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法喜”的李娜
久违了,李娜!在望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她年轻,我对时间的感受也不如而今深刻;而今,当我独处时,总是忍不住要问上一句:岁月遗留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呢?
第一次见到李娜是在央视“难忘一九八八”晚会上,她像鸟儿飞过窗口一样从我眼前掠过;以后的相见都是在舞台上下,在摄影棚内外的匆匆擦肩而过之中。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吗?不,谈不到深刻,只记得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总是不愿睁得太开,好像噙住了很多光线,以至于不愿再释放出来似的;对同行也是淡淡相处,正如歌曲里所唱的“水中的一抹流红”,她独自而在,独自存在于自己音乐的宁静之中。
但是,一曲《青藏高原》令我对她刮目相看。不是吗?在她并不高大的躯体内谁会想到竟然蕴藏那么一种生命的原始的激情呢?听,在盘旋而上好似直入雪峰纯静之广袤的蓬勃旋律中,巨大的艺术渲染力骤然迸出,哪一个听者的心灵能抗拒这一震撼呢?多少次,我沉溺在她用声音制造的漩涡之中,在变化莫测的旋律中起伏,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确切地说,我对《青藏高原》这首歌的喜爱,还有更深层的内涵,它不仅唤起了我对儿时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中去追求艺术之精神的那股执著的热情的回忆,也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诚———因为,实在说,我到过青藏高原,我也在高原凛冽的雪风中站立过,也在向高原之魂朝拜的崎岖道路上行走过,也被从石头缝里钻出的摇曳着花铃的小草感动过。是的,一株小草向大自然所展示的顽强不息的进取精神更能象征真实的生命,而今还是我艺术创造所取之不尽的源泉。正因如此,我才能体会到李娜是用怎样的一种心灵去体验去演绎她的“青藏高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首歌中蕴藏着某种接近于真实的精神内涵;我之所以说它“接近于真实”,是因为纯粹的真实是不可能达到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走在一条通往真实的道路中。
以后,我听说了她在香港的演唱时,以无伴奏的方式讴歌《青藏高原》。全场观众,鸦雀无声,静心地聆听,是的,谁的心灵能不为那跟“青藏高原”一样巍峨纯净的绝唱所感动呢?唱完了,李娜从自己的旋律中解放出来了,但观众还陶醉在她所制造的声音的波纹里,半分钟的沉默等来了长久的掌声与欢呼不断———我想象得出那该是怎样壮观的场面。
后来,听说她出家了。我———惋惜不已,而不解与疑惑,更伴随了我不少日子。
终于,在洛杉矶,仿佛命运之神刻意安排的一样,我碰上了她。
真的,她是出家了!
一身黄衣僧侣服,洁净的剃度代替了当演员时头上的发饰;然而,面色红润,目光有神,某种纯之又纯以至于无尘的精神充溢在她的每一个举动中。几乎每个歌手必然会呈现在脸上的那种劳累的苍白和缺乏睡眠的倦意在她这里销声匿迹,连曾经在她眸子中闪烁过的懒散和迷茫也不见了;而今,出家的李娜全身荡漾着一股“在家”的和谐与安祥,交谈起来呢,却滔滔不绝,一变她过去与任何人交接时那淡淡的似乎接近于冷的表情。
话题很快转到我的网站上,她对此所表示的关心令人感动,我甚至觉得这可能就是最高层次的关心了,因为她根本就漠不关心,仿佛世界上并没有网络这回事儿。确实,我能理解,她把自己从真实的“网”中解放出来,其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再进入虚拟的网中。但我还是征询能否为她制作网页的事。她笑了:“我可能离那些太远了,我都快被忘记了。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我真的不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李娜了!”我说:“你当然有忘记自己的权利,这表明你的修行又进入更高的境界;可你的观众,你的歌迷不会忘记,你的成就还被社会承认,这些不应该成为佛家‘四大皆空’的理由吧!”她听后,若有所思地说:“对以前的我怎样评价,那是别人的事,也可以说是社会的事,我无暇去顾及,也不会去顾及。用句古人的话说就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了。至于制作网页,那更是你的事,你怎么干我就不管了;我刚入佛门,得一心一意地学法护法。”我说:“是脱离尘世?”她微微一笑:“还没有那么玄,但总得进行研究和探讨吧?”
她说得如此平静,我听得却很不安宁。
我还不住地琢磨,为什么找不到当年李娜在舞台上的影子,眼前的她———精神状态不错,红润的脸庞,自自然然地溢出显然是得益于养身修性所至的那么一种健康神色。我若有所悟:如果说舞台上的李娜是一枝掩藏不住自己芬芳的玫瑰,那现在的她就是一朵静静释放自身清纯的百合。一个人在自己一生中,能同时拥有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境界,还有什么不可以满足的呢?
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妈妈。母女俩站在一起,像一帧图画。不是出家人截断六根,不应该有凡夫俗子那尘世间的儿女情长吗?为什么她还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呢?是为了生活本身,还是某种感情的需要?———我克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冲动,由然迸出了所有人可能都希望向李娜提的一个问题:“你……你为什么出家呀?”她微微一笑回答:“我不是出家,我是———回家———了!”她用拖长的音节来纠正我的问法,听得出,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别人回答过这个问题;现在连我这样“高级”的人物也愿意把自己降得如此“低级”,她显然微有憾意。
许是看我心诚,她隔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向我道出自己是怎样看破红尘的:“我过去的生活表面上很丰富,可没有什么实质的内涵,不是吗?唱歌,跳舞,成为媒体跟踪的对象,这几乎是我过去生活的全部内容……多早啊,就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名利场的追逐之中。每当独自一人时,我就情不自禁地要思考:难道我这一生就这样下去,自己表演,也表演给人看,欢乐不是自己的,而自己的痛苦还要掩饰,带着面具生活,永远也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干什么都比较专一,不喜欢败在某个人的盛名之下,也不愿意在艺术实践上保持一个风格。包括为了生活的烦事而接触宗教,我也是倾心尽意,一往有深情,我看《圣经》,看《古兰经》,几乎所有的宗教性书籍我都感兴趣,但这也是在选择,一直寻找能寄托我这颗心的归宿。不瞒你说,在舞台上我虽然失去了自己,但在生活中我还没有失去寻找自己的勇气。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得道了,从‘六字真经’中领悟了道。在对‘唵嘛呢叭咪口牛’的永不停息的诵念之中,我忽然获得一种被什么提升起来的感觉:眼明,心亮,身体也处在一种异常兴奋和快乐的动静交融的感觉之中,我想:这是什么地方?过去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令人陶醉的地方,享受这种非物质的快乐?当这种感觉消失后,我必须又一次地从吟诵经文当中得到这种心灵的感受。于是,我从知道‘大彻大悟’这个词,到理解和感受到‘大彻大悟’。后来,在学法的过程中,我知道这是‘法喜’,所谓‘法喜禅乐’就是指的这个。于是,我觉得我应该出家,我把尘世中的烦恼和过去名利场上的经历、成绩、荣誉、教训全都抛诸脑后,我寻找原本蕴藏在我们每个人心灵之内的那么一种清静的觉醒,那么一种安宁的本性的冲动,然后潜下心来,慢慢领会自然与人类生来即已具有的和谐与真谛。”
她说得真切,可我听着有点玄,不是吗?我等“槛内人”原无这般“出尘”之想。她显然觉察到了我的疑惑,她让我听:“你听,‘唵嘛呢叭咪口牛……’你连起来一念,你能感到它是在迸发,是从无到有的迸发,像撞击的声音,也像诞生出精灵的轰响。”
听她说到这儿,蓦然,我的脑海里现出前不久刚看过的一个科幻电影,讲的是人类的起源,几个探险者在火星上听到一种不断重复的声音,由三个基本的音节组成,探险者突然领悟到这可能是人类遗传基因DNA中的遗传密码,他们便尝试着去符合这一声音,于是奇迹出现了,一扇先人类的时空大门打开了,人类又重新回到了它的初创时期,而探险者也了解到了人类在星球上的起源的秘密。
李娜的说法和这个电影里描述的声音,何其相似!我不禁惊叹科幻和宗教的异曲同工。
我凝神望着李娜,一直在听。
她生在我们的社会中,她长在我们的时代里,进步的社会时代,尊重人的权利,尊重人的信仰自由,当她在顿悟之中寻找到一条精神解脱之路,不让她在尘世的往事烦恼中徘徊,而在她认为快乐向上的温馨环境中漫步,遨游,这是一件她值得去做的事情,也是一件我们值得为她高兴的事情。我们可否这样认为: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一条即使不是真实的至少也是通往真实的道路。在这条路上走的并非她一个人,然而这一点也不能掩蔽她的独特性,恰恰相反,她的独特性正是由此表现出来,她正是在这样一条道路上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她没有迷失本我,又找到了本我,这该是何等令人神往的境界。
我在听,也一直在想。
想到小歌星谢津坠楼而去,想台湾歌手张雨生酒后飞车以至于“黄鹤一去不复返”———由衷地感叹道:人啊,要珍惜生命,珍惜自己,过去的一切不会形成开创新生活的障碍,低级的享受也并不妨碍高尚的追求!李娜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是用整个的我来感觉到的,真的,我的心———回家了。”
她一点也不讲她的歌,她一点也不讲过去文艺圈儿内的恩怨,她也一点不问及同道同仁的绯闻轶事,她一直在讲法,一直在讲道。显而易见:她在道中,法在她中,道与法在她这里已经达到的结合几乎是完美的。
李娜的妈妈坐在她的身边,我和李娜聊着聊着,渐渐淡漠了她出家的僧侣印象,还是觉得她像个孩子。李娜告诉我,妈妈担心她,到这里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她经常看望妈妈,妈妈为她煮一些饭菜吃。我说:“李娜,你真不容易,人得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舍弃尘世间的物质享受,而遁入空门去修身养性呀!”李娜说:“这应该全在你的顿悟之中,你一旦顿悟,会觉得拥有的远多于你失去的。”我说:“半天了,你一点也不谈你的歌,你真的全忘却了?在你的生命中,应该有一大部分属于音乐。知道你的人,源于音乐,佩服你的人源于音乐,想念你的人们还是源于音乐。你知道谷建芬老师说你什么吗?她说:李娜在《青藏高原》的演唱中,表现出某种高原性的东西,但这还不是她音乐才能的全部。我们许多的音乐人都是通过她的这首歌,重新又认识了李娜。我们很惋惜她出家。”说完这些我观察李娜的反映。
李娜思忖了半晌,摇摇头说:“不矛盾。在录制《青藏高原》的时候,唱到最后我也是泪流满面,不信你问张谦一,光为那歌词和曲调我还不至于,我觉得自己终于体验到了一种内涵,和我现在的追求非常吻合。”
看她要回忆起过去的事儿了,我赶忙递去一些我从北京来的时候就为她准备的,她演出的一些剧照。她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并且告诉妈妈,这张是哪一次,那张是哪一回。看完以后,又还给我。
我是带给她的:“怎么?你不要?”
她笑了:“不要。这些东西我都扔了,北京家里的东西也全不要了!”
我愕然许久,怔怔地望着她的妈妈,李娜的妈妈默默地挑了两张照片,珍惜地收起来。
我很想知道她靠什么生活,你生活中再有追求也得过日子呀!美国的寺庙里给工资吗?这儿的化斋怎么化,是捧着钵盂站在路旁吗?但是我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终于蹦出口的一句是:“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念经,作法事。”
念经我知道,作法事又是什么?
“就是帮人家集会念经,打个锣、镲什么的。”
我不禁想开个玩笑:好个李娜,放着独唱不唱,却跑到美国唱合唱……但是我马上制止住自己。我提醒自己,信仰自由,宗教可以不信,但不该笑玩,更不能亵渎。
其实,我挺佩服她的,比起无所事事,追名逐利的芸芸众生,她原本拥有许多值得人们去神往的东西,但她不看重自己已经拥有的这一切。每天接受鲜花和赞扬,相对灵魂的宁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愿永远沉浸在足踏红地毯的喜悦之中,在她的精神追求中还有更大的喜悦———“法喜”,她为着自己的理想,断绝了自己的过去,她的目光朝向未来,她所迷恋的境界,她所感受到的幸福,仅仅需要自己来建筑———总之,她开辟了自己的道路……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没有什么成就比这更是成就了!
尽管她很平和,对他人要求得已经很少,但我还是希望更多的人给我们曾经喜爱的李娜多一点祝福,当然我更希望她不回避这一祝福!
这一天,我们聊了许久———我聆听到了天外之音,至今这一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
附 录
《拥有“法喜”的李娜》一文在“昆朋网城”刊载以后,我接到很多电话,那些李娜的老朋友所表示出的激动与关怀确实令人感动,即使没有见过李娜但聆听过她的歌声的人们也托我向她致意,这使我更加坚信:凡在大地上存在过的生命你就不可能把它连根拔掉。李娜的生命有一段时间曾在舞台上长成了树,现在,她虽然淡出舞台,修身佛门,可还是未能被人遗忘,这意味着什么呢?
但在这所有电话中最让我感动的那一个却是李娜本人的,她对此文内容表示认可,但对“大彻大悟”一词却做了新的阐释,她说:“你在文章中说我已经‘大彻大悟’,这是不太适宜的,至少对现在的我并不合适。也许在你们看来,我是‘大彻大悟’了;因为我毕竟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成为佛教中人。但在我们佛门,我不过是刚刚开始在修行的阶梯上攀登而已,离‘大彻大悟’的境界还有着非常遥远的距离。我这样说并没有谦虚的意思,确实,在佛门中比我感悟更多的人比比皆是。我需要学习的还很多,而有待研究的更多。我希望你在网上替我澄清这一点,我不愿意在佛门同行中落下任何口实。”我听后,忍不住想说:“李娜呀,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呢?因为立足点与观察角度不同,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物会有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的见解;你觉得自己并未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那是你以佛教崇高道义来要求自己呀!而我这样还处在尘世中的人看来,现在的你不是‘大彻大悟’又是什么呢?不过,你这种求索不已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不仅能赢得我等的尊敬,也会赢得同门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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