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坐與我
本文為文壇名家華嚴女士的最新散文作品。華嚴本名嚴停雲,是清末民初啟蒙思想家、翻譯家嚴復的孫女。祖父與父親、母親(林慕蘭,出身板橋林本源家)篤信佛 教,華嚴深受薰陶,筆名亦取自佛典《華嚴經》,作品更常常呈現佛家的智慧與慈悲精神。本文敘述作者幼時耳濡目染佛理的纖細情狀,兼及父親嚴琥的正信宗教觀,是誠心至性的自我剖白,也是一篇真情流露的思親佳作。
出生在佛教家庭,家鄉福州郎官巷住宅大廳正中央,高供著金色輝煌的釋迦牟尼佛像。左側是祖先龕,嚴氏歷代宗親和曾祖父振先公,以及祖父幾道公的神位都供奉著。曾祖父名氣沒有祖父大,但他一生事跡可泣可歌:身為人稱嚴半仙的名中醫,救人濟世不遺餘力,中年因被病患感染霍亂而身亡,遺下寡妻幼子。我的祖父因此少小年紀,便開始過著流離顛沛的日子。
父親名琥字叔夏,是祖父的第三子。自幼聰慧絕頂。他精於詩文、書法、繪畫以及篆刻。生平不求名利,不慕官位。開始鑽研佛學,便一心投入,終身不懈。母親姓林,閨諱慕蘭,台灣板橋林本源家小姐,也是一位虔誠的佛弟子,我們家庭洋溢著濃郁的蓮香。
「我不贊人信宗教,」父親說:「以其蔽多於明,偽多於真。然宗教係人類代代相傳之法寶,至於今日信者不絕,可見其中亦有偉大的好處。(最少,在現代的人類中尚有需要。)我用心於佛教者多年,以我觀察,身為佛弟子除非能豁然大悟,成一偉大之思想家,則見解將有卓異之轉變。不然,將終身只是一個佛教徒。」
我們兄弟姊妹尚在稚齡,父親便率領我們皈依諾那上師。那一天,我們必恭必敬地朝著那位頭戴尖尖紅帽子、身穿猩紅色袍子的佛爺法照叩拜著,糊裡糊塗的,成了圓覺宗第五代祖師的弟子。
父親給我起個法名叫靈照。但是有一日,他有顆小圓球遍尋不見,被我一眼看到它正在他近旁桌子底下。他撫摸我的頭,什麼話也沒說,把我的法名改為靈耀。我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意思,難道他改了我的法名和那小圓球有什麼關聯?幼小年紀不敢發問,到了我約莫十一、二歲,父親和我們分處兩地,從此天各一方,不曾再團聚。我心中的疑問,也永遠得不到解答。
父親教我們誦持綠度母咒,說念滿十萬遍以上,能助我們平靜內心,進而消減因幻覺所引起的胡思亂想。
「真實的佛教,頗有高明之處。」父親說:「然做佛徒的,正不必自以佛教為第一,而蔑視其他;須知佛教係一最無成見,最能破除偶像的束縛,最能除舊布新之宗教。俗語說『佛門廣大』正是此種無『成見』之精神所流衍。金剛經云:佛無有定法可說,無定法者無偶像之成見也。又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則不為一切法所拘囚,自然日進不已矣。然而無成見、無所住,非無頭無腦,無主意之謂,佛之頭腦在何處?在智慧,故曰金剛般若波羅密,言智慧如金剛,能摧毀一切愚闇煩惱,令人到彼岸也。故為佛徒而不求智慧,只講禮拜、燒香、禱告,是佛教之大罪人,非佛 徒也。
「佛所指點世人的,是切實、冷靜而合理的人生修養。佛教對人類之心為大悲,處世之精神為大無畏。所謂大悲,則與感情衝動之煦煦為仁有別,謂之大無畏,則與悍不顧生死有別。所以,大悲、大無畏,皆賴智慧為之領導,無智之人,無大悲亦無大勇也。
「智慧如何求?智慧有兩種,一是根本智,二是後得智。根本智是悟來的,養來的,後得智是學來的。打一個勉強的譬喻:根本智如鏡子,後得智如鏡中影像。鏡子不明,雖有物像亦照不進;鏡子雖明,若不照物,亦是空洞無用的。所以佛徒,先悟得根本智,用此根本智,修學世出世間一切善法而成後得智。佛如此,佛徒亦如此。
「所謂根本智,就是一副冷靜清明的腦子,它不受感官世界的幻影所迷惑,所以能清明的照見一切。然後能學習世上的一切,做世上的一切;唯精唯勤的學,任勞任怨的做。窮劫不已的學,不停的做。所謂虛空有盡,我願無盡,這就是後得智。根本愈悟愈穩定,後得智愈學愈做愈真愈善愈美,根本不離後得,後得不離根本,這就是佛徒了。」
福州老厝軒敞深幽,樑高棟寬。小時候的我生活其中,只覺到處陰風森森,暗影重重。夜闌人靜,四望牆頭壁角,無不是鬼魔出沒的最好所在。偶聞高處剝啄有聲,前庭後院怪鳥嘎嘎。我便相信這正是老鬼、少鬼、男鬼、女鬼,全體總動員的時刻。我最怕的是產婦鬼,據說她們都是面色慘綠、渾身浴血、伸著長舌頭、瞪著銅鈴眼,一步一躍地向人逼近。於是我高聲尖叫,驚動父母。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夢見惡鬼,一整夜無法安定。
父親告訴我不必怕鬼,世上沒有鬼魔傷人、擾人這一回事,一切只是人們的幻想和錯覺所造成。
父親說:「佛不談神鬼,不信有心。所以說:『心如幻夢』。五蘊之色,是物質,受想行識,是心理現象。物質和精神,都只是現象而已。人本來有一顆冷靜清明的心,可與大自然相契合,和整個宇宙相貫通,只是人常被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愛憎、怨親、是非、有無等等成見所蒙蔽。所以,佛在金剛經中,用大刀闊斧的手段將一切成見掃除。以至結經之時,說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六如偈』。因為你若拘於感官世界的幻影,你的頭腦永不冷靜清明了。但佛說『六如偈』並非叫你做消極人,乃是指點你步向冷靜的途徑。須知,世上唯有冷靜的人,能救人能救自己;能改善世間,能享受世間。如果佛的『六如偈』只是告訴你看空、看破、消極,那麼,佛 做什麼要乞食、洗足、敷坐、講經?既如幻矣,又何必?那是說不通的。」
我虔誠地誦念綠度母咒,逐漸,鬼魔不再在我幻覺中出現。偶爾,夢見惡鬼來襲,便誦念綠度母咒,心神一經集中,便立刻從夢魘中清醒過來。這已是久遠的時日了,我不曾幻想到鬼,也不會再有噩夢。
「持咒、誦經、坐禪,其作用無非為精神統一之訓練,」父親說:「暫時持咒坐禪,暫時統一,此謂漸修;豁然開朗,一統一,永遠統一,此是漸修頓悟或頓修頓悟。漸者力微,頓者力大。然路徑不錯,無論頓漸皆好。若持咒十年,迷信愈深,記性悟性愈劣,感情愈豐富,此之謂著魔。若持咒片刻,一切幻想皆已淨滅,心不住有亦不住無,亦不有無俱住俱不住,惺惺寂寂,又無惺惺寂寂之心可住,身心世界泊然安定,此謂之初明根本,在密宗謂初相應,在禪宗謂之透初關,然此是根本智,其切當與否,還要向後得智學習上驗之。切當的,臨事臨學必日明日定,否則一遇憂愁忙亂便散了也。」
抗戰時期,常有敵機來襲,每當空襲警報鳴起,母親便攜帶我們奔向屋後院子裡的樹蔭底下躲藏。我們趴在泥地上,耳聽一陣又一陣或遠或近的爆炸聲,地面強烈顫動著,又一響驚天動地的開花炸彈,我們被炸死了嗎?抬起頭,泥污而惶恐的臉彼此對望,口中不忘喃喃誦念著觀世音菩薩聖號。肆虐後的敵機逐漸遠去,但又有接續而來的,巨大而沉重的轟隆轟隆聲,在我們頭頂上圍繞迴旋。
「人生在世難免一死,」父親對我們說:「如何死,早一步死、晚一步死,差別並不大。主要的是:面對危難時是否心中安定,如果內心平靜,則任何遭遇都不至使你痛苦。所以我們念佛,心中所祈求的不是免死,而是能平靜地迎接一切。」
抗戰八年,由福州到上海,我們經過多少次險被炸中的危厄,但都在口念佛號或綠度母咒中平安度過。
恐懼的念頭是困擾人最深的,而我自年幼時期到今日,一直被一種莫名的,不可理喻的惶惶惴惴的感覺所包圍。當年聽母親說她在台灣遇到地震的經驗,地震如何可怕,便在我心中植了根。曾打定主意,即使是旅遊,也不能選上台灣。誰知我陰錯陽差的來了台灣,而且一住住了半個世紀有餘。九二一、三三一,都說那是百年才得一見的大災難,我們卻都躬逢其盛。地震過後,彷彿地面無時無刻不在晃動,腦裡恐怖的畫面一幕又一幕。明知道一切只是幻覺和錯覺,也知道我自己的問題是在哪裡,但我無法使自己從可怖的念頭中跳脫出來。
遇到量血壓,我便又製造焦慮來和自己過不去。明明血壓正常,但我無法給自己信心,又明知緊張的心情會讓血壓升高,但我無法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所以,每一回量血壓,如果沒折騰上半個小時,找不到我的舒張壓和收縮壓的真面目。
那時的我約莫十來歲,有一天,我忽然想:睡覺的時候,人是如何從清醒的狀態,進入無知覺的狀態?這其間的分界線在哪裡?我真能每一次順利地跨越那分界線嗎?於是我著意地想要捕捉那道分界線,又唯恐自己無法越過那分界線。所以,每當我迷糊欲睡,焦慮的念頭立刻讓我驚醒。就這樣,一連多少夜,我整夜不曾閤眼。母親和醫生商量給我安眠藥,安眠藥對我也發揮不了多大效用。
多少年來,每天早上睜開眼,便是一份惆悵上心,自思為什麼活著面對灰濛濛的周遭。我想,那一種毫無來由的低沉和傷感,應該和憂鬱症患者有相似的地方。寫作數十年,我都在某種忐忑不安、悶悶不樂的心情中度過。這份感覺或許影響我構思落筆,但我還是勉力和不安以及灰澀共存,一步一行地接續前路。
醫生建議我服用一些鎮靜劑,他們不認為我有病,說我有的只是多數敏感的人都會有的神經上的困擾。某種人有某種不同的先天性體質,所以程度和症狀不盡相同。但這既是先天體質所帶來的,也就是將陪伴我終身的一件事。我了解醫生的意思,藥物既然只是暫時性的幫助我,拿去它後我又是依然故我,那我又何必依賴它?我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可以使自己安靜下來嗎?
釋迦牟尼佛是人,他在兩千四百九十多年前,便以最精進,最科學的方法,指點世人如何克服精神和肉體所帶給人類的苦難。藉由持咒、誦經、坐禪,求達到精神上的統一;再以戒、定、慧,三學輔導修持。「戒」是防止自身作惡,「定」則能平息內心的散亂,到了心水澄明,能自照萬象而生智慧。一朝人得到大智慧,便能自慧斷惑,脫除癡迷的束縛,進而邁向證悟的境地。
我開始學習禪坐,望能息慮、凝心、明心性。雙盤的姿勢坐定,一面學念大悲咒。經過一段腿骨痠痛的日子,禪坐已成為我每日生活中最主要的課題。雜亂情緒雖不曾完全消除,但日見減少,身體狀況也日益輕鬆,週末登山,雙腿快捷有力。不管生活上所遇的如何煩瑣不寧,一經盤腿坐定,便能凝神平心,前後的感覺就像混濁的水,逐漸清澄,引我自然而然的,進入寧靜的境界。
「持戒,是一種屬於倫理範圍的事」父親說:「因時變遷沒有一定,戒律也不是釋迦定的。但道德的要求,不止為人類共有之興趣,亦人群之需要而不能少。我意釋迦之所以無明文規定戒律,旨在配合時宜。大乘教中戒律家講戒理之時,開遮既大,止禁宗各不同;所以此為持戒,在他宗為犯戒。一時代既有一時代之法律與道德,身為佛教徒者能配合此時之法律與道德,便是持釋迦之戒了。人生要在大節不虧,有大智慧方有大戒行也。
「『成實論』中說比丘不為升天而持戒,不為畏地獄而持戒,可見佛本不說因果報應,做好人只是理應做好人而已,不能因為因果而做好。所以,如果因果報應一日在心中,便一日不能成為真正的佛徒。」父親強調的說。
印證佛所說「心如幻影」,以及「六如偈」,的確,如果執著於因果,便是執著於空幻。但是對一般人來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是千古以來順應世情的認知。眾生因畏惡果而不敢作惡,就像見警察在旁不敢作順手牽羊的舉動一樣。所以,因果之說在人際之間有衡鑑的功用,也就是人群中的需要。等到人一旦開智悟理,證一切皆空,則不論因果,世上沒有任何足以執著的事了。
同樣的,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但千古以來,寺廟林立,神像金身,比比皆是;燒香禮拜,求籤問卜,也都是信徒必做的事。但是釋迦弟子自當明瞭:凡俗所重是導引人們接近聖靈的一扇門,是扶持的手,是象徵的意思,如基督教之以「十」為本來象徵,是世人一心恭敬的凝聚力量。明乎此,不以迷信的心相待,乃所有宗教注重禮儀形式的本意。
「宗教修養大略相同,」父親說:「只能給一種氣力或境界,無法給人以知識。所以後得之智,仍賴學問,倘趕不上時代還是無補。佛教徒既有根本清明之智,務須具備現代最前進最高等之科學、哲學之專門與綜合知識,方為合格。釋迦告其弟子,當勤求五明,即此意也。」
民國五十一年(一九六二年)秋,父親在福州去世。老人家畢生學佛有成,在福建講經說法,聽者無不心悅誠服。很少人知道,父親年輕時,曾經深深受到神經方面的困擾。他懼怕細菌,每日身上放著酒精棉花盒子。從來不肯接受任何人的邀請上館子用餐,家中備有大蒸鍋,蒸煮著他個人使用的膳食器皿。他也不和我們兄弟姊妹共食,因為他害怕不衛生的我們會使他傳染疾病。他十分害怕打雷,還常常聽見耳中有嘈雜古怪的聲音。這些可怕的幻影幻覺,都讓他以修持的力量一一鎮服。家鄉佛教界人士提起他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都相信他已經到了徹悟的境界。在福建協和大學教授兼文學院院長,他的學識專長,無不是精粹卓絕。他從來不曾向人推介他自己,事實上,他的成就不同凡響,比起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可說並不遜色。
學習襌坐十多年,我常常記起父親在他講論佛理文章中的幾句話:「若持咒十年,迷信愈深,記性悟性愈劣,感情愈豐富,此謂之著魔。」
我是一個向來不迷信的人,古今中外任何迷信以及忌諱的說法都不曾影響過我。年歲愈增,更了解迷信之無稽,誤事和可笑。記性和悟性呢?至少目前看來,我還沒向愚劣癡鈍的途徑走。書桌上一台電腦,和在美國的兩個女兒以及在哈佛就讀的外孫互通電子郵件。用小蒙恬寫些短文,利用印表機給印刷下來,第一次寫文章不必請人打字,甚覺新鮮又方便。但是可能我正在退步中,我已經「不想」(或許是「無法」?)執筆再寫長篇小說或電視劇本了。靜下心來尋思:那是生命的軌跡,圓形的終點豈不應該銜接在起點上?
前不久,偶翻《華嚴短文集》,見多年前因女兒出國而寫的〈乳燕羽毛齊〉,讀了一遍,又不禁泫然欲淚。是心生情之塵垢,將蒙蔽智慧水,所謂有念墮魔網,相信就是父親的意思。但是我也清楚,那便像鏡子前面突現的形像,一經移動,也就了無痕跡。塵世事萬萬千千,真已是安然的時刻,形影既來,清晰栩栩;過去了,一片空寂。我如此接續前路,直向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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