就充满一种特殊的感动,深知那不一定是个结局,却一定是个期望。
为什么说"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是结局,却是期望呢?因为除子童话,我们也看许多卡通影片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只弱小的动物或一个弱小的人,一开始总被强大的动物、人,或者压力,整得一塌糊涂,在故事的后半段,他们总是奋力一击,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结局也可以说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幸的是,卡通影片与单产故事不同,它有续集,主角的幸福仿佛没有过多久,就要面临新的考验与压力,在挫败的角落中抗争,最后又得到一次幸福。然后,故事就周而复始的重复不已,卡通人物是不死的,所以他们的失败与压力不死,他们的幸福也总是在失落沉沦中重升。
不只童话或卡通是这样,在电视上演给大人看的警匪、侦探、情爱的单元剧,都是我们知道在人生里,借着外在世界的克服、奋斗,不地定能得到最后幸福的结局,困为只要这个世界不停止转动,人的挫折才能就不会终止,活在这世界一天,就不可能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一天。即使贵如王子与公主也不能逃出这个铁则,这是为什么我们读古代王室的历史,发现争端、纠缠、丑闻的时代总比太平的时代多得多的原因。
是的,我们骑白马拿宝剑去砍杀妖魔、破除巫术,并不能使我们进入平安的境地。
我对于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于是有了新的体会,如果我们把除妖魔的行动当成是一种象征,象征了王子去砍除了心中的妖魔,与纠葛,到达一个宽广、博大、慈悲、无所动摇的心境,那么他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并不是不可能。
不要说走在荆棘遍地、丑怪狰狞的地方了,就是走在地狱的炼火中,也能有清凉的甘露。佛教里有一尊地藏王菩萨,由于心地无限光明与无量慈悲,经常在地狱中救拔众生,当他走过地狱燃烧的烈为,每一朵为焰都化成一朵最美丽的红莲花,来承接他的双足,这是一则多么动人的启示呀!
我们对于最终的幸福,因而要有一个更新的体认,记不得是哪一个诗人说过:"人们常为了追求幸福而倒在尘沙之中,而伊甸园就在左近。"莎士比亚就过:"快乐,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方向。"
幸福快乐不是一个结局,只是一个方向罢了,我们只能说一直在往那个方向走,而不能说是在朝那个结局前进。
只要我们去除心的葛藤,不断追求幸福的方向,就不只是让我们从黑暗之地走向光明,而是从光明走向另一个光明的起点。
是什么使我们从光明走向光明?说穿了也很简单,就是回到心的清净,回到一个更广大的包容罢了。
最清净广大的心胸世界,才是幸福的终结者。
从南部的贝壳海岸回来,带回来两个巨大的纯白珊瑚礁石。
由于长久埋在海边,那白色珊瑚礁放了许多天都依然润泽,只是缓慢地褪去水分,逐渐露出外表规则而美丽的纹理。但同时我也发现,失去水分的珊瑚礁仿佛逐渐失去生命的机能,连色泽也没有那样精灿光亮了。当然,我手里的珊瑚礁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已经死亡,因于长期濡染海浪的关系,使它好像容蕴了海的生命,不曾死去。
为了让珊瑚礁能不失去色泽与生机,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那玻璃箱原是孩子养水族的工具,在鱼类死亡后已经空了许久。我把箱子注满水,并在上面点了一只明亮的灯。
在水的围绕与灯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觉了似的,恢复了我在海边初见时那不可正视的逼人的白色,虽然没有海浪和潮声,它的饱满圆润也如同在海边一样。
我时常坐在玻璃箱旁,静静地看着这两块在海边极平凡的礁石,它虽然平凡,但是要找到纯白不含一丝杂质,圆得没有半点欠缺的珊瑚礁也不容易。这种白色的珊瑚礁原是来自深海的生物,在它死亡后被强劲的海浪冲激到岸上来,刚上岸的时候它是不规则的,要经过千百年一再的冲刷,才使它的外表完全被磨平,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地。
圆润的白色珊瑚礁形成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息,宜于时空的联想。在深海里许多许多年,在海浪里被推送许多许多年,站在沙岸上许多许多年,然后才被我捡拾。如果我们从不会见,再过许多许多年,它就粉碎成为海岸上铺满的白色细砂了。面对海的事物,时空是不能计算的,一粒贝壳砂的形成,有时都要万年以上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待海的事物---包括海的本身、海流、海浪、礁石、贝壳、珊瑚,乃至海边的一粒砂---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历经多少时间,而是能否在其中听到一些海的消息。海的消息?是的,就像我坐在珊瑚礁的前面,止息了一切心灵的纷扰,就听到从最细微处涌动的海潮音,像是我在海岸旅行时所听见的一般。海的消息是不论我们离开海边多久,都那样亲近而又辽远、细微而又巨大、深刻而又永久。
有一个从海岸迁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诉我,从海岸来的人在临终的时候,转身面向故乡的海,最后一刻所听见的潮声,与他初生时听见的海潮音之第一印象,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海边来到都市的人们,死时都面向着海,脸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苍茫神情,那种表情就像黄昏最后时刻,海上所迷离的雾气呀!”老人这样下着结论。
我边听老人的说话,边就起了迷思:那一个初生的婴儿,我们顺着他的啼声往前追索,不管他往什么方向哭,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边呢?那一个临终的老给,我们顺着他的眼睛往远处推去,不管他躺卧什么方向,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岸呢?我们是住在七山八海交互围绕的世界,所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都市汹涌的人群是潮水的一种变奏,人潮中迷茫的眼睛,何偿不是海岸上的沙呢?
对于海,问题不是我们的时空、距离、位置,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体贴海的消息。眼前的白色珊瑚礁在某些时候,确实让我想到临终时在心里听到海潮音的老人。他闭着眼眼,身体僵硬如石,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那是属于海的部分,不能够改变的。
我养了那两个珊瑚礁很久以来,有一天,夜里开灯,突然看见了水面上翻滚飘浮着的一群生物,在灯光下闪动着萤光,我感到十分吃惊,仔细地看那群生物,它们的身体很小,小得如同初生婴儿小拇指上的指甲,身上的颜色灰褐透明,两旁则有无数像手一样的东西在划动着,当它浮动到水面,一翻身,反射灯光就放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它身体的形状也像一片指甲,但也像一把伞,背后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辨认的黑点。
这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生物就象太空船忽然来临,使我惶惑,到底这是什么生物?什么因缘突然出生在水箱里?我只能判别这群生物的诞生必与珊瑚礁有关,其它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声:“唉呀!这是水母嘛!”我们坐着研究了半天,才做出这样的结论:水母是由体腔壁排卵,卵子孵化为胚以后,就会附着在海上的物体,像礁石一类,过一段时间从胚中横裂分离,就生出水母,一个胚分裂后会变成一群水母,我从海岸携回的白色珊瑚礁原来就有水母胚胎的附着,到水箱后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这已经是最合理的推论了,不过,”朋友带着疑惑的表情说:“理论上,水母在淡水,尤其是自来水出生,一定会立刻死亡,不会活这么久。”我们同时把目光移向在水里快乐游动的水母,它们已经活了几十天,应该还会继续活下去。
朋友说:“有一点似乎可以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有些科学家实验在水中生孩子,小孩生下来自然就会游泳,反过来说,水母在淡水中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接下来许多日子的深夜,我都会想着水母的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们在水箱中诞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当然也没有海的记忆,这使它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注满自来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今日生活在欧美严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记忆他们热带蛮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着,却也带给我一些恐慌,那是因为问遍所有的鱼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养水母,只好偶尔用海藻来喂它们,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长大,养了一整个秋天,每一只水母都长得像大拇指甲一样大了。自然,这些水母赢得了无数的赞叹,水族馆中任何名贵的水族也不能相比。
当我还在痴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长得像海面上的品种那么巨大的时候,水母就一只一只在箱中死亡,冬天才开始不久,一群水母就死光了。我找不出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冬季太冷吗?海上的冬天不是比水箱更冷!是由于突然有了海的记忆吗?已经过了这么久,哪里还会在意!或者是由于某些不知的意识突然抬头而意识到自己只能在海里生存吗?
水母没有给我任何回声,我唯一能确信的,是那些水母临终的最后一刻,一定能听见海的潮声,虽然它们初生时并未听见。
水母死后,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忧伤,就像海边的渔民遇到东北季风。一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相见,我指着水箱对他们说:“在这个水箱里我曾经养了一群水母,养了一整个秋天。”竟没有一个人肯完全的相信,因为水箱早已空了,只剩下两块失去海色的珊瑚礁,当朋友说:“骗鬼!”的时候,我才真正从隐秘的忧伤中醒来。
海潮、水母、秋天、贝壳海岸,都是多么真实的东西,只是因为时间,所以不在了。
我想到,带我去贝壳砂滩的朋友,他说:“主要的是去见识整个海岸布满贝壳砂的情景,捡贝壳还是小事。”最后,我没有捡贝壳,却在海岸的角落带回珊瑚礁,于是就有了水箱、有了水母,以及因水母而心情变化的秋天,还时常念记着海天的苍茫。。。。这种真实,其实是时间偶遇的因缘。
因缘固然能使我们相遇,也能使我们离散,只要我们足够明净,相遇时能听见互相心海的消息,即使是离散了,海潮仍然涌动,偶尔也会记起,海面上的深夜,曾有过水母美丽的磷光,点缀着黑暗。
在时间上、在广大里、在黑暗中、在忧伤深处、在冷漠之际,我们若能时而真挚地对望一眼,知道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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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没有路灯,夜里穿过田野要回到家里,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时日,都是借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
偶尔有星星,就亮了很多,感觉到心里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整个沉淀下来,丝毫没有了黑夜的恐惧。在南台湾,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辉煌的光明,能使整条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来。
乡下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它的光明犹如从草树、从街路、从花叶,乃至从屋檐下、墙垣内部微微地渗出,有时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雾,到处都弥漫着清气,当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来的精灵。
每一种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们也觉得自己心里有着月亮、有着光明,那光明虽不如阳光温暖,却是清凉的,从头顶的发到脚尖的指甲都感受月的清凉。
走一段路,抬起头来,月亮总是跟着我们,照着我们。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边,月在江中;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乡村都还历历如绘。但对于月之随人却带着一丝迷思,月亮永远跟随我们,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呢?可以说它既是错觉,也是真实。由于我们知道月亮只有一个,人人却都认为月亮跟随自己,这是错觉;但当月亮伴随我们时,我们感觉到月是唯一的,只为我照耀,这是真实。
长大以后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每一个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独一无二、光明湛然的,当月亮照耀我们时,它反映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忘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含容的,所以才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即使江水千条,条条里都有一轮明月。从前读过许多诵月的诗,有一些颇能说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阳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确实,如果我们能把心眼放开到天一样大,月不就在其中吗?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来山就大于月亮了。还有一首是宋朝理学家邵雍写的《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没有见到心灵之月,则月亮只是极短暂的偶遇,哪里谈得上什么永恒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
我喜欢胡适的一首白话诗《八月四夜》:
我指望一夜的大雨,
把天上的星和月都遮了;
我指望今夜喝的烂醉,
把记忆和相思都灭了。
人都静了,
夜已深了,
云也散干净了,
仍旧凄清的明月照我归去,
我的酒又早已全醒了。
酒已都醒,
如何消夜永?
这首《八月四夜》,是根据周邦彦的一阕词《关河令》改写成的,《关河令》的原文是:
秋阴时作,
渐向暝变一庭凄冷,
伫听寒声,
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
但照壁孤灯相映。
酒已都醒,
如何消夜永?
胡适的诗一点也不比周邦彦的原词逊色。我从前喜欢这首诗,是喜欢诗中的孤单和寂寞的味道,尤其是在烂醉之后醒来,不知道如何度过凄清的好像永无尽头的寒夜时,我在少年时代,有很多次的心境都接近了这首诗的情景。
这使我想起,孤单和寂寞虽也有它极美的一面,但究竟不是幸福的,只是有时我们细细想来,幸福里如果没有孤单和寂寞的时刻,幸福依然是不圆满的。
最好的是,在孤单与寂寞的时候,自己也能品味出那清醒明净的滋味,有时能有一些记忆和相思牵系,才是最幸福的事。
清晨滚着金边的红云,是美的。
午后飘着慵懒的白云,是美的。
黄昏燃烧炽烈的晚霞,是美的。
有时散得干净的天空也是美的。
那密密层层包裹着青天的乌云,使我们带着冷冽的醒觉,何尝不美呢?
当一个人,走过了辉煌的少年时代,有许多人就开始在孤单与寂寞的煎熬中过日子;当一个人,失去了情爱与生命的理想,可能就会在无奈的孤独中忍受一生;当一个人,不能体会到独处的丰富与幸福时,他的生命之火就开始黯然褪色……
凄清的明月是不是美丽的明月那同一个明月呢?当我们从生命的烂醉醒来的时候,保持明净的心灵世界,让我们也欢喜独处时的寂寞吧!因为要做一个自足的人,就是每一时每一刻都能看清云彩从心窗飘过的姿势。在云也散干净的时候,还能在永夜中保持愉悦清明,那么,即使记忆与相思不灭,我们也能自在地坦然地走下去。
云在天,水在瓶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次和弟子参禅的时候,弟子问他说:“达摩未到此土,此土还有祖师意否?”
药山说:“有。”
弟子又问:“既有祖师意,又来作什么?”
药山说:“只为有,所以来。”
对禅宗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公案,“祖师意”就是“祖师西来意”,或简称“祖意”,是指教别传的禅,也就是直指心印的禅。在禅宗弟子的心目中,可能或多或少会生出这个念头:禅宗为什么是中国特有的产物,在印度反而没落呢?我们称达摩(古籍又作达磨)为禅宗的初祖,那么,在达摩还没有来中国之前,中国有没有教外别传或直指心印的禅呢?
对这一点,药山惟俨肯定地说明了,在达摩未来之前,中国有了禅。既然有直指心印的禅,达摩又来做什么?
“只因为中国有禅,达摩才来呀!”这话里含有许多玄机,一是禅是人所本有的,达摩只是来开发而已。二是如果没有能受传的人,达摩如何来教化别传、直指心印呢?三是中国会发展禅宗,根本是因缘所成。
达摩未来中国之前,或在达摩前后,中国就有一些伟大的禅祖,像竺道生法师、道房禅师、僧稠禅师、法聪禅师、南岳思禅师、天台智大师等等,他们虽不以“禅宗”为名,所修习的却是禅法,可见在达摩禅师还没有到中国传禅法,中国禅已经萌芽,正如酝酿了丰富的油藏,达摩祖师来点了一把光明的火把,继而火势旺盛,就照耀了整个中国。
即使在达摩之后,禅宗之外的宗派也出过伟大的禅师,例如天台宗的左溪玄朗、华严宗的清凉澄观和圭峰宗密,以及没有任
何宗派的昙伦禅师、衡岳善伏禅师等等。这一点使我们相信不只是禅宗里才有禅,也进一步说明了在达摩祖师之前,禅就在中土存在了。
禅是怎么样存在着的呢?我们再来看一段药山惟俨禅师的故事。朗州刺史李翱很仰慕药山的大名,一再派人请他来会面,药山禅师相应不理,李翱只好亲自到山里去拜谒,禅师却仍然看着手里的经,连一眼也不看刺史。
李翱的侍者很心急,就对药山说:“太守在此。”药山仍然不应,李翱看他如此无理,就说:“唉!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禅师这时才开口说:“太守!你怎么贵耳贱目呢?”李翱听了有悟拱手道谢,又问:“如何是道?”禅师用手指指天上又指指地下,问说“会了吗?”“不会。”禅师说:“云在天,水在瓶。”
李翱欣然作礼,而作了一首有名的偈: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禅的存在是多么明白呀!是像白云在天上、水在瓶里一样的自然本有,只是有人看青天看不见白云、看瓶子没看到水罢了。
我现在来仿本文开头的公案,就更明白了:
有人问我:“人还没有学禅时,他心里有没有禅?”
我说:“有。”
他又问:“既然有禅,又修行做什么呢?”
我说:“只因为有,才要修行呀!”
不修不学,怎么知道自己本来有禅呢?
苏东坡有一首五言诗,我非常喜欢:
钩帘归乳燕,穴牖出痴蝇;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对才华盖世的苏东坡来说,这算是他最简单的诗,一点也不稀奇,但是读到这首诗时,却使我的心深深颤动,因为隐在这简单诗句背后的是一颗伟大细致的心灵。
钩着不敢放下的窗帘,是为了让乳燕能归来,看到冲撞窗户的愚痴的苍蝇,赶紧打开窗门让它出去吧!
担心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爱惜飞蛾的生命呀!
诗人那时代的生活我们已经不再有了,因为我们家里不再有乳燕、痴蝇、老鼠和飞蛾了,但是诗人的情境我们却能体会,他用一种非常微细的爱来观照万物,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乳燕回巢的欢喜,看见了痴蝇被困的着急,看见了老鼠觅食的心情,也看见了飞蛾无知扑火的痛苦,这是多么动人的心境呢?我们有很多人,对施恩给我们的还不知感念,对于苦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吝于给予,甚至对于人间的欢喜悲辛一无所知,当然也不能体会其他众生的心情。比起这首诗,我们是多么粗鄙呀!
不能进入微细的爱里的人,不只是粗鄙,他也一定不能品味比较高层次的心灵之爱,他只能过着平凡单调的日子,而无法在生命中找到一些非凡之美。
我们如果光是对人有情爱,有关怀、不知道日落月升也有呼吸,不知道虫蚁鸟兽也有欢歌与哀伤,不知道云里风里也有远方的消息,不知道路边走过的每一只狗都有乞求或怒怨的眼神,甚至不知道无声里也有千言万语……那么我们就不能成为一个圆满的人。
我想起一首杜牧的诗,可以和苏轼这首诗相配,他这样写着:
已落双雕血尚新,鸣鞭走马又翻身;
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有一句俗语说:"滚动的石头不生苔。"意思是当一个人时常变化自己,那么他就可以时常保持光润的面貌。
但是,滚动的石头不生苔,是不是意味着静止的石头或生苔的石头是不好的呢?其实,光润之石固然好,生苔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坏。再进一步说,滚动的石头是自愿的滚动呢?还是被别人所滚动呢?如果是自愿滚动追求光润,光润就是好的;如果是想要生苔却被别人滚成光润,光润就是一件坏事了。
这真是一个大问题,每个人在童年或青年时代,都认为要自己转动,甚至来转动这个世界。但是到了中年以后就会发现,原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由自己转动的,我们只是被外在的世界所转动的一粒石头罢了。于是大部分的中年人都失去了生苔的生命力,而有一种表面上看起来光润,事实上是世故的圆滑。
转动世界,或者只是小小的转动自己,都是何其不易!
当然,被世界转动我们,就容易得多了。
大部分人都会在这种转动里,落进一个无可奈何的境况:就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转动世界的力量,却又不甘心落入完全被转动的地步。所以,就一直保持着继续奋斗的精神,流血流汗,耗费了大部分的青春。偏偏最后的结局还是:世界在转动着,我们只是这转动中的一块石头,甚至一粒微尘!
可悲的不在于时空的辽远与世界的宽阔,而是我们的渺小与幽微。
不错,世界是不可转动,或者说转动世界是艰难的。那么现代人如何在认清这种实相之后,还能活得自在、积极、愉悦、明朗,同时不失去为理想奋斗的勇气呢!答案就是与转动的世界处在一种和谐的状态,并能冷静观照到自己的流转,使自己的心性独立于世界,有着独特的精神。
听起来似乎有些晦涩,其实不难明白,就是我们虽然不免在物质上必须活在现实世界,我们也会在现实世界中一天天的老化。但是在精神上我们能超拔出来,以更高的观点看人生,而在心灵的深处不随年纪老去,保持着对世界新鲜而有希望的心情。
这就是"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的精神
------接受现实世界苦乐的转动吧!不要去分别、去爱憎,只要心里明明白白,就能容易地走向无上智慧的道路。
我们很容易能观察到,这世界上的儿童与青年,每一个都有不同的面目,他们通常能断然拒绝物欲的魅惑,追求理想的标竿。可是,这世界的中年人,往往丧失理想的标竿,趋入物欲的泥沼,这就是随外在世界完全转动的结果。
以至于,这个世界的中年人,不论男女,都有着相似的面貌与表情,那是由于世界不但转动他的现实,也转动了他的青春与心性,甚至转动了他为理想奋斗的热情了。
理解世界的转动是不可抗拒的,也理解着与这转动和谐,同时知道有一个如如不动的本体,知觉有不可动转之处,这是转动的世界里能自在明朗的一种锻炼。
譬如,上下雨天的时候,出门别忘了带伞,但保持有春日晴好的心情。
譬如,处在黑暗的境况犹如进入戏院,能在黑暗中等待,以便灿烂的电影开演。
譬如,成功的时候不要迷恋掌声,困为知道最好的跑者都是不顾掌声,才跑在掌声之前。
譬如,在拥挤吵闹的公车上与人推挤,也能安下心来期待目的地,困为有一个目的地,其它的吵闹、挤迫,乃至于偶尔被冲撞,又有什么要紧呢?
转动者与被转动者,是我们所眼见的世界,或是我们不可见的自我呢?
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山田灵林,把世界上的人都归为三种类型;第一型是纯朴未开,不受任何知识上的苦恼,像猪一样能和平生活的人,叫做“自然人”。
第二型是头脑明晰,知能发达,却反而受尽“知”的烦恼,导致神精过敏,始终无法与他人相处,过着并不愉快的生活的人,叫做“知识人”。
第三型是超越了“知”的苦恼和“情意”的苦恼,能任运无碍过活的人,叫做“自由人”。
为了说明这三种人的不同,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说明:
某家五人居室的前廊上,一双拖鞋没有排好且翻过来了,这家的下女虽好几次出入主人的房间,办好了主人的几件差遣,她对翻过来的拖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如在深山里纯朴未开的少女,她只把每次被吩咐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办好了,其余的一概不管,所以她每天十分快乐,能吃就吃,能睡就睡,除了衣食住行,对人间的一切事物与知识都不管,没有任何心事。―――这就是“自然人”的典型。
这家的少奶奶拿信件要进屋时,看见了翻过来的拖鞋,但因男主人吩咐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来不及翻那双拖鞋。一会儿她端红茶要进屋,又看见那双拖鞋,心想一边拿饮料一边翻拖鞋有碍卫生,还是没有改正它。要离开房间时,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而跑向婴儿室,这一次根本没有想到拖鞋的事。就这样,她一整天都挂虑那双拖鞋,导致在房间、在厨房、在婴儿室时都不能平静,不能专心,而苦恼万分。少奶奶出身名门闺秀,读过大学,因此她想把学来的知识全部应用在现实生活上,却往往不能照自己的期望,反而带来日日夜夜的焦急不安,最后变得神经质,甚至连看到猫儿换个位置晒太阳,也会使她不安而烦恼―――这就是“知识人”的典型。
这家的老太太,有事找她的儿子,她看到翻过来的拖鞋,马上随手翻正,然后欣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太太是很沉着的人,她善于发现事件的问题,而一发现问题,马上很轻易地处理好,如果是件不能处理的事,她马上把它忘掉,因此她的心境一直平静而稳定。―――这就是“自由人”的典型。
山田灵林的譬喻很值得我们深入地思索,拖鞋可以说是烦恼的一种象征,这一家的女佣可以说是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地生活着,就如同这世界上许多神经粗糙的人,不是他们非常快乐,而他们既见不到烦恼,同时也不能知道精神的愉悦是什么,他们没有思考、没有反省、没有觉悟、没有方向与追求,只是像动物一样的过日子。
少奶奶虽然知识丰富,却反而为知识而受苦,被种种知识扯来扯去,忽左忽右,像漩涡一样旋转,于是陷入一种紧张而焦躁的状态,生活充满无谓的苦恼。这说明了要追求心灵的和平与究竟的宁静,知识是无能为力的,无论用任何知识,都不能凭着知识得到安身立命,因此以安身立命为目标的人,知识实在没有价值,有时反而带来烦恼。
但是我们不应反对知识,而是要把知识收集整理,利用生活经验来驾驭,到能无碍的时候,心地自然平直像前面的老太太一样。不过如果要靠外在经验的累积,达到心性的自由,等他成为自由人时,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生命。
佛教禅宗所追求的也是“自由人”的世界,所循的是内面的方法,就是靠宗教的精进来达到心性的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与究竟的立命。
但是,禅的“自由人”与老太太的“自由人”还是有差别,老太太的自由是一种动作,是因外(如拖鞋)的对待而来,禅师的自由却是绝对的,自我的,没有对象的。
在佛教里,把凡夫的世界称为“相对界”,意即这个世界是用对立思考来想事情的处所。爱与恨、清与浊、男与女、美与丑、善与恶、春与冬、山与川、相聚与离别、生长与凋零,无一不是对立。因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用对立就无法思考和判断事物了。由于这些对立,我们的世界才不断地变化与作用,不断尝受葛藤斗争之苦,我们就在对立的影子,以及影子所形成的影子中生活。
禅的境界,乃至佛教一切法门的境界,都是在超越对立的境况,进入绝对的真实,这绝对的真实就是使自己的心性进入光明的、和谐的、圆融的、无分别的世界。由于超越对立,进入绝对,使修行的人可以无执、任运、无碍自在、本来无一物,甚至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超越的绝对世界,并不表示自由人在外表上与凡人有何不同,他也有生死败坏,像我们看到罗汉的绘像与雕刻,通常不是那么完美的,他们也有丑怪的,也有痴肥的,也有扭曲的,但是他们却处在一种喜乐和谐的景况。最重要的是,他们仍有强旺的生命力,有着广大的关怀与同情,不因为心性的自由,而失去了对理想生命的追求。
日本盛冈市名须川町的报恩寺,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刻于一七三一年左右。相传凡是想念过世亲属的信徒,只要顺着五百罗汉拜下去,一定会在其中找到一尊和亲人的长相容貌一模一样的罗汉,因此数百年来,报恩寺的香火鼎盛。
这故事告诉我们,罗汉的外貌也只是一个平常人罢了。
中国禅宗公案里,曾有一个极著名的公案,说从前有一个老太婆,她供养一位禅的修行者,盖了一个庵给他修行,并且供养三餐达二十年之久,时常派年轻美丽的少女为他送饭,二十年后有一天,她叫派去的少女送饭的时候坐在修行者的怀中,并且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我坐在你腿上,你感觉怎么样?)修行者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少女回来后就把这两句诗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地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于是把修行者赶走,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庵也烧掉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到底老太婆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一切身体的反应的隐遁,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的,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如如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是药山惟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灭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洞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界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能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
但我们却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念,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贴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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