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红尘菩提
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红尘菩提
1
在香港的中国百货公司买了一个石湾陶器,我从前旅行时总是反对购买那些沉重易碎的物品,这一次忍不往还是买了,因为那陶器是一个赤身罗汉骑在一匹向前疾驰的犀牛上,气势雄浑,非常生动,很能象征修行者勇往直前的心境。
百货公司里有专门为陶瓷玻璃包装的房间,负责包装的是一位讲标准北京话的中年妇人。她从满地满墙的纸箱中找来一个,体积大约有我的石湾陶器的四倍大。
接着她熟练的把破报纸和碎纸屑垫在箱底,陶器放中间,四周都塞满碎纸,最后把几张报纸揉成团状,塞好,满意的说:
“好了,没问题了,就是从三楼丢下来也不会破了。”
我的石湾陶器本来有两尺长、一尺高、半尺宽,现在成为一个庞然的箱子了。好不容易提回旅馆,我立刻觉得烦恼,这样大的箱子要如何提回台北呢?它的体积早就超过手提的规定了,如果用空运,破的机率太大,还是不要冒险才好,一个再好的陶瓷,摔破就一文不值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仍然用手提,舍弃纸箱、碎纸和破报纸,找来一个手提袋提着,从旅馆到飞机场一路无事。但是上飞机走没几步,一个踉跄,手提袋撞到身旁的椅子,听到清脆的一声,我的心震了一下:完了!
惊魂甫定的坐在自己的机位上,把陶器拿出来检视,果然犀牛的右前脚断裂,头上的角则完全断了。
我心里非常非常的后悔,后悔没有信任包装的妇人的话,更后悔把纸箱丢弃。这时我心里浮起一个声音说:
“对一个珍贵的陶器,包装它的破报纸和碎纸屑是与它相同珍贵的!”
确实,我们不能只想保有珍贵的陶器而忽视那些看来无用,却能保护陶器的东西。
2
生命的历程也是如此,在珍贵的事物周围总是包着很多看似没有意义、随手可以舍弃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忽略其价值,因为没有它们,我们的成长就不完整,就无法把珍贵的东西从少年带到中年,成为有智慧的人。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忽视那些人生里的负面因素,没有负面因素的人生,就得不到教训、启发、锻炼,乃至于成长了。
对于一朵美丽的花,它脚下卑贱的泥土是一样珍贵的。
对于一道绚烂的彩虹,它前面的乌云与暴雨是一样有意义的。
对于一场精彩的电影,它周围的黑暗与它是同等价值的。
这样的生命态度
,在佛经中叫做“火中生莲”,就是在烈火的燃烧中,开出一朵清净的莲花。因此,没有泥土就没有花、没有乌云就没有彩虹、没有黑暗就没有电影,没有在红尘中翻滚,就没有觉悟的人生。
痛苦,是伟大的开始!
3
一个人在走向完美与理想的道路上,必然会遇到生命的许多困境,这些困境,在被红尘中所染者的眼中,是烦恼;在寻求超越者的观点,却是菩提!有很多事,放开一点、包容一点、转一个弯,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有一个关于禅者的笑话说:
两个有烟瘾的人,一起去向一位素以严苛出名的禅师学习打坐。当他们打坐的时候,由于摄心,烟瘾就被抑制了,可是每坐完一炷香,问题就来了。
那一段休息时间被称为“静心”,可以在花园散步,并讨论打坐的心得。每到静心时间,甲乙两人便忍不住想抽烟,于是在花园互相交流抽烟的心得,愈谈愈想抽。
甲提议说:“抽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干脆直接去请示师父,看能不能抽!”
乙非常同意,问说:“由谁去问呢?”
“师父很强调个别教导,我们轮流去问好了。”甲说。
甲进去请教师父,不久之后,微笑的走出禅堂对乙说:“轮到你了。”
乙走进师父房里,接着传来师父怒斥和拳打脚踢的声音,乙鼻青脸肿的爬出来,却看见甲正在悠闲的抽烟。他无比惊讶的说:“你怎么敢在这里抽烟?我刚刚去问师父的时候,他非常生气,几乎把我打死了。”
甲说:“你怎么问的?”
乙说:“我问师父:'静心的时候,可不可以抽烟?'师父立刻就生气了。你是怎么说的,师父怎么准你抽烟?”
甲得意的说:“我问师父:'抽烟的时候,可不可以静心?'师父听了很高兴,说:'当然可以了!'”
这虽然是一个笑话,却说明了同样的一件事,如果转一个弯来看,烦恼就是菩提。
4
生活在红尘中的我们,都俱有凡夫的禀性,凡夫的禀性就是贪爱顺境,要来润泽自己,瞋恨逆境,恐怕损恼自己。凡夫的性质就是不完美、不理想、不园满、不具促的性质,而不完美、不理想、不圆满、不具足是由于“有情”,情比慧重,才会使我们落到红尘。
红尘中的修行,就是情感的修行,转识成智,转情成慧,如此而已。因此每一次情感挫伤的修补、每一次情感染着的清净、每一次情感波澜的歇息,都是红尘中的菩提。
红尘是情境,菩提在自心,红尘是永远不可能澄清的,有菩提的人却可以用澄澈的心来对待,就仿佛大海的波浪永不止息,明眼的人却能看到深海无波。如果想要找一个理想的红尘来生活与修行,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幻梦。
从前,有一位满脸愁容的老人,七十几岁了还没有结婚,到处旅行、流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有人问他在找什么?
他说:“我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女人,娶她为妻!”
那人就问他说:“你已经这么老了,旅行过那么多地方,难道,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完美的女人吗?”
“有的,我碰到过一个,那是仅有的一个,真是一个无与论比的、完美的女人!”老人的眼里饱含悲伤,回忆着。
“那么,你为什么不娶她呢?”
老人痛苦的说:“可是,她在寻找一个完美的男人。”
----红尘里就有菩提,只是人往往在外面寻找菩提,不知道菩提是使自己完美与提升的过程,就好象提着一口大箱子,里面放满稻草与纸屑,想去找一个珍贵的陶器来安放,没想到陶器早就在里面,只是没有拨开来显露出来罢了。
可是,显露出来又如何呢?
显露出内在菩提的人,提再大的箱子、放再多的草屑、走再远的路,也能不厌其烦、无所畏惧了!
5
诸神中的智者普洛米修士的弟弟伊皮米修士是个冲动的神,他在制造人类之前先制造动物,而把他所有最好的礼物像气力、迅速、勇敢、伶利、狡猾、毛皮、羽毛、翅膀、甲壳等好东西都给了动物,待他要造人的时候才发现既没有保护的外壳,本能又输给动物的人类将难以和兽类匹敌。
他很后悔,只好求助于有智慧的哥哥,普洛米修士于是接办了创造人类的工作,想出了一个使人类优越的方法,他先把人类的外形铸造得和诸神一样,看起来远较兽类高尚与正直,然后他拿着一枝火炬飞向太阳,向太阳借火,将远比皮毛、羽毛、气力,或迅速更佳的能保护人类的东西“火种”送给人类。
人类虽然比其它的动物衰弱而短命,因为有了火种,他却凌驾了一切动物,甚至使人的文明和神差不多了,这一点,使诸神之王宙斯大为愤怒。
“要怎么来惩罚这一对兄弟呢?”宙斯自问,并想到了一些恶毒的方法,他先把普洛米修斯捆绑在高加索的山巅,然后制造一件看上去既甜蜜又可爱,既好奇又貌似含羞,既邪恶看起来纯洁的东西做礼物送给伊皮米修士。
这件“东西”被宙斯铸造完成,当诸神看见她时都惊奇得呆了,纷纷赐给她礼物,有银白的衣服、绣花的面沙、一顶金冠,和用盛开的花朵造成的灿烂花饰,宙斯把这件挂满诸神礼物的“礼物”命名为“潘朵拉”,意即“全体的礼物”。
潘朵拉是地上第一个女人,她的两大特质,一是好奇心,二是邪恶的性格。
诸神知道她的特质,因此当要把她送给伊皮米修士的时候送给她一个盒子,里面放了各种有害的东西,并且警告她不得开启,然后把她送给伊皮米修士。虽然普洛米修士曾告诉他不可接受宙斯送的礼物,可是当他看到潘朵拉就立刻被迷住了,不但接受了潘朵拉,还娶她为妻。
潘朵拉对盒子的好奇心愈来愈强,有一天趁丈夫不在,就打开盒子来看,盒中冒出一阵怪烟,为害人类的瘟疫、忧患、痛苦、烦恼和灾害都跑了出来,恐惧的潘朵拉急忙盖住盒子,但已经太迟了,盒子里只留下唯一的一件好东西,就是“希望”。
把盒子打开的潘朵拉,使得人类的后裔无法过像诸神一样幸福的生活,幸好留下了“希望”,使得人在面对瘟疫、忧患、痛苦、烦恼和灾害时,还能得到安慰,在不幸中还能向前走,发展文明并繁衍子孙。
这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我很喜欢,每次遇到人生的痛苦与烦恼,我就会想起潘朵拉的盒子和盒中的“希望”。
红尘中的扰攘是那些冒着怪烟的不幸与不安,而自心的菩提是永远怀着希望,使人的身体虽然受到捆绑,精神仍然是自由而奔放。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潘朵拉盒子中的“希望”,就是普洛米修士的火种,有了这火种,使火种不灭,那么在苦难的折磨中就可以无畏了。
人类的英雄普洛米修士在高加索山巅被捆绑,但是他永远不屈服,他也不后悔盗火给人类,甚至誓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屈服于暴力、痛苦和恐吓。由于他的悲悯、智慧、勇敢,普洛米修士成为人类的象征,使他所铸造的人类在许多品质上犹胜于诸神。
我喜欢他的一首诗,长夜中读起来热血为之沸腾:
没有力量能强迫我求饶,
让宙斯放出他燃炽的电光吧!
用白的雪瓣,
雷和地震,
使这动摇的世界混乱吧!
这一切的痛苦,
均不能改变我的意志!
宙斯的权力虽然高过诸神权力的总和,是雨、乌云、可怕雷电的召集者,然而我们如果怀抱着永不熄灭的希望的火种,雨、乌云、雷电也不能动摇我们的意志呀!
6
《红尘菩提》所要表现的就是“希望”,是动摇混乱的世界中不失去自我的一种心情。
以观音菩萨来说,红尘是“观世音”的道场,在各种世间声音里寻求救苦;菩提是“观自在”的历程,走向十方圆明的心灵世界。以此做为我们苦难生命的典型,是我们通向智慧与悲怀唯一的道路,红尘虽暗,让我们擎着菩提的火炬前进吧!
这本书有许多篇章是通俗歌曲的歌名,我给予它新的意义,即在表明,纵是最浅俗如梦幻的事物,我们也可以得到觉悟的启发。
谨以此书献给在苦恼中浮沉的一切众生,祈愿:
消除宿现业,增长诸福慧,
现眷咸安乐,先亡获超升;
风雨常调顺,人民悉康宁,
法界诸含识,同证无上道。
有一个中年人,年轻时追求的家庭事业都有了基础,但是却觉得生命空虚,感到彷徨而无奈,而且这种情况日渐严重,到后来不得不去看医生。
医生听完了他的陈述,说:“我开几个处方给你试试!”于是开了四贴药放在药袋里,对他说:“你明天九点钟以前独自到海边去,不要带报纸杂志,不要听广播,到了海边,分别在九点、十二点、三点和五点,依序各服用一贴药,你的病就可以治愈了。”
那位中年人半信半疑,但第二天还是依照医生的嘱咐来到海边,一走近海边,尤其是清晨,看到广大的海,心情为之清朗。
九点正,他打开第一帖药服用,里面没有药,只写了两个字“谛听”。他真的坐下来,谛听风的声音、海浪的声音,甚至听到自己心跳的节拍与大自然的节奏合在一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安静的坐下来听,因此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清洗。
到了中午,他打开第二个处方,上面写着“回忆”两字。他开始从谛听外界的声音转回来,回想起自己从童年到少年的无忧快乐,想到青年时期创业的艰困,想到父母的慈爱,兄弟朋友的友谊,生命的力量与热情重新从他的内在燃烧起来。
下午三点,他打开第三贴药,上面写着“检讨你的动机”。他仔细地想起早年创业的时候,是为了服务人群、热诚地工作,等到了事业有成了,则只顾赚钱,失去了经营事业的喜悦,为了自身利益,则失去了对别人的关怀,想到这时,他已深有所悟。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打开最后的处方,上面写着“把烦恼写在沙滩上”。他走到离海最近的沙滩,写下“烦恼”两个字,一波海浪产即淹没了他的“烦恼”,洗得沙上一片平坦。
当这个中年人回家的路上,再度恢复了生命的活力,他的空虚与彷徨也就治愈了。
这个故事是有一次深研禅学的郑石岩先生谈起关于高登(Arthur
Gordon)亲身体验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在本质上有许多与禅相近的东西。
“谛听”就是“观照”,是专心的听闻外在的声音,其实,“谛听”就是“观世音”,观世音虽是菩萨的名字,但人人都具有观世音的本质,只要肯谛听,观世音的本质就会被开发出来。
“回忆”就是“静虑”,是禅最原始的意涵,也是返观自心的初步功夫。观世音菩萨有另一个名号叫“观自在”,一个人若不能清楚自己成长的历程,如何能观自在呢?
“检讨你的动机”,动机就是身口意的“意”,在佛教里叫做“初发”,意即“初发的心”。一个人如果能时时把握初心,主掌意念,就能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把烦恼写在沙滩上”,这是禅者的最重要关键,就是“放下”,我们的烦恼是来自执著,其实执著像是写在沙上的字,海水一冲就流走了,缘起性空才是一切的实相,能看到这一层,放下就没有什么难了。
禅并没有一定的形式与面貌,在用世的许多东西,都具有禅的一些特质,禅自然也不离开生活,如何深入于生活中得到崭新的悟,并有全生命的投入,这是禅的风味。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已见。
“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免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人过日子都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尽就放弃自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感到懊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入全副身心,向前奔驰飞跃,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于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兔子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
去买闹钟的时候,钟表店的老板建议我买一种“懒人闹钟”。
“什么是懒人闹钟呢?”
“懒人闹钟是为了懒人而设计的,一般的闹钟响时只有一种声音,懒人闹钟响的时候,节奏由慢而快,由缓而急,到最后会闹得人吃不消;一般闹钟一按就停,懒人闹钟按了不会停,每隔五分钟它就会再响起来,除非把总开关关掉。”老板边说边从橱柜中取出一具体积很小的电子钟,示范给我看。
“什么样的人会买这种懒人闹钟呢?”
“一般人都会买呀!因为大家对自己都不是绝对有信心的,特别是冬天的清晨要起床真不容易。”
“可是,如果他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闹钟还是没有作用。”
“对呀!对于真正的懒人,再好的闹钟也没有用,闹钟是给那些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的人使用的。”
与我一向熟识的钟表行老板,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令我颇为惊异,于是我接着问:“什么是半梦半醒之间呢?”
老板说:“一个人刚被闹钟唤醒的时候,就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如果一听到闹钟响,立刻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种人在佛教里叫做'慧根',如果闹钟怎样叫也叫不醒,甚至爬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种人叫'钝根'。一般人既不是慧根,也不是钝根,而是'凡根',所谓凡根,是会清醒、会迷失;会升华,也会堕落;是听到闹钟响时,徘徊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对这样的人,一个好闹钟才是有帮助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人,是比较易于再入梦,不易于醒来的,这时需要一再的叮咛、嘱咐、催促,懒人闹钟在这时就能发挥它的效益。”
真没想到钟表行老板是一个哲学家,最后就买了一只懒人闹钟回家,每天清晨闹钟响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老板所说的话,口念阿弥陀佛,立刻跃起,关掉闹钟的总开关,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我希望做一个有“慧根”的人。
过了一阵子,我买的懒人闹钟竟坏掉了,拿去检修,查出来的原因是,由于太久没有让它“闹”,最后这闹钟竟不会闹了,老板说:“电子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没有机会让它叫,过一阵子它就不会叫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如果依“慧根、钝根、凡根”来推论,一个有慧根的觉醒者,长久不让妄想、执著有出头来闹的机会,最后就会连无明习气都不会叫了。
其实,“凡心”与“佛心”并无差别,凡心是迷梦未醒心,佛醒是长睡中悠悠醒来的心;凡心是未开的花苞,佛心是已开的花朵。未开者是花,已开者也是花,只不过已开的花有美丽的色彩、有动人的香气、能展现春天的消息罢了。
我们既没有慧根能彻底的觉醒,但我们也不是完全迷梦的钝根,我们一般人都是介于梦与醒的边缘,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在此时此地的生活里,我们不全是活在泥泞污秽的大地,在某些时刻,我们的心也会飞翔到有晴空丽日、有彩虹朝霞的境界,偶尔我们也会有草地一般柔美、月亮一样光华、星辰一样闪烁的时刻,有一种清明的态度来看待生命。
那种感觉,就像清晨被闹钟从睡梦中唤醒。
可惜复可叹的是,当闹钟响过之后,我们很快的会被红尘烟波所淹没,又沦入了梦中。
醒是好的,但醒不能离开梦而独存;觉是好的,但觉也不能离开迷惘而起悟。
生活中本就有梦与醒、迷与觉的两面,人在其中徬徨、挣扎、奋斗、追求,才使生命的意义、永恒的价值在历程中闪闪生辉,这是为什么达摩祖师写下如此动人的偈语:
亦不睹恶而生嫌
亦不观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
亦不抛迷而求悟
人生的不完满并不可怕,人投生到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远迷途而不觉,永远沉梦而不惊,怕的是在心灵中没有一个闹钟,随时把我们从无明、习气、妄想、执著中叫醒。
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向人们宣说梦境,《般若经》说这是"梦中说梦",因为人生就是一个大梦,睡眠中的梦固是虚假不实,人所走过的生命何处能寻找真切的足迹呢?《入楞伽经》中,佛说:“诸凡夫痴心执著,堕于邪见,以不能知但是自心虚妄见故。是故我说一切诸法如梦如幻,无有实体。”----一切诸法无有实体,如梦如幻,梦幻本空,悉无所有,凡夫执著于我,所以沉沦于生死大海中轮转不已,迷梦也就无法终止。
梦中还有梦在,这是生命的遗憾,而觉中还有觉在,则是生命的幸运。
觉,是菩提之意,是对烦恼的侵害可以察觉,对无明昏暗能明朗了知,心性远离妄想,而能照能用,做自己的主宰。
幻化如花,花果飘零之后,另外的花从哪里开呢?
梦境如流,河水流过之后,新的河水由何处流来呢?
《圆觉经》里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花,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
在落花的根部、在流水的源头,有一个有生机的清明的地方,只要我们寻根溯源,就能在那里歇息了。
善男子!善女人!在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们听着心的闹钟吧!一跃而起,走向清净、庄严、究竟之路。
带孩子到百货公司,到处都挂着打折的招牌。
“为什么要打折呢?”孩子好奇的问。
“因为换季了。”
“什么是换季?”
“换季就是一个季节换成另一个季节,像现在是夏天要变成秋天了,天气就要开始冷了,短袖的衣服要推销出去,所以要换季打折。”我说。
“那么,什么是夏天,什么是秋天呢?”孩子天真的问,却使我感到吃惊,因为想不出什么叫做夏天或都秋天,就决定与孩子来谈谈四季。我带着孩子找到一处可以喝咖啡的地方坐下,准备好好给他上一课。
“你记得前一阵子很热吗?一定要吹冷气才睡得着觉,这种很热的天叫夏天。”
孩子点点头。然后我说起去年我们住在乡间山上的冬天,整日寒风怒号,夜里常生一炉火,在炉边取暖,有时跑到草原去晒太阳的日子,那就是冬天了,我对孩子说,他也点点头。
“可是春天和秋天呢?”孩子说。
“春天就是冬天之后夏天之前百花盛开的时候,秋天就是夏天之后冬天之前天很蓝去很高的时候。”
“爸爸,你刚刚夏天说很热,冬天说很冷,春天说到花,秋天却说到云,冷热和花云怎么能相比?到底春天和秋天是冷不冷?”
“春天和秋天是不冷不热。”
“这两个都是不冷不热,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而且两个都和夏天冬天接在一起,是怎么接的?”对于孩子的问题我震了一下,我们成人觉得四季是一种自然的演变,反而很少去思考其中的相异,孩子内心则充满疑问。
我说:“春天是比秋天温暖一点点,秋天则比春天凉爽一些。因为接在冬天后面,所以春天先冷后热,秋天是先热后凉。在春夏秋冬之间并没有界线,就好象我们爬楼梯一样,是慢慢发展的,而不是睡一觉,醒来就发现是冬天了。我们从一棵树可以看出四季,发芽的时候是春天,很绿的时候是夏天,叶子黄了是秋天,掉了叶子就是冬天!就像我们乡下路边的菩提树一样。”
孩子两只胖手撑着脸颊,专注的看着我,思考着四季的问题,突然,他的眼睛闪过一道闪光,叫着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春天和秋天是比较凉爽的夏天,还有比较温暖的冬天!”
孩子眼中的闪光一下穿进我的心坎,是呀,其实四季、时间、生命、轮回都没有断灭相,春夏秋冬是以一种绵密的姿势向前推进着,我们所见到的一切断灭是我们的分别,在孩子的眼中,一片纯净,春天是凉的夏季,秋日是温暖的冬天,这使得四季都变得亲切可喜了。
“爸---”我又陷进不可救药的玄想中,孩子摇着我的手说,“在这个比较凉爽的夏天,你可不可以请我吃一个冰淇淋?”
带孩子去买冰淇淋,我买了两份,自己也吃了一个,吃的时刻感觉到生命真好,就在此刻,秋天已经来了,正是较凉的夏与较温暖之冬。
冬天也快来了,从秋天再往台阶上跳一格,冬天也只是很凉快很凉快,像坐在冷气房中的夏季吧!事无定相,因缘如流,如果在心里有春天,那么夏天是较温暖的春天,秋天是较清爽的春天,冬天是较凉快的春天,日日好日,季季如春,我们就能雀跃欢腾一如赤子,有了冰淇淋吃的孩子已经完全忘记春夏秋冬的争辩,看着孩子,我心里突然浮起一首诗:“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遇梅花下,春在枝头已十分!”
一个人到处去找春天,找到草鞋都踏破了,才发现春天是在梅花盛开的内部,春是冬的接棒者,是从最寒冷的地方起跑的。
这样想,就会知道无门慧开禅师关于四季的偈是多么充满了智慧: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带孩子从八里坐渡轮到淡水去看夕阳。
八里的码头在午后显得十分冷清,虽然与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却阻断了人潮,使得码头上的污染没有淡水严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见到海中的游鱼。一旦轮渡往淡水,开过海口的中线,到处漂浮着垃圾,海面上飘来阵阵恶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还多,卖铁蛋、煮螃蟹、烤乌贼、打香肠、卖弹珠汽水的小贩沿着海岸,布满整个码头,人烟与油烟交织,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观音山的棱线。
许多父母带着小孩,边吃香肠边钓鱼,我们走过去,看到塑胶桶子里的鱼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则翻起惨白的肚子。
"钓这些鱼做什么?要吃吗?"我问其中一位大人。
"这么小的鱼怎么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说。
"那,钓它做什么?"
"钓着好玩呀!"
"这有什么好玩呢?"我说。那人面露愠色,说:"你做你的事,管别人干什么呢?"
我只好带孩子往海岸的另一头走去,这时我看见一群儿童在拿网捞鱼,有几位把捞上的鱼放在汽水杯里,大部分的儿童则是把鱼捞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挣扎跳跃而死。
有一位比较大的儿童,把鱼倒在水泥地,然后举脚,一一把它们踩碎,尸身黏糊糊的贴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生气的说。
"我在处决它们!"那孩子高兴的抬起头来,看到我的表情,使他也吃了一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万一你也这样被处决呢?"我激动的说。
那孩子于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走了,在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看见他们的制服上绣着"文化国小"的字样。原来他们是淡水文化国小的学生,而文化国小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国小学生为了好玩,无缘无故处决了与他们一样天真无知的小鱼,想起来就令人心碎。
我带着孩子沿海抢救那些劫后余生的小鱼,看到许多已经成为肉泥,许多则成鱼干,一些刚捞起来的则在翻跳喘息,我们小心的拾起,把它们放回海里,一边做一边使我想到这样的抢救是多么渺茫无望。因为我知道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残暴的孩子还会回来,他们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无宁日的。
我想到丰子恺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这种悲怀不是杞人忧天,因为人的习气虽然有很多是从前带来的,但今生的熏习,也足以使一个善良的孩子成为一位凶残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设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选择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担任,专门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这些人一开始听到犯人惨号,没有不惊伤惨戚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击土石,一点也没有悲悯之心。到后来或谈笑刑求,或心中充满恨意,或小罪给予大刑。到最后,就杀人如割草了。净土宗的祖师莲池大师说到常怀悲悯心,可以使我们免于习气熏染的堕落,他说:"一芒触而肤栗,片发拔而色变,已之身人之身疾痛疴痒宁有一乎?"
我们只要想到一枝芒刺触到皮肤都会使我们颤抖,一根头发被拔都会痛得变色,再想到别人所受的痛苦有什么不同呢?众生与我们一样,同有母子、同有血气、同有知觉,它们会觉痛、觉痒、觉生、觉死,我们有什么权利为了"好?quot;就处决众生,就使众生挣扎、悲哀、恐怖的死去呢?
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我们因为无知的好玩,自以为欢乐,却造成众生的悲歌呢?
沿着海岸步行,我告诉孩子应如何疼惜与我们居住于同一个地球的众生,走远了,偶尔回头,看见刚刚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国小的孩子又回到海边,握着红红绿绿的网子,使我的心又为之刺痛起来。
"爸爸,他们怎么不知道鱼也会痛呢?"我的孩子问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记得有一位住在花莲的朋友曾告诉我,他在海边散步时也常看到无辜被"处死"的小鱼,但那不是儿童,而是捞鳗苗或虱目鱼苗的成人,捞网起来发现不是自己要的鱼苗,就随意倒在海边任其挣扎暴晒至死,朋友这样悲伤的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轻移几步,把它们重新放回海上呢?"
可见,不论是大人或小孩,不论在城市或乡村,有许多人因为无知的轻忽制造着无数众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恶业,大人的习染已深,我执难改,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可是,我们应该如何来启发孩子的悲怀,使他们不致因为无知而堕落呢?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悲怀的失去,我们在乡村的孩子失去了纯朴,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则失去同情,日渐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将要走去哪里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细胞,走到哪里,死亡就到哪里。"我心里浮起这样的声音。
原来是要带孩子来看夕阳的,但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前,我们就离开淡水了,坐渡轮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码头,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小贩,拉住我,要我买他的"孔雀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着那些长得像孔雀尾羽的美丽蛤类,不禁感叹:"人不吃这些东西,难道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牵着孩子,沉重的走过码头小巷,虽无心于夕阳,却感觉夕阳在心头缓缓沉落。
人如果不能无私的、感同身受的知觉到众生的乐,那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不过是虚空飘过的风,不能落实到生活,不能有益于生命呀!
文明是因智慧而创发,但文化则是建立于人文的悲悯。
菩提道是以空性为究竟,但真理则以众生的平等与尊重起步。
文化国小在真理街上。
文化大国则在夕阳里,一点一点的失去光芒,在山背间沉落下去!
有一个父亲对他的儿子说:
"去拿一粒榕树的果实来。"
儿子拿来一粒榕树的果实。
"将它剖开。"父亲说。
"剖开了,爸爸。"儿子说。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一些种子,很小的种子。"
"剖开其中一粒。"
"剖开了,爸爸。"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爸爸。"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那微妙的本体是看不见的,使一棵大榕树得以存在的,就是那无相的本体,这是不可见的真,我儿呀,你也是像一粒榕树种子,剖开来一无所见。"
"爸爸,请再教我一些智慧。"儿子向父亲说。
父亲于是给了儿子一包盐,说:"将这盐放进一盆水里,明天把盆子端来见我?quot;
第二天早晨,儿子端盆子来见父亲。
父亲严厉地说:"把你昨晚放进水里的盐拿出来还给我!"
儿子面有难色,因为盐早就化了。
父亲于是说:"尝尝盆里的水,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咸的。"儿子尝了以后回答。
"中间的水呢?"
"也是咸的。"
"盆底的水呢?"
"也是咸的。"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我儿呀!跟水中的盐一样,在你这个身体里面,你还没有体会到真,是微妙的本体,在水中虽不可见,却能体会到它,水如果晒干了,盐还是在的。我儿呀,你也是这样,虽一无所见,却是存在的。"
这是印度古籍《圣都格耶奥义书》里的故事,我觉得很可以拿来讲佛教的"空义",或禅宗的"自性",空不是虚无,虽不能见,却是存在的;自性的种子剖开来什么也没有,而法身的大树却是从其中生长的。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呼吸,我们看不见入息和出息,却在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我们不能说它是无,因为它有一种实感;也不能说它是有,因为我们并无法抓住或保留在我们身体进出的气息。吹气球也是如此,我们把四周的气吸来,吹进气球里,无法辨别说明那是空中本来有的气呢?还是我们身上的气?气球有一天会爆掉,空气又回到空中,或者我们会吸进一些,以吹进另一个气球,那样循环往复,没有定相。我们的身心也只是一个气球吧,在空中组合而成,有一天又回到空中。
如此思维,使我不禁又要想起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证道说出的第一句话:
"奇哉!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即使我们不能找到种子本体(如来智慧),不能体会水中之盐(德相)的正是妄想和执著呀。
"妄想"就是以虚妄颠倒的心,来分别诸法之相,无法如实地知见事物。妄想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今生意识经验所生的妄想,一方面是无穷尽的前世所薰习而与生俱来的妄想。
"执著"是由于虚妄分别的心,对事物或事理固执不舍。执著又分两种,一种是不知道人我众生是五蕴的假合,执著人我为本体的存在,称为我执、人执或众生执。第二种是不知五蕴之法为虚幻不实的"空",执著法我为实体,称为"法执"。所以说,执著是由妄想而起的,而妄想则来自于习气和无明。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长久薰习于妄想与执著的因缘而导致,说好像一盆水要结成一块冰一样,必须经过一个渐渐凝固的过程;反过来说,冰要融化成水,也要点点滴滴地溶解。
水与冰的体性并没有不同,妄想执著的冰融化了,就会成为智慧德相的水。因而真正使人生可悲的,并不是妄想会结冰,而是结了冰拒绝融化、拒绝觉悟、拒绝开启智慧,守在妄想与执著的幻城之中。
古灵神赞禅师说:"灵光独耀,回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这是一种完全融化的境界,若不离开"妄想执著之缘",就不会有这种境界了。
只有开始从妄想执著融化的人,才会懂得什么叫慈悲、什么叫澄明、什么叫柔软,逐渐走向圆融的智慧之路;当我们真正融化,就不会贪求、占有、嫉妒暴力或躁进,我们的不幸和痛苦也会因而溶解,得到轻松、自在、和谐的自由之心。
我喜欢里尔克的一首短诗,他说:
我一人不能独存,
在我面前行进
并从我身边流开的许多人,
都在缠绕,
在缠绕
那是我的我。
呀,因为我们生而为人,任何人的死都会使我损失,任何人的欢欣都会使我高兴,任何人的智慧都会使我得到开启……因为我是人的一分子,我融化了。
让我们一起融化吧!让我们化入水中,不坚守自己的寒冰,让我们剖开生命大树的种子,看看一株树本体的奥秘吧。
让我们,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互相融化,如光与光交错,灯与灯互相照亮吧!
几天前,我路过一座市场,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边,他的膝前摆了六条红薯,那红薯铺在面粉袋上,由于是紫红色的,令人感到特别的美。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红薯又叫山药,在山顶掘的,炖排骨汤很补,煮汤也可清血。"
我小时候常吃红薯,就走过去和老人聊天,原来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间去掘红薯,然后搭客运车到城市的市场叫卖。老人的红薯一斤卖四十元,我说:"很贵呀!"
老人说:"一点也不贵,现在红薯很少了,有时要到很深的山里才找得到。"
我想到从前在物质匮乏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红薯,以前在乡下,红薯是粗贱的食物,没想到现在竟是城市里的珍品了。
买了一个红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着说:"这红薯长到这样大要三四年时间呢!老人哪里知道,我买红薯是在买一些失去的固忆。
提着红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许多人排队在一个摊子前等候,好奇走上前去,才知道他们是排队在买番薯糕。
番薯糕是把番薯煮熟了,捣烂成泥,拌一些盐巴,捏成一团,放在锅子上煎成两面金黄,,内部松软,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没想到台北最热闹的市集,竟有人卖,还要排队购买。
我童年的时候非常贫困,几乎每天都要吃番薯,母亲怕我们吃腻,把普通的番薯变来变去,有几样番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就是番薯糕,看母亲把一块块热腾腾的、金黄色的番薯糕放在陶盘上端出来,至今仍然使我怀念不已。
另一种是番薯饼,母亲把番薯弄成签,裹上面粉与鸡蛋调成泥,放在油锅中炸,也是炸到通体金黄时捞上来。我们常在午后吃这道点心,孩子们围着大灶等候,一捞上来,边吃边吹气,还常烫了舌头,母亲总是笑骂:"夭鬼!"
还有一种是在消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干,夏夜时,我们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
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汤!"
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为了让我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
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年轻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鸡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
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基于怀念,吃的时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的浮现出来吧!
"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好,使野姜花的香正好与番薯糕的香交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
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们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
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到半车香蕉吧!
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
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疮,疮烂了,血水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说:"此曹溪一滴法乳。"
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乳呢?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开。
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学的都拿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
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待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
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的发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算真实的知道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成是法乳了。
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
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
五祖说:"他只认得声而已!"
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
五祖大声的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
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
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乳,还有后来"见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庄严而雄浑,他说:
山头鼓浪,井底扬尘;
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
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
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
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
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呀!
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又Q,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
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的珍贵、纯净,而庄严!
证严法师曾说过一个故事:
有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每天清晨都出去扫地,打扫别人家的门口,因此每个人看都他都非常喜欢。
有一天,几位年轻人问他说:"老伯,你今年几岁了?"
他说:"我四岁。"
那些年轻人以为他脑筋不正常,再问他一次,他还是说四岁,年轻人只好问他说:"你今年是七十四岁?还是八十四岁?"
那位老人回答说:"论年岁,我是七十四岁,但论真正的做人,我只有四岁"
年轻人问他:"这是怎么说呢?"
他说:"我七十岁以前迷迷糊糊过人生,不识道理,只是众生之一;但自我听了道理之后,迄今四年,我才懂得为人群服务,才深深感觉到自己是在真正的做人,所以说我只有四岁而已。"
法师最后下了结论:"能体会佛的道理,才是真正出生的日子。"
学习佛法的人喜欢讲"开悟",把开悟当成深远不可捕捉的情境,但是,如果把开悟摆在那么高深的境地,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难有开悟的经验。
证严法师的故事给我们从一个新的观点来看开悟,落实到生活上,开悟的最初步就是"觉非",觉察到过去行为、语言、思想的错误加以修正,就是开悟的基础,所以说,"修行"的最初步是"修正自己的行为"。
这时候,人有一个清明的心,来做自己身口意的主宰,有如从梦中醒来一样。
一个人在梦中所经历的,不管是多么真实,都是处在虚妄与迷惘的状态,在梦中完全失去主宰自我的意识,只是随境流转,不能自己。因此,每一次从梦中醒来,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当人不断的"觉非",不断的"修正行为",慢慢的就走向正法,走向究竟开悟之路。
这个世界也有人的梦是不醒的!不知道从哪里来,迷迷糊糊投生到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的过了一生,最后,糊里糊涂的离开这个世界,投入另一个不可知的迷梦之中。
开悟,即是"醒转",是把迷梦反转,觉悟真理的实相,进而证见真理,断除烦恼的扰乱,圆具封锁量妙德,身心自在。
只要一个人"开佛知见"的那一刹那,他就算从漫漫长夜醒来了,仿佛在沉睡中突然听到闹钟的声音,站起来做一天的工作,明明白白做自己的主人。
悟了以后的人还是要好好的生活与工作,就像醒来的人要生活与工作一样。不同的是,悟了的人,有一个更开阔的心胸,有更明晰的智慧之眼,以及更广大的慈爱,来对待自己的人生、对待这个世界。
我很喜欢佛经里对菩萨的另一个称呼"开士",开有明与达的意思,不仅慈悲智慧大开,还能指开正道来引导众生。凡夫在时空的轮转中突然张开心眼,就成了"开士",这样一想就忍不住自问:每天梦醒时分张开眼睛的一刹那,我的心眼是不是也随着张开呢?
究竟的证悟虽然很渺茫,可是从"觉非"而言,悟出自己的人生大道也并不远,每次想到七十四岁的老人自认为真正活了四岁,我就会自问:我今年几岁了?
孩子从学校带回一盒蚕宝宝,据他说,现在学校里流行养蚕,几乎人手一盒。
面对那些纯白的小生命,我感到烦恼了,因为养蚕的事看来容易,实践却很难。我童年的时候养过许多次蚕,最后几乎都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并不是蚕养不活,而是长大以后它吐茧结蛹,羽化为蛾,生出更多的小蚕,繁殖得太快,不是桑叶不够吃,就是没地方放置,最后,总是整盒带到郊外的桑树上放生。
那时候山里的桑树很多,甚至我家的后院都有几棵桑树,通常我们都是去山里采桑叶,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摘家里的。
想一想,在桑叶那么充沛的时候,养蚕都会失败,何况是现在呢?
孩子养蚕的桑叶是买自学校的福利社,一包十元,回来后他把桑叶冰在冰箱里免得枯萎,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却想到,万一学校福利社的桑叶缺货呢?
果然,没有多久,一天孩子满头大汗的从学校回来说:“爸!糟了!天下大乱了!学校的桑叶缺货!”那天下午,我带他到台北市郊几个可能有桑树的地方去,都找不到一棵桑树,黄昏回程的时候,他垂头丧气的坐在车里,突然眼睛一亮:“爸爸,我们用别的树叶试试!”
“没有用的,千百年来蚕就是吃桑叶长大,它不可能吃别的叶子。”我说。
孩子说:“真的饿死也不吃别的树叶吗?我不信!”
“那么,你试试看!”
孩子兴奋地把家里种的树叶各摘下一片,把冰箱里的菜叶也找来了,不管他放下什么叶子,蚕总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饥饿,饿得快死了,也不肯动口尝尝别的叶子。
试过所有的叶子,孩子长叹一声:“哎呀,这些蚕怎么这样想不开?吃几口别的树叶会死吗?”
他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突然问我说:“如果,如果,一只蚕从生下来就让它吃别的树叶,不让它吃一口桑叶,它会不会吃呢?”
“你试试看吧!”
为了寻求这问题的答案,他更乐于养蚕(幸好第二天福利社的桑叶就送来了),蚕儿长大、成蛹、化蛾、产卵……当黑色像眼睫毛一样的小蚕卵化出来的那一刻,孩子就喂给它别的树叶,结果它们的固执和父母一样,连第一口都不肯吃。最后孩子不得不把桑叶放进去,它们立刻欢喜的开口大吃了。
小蚕对桑叶的固执执著,令我非常吃惊,它们的执著显然不是今生的习惯,而是来自遥远前世的记忆,否则不会连生平的第一口都那么执著。
在面对蚕的执著,孩子学到了什么呢?他说:“蚕的心,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啦!”
是呀,蚕的心潜藏着轮回的秘密,孕育着业力的神秘,包覆着习气的熏习,或者是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的。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考,唯一可知的是它只吃桑叶(古今中外的蚕都如此),它只吐一种明亮,柔软,坚韧的丝(古今中外的蚕也都如此)。
世界的众生何尝不如此呢?每一众生的内在世界都深奥一如海洋。以蚕的近亲飞蛾来说吧!它们世世代代寻火而扑,在火中殉身,永不疲厌,是为了什么?以蚕的远亲蝴蝶来说吧,同一品种的蝴蝶,花纹世世代代均不改变,甚至身上的斑点不会多一个或少一个;而它们世世代代只吃花蜜,不肯改一下口味,这是为什么呢?
众生都有不能破除的执著,小似无知的昆虫到大似灵敏的人,都是如此,众生的识执都有如海洋,广大,难以探测,不能理解。
在我们理想中的宁静、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经过多么长远的时光,才能开显呀!
从一枚小小的桑叶,一只小小的蚕,我也照见了自己某些尚未破尽的烦恼。
一位朋友送我一卷录音带,说:
"这是新编写佛教歌谣,你带回去听听看。"
这卷没有封面的佛教歌谣音乐带,显然是转录又转录的,只见卡带上用印章盖了"佛教歌谣"四字。回到家想放来听,正巧儿子在使用录音机,我叫他先让爸爸听一卷"重要的"录音带,儿子口中嘀咕,很不情愿的关掉正在听的音乐。
我把"佛教歌谣"放了,和孩子坐着一起听,才听了第一首,儿子就下断语:"好难听哦!"
我说:"再听两首看看。"
听到第三首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受不了,不只是录音品质极差,词曲也很难听,虽然写着"佛教歌谣",我也只好向儿子承认"难听的东西就是难听,不管它是挂着什么名?quot;,那就像一家有好听名字的餐厅,做出来的菜却很难吃一样。
"爸爸,你听听这个。"儿子把录音带取出,放回他原来在听的带子,我看到封套上写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是一位年轻的男歌星唱的流行歌。
音乐用一种无奈的声调流出来了: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
其实我永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
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
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心底突然冒出这样的声音:"呀!这首歌比我刚刚听到的佛教歌谣,更能表现佛教的精神,或者更接近佛教!"
自心的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正是像云,捉摸不定吗?念头的生住异灭,不正是像梦一样,忽远又忽近吗?无常与因缘的现象,不正是像谜一般,总是看不清吗?我们不敢靠众生太近,不是我们不慈悲,而是怕不能负担对众生的深情!我们看到人生的爱别离,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结局,只有暗暗的伤心……
想着这首歌,使我十分感慨,其实到处都有人生的智慧,不一定要标明"佛教",因为真正智慧的教化是心的教化,而心的教化是无相的。
我记起在《大宝积经普明菩萨会》中有一段非常美丽动人的经文,是佛陀对迦叶尊者说的,简直像诗一样:
心去如风,不可捉故。
心如流水,生灭不住故。
心如灯焰,众缘有故。
是心如电,念念灭故。
心如虚空,客尘污故。
心如猕猴,贪六欲故。
心如画师,能起种种业因缘故。
心不一定,随逐种种诸烦恼故。
心常独行,无二无伴,无有二心能一时故。
心如怨家,能与一切诸苦恼故。
心如狂象,蹈诸土舍,能坏一切诸善根故。
心如吞钩,苦中生乐想故。
是心如梦,有无我中生我想故。
心如苍蝇,于不净中起净想故。
心如恶贼,能与种种考掠苦故。
心如恶鬼,求人便故。
心常高下,贪恚所坏故。
心如盗贼,劫一切善根故。
心常贪色,如蛾投火。
心常贪声,如军久行乐胜鼓音。
心常贪香,如猪喜乐不净中卧。
心常贪触,如蝇着油。
如是迦叶!求是心相,而不可得。
在经曲中像这样的片段很多,可见心的变化很大,不只别人难以了解我们的心,连自己也常常不懂自己的心。这是为什么像寒山子这样能以最浅白的文字写境界的禅师都要感叹的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其实,没有人懂我的心,因为我的菩提心是难以比拟的。
《大日经》里说:"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是说一个人如果能如实知道自己的心,那就是菩提的所在,可见"如实知自心"说来平常,却是极不凡的。
一个人不懂自己的心是正常的,不然拿两段经文问问:
"天下人心,如流水中有草木,各自流行,不相顾望。前者不顾后,后者不顾前,草木流行,各自如故。人心亦如是,一念来,一念去,亦如草木前后不相顾望。"(忠心经)--请问:你可以主掌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吗?
"心取地狱,心取饿鬼,心取畜生,心取天人。作形貌者,皆心所为。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请问:在六道轮回中,你可以选取要去的所在吗?你在与心相斗时,有胜的把握吗?
当我们讲"佛教"时,讲的不是形式,而是心,是心在教法,是佛陀调心的经验,而不是一个宗教的标签。
在我们的生活四周,能使我们的心更明净升华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能往善良慈悲迈进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生起觉悟与智慧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更利他无我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身心更安顿的,那是佛法!
佛陀的两位大弟子,一是智慧第一的舍利弗,一是神通第一的目犍连,他们都是听到一首偈而得法眼净的,这首偈是:
法从缘生,
亦从缘灭;
一切诸法,
空无有主。
佛法是无所不在的,但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形式,这个时代最怕的是流于古板形式的佛法,那就像把慈悲两字在纸上写一百次,然后把纸张吞进肚里,慈悲也不会增进一丝一毫,即使佛陀在世,对形式主义的佛教也会大叹:"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一分钟很短,但是,一分钟比五十九秒还长,比一秒钟更长很多,所以,要珍惜每一分钟。
佛经里最短的时间是一刹那,等于七十五分之一秒。一念里有九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灭,因此连刹那也是无限。
佛经里最长的时间叫"阿僧祗",是不可计算、无量数的意思,据称一阿僧祗有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年,可是又说:"一念遍满无量阿僧祗劫",因此长短并没有分别。
一弹指,也是佛经的用语,一弹指有六十五刹那,有的经说一弹指有九百六十生死,有的经说一弹指之间心念转动九百六十次。还有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又有说,四百念为一弹指,一万二千弹指是一昼夜。并不是佛经不统一,而是时间相对的概念,不是绝对的。
有的人一分钟当于千世用,有的人千百世轮回生死业海茫茫,不及别人的一弹指顷。
一寸时光,就是一寸命光,每一眨眼,命光就流逝了。因此,注意当下,就是珍惜永恒的生命。
在思想与思想之间,时间一定留有空隙,只要进入那空间,有觉察的力,时间就等于智慧。
不要期待永恒的理想,若能安住在此刻的时间上,此刻就是净土,就是永恒的理想。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其实,一就展现了万法,就像一秒钟不能从一万年抽出,一万年则是由一秒组成。
年龄不能做为智慧的依据,因为每个人都是宇宙的老人。上帝未生之前,我就存在了,这是宇宙的真实。
有理想、有壮怀的人不因时间消逝而颓唐,而是到死的瞬间还保持着向前的心。
我喜欢两副对联:
世事如棋局,不着者便是高手;
一身似瓦瓮,打破了才见真空。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也须放手;
一枝金笏担朝政,担起也要歇肩。
-----真是道尽了人与时间赛跑的关系,人不能与时间赛跑,但人可以包容时间、善待时间。
极大之处,有极小存在;极近之处,有极远存在;极恶之处,一定也有佛存在。
时间是空,但它创造了无限的有;时间是不可捉摸的,却制造许多可捉之物;时间的空与不空是同一质、同一味。
"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时间从未变过,因为钟表、日夜都不是时间;但时间也从未住留,因为整个宇宙都是时间的痕迹,时间的道场,在为我们说缘起的法、生灭的法。
奔马的速度很快,可是快不过时间。
飞燕的速度更快了,也一样快不过时间。
刹那刹那的念头更快更急,还是快不过时间。
这个世界没有一样东西快过时间,所以春天来临的时候,犹如奔马脚踩飞燕,是挡也挡不住的。
但人在开悟时的感觉,或可与时光比拟,禅里说“一箭过西天”,是指心性遥远、崇高而绝踪迹的境界,超越了语言、心得、时空,无任何迹象可循。
二大庄严
当我们看见一朵花开启,那是庄严。
当我们看到一枝草挺立,那也是庄严。
智慧从黑暗中开悟,犹如晨曦中的花开。
定力在波动中不失,仿佛风雨中不倒的青草。
有动人之美的是智慧,这是“第一义庄严”。
不随恶境波折的是福德,这是“形相庄严”。
大般涅磐经说:“二种庄严,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萨具足如是二庄严者,则知佛性。”
菩萨之庄严,那是由于世界本来如是庄严。
三清净
释迦牟尼佛指着大地,大地全部变成紫金色,他对弟子们说:“心净,则国土净。”
---我的世界本来就这样清净,只是你们看不见罢了!
“清净”有心、身、相三种,对于这个世界不生染心、瞋心、骄慢心、悭贪心、邪见心,是“心清静”。
心清静了,能常得化生,不再轮回,叫“身清净”。
身心清静了,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为清净的世界,这是“相清净”。
看曦光中的树,翠绿如斯,感到就与自心的清净无异。
四不思议
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常发现,我们对宇宙的了解是太有限了,就是一朵黄花从田野中开放,它所依凭的力量,人也不能完全了解。
所以,佛说,这世上有四件事是人不可思议的,众生的生死不可思议,世界的生成及始终不可思议,龙的意念不可思议,佛的清净境界不可思议。
既然一切都不可思议,让我们路过田园时仔细的欣赏一朵花吧!让我们在静寂的夜里不要思议,回观自己的心吧!
五色五智
从前在印度,僧团不得以青、黄、赤、白、黑五色制成法衣,认为这五种颜色是华美之色,是庄严极乐净土的颜色。
五色是法界体性、大圆镜、平等性、妙观察、成所作等五种智慧的象征、也是信、进、念、定、慧五种力量的代表。
到了中国,又和金、木、水、火、土五行结合,与地、水、火、风、空五大相通,成为宇宙的根本元素。
每一种颜色都是伟大的,因此树上一粒鲜红的李子中,也有大化的奥秘.
六窗一猿
释迦牟尼佛拿起桌上的一条宝花巾,打六个结,对弟子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都是同一本性,因妄相而有六种不同。
这就好像一个房子里有一只猿猴,从六个不同的窗子看进去,仿佛是六只猴子,其实只有一只。
很多人在某一个特别的时空都会看到那只猴子,但是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跳窗进去,抓住那只猴子。
抓住猴子再从窗子看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
七情六欲
凡人说的七情六欲,是从佛经来的。
喜、怒、哀、乐、爱、恶、欲是"七情",乃是非之主,利害之根。
色欲、形貌、威仪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叫做“六欲”,是凡夫对异性具有的六种欲望。
七情六欲原无好坏,沉沦了就堕落,清净了就超越。
可惜沉沦者众,清净者寡。
八功德水
佛经里,把很好很好的水叫做“八功德水”。
是说水具有八种功德、八种殊胜:
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善根。
包围着须弥山的七内海,还有佛净土的水都是八功德水。
其实,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也有这样的水,今天路过犹澄明的澎湖内海就有这样的感慨:许多地方没有八功德水,那是因为当地的人没有功德了。
一个地方的水开始污染,表示人心已先污染了。
九品莲台
《观无量寿经》里说到,人如果求生净土,死后会依其善根因缘去往生净土,净土分为九品,人则从莲花里化生。
人从莲花里化生出,想起来就令人感动,可是莲花那么柔软,要多么柔软的人才能安住呢?
在这波动烦恼的人间,有时觉得能住在草树围绕的茅屋,心中没有烦恼,就是净土了。
十界一念
佛法里把世界分成十界:地狱界、饿鬼界、畜生界、修罗界、人间界、天上界、声闻界、缘觉界、菩萨界、佛界,前六界是凡夫的迷界,后四界是圣者的悟界,所以称为“六凡四圣”。
十界看来很遥远,其实很近,“十界一心平等”,“十界互具”,“十界一念”。
所以说人身难得,生而为人是珍贵的,因为十界都在我们的心中,偶尔抬眼看人间,总是看到悲喜的演出,这时就会想:超凡入圣吧!可是看到苦难不能解救,就会想:超圣入凡吧!
十一面观音
以观世音菩萨的形相,看了最令人心惊的是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有十一张脸,顶上的佛面表示佛果。前三面慈相,见善众生而生慈悲心,大慈与乐。左三面瞋面,见恶众生而生悲心,大悲救苦。右三面白牙暴出,见净业者发赞叹,劝进佛道。最后一面大笑,是见到善恶杂秽众生而生怪笑,使其改恶向善。
十一面观音其实是人间相的总和,令人深思,其慈如山,其悲似海,而他的生气与爆笑,何尝不是深刻的示现呢?
十二因缘
佛经的根本教义是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这是说生老病死一切的苦恼是从无明开始的,而一个人如果要灭除人间的苦,就要灭去无明与渴爱。
人生在这个天地,有哭有笑,有血有泪,看起来是多么奇妙,可是这奇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想要停止生死轮转,就要从此刻开始!
对太阳雨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子的。
幼年随母亲到芋田里采芋梗,要回家做晚餐,母亲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采下,我蹲在一旁看着,想起芋梗油焖豆瓣酱的美味。
突然,被一阵巨大震耳的雷声所惊动,那雷声来自远方的山上。
我站起来,望向雷声的来处,发现天空那头的乌云好似听到了召集令,同时向山头的顶端飞驰奔跑去集合,密密层层的叠成一堆。雷声继续响着,仿佛战鼓频催,一阵急过一阵,忽然,将军喊了一声:"冲呀!"
乌云里哗哗洒下一阵大雨,雨势极大,大到数公里之外就听见噼啪之声,撒豆成兵一样。我站在田里被这阵雨的气势慑住了,看着远处的雨幕发呆,因为如此巨大的雷声、如此迅速集结的乌云、如此不可思议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见。
说是"雨幕"一点也不错,那阵雨就像电影散场时拉起来的厚重黑幕,整齐的拉成一列,雨水则踏着军人的正步,齐声踩过田原,还呼喊着雄壮威武的口令。
平常我听到大雷声都要哭的,那一天却没有哭,就像第一次被鹅咬到屁股,意外多过惊慌。最奇异的是,雨虽是那样大,离我和母亲的位置不远,而我们站的地方阳光依然普照,母亲也没有跑的意思。
"妈妈,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西北雨,没要紧,不一定会下到这里。"
母亲的话说完才一瞬间,西北雨就到了,有如机枪掠空,哗啦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就在扫过的那一刹那,我的全身已经湿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象,炸开来几乎有一个手掌,打在身上,微微发疼。
西北雨淹过我们,继续向前冲去。奇异的是,我们站的地方仍然阳光普照,使落下的雨丝恍如金线,一条一条编织成金黄色的大地,溅起来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极了。
母亲还是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实上空旷的田野也无处可躲,她继续把未采收过的芋梗采收完毕,记得她曾告诉我,如果不把粗的芋梗割下,包覆其中的嫩叶就会壮大得慢,在地里的芋头也长不坚实。
把芋梗用草捆扎起来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这是西北雨,如果边出太阳边下雨,叫做日头雨,也叫做三八雨。"接着,她解释说:"我刚刚以为这阵雨不会下到芋田,没想到看错了,因为日头雨虽然大,却下不广,也下不久。"
我们在田里对话就像家中一般平常,几乎忘记是站在庞大的雨阵中,母亲大概是看到我愣头愣脑的样子,笑了,说:"打在头上会痛吧!"然后顺手割下一片最大的芋叶,让我撑着,芋叶遮不住西北雨,却可以暂时挡住雨的疼痛。
我们工作快完的时候,西北雨就停了,我随着母亲沿田梗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沟里奔流,整个旗尾溪都快涨满了,可见这雨虽短暂,是多么巨大。
太阳依然照着,好像无视于刚刚的一场雨,我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向上快速的蒸发,田地上也像冒着腾腾的白气。觉得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热,土地上则充满着生机。
"这西北雨是很肥的,对我们的土地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做田人,偶尔淋几次西北雨,以后风呀雨呀,就不会轻易让我们感冒。"田梗只容一人通过,母亲回头对我说。
这时,我们走到蕉园附近,高大的父亲从蕉园穿出来,全身也湿透了,"咻!这阵雨真够大!"然后他把我抱起来,摸摸我的光头,说:"有给雷公惊到否?"我摇摇头,父亲高兴的笑了:"哈……,金刚头,不惊风、不惊雨、不惊日头。"
接着,他把斗笠戴在我头上,我们慢慢的走回家去。
回到家,我身上的衣服都干了,在家院前我仰头看着刚刚下过太阳雨的田野远处,看到一条圆弧形的彩虹,晶亮的横过天际,天空中干净清朗,没有一丝杂质。
每年到了夏天,在台湾南部都有西北雨,午后刚睡好午觉,雷声就会准时响起,有时下在东边,有时下在西边,像是雨和土地的约会。在台北都城,夏天的时候如果空气污浊,我就会想:"如果来一场西北雨就好了!"
西北雨虽然狂烈,却是土地生机的来源,也让我们在雄浑的雨景中,感到人是多么渺小。
我觉得这世界之所以会****横流、贪婪无尽,是由于人不能自见渺小,因此对天地与自然的律则缺少敬畏的缘故。大风大雨在某些时刻给我们一种无尽的启发,记得我小时候遇过几次大台风,从家里的木格窗,看见父亲种的香蕉,成排成排的倒下去,心里忧伤,却也同时感受到无比的大力,对自然有一种敬畏之情。
台风过后,我们小孩子会相约到旗尾溪"看大水",看大水淹没了溪洲,淹到堤防的腰际,上游的牛羊猪鸡,甚至农舍的屋顶,都在溪中浮沉漂流而去,有时还会看见两人合围的大树,整棵连根流向大海,我们就会默然肃立,不能言语,呀!从山水与生命的远景看来,人是渺小一如蝼蚁的。
我时常忆起那骤下骤停、瞬间阳光普照;或一边下大雨、一边出太阳的"太阳雨"。所谓的"三八雨"就是一块田里,一边下着雨,另外一边却不下雨,我有几次站在那雨线中间,让身体的右边接受雨的打击、左边接受阳光的照耀。
三八雨是人生的一个谜题,使我难以明白,问了母亲,她二言两语就解开这个谜题,她说:
"任何事物都有界限,山再高,总有一个顶点;河流再长,总能找到它的起源;人再长寿,也不可能永远活着;雨也是这样,不可能遍天下都下着雨,也不可能永远下着……"
在过程里固然变化万千,结局也总是不可预测的,我们可能同时接受着雨的打击和阳光的温暖,我们也可能同时接受阳光无情的曝晒与雨水有情的润泽,山水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能适性的、勇敢的举起脚步,我们就不会因自然的轻易得到感冒。
在苏东坡的词里有一首《水调歌头》,是我很喜欢的,他说: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人生广大的倒影里,原没有雌雄之别,千顷山河如镜,山色在有无之间,使我想起南方故乡的太阳雨,最爱的是末后两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心里存有浩然之气的人,千里的风都不亦快哉,为他飞舞、为他鼓掌!
这样想来,生命的大风大雨,不都是我们的掌声吗?
在恒河边,释迦牟尼佛与几个弟子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问:
"你们觉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还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离去时,所流的泪水多呢?"
"世尊,当然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所流的泪水多了。"
弟子们都这样回答。
佛陀听了弟子的回答,很满意的带领弟子继续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说这段话时的情景,心情都不免为之激荡,特别是人近中年,生离死别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见人痛心疾首的流泪,都会想起佛陀说的这段话。
在佛教所阐述的"有生八苦"之中,"爱离别"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爱离别指的不仅是情人的离散,指的是一切亲人、一切好因缘终究会有散灭之日,这乃是因缘的实相。
因缘的散灭不一定会令人落泪,但对于因缘的不舍、执著、贪爱,却必然会使人泪下如海。
佛教有一个广大的时间观点,认为一切的因缘是由"无始劫"(就是一个无量长的时间)来的,不断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起起灭灭,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为相亲相爱的人离别所流的泪,确实比天下四个大海的海水还多,而我们在爱别离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击与冲撞,也远胜过那汹涌的波涛与海浪。
不要说生死离别那么严重的事,记得我童年时代,每到寒暑假都会到外祖母家暂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园和荔枝园,有八个舅舅,二十几个表兄弟姊妹,还有一个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结束的时候,爸爸来带我回家,我总是泪洒江河。有一次抱着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不肯离开,全家人都围着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说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泪都要把我们的荔枝园淹没了。"我一听,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湿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个情景还时常从眼前浮现出来。
不久前,在台北东区的一家银楼,突然遇到了年龄与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经是一家银楼的老板娘,还提到那段情节,使我们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见的隔阂,相对一笑。不过,一谈到家族的离散与寥落,又使我们心事重重,舅舅舅妈相继辞世,连最亲爱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觉得童年时为那短暂分别所流的泪是那么真实,是对更重大的爱别离在做着预告呀!
"会者必离,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时,往往感到无常的无情,有时候看自己种的花凋零了、一棵树突然枯萎了,都会怅然而有湿意,何况是活生生的亲人呢?
爱别离虽然无常,却也使我们体会到自然之心,知道无常有它的美丽,想一想,这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大部分都喜欢真花,不爱塑胶花呢?因为真花会萎落,令人感到亲切。
凡是生命,就会活动,一活动就有流转、有生灭,有荣枯、有盛衰,仿佛走动的马灯,在灯影迷离之中,我们体验着得与失的无常,变动与打击的苦痛。
当佛陀用"大海"来形容人的眼泪时,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夸大,只要一个人真实哭过、体会过爱别离之苦,有时觉得连四大海都还不能形容,觉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来也不过我们泪海中的一粒浮沤。
在生死轮转的海岸,我们惜别,但不能不别,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时间,两者都不能逆转,与其跌跤而怨恨石头,还不如从今天走路就看脚下,与其被昨日无可换回的爱别离所折磨,还不如回到现在。
唉唉!当我说"现在"的时候,"现在"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不可留,才是最大的爱别离呀!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有趣的梦,梦见我捉了一个鬼!”孩子早晨起床洗脸的时候,这样告诉我。
“鬼?”我怔了一下,六岁的孩子就知道有鬼,出乎我的预料。
“是呀!一个鬼!我捉住了他。”孩子斩钉截铁的说。
“鬼长得什么样子?”我问。
“鬼长得和人一样呀。”孩子说中。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鬼呢?”
“因为他走路时躲躲藏藏,专选黑暗的角落走,眉头皱成一团。很不开心的样子,他都不笑的,而且都用白眼看人,我在路上走,看到所有的人都很开心,只有他脸皱着,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鬼了。”孩子说。
原来他心里的鬼是这样,想想也颇有道理,我就问:“那你为什么要捉他呢?又用什么方法抓他呢?”
“我想,做鬼是很苦的,希望捉住他告诉他不要做鬼了。而且,我想,捉鬼是不容易的,一定要用鬼的方法才行,我就跑去对那个鬼说:
喂!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轮流做鬼。他答应了,他先做鬼,我被捉住了,换我做鬼,我捉住他,就对他说:
别做鬼了吧!每天绷着脸多无聊。他大概觉得做鬼没意思,就说好!”
孩子天真地说着故事,我听得竟然入神了,说:“他真的就不做鬼了吗?如果能不做鬼就可以不做,那就太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我在梦里想,要怎么来改变这个鬼呢?我把他带到寺庙里,叫他在清净的地方消消鬼气,然后我教他念嗡嘛呢呗咪哞,我对他说:
你早上就做这个好了。然后坐在对面看他念,然后,我对他笑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那鬼很奇怪,他从来没笑过,问我:这哈哈哈听了真好!要怎么哈哈哈?我听了很同情他,我说:
你要是从前开开心心,现在也不会变鬼了。
我就教他笑,他开始的时候笑得很丑、不自然,渐渐就笑得好看了,到最后比他原来好看一百倍,脸也红了,眉头开了,胸部也挺起来了,眼睛很亮很亮了。我说:
你已经变成人了呀!人就是这样,开心欢喜,多好!鬼高兴得不得了,他叫我给他取个名字,我说:我就叫你开心好了!
一说完,他就不见了,我也醒了。”
这是今天早晨,我的孩子对我说的一个梦,我听了引起一连串的思考,想到人间里,如果一个人终日不悦,白眼看人,总是走在黑暗的路上,他就可以说是人间的鬼,至少是心里有鬼了。若以孩子的标准来评定,我们走在路上看到的人,至少有一半应列入鬼界,因为开心的人愈来愈少见了。
对付鬼有什么方法呢?就是清静、开心罢了。我们心里的鬼不断地在和我们捉迷藏,一般人总是隐藏他,修行人的不同,就是显露他、捉住他、改变他,一直到他清净为止。
佛经里说:
善护于身口,
及意一切业。
惭愧而自防,
是名善守护。
身口意三业的清净,是说身中无恶行之鬼、口中无恶言之鬼、意中无黑暗之鬼,使身口意清白明朗,就好像黑夜里的满月一样。佛陀在《杂阿含经》里说:“善男子譬如月,譬如明月净分光明,色泽日夜增明,及至月满,一切诸星中,其光最盛明。”
所以,我们不要怕黑,鬼就像黑暗里的影子,只要我们往光明之地走去,影子便会暴露出来,在日正当中的时候,影子就在脚下了!
从前,在阿拉伯,有一位性情凶残的国王,他非常恨女人,每到了夜晚,都要杀死一个妃子来发泄他的愤恨。
国王身边的大臣都对国王感到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想。当时的宰相有一位聪明非凡的女儿,她从父亲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决心要去救助那些无辜的宫妃,以及那位凶残的国王。
她征得了父亲的同意,自愿入宫做国王的妃子。
在宫中,她每天晚上都为国王讲故事,又故意不把故事说完,让国王悬念着故事的情节,无心去杀人。
这样,连续的过了一千零一夜,凶残的国王终于有所感悟,从此停止杀人。少女不仅拯救了无数的宫女,也拯救了国王。
我很喜欢这个阿拉伯的传说,现在我们熟知《天方夜谭》(或《一千零一夜》)童话,就是那位聪明而仁慈的少女为国王讲的故事,这些故事最动人的有《阿拉丁与神灯》、《辛巴达历险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魔毯》、《钻石少女》、《飞天木马》等等。
我们仔细读这些故事,会发现它重复的为我们诉说,仁慈与真情的人最后会得到圆满;人应该点燃自己的神灯,做自己的主人,免得为恶灵所主宰;心灵是非常庞大的,可以无限的飞翔;最刺激的冒险最后也比不上身心的安顿;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关系等等。
天方夜谭的美丽传说,使我想起密宗也有一个类似故事,密宗的大护法嘛哈噶拉(Mahakala)原来是极为愤怒的神,他是黑色显现愤怒之相,他的红发如火竖立,传说他夜游人间,食人血肉,所到之处一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冰雹如石,观世音菩萨为了感化他,示现作为他的妻子,使他震动开悟,终于成为极有威力的护法神。
从类似的故事,使我们知道要拯救憎恨、愤怒,最有力量的是纯粹的悲心,在悲心的感召下,我们仿佛看见了阿拉伯国王和嘛哈噶拉那越来越亮的双眼。这双逐渐开出光芒的眼睛,一只是因于智慧,一只则是由于慈悲--我们可以这样说,智慧是慈悲之门,而慈悲是智慧之钥,两者是不可分离的。
在佛教,特别是禅宗,由于强调开悟、强调空,往往使人认为佛教是主智的宗教,像达摩祖师将传心做为禅的核心,并说心只能以禅定才能把握,这常使人误以为心是静止的。到了六祖慧能,为避免静止的理解,把禅的核心强调为"见性",是"定慧一体"。
不管是"调心"或"见性",都容易让人感觉禅的空性智慧里面没有"慈悲"的特质,这是非常可惜的,其实,禅里也讲"大用"、讲"圆满",其中有无限的慈悲。如果没有这种"业响随声"的大悲,就会失去宗教体验的精髓,失去智慧的洞见,当然就失去了禅宗,乃至佛教的精神了。
我们可以举赵州从谂禅师的几个例子,来看禅心中大悲的一面。
有僧问赵州:"像你这样的圣人,死后会到何处?"
赵州说:"老僧在汝众人之前入地狱!"
问的人感到十分震惊,说:"这如何可能?"
赵州毫不迟疑的说:"我若不入,阿谁等着救度汝等众人?"
--我们最赞叹地藏王菩萨入地狱的大悲行愿,赵州则表达了禅师的本愿与菩萨无异,他开启禅心完全没有自私自利的动机。
有婆子问赵州:"婆是五障之身,如何免得?"
赵州说:"愿一切人升天,愿我这婆婆永沉苦海。"
--禅宗与众生是同一不二,所以他具有菩萨"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心情,他为了知悉众生的苦难,因此愿意比众生承受更大的苦难。
一日有僧访赵州,问:"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约。"
(略约,就是摇摇晃晃的意思)。
赵州说:"汝只见略约,且不见石桥。"
僧又问:"如何是石桥?"
赵州说:"度驴度马。"
--赵州寺院前的石桥是让驴马走过的,赵州把自己比做石桥,象征了修行者把全身心奉献给别人,尽管受驴马践踏,也毫无怨言。铃木大拙谈到这个公案曾有这样精到的评述:"对赵州石桥来说,不仅驴马从上面经过,现在还包括重型卡车和火车等运输工具,它都愿永远荷载它们。即使它们滥用它,它依然悠游自得,不为任何骚乱所动。"第四步"的禅者正像这桥一样,他不会在左脸被打后再转过右脸去让人打,担他会为人类同胞的福祉默默地工作着。
有人问赵州:"佛是觉者,又是人天的导师,他是不是已免去一切烦恼?"
赵州说:"不,他有最大的烦恼!"
"这如何可能?"
赵州说:"他的大烦恼就是要救度一切众生!"
--佛是最究竟的圆满,也是禅者"见性成佛"、"即心即佛"的最上境界,可是在佛的最后并非一无所有,在佛之后还有众生,这说明了大悲植根于大智之中,而大悲也是大智最灿烂的花朵。
赵州的禅风如今还吹拂着我们,象征了真实的禅心是不能离开慈悲的,即使是涅佾之境, ,也有慈悲的本质。在无著菩萨的《摄大乘论》中曾把大乘的清净分为"离垢清净"和"本性清净"两个层面,离垢清净是舍迷求悟,是步向大智之路,而有了大智慧的人,当发现众生本性清净,而这种"始净"或"本净"里面本来说有慈悲。
所以,一个真正的"觉者",一定是体验了无常与无我的人,认识了宇宙为缘起性空的无常,才能体现智慧;知悉了在无我空性中众生平等,就能有自然的慈悲。
对于修行者而言,"觉"不是一个终结,也是相对的开始,因而,佛或者禅所体验到的空,不是虚无的空,而是人和一切事物任运无碍的圆满。
空,是清净,是无碍的大智,也是圆融的大悲。
没有恶,就没有善;没有真空,就没有妙有。在宇宙万有中,一切看起来各自独立,其实是相互依赖的。当宰相的女儿去做阿拉伯王的妻子时,她是解救那无辜的宫妃,但这解救的根源是要开启国王的智慧与悲心,要解救善先拯救恶,这是多么值得深思呀!
禅宗里常把觉悟者称为"人天眼目",是三界的眼睛,在这眼睛中智慧与慈悲是一对的,一个人走向开悟之路,是有着"越来越亮的双眼",是净化眼目的开始,若偏向于智或悲,就会使眼睛蒙尘,使我们不知道此刻的生活便是永恒的显示,也会使我们忘记如果没有普遍解脱,自我的解脱便失去了意义。真正的禅是具足的,它的本质是悟,真正的悟,是智在悲中,悲在智中,如雨之于水,不可分离。
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深刻的梦想,就是人对于“我”的执著。
每天早晨清醒的时候,“我”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我要吃东西、我要工作、我要上厕所。接着,我的势力范围就划定了,这车子、这房子是我的,这工作、部属是我的,到处都是我的东西。
即使是独自一人,也很难让我们抛开我,行为、言语、思想到处都是我的色彩,我思故我在、我言故我在、我行动故我在,透过这些我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到了晚上睡觉,则是“我累了,我需要休息”,夜里不能控制的做了我的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妄的。
因为有我,活着就有很多的烦恼,要为自己的肚皮、享乐、需要服务,四处奔波,但是,“我”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因为有我,死亡之际有许多恐惧,一方面担心我会永远消失,另一方面则舍不下花许多力气所积聚的事物。
因为有我,得之则喜,失之则忧。
我执,是一切贪心、瞋恨、愚痴的根源。
很少很少人地思考“我”的问题,例如我是真实的吗?我的哪一部份最真实?例如我在宇宙时空中到底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例如我何所从来?何所从去?
当然,“我”不可能是假的,因为我是如此真实,受伤了会痛,工作了会累,肚子饿了会难受。会哭、会笑、会欢喜、会生气。
可是,我也不是那么真实,我会长大、会老化,似乎没有一刻是相同与恒常的。我也时常在工作、娱乐、睡眠时沦入忘我的状态,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而且我知道这,如果把我的皮肉、骨髓、呼吸、水分还给这个世界,我的色身失去,我的执著就不真实了。
我不会永远活在这个世界,因为人的寿命是有限,我也不能例外。可是似乎我的色身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是完全归于空无。
那么,“我是因何而生?我是因何而灭?生灭之后是否还有生灭?”是每一个有智慧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依照佛教的说法,人是从缘而生的,在某一个时空中,由色受想行识的习气,汇聚了眼耳鼻舌身意,假合了地水炎风空就形成了我的人身,等到缘尽了,四大毁坏,一切都归于空无,只留下在种子里的识,等待下一个因缘的会合,如此不断的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生老病死、这就是轮回。这也是佛教说“无始”的原因,因缘的轮转会合,并没有一个开端。
因而可以这样说:在因缘的本质里,“我”是一个假合,可是在感觉的表相上,我是真实的。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认识倒:那时刻在变灭的眼耳鼻舌身意,并不是真正的我,从小到大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不知道已改变多少,可是我还是我。因此,把这些东西粉碎解散后,一定还有一个“我”在。
不只“我”是因缘所生,连一朵玫瑰花也都是的,玫瑰花若不叫玫瑰花,它也长同一个样子,也一样的香。但是在玫瑰花谢了后,我们不能说没有玫瑰,只能说玫瑰是因缘的假合。此所以玫瑰年年开,劈开玫瑰树却是一无所有。
众生不能明白“我”是假合,因此产生很多我的毛病、我的问题,例如:
我执:由于对我执著的习气长久熏气,因此对世界起差别心,这种“我执”的种子,是后世得到各种不同果报的原因.
我见:执著“我是实有”的妄想见解,使我们惑业缠身,不得解脱。
我爱:深生爱着于一已的妄执自我,是人生的根本烦恼,因为我爱,所以我贪,由于贪则深生耽著,无法超越。
我痴:一切疑惑障碍都以愚痴为前导,因此我痴是一切无明烦恼之首。“我痴”就是愚于我相或迷于无我之理的人。
我相:虽然实相的“我”是没有实体的,可是凡夫总是误认实有而执著,这种执著产生了爱我轻人的妄想,甚至发现出我的相状。
我妄想:执著于我的虚妄颠倒之心,来分别诸法之相,产生了谬误的分别,不能如实知见事物。以情生著,则成系缚;若离妄想,则无系缚。
这是多么可悲,凡夫不知道迷界的真实相,而在世间的无常里执常,在诸苦中执乐,在无我上执我,在不净处执净。颠倒妄想就是这样而生的,一个人唯有破了我见、我执、我爱、我相,才会有真实的般若,所以《金刚经》里才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如来说我者,即非是我,是名为我。”
在梦中有梦,在身外有身,我们知道夜里睡眠时的梦是不真实的,那是因为我们有醒来的时刻,若不醒来,梦则似真。我们不能体验“我”是一个梦,可能是所有梦中最真的梦,那也是因为我们没有醒来的时刻,一旦醒来,我只是一场梦!
所以,人要有醒来的声愿,有醒来的勇气与决心,才不会永远在梦中沉沦而不自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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