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与天台宗新考
对于鉴真的研究,大多数人只注意到他对律宗以及对医药,佛寺的建筑,佛像的绘画、雕塑方面的贡献;极少数人推测过他与天台宗的关系,但缺乏充分的论证。已故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说过,研究历史,“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靠此“残余断片”,怎能“窥测”出历史真相呢?他提出:“必神游冥想”,才可以“真了解”,“而无隔阂肤廓之论”①,甚为高明。志磐《佛祖统纪》是天台宗所撰之佛教史,该书卷二十四《佛祖世系表》中无鉴真之名,但鉴真于唐天宝十二载(753)从扬州东渡时,携带了天台宗的经典,这个事实,值得注意,可惜没有直接的资料能够说明鉴真与天台宗的关系,我运用陈先生所提出的“神游冥想”的治学方法,试为论证如下:李肇《唐国史补》卷上《佛法过海东》云:“佛法自西土,故海东未之有也。天宝末,扬州僧鉴真,始往倭国,大演释教,经黑海蛇山,其徒号‘过海和尚’。”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一条材料,可惜没有对“过海和尚”这个称呼作进一步的研究。据《全唐文》卷四八○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言僧事,齐律仪,作《过海和尚塔铭》……”将李肇、崔恭二文对照起来看,《过海和尚塔铭》即鉴真塔铭。作者梁肃,字敬之,一字宽中,郡望安定,籍贯陆浑,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梁肃是何时何地撰鉴真塔铭的呢?《全唐文》卷五二三崔元翰《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云:“淮南节度使、吏部尚书京兆杜公表为殿中侍御史内供奉,管书记之任,非其所好,贞元五年以监察御史还台”。据《旧唐书》卷十二《德宗纪上》:“(兴元元年十二月)庚辰,以刑部侍郎杜亚为扬州长史、淮南节度使。”卷十三《德宗纪下》:“(贞元五年十二月)辛未,以淮南节度使杜亚东都留守、畿汝州都防御使。”将崔元翰文与《旧唐书》联系起来看,杜亚是梁肃府主②。贞元五年(789)杜亚、梁肃都离开扬州,杜赴东都,梁入西京。可见鉴真塔铭是贞元五年前梁肃在杜亚幕中应扬州僧俗之请而作。《过海和尚塔铭》这篇文章虽已失传,梁肃为鉴真撰塔铭这个事实,为我们提供了考察鉴真与天台宗关系的线索。梁肃幼年随父避乱于江南,长大后,信仰天台宗。天台宗的创始人是智顗,智顗传灌顶,灌顶传智威,智威传慧威,慧威传玄朗,玄朗传湛然,湛然传元浩。梁肃受教于湛然、元浩③。崔恭称赞梁肃“早从释氏,义理生知,结意为文,志在于此,言谈语笑,常所切劘,心在一乘,故叙释氏最为精博。”崔元翰称赞梁肃“尝著释氏《止观统例》,几乎《易》之系辞矣。”赞宁《宋高僧传》卷六《义解篇·唐台州国清寺湛然传》甚至说:“其朝达得其道者唯梁肃学士,故摛鸿笔成绝妙之辞。”叹息“吾徒往往有不知然之道,……梁公深入佛之理窟之谓欤!”在天台宗中具有崇高地位的梁肃,肯为律宗鉴真撰塔铭,这件事不寻常,值得深入探讨其原因。真人元开《唐大和尚东征传》云:“其父先就扬州大云寺智满禅师受戒,学禅门。大和上年十四,随父入寺,见佛像感动心,因请父求出家;父奇其志,许焉。是时,大周则天长安元年有诏于天下诸州度僧,便[就]智满禅师出家为沙弥,配住大云寺(后改为龙兴寺)。唐中宗孝和[圣]皇帝神龙元年,从道岸律师受菩萨戒。……”传中称智满为禅师,道岸为律师,表明二僧属于不同的宗派。律师显然属于律宗,禅师呢?考如下:灌顶《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时有慧思禅师……”。又:“陈少主顾问群臣:释门谁为名胜?徐陵对曰:瓦官禅师……”。道宣《续高僧传》卷十七《习禅篇·隋国师智者天台山国清寺释智顗传》:“又诣光州大苏山慧思禅师,受业心观。”又:“禅师佛法雄杰,……”。又“陈暄奏曰:瓦官禅师……”。思托《大唐传戒师僧名记大和上鉴真传》:“和上便云:……其智者禅师是南岳思禅师菩萨戒弟子也。惠思禅师乃降生日本为圣德太子也。……” 梁肃《台州隋故智者大师修禅道场碑铭(并序)》:“陈朝崇之,置寺曰修禅。” 赞宁《宋高僧传》卷五《义解篇·唐荆玉泉寺恒景传》:“后入覆舟山玉泉寺,追智者禅师习《止观门》。” 卷六《义解篇·唐处州法华寺智威(慧威)传》:“亲灌顶禅师求请心要。”“闻缙云大威禅师盛行禅法。”又《唐苏州开元寺元浩传》:“寻为荆溪湛然禅师嘱累弟子。……大比丘尼识微、道巽、志真、悟极,此四人者高洁之伦,深练禅观。”卷十一《习禅篇·唐黄州九井山玄策传》:“赴天台山光明会,乃隋朝智顗禅师立教。”卷十四《明律篇·唐扬州大云寺鉴真传》:“登便就智满禅师,循其奖训。”卷十五《明律篇·唐越州称心寺大义传》:“义因与大禹寺迥律师同诣左谿 朗禅师所,学止观。”卷二十六《兴福篇·唐东阳清泰寺玄朗传》:“后依恭禅师重修观法”。从上引文献看出,慧(惠)思、智顗、灌顶、智威、慧威、玄朗、湛然等天台宗的祖师、大师,都被称为禅师,而且与修禅、禅观相联系,这是有理由的。自北齐慧文创立“心观”(一心三观),天台宗开始萌芽。慧文传慧(惠)思。慧(惠)思取大小乘中定(禅定)、慧(义学)等法创立学说,意在定慧双修,因定发慧。慧(惠)思传智顗。智顗正式创立天台宗。天台宗提倡止观,止即是定,观即是慧,定慧双修,可以见佛性,入涅槃。禅,梵语禅那,意谓坐禅或静虑。僧徒一般都能坐禅,天台宗所提倡的止观,也就是禅的一种。鉴真之父就智满禅师“受戒,学禅门”,“禅门”一词,也见于道宣《续高僧传》卷十七《习禅篇·隋国师智者天台山国清释智顗传》:“(智顗)在瓦官寺,创宏禅法,……一代高流,江表声望,皆舍其先讲,欲启禅门。”“(智顗)讲《智度论》,肃诸来学。次说禅门,用清心海。”对照起来看,鉴真之父就智满禅师“学禅门”,即学习天台宗;鉴真“循其(智满禅师)奖训”,亦即接受天台宗之教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鉴真在天宝元年(742)接受日僧荣睿、普照邀请,决心东渡弘法时,首先想到的是“昔闻南岳[惠]思禅师迁化之后,托生倭国王子,兴隆佛法,济度众生。”④可见鉴真对创立定慧学说的慧(惠)思之崇敬。《大唐传戒师僧名记大和尚鉴真传》中也有宣扬天台宗祖师慧(惠)思、智顗神异事迹的内容,如:其慧思禅师于一目中,[处分岳]寺三纲,可扫路开堂敷座迎接,今日有大菩萨[将来]。诸人出迎,只云不见菩萨,只见一年少[沙]弥。[彼众]却还报和上,无有菩萨,但见一少沙弥。于是禅师[告云,此是]菩萨,众并迎屈入寺。禅师把手言,好在以不,灵山一别,迄至于今。经停,明日即令上座讲《法花经》,智顗冥然,不知所趣。思禅师乃云,昔佛在世,与弟子灵山听,可不忆耶?智顗便乃朗然大悟,当即宣吐弁,若悬河写浪。此即顿悟一乘之妙法也。智顗犹被思禅师作其忆念,玄忆一乘。故知思禅师本来诵持法花,味深禅定,悟《法花》三昧。又天台智者大师,隋帝和上,卅余年唯著一衲,度僧万余,造八十三寺,书十九藏经,读十五遍,造诸经论[疏]合七百卷。《法花》玄文及疏各十卷,《大止观》十卷,《四教》十二卷、《小止观》一卷、《禅门》十卷。故知二圣觌颜,遁相显发,广兴佛事,利益四生。
南岳衡山者,属衡州,其衡山五岳之一数也。其山有五峰,一般若峰,二住括峰,三慧日峰,四嘱融峰,五紫盖峰。一峰各有禅房静室,有思禅师六生于此山修道,一生各立一塔并盘,一石。其三石存般若台佛殿前,三塔在般若[台南]二百步。山中灵仙异果消利,经于千载,时有得圣果者,其梨乃生子。思禅师亲吃此梨,其梨甘美,世间无疋,大如钵许。自尔已还,更未生子。其思禅师临将无常时,于般若台北石室中,举《法花经》,钵、孟、锡杖语弟子云:吾灭度后,向无佛处受身,[教]化众生。至今便岳寺,见有素影立堂,上足弟子二人同时素影。其弟子并是圣人:其二弟子,一名智顗,在天台山及京州[玉]泉二寺,来去住持。一名智勇,在南岳衡山修道也。慧(惠)思、智顗的神异事迹,显然是鉴真生前常向思托等讲述,思托耳熟能详而笔录于鉴真传记中的。于此可见鉴真信仰天台宗之虔诚。明乎此,才能理解天台宗信徒梁肃为鉴真撰塔铭之原因。一个僧人信仰两个宗派,在当时有无例证呢?考如下:智顗先学律,后创天台宗。灌顶《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云:“投湘州果愿寺沙门法绪而出家焉,绪授以十戒,导以律仪,扔摄以北度诣慧旷律师,兼通方等,故北面事焉。”湛然也是先学律,后入天台宗。赞宁《宋高僧传》卷六《义解篇·唐台州国清寺湛然传》云:“遂往越州昙一律师法集,广寻持犯开制之律范焉。复于吴郡开元寺敷行止观。”余不多举。唐代僧人,兼学律、天台二宗者甚多,见于《宋高僧传》卷十四至十六《明律篇》者就有:《唐扬州龙兴寺法慎传》:“从瑶台成律师受具戒。依太原寺东塔,体解律文,绝其所疑,时贤推服。……谓‘天台止观,包一切经义,东山法门,是一切佛乘。色空两亡,定慧双照,不可得而称也。……(缁素弟子)其上首曰会稽昙一、闽僧怀一、南康崇睿、晋陵义宣、钱塘谭山寺惠鸾、洛京法瑜、崇元、鹤林寺法励、法海、维扬惠凝、明幽、灵祐、灵一等,罔不成乐说辩才入《法华三昧》。’” 《唐杭州华严寺道光传》:“于时夏浅德崇,坛场属望,……光持《法华经》,创塔庙,没身不怠也。” 《唐洪州大明寺严峻传》:“后抵荆州玉泉山兰若,遇真禅师,示其禅观,入城泊大云寺。峻秉持戒印,……众请临坛,复举律之宗主,俛受命。忽逢观净禅。忽逢观净禅师,顿明心法。” 《唐吴郡东虎岳寺齐翰传》:“颛门相部《义疏》,精敏罕俦。明《法华经》。主苏湖戒坛,每当请首,则今时所谓坛长也。” 《唐越州称心寺大义传》:“从吴郡圆律师受具。复依本州开元寺深律师,学《四分律指训》。义因游长安,……乃抠衣法华寺玄俨律师,其俊迈出伦。俨云:‘于今传法,非子而谁?’……义因与大禹寺迥律师同诣左谿朗禅师所,学止观,而多精达。” 《唐苏州开元寺辩秀传》:“事灵隐之谋禅师,……所闻指训,如凉风入怀,醒然清悟。天宝四年,受戒于东海鉴真大师,传律师于会稽昙一。” 《唐襄州辩觉寺清江传》:“礼昙一律主为亲教师,……江有禅观之学。” 《唐吴郡包山神皓传》:“通《律钞》于昙一。后十讲《律钞》,五升坛场。……末年工于圆宗,别置西方法社,诵《法华经》九千余部。” 《唐湖州八圣道寺真乘传》:“西上京师云华寺,学《法华天台疏义》,大著声望。……八为律学座主,四为临坛正员。……忏法之余,撰《法华经解疏记》十卷。……乘精于律法,长于演说。” 《唐吴郡破山寺常达传》:“专讲《南山律钞》。后求《涅槃》圆音,《法华》止观,……” 《唐天台山国清寺文举传》:“以《四分律》为学,……次通《法华经疏义》,得智者之膏腴焉。” 《唐会稽开元寺允文传》:“师授《维摩》、《法华》二经,……就中京攻相部律宗并《中观论》,……于嘉祥、静林、今大善三寺,讲《相疏》二十七座,大经二十五座。” 以上都是唐代律宗之高僧而兼学天台宗者:有先学律,后学天台止观;也有先学《法华经》,后入律宗。可以用两句话概括这种风气:“性非局促”⑤(一个宗派)的僧人,“余力则通”⑥(其他宗派)。可见鉴真兼学律、天台二宗,是符合时尚的。最后说明:真人元开《唐大和东征传》云:“于西京实际寺登坛受具足戒。荆州南泉寺弘景律师为和上巡游二京,究学三藏。后归淮南,教授戒律。”从上下文看出,鉴真向弘(恒)景学习的是戒律。弘(恒)景又属天台宗,志磐《佛祖世系表》以弘(恒)景为章安(灌顶)弟子,无鉴真之名。但鉴真追随弘(恒)景“巡游二京”期间,除学律外,未尝没有可能聆听到天台宗之学说。志磐不载鉴真在日本弘扬天台宗这件大事,是疏漏。天宝三载(744),鉴真曾至国清寺。《唐大和上东征传》云:“日暮到国清寺,松篁蓊郁,奇树璀璨,宝塔玉殿,玲珑赫奕,庄严华饰,不可言尽。……和上巡礼圣迹,出始丰县。”真人元开只说鉴真“巡礼”国清寺之“圣迹”,未说他与国清寺僧人交流学习天台宗之心得。有人认为天宝十二载(753)鉴真东渡时所携带的天台宗经典,是这次在国清寺所得到的,不但缺乏证据,而且经过天宝七载(748年)的失败东渡,难保经典没有损失,何况天台宗经典并非国清寺独有。据《唐大和尚上东征传》,天宝十二载鉴真东渡时,除携带律宗经典外,还携带《天台止观》、《法门玄义》、《文句》、《四教义》、《次弟禅门》、《行法华忏法》、《小止观》、《六妙门》等天台宗经典。又据《唐招提寺缘起略集》:“从(天平宝字)三年八月一日,初讲读《四分律》并疏等,又《玄义》、《文句》、《止观》等,永定不退轨则。兼(鉴真)和上天台教观,禀法进僧都、如宝少僧都、法载、思托等和上化讲天台,代代相承,而于今不绝。”这都不是偶然的,必须联系到上述鉴真对慧(惠)思、智顗的崇敬,对智满、弘(恒)景的师承,梁肃为鉴真撰塔铭,以及唐代僧人兼学律、天台二宗的风气,才能理解鉴真和弟子们在日本弘扬天台宗这件大事。
注释:
(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2)《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传下·梁肃》:“杜佑辟淮南掌书记,召为监察御史,转右补阙、翰林学士、皇太子诸王侍读。”今案:《全唐文》卷五一九梁肃《通爱敬陂水门记》云:“岁在戊辰,扬州牧杜公命新作西门,”戊辰是贞元四年(788),扬州牧是杜亚。此为梁肃在杜亚幕府之证。据《旧唐书》卷十三《德宗纪下》:“(贞元五年十二月)壬申,以陕虢观察使杜祐[佑]检校礼部尚书,兼扬州长史、淮南节度使。”杜佑于贞元六年始能到任,而梁肃已于贞元五年入京。此为梁肃不可能入杜佑幕府之证。《新唐书》杜佑为杜亚之误。(3)《全唐文》卷五一七梁肃《天台法门议》:“天台湛然大师中兴其道,为予言之如此。”卷五一九梁肃《常州建安寺止观院记》:“沙门释法禺,启精舍于建安寺西北隅,与比丘众劝请天台湛然大师转轮于其间,……小子忝游师门”。卷五二○梁肃《台州隋故智者大师修禅道场碑铭(并序)》:“左谿门人之上首今湛然大师,……尝谓肃曰:……汝吾徒也。”此为梁肃尊湛然之师之证。《全唐文》卷四八○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今天台大师元浩之门弟子也,抠衣捧席,与余同焉。”但《全唐文》卷五一八梁肃《送沙门鉴虚上人归越序》云:“东南高僧有普门元浩,予甚深之友也”,称元浩为“友”而不称为师。(4)真人元开《唐大和上东征传》。(5)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七《护法篇·唐越州焦山大历寺神邕传》。(6)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六《明律篇·唐江州兴果寺神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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