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语言观与空白艺术
禅宗语言观与空白艺术
禅宗语言观与禅法的传授方式悟道方式密切相关,禅宗倡导“顿悟”,因禅法微妙,不可言说,必须冲破现有语言、概念对人类思想的束缚。这实际上提出了语言表达功能的限度问题。然而事实上禅师们不可能永远沉默不语,启发后学,引导开悟,交流道法,宣传教义等,都常常需要借助语言。如何解决这个看似明显的矛盾呢?禅师们提出了“放一线道,有个葛藤处”,即在不立文字的前提下,略开方便之门,通过语言的暗示启发,引导初学者登堂入室,领悟禅法。
但是,语言文字并不是禅法。禅宗有一个“指和月”的比喻,就是说这好比用手指指月亮,而手指并非月亮一样。所以不可拘泥于语言,寻言逐句。当然,这是禅宗传道的一个理念,并不是说禅宗就没有语言文字留下来,尤其是宋代以后禅宗的语言风格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篇大论阐发禅语的很多。
千古禅灯,闪烁着诱人的魅力,不能不说与禅宗所强调“悟”有关系,这个“悟”没有限制人的思维,而是拓展和丰富了人们对禅法的理解和感受。“悟”就是要从语言或行动中会意和开窍,感悟语言和行动之外的禅法。最为典型的案例当属“拈花微笑”的传说,《五灯会元》和《祖庭钳锤录》里都有它的记载:当初释迦牟尼在古印度王舍城边的灵鹫山法会上面对百万人天,沉默不语,只是手中扬起一枝金色毕钵罗香花,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就在这时,佛的大弟子之一摩诃迦叶却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释迦牟尼佛立即宣布将法传与摩诃迦叶,并把自己的一领袈裟披在迦叶身上,完成了“衣、法双授”的仪式。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就在这一拈一笑之间无限微妙玄奥的禅义得到了交流。
这样奇妙的情形在人们的交流中其实并不少见,尤其是艺术作品里更是常有的,它也是艺术创作要追求的一种效果。艺术创作有一个重要的审美功能,就是要在显示出来的语言、行动、画面等等艺术形式中寄托很多创作者不说、不想说、不好说、不便说、不能说出的思想、情感和意义,给读者或者观众一个再度创作的空间,延伸和拓展艺术形象所具有的内涵。这并不是创作者卖关子耍花样,而是艺术规律使然,是由艺术形象的审美价值所决定的。有人说形象的力量大于思想,也是这个意思。艺术家对一个事物也未必就能全面地多角度地认识和感受到位,语言有时又是苍白的,列宁就说,比喻总是蹩脚的。语言难免有它表达和表现的限度,说得再多也未必能够把形象本身所具有意义全部展现出来,更不要说说得越多越细致就越缺乏了想象的余地,使得叙述和表现变得琐细周全无遮无拦。为什么相同数量的文字,我们会觉得诗歌更富有魅力,更具有想象和拓展的空间,更能让人感觉到它已有的语言之外的东西?这是因为诗歌往往没有把语言用得那么满,而是在跳跃和精炼中,留下的空白更多些。有趣的艺术作品往往不是叫你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到了,而是让你驻足端详,以自己的生活阅历、人生体验、思想感情和价值取向去揣摩去领会去联想去想象。有很多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后,我们很难看到原著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总觉得这种直观的艺术形式丢失了很多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的艺术感染,因为它们少了文字语言所暗示所蕴含的很多可以让读者参与互动的东西。具有丰富内涵的艺术作品,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如鲁迅对各色人等看《红楼梦》有各自不同结论的那段经典话语,就是如此。
《红楼梦》里有一个细节非常典型地显示出艺术空白的奇妙效果。薛宝钗出阁成大礼后林黛玉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黛玉临死之前说了半句话就咽气了,那就是“宝玉你好......”,这样的半句话,既符合人物当时的状态,也给人们留下了很大的理解和想象的空间。林黛玉是想说“宝玉你好吗”还是想说“宝玉你好狠心啊”?或者是“宝玉你好无情”、“宝玉你好自为之”、“宝玉你好好地活着”。这就看读者自己的体会和感受了。试想,如果作者把后半句也写了出来效果会怎样呢?
艺术空白给人们留下了很多潜台词。它是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的一座看不见的桥梁,需要有禅宗的“悟”,就如同“释迦拈花,迦叶微笑”那种会心领悟的境界,才可以达成最终的创作,让人们在参与其中的再度创作中得到艺术审美的收获。
艺术空白可以是一个意象,可以是一个行动,可以是一个情节。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个不为人们注意的情节,渥伦斯基遇到安娜·卡列尼娜后好像无意地敲开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门,面对安娜·卡列尼娜他说认错门了。很平常的一个情节,如果细心回味他刚见到安娜·卡列尼娜时那个富有意味的笑容,就会由此想到渥伦斯基的狡黠,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细节里面的预谋和算计,想到渥伦斯基暗自翘起嘴角的得意。一个工于心计,一个单纯无邪,跃然纸上,这里甚至已经暗示出两人未来关系的走向。
适当的艺术空白会提升艺术作品的品质,在精炼简洁中表达更多的话语,就像善于打扮的人,随意点缀几下就可以显露出高贵的气度,而不是不得要领画蛇添足的浅薄。以刚刚看到的毕志杰的短篇小说《一只老怀表》为例,看空白艺术在提升作品档次上的作用。这个小说在极短的篇幅里,设计了一明一暗两个故事,明在字面的故事是一个成熟的女士在古董摊上发现了一个老怀表,爱不释手,费些周折买了下来,结果上当受骗;藏在这个故事里面还有一个故事,那就是女主人公潜意识中的一个高贵的追求,一个精神世界中富有浪漫色调的怀想和仰慕。主人公看着这个有些磨痕的老怀表,意识中跳出来的是:“这样一块怀表,应该有很多故事的,它曾经的主人是谁?它又经历几多风雨?”“这曾经高高在上彰显主人身价和不俗品味的物品”。这些分量不大的心理活动,留下一些弦外之音。这样的老怀表还有可能是地痞无赖或者汉奸、军阀的物品吧?但是主人公想到的是高贵的身份,想到的是它伴随主人经历的风雨与曲折,所以她心目中的怀表一定是和《上海滩》里的许文强那样倜傥风流的有身份有气质的形象联系到一起的,于是就完成了一次高价格的交易,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是实现了一种愿望的达成,小说至此完成了表层故事与潜在故事的对接-----一个诗化的美好追求被现实的功利所打碎。这应该就是这篇小说艺术空白所蕴含的内容。这篇小说也就不单单是表现一个上当受骗的俗套故事了,主人公的形象因此丰满了起来。
善于捕捉艺术空白,用自己的经验和心智去感受去填充去丰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活动,艺术欣赏的领地也因此会变得广阔起来。留下类似的空白,无疑也是创作者应该考虑的问题,更是体现创作者智慧和涵养的一种能力。当我们在艺术创作或欣赏中有了拈花微笑的体验,该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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