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禅——人类学的诠释
语言与禅——人类学的诠释
陈其南
人类学家一直想探寻人类文化生活的根本性质及其起源问题,这个探讨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哲学性的世界观问题。有趣的是,人类学的某些学派,特别是结构主义的潮流,目前所获致的了解跟佛教或禅宗的认识在许多地方十分接近。最为突出的一个共同点,是把人类的文化情境看成是一个“分别识”的世界。
不论是从人类学或禅宗来看,自然存在的事物本质是个不分明的连续体,而经过人类文化所认识的自然事物,则是个根据主观架构所分割出来的“有名世界”。人类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不断使用概念和语言给予各种事物固定名称,也就是对于宇宙万物不断以分类命名。凡是我们可以辨识并叫出名字的事物,就表示这是我们所能够了解并加以掌握的事物。语言有时候就像咒语般充满神秘的力量,而人类是唯一可以使用这种力量的生物。但另一方面,人类又显得十分脆弱,因为冲突是遍在的。人类智性的基础是在分类这个世界,这却违反自然世界的本质。
颜色的分类就是一个例子,我们都知道色谱本身从黑到白中间是一连续体,中间并无自然存在的清楚界线。我们的颜色分类法就是在这个色谱上从事主观的划分,因此每个民族在这个全世界都一样的色谱上,所定出来的颜色分类并不一定相同。有些划分得很仔细,我们概晷地称为白色的范围,爱斯基摩人可能会有更纤细的分法。在森林中的原始民族,对不同的绿色有不同的称呼。这样的观念告诉我们,客观存在的世界,在本质上是一个不分明的连续体,而我们的思想和文化的概念架构,可以说是对这个连续体的分割和模塑。
社会现象也不例外,我们一出生下来,即开始在文化的薰陶下,对混沌的客观世界从事分类,认识外物。我们说这是智慧的开端和成长。一开始我们对周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慢慢地,我们依著次序把妈妈、爸爸。兄弟姊妹等从其他人群中分辨出来,给予一定的行为态度,接著更复杂的亲戚、朋友等也分离了出来,最俊又把陌生人引敌人也清楚地划定,我们说,这种社会关系在本质上也是一个连续体,因此每一个民族的分类法都才会不一样。中国人对长幼和旁支很在意,英法则往往加以忽略,我们在称呼行为上对伯、叔、舅、兄、弟,姊、妹分的很清楚,但英美系却笼统地归为uncle brother sister而已。
有了这些概念,我们就此较容易接受一个较极端的说法:生和熟、乾和湿、明和暗、人和神之间也不过是一个连续性的现象。依此类推,生和死、阴和阳、善和恶、清和溺、邪和正,以至于佛家所说晦有和无、色和空、烦恼和菩提、常和无常、实和虚等等二分法也都有同样的性质。佛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特别是禅宗一支。从他们看来,“分别识”是人类智慧的开端,同时也是人类发生冲突、矛盾和痛苦的原因。佛教一直是强调这个“分别识”的“业”这一面。人类原初的分类意识,在社会生活上所造就的许多“业”,目前仍然在人间不断地循环轮回,距离超脱的日子还相当遥远。
本世纪中最有名的一位禅师,铃木大拙,郎一再强调禅宗所追寻的般若直观就是一种末分的连绵(Unbifferentiated Continuum)。在这里分别识则相当于智性或逻辑推论。以分别识去看这个世界,从佛家的说法来看就是卷在生和死的漩涡中,这是俗世的道德、哲学、宗教和其他科学领域所要处理的对象。禅的目标则在于掌握存在于这一切心灵现象活动的东西。分别识要求每一件事情都是轮廓清晰、定义明白、没有两义之处,然而般若直观却轻轻跨越过这个界线。分别识这种推论法是悲剧性的,它使我们的内心与精神产生不可言说的痛苦,使得生活成为不幸的重担。然而,也是由于这个悲剧,使我们觉悟到般若的存在。这个心的真面日本来未曾生、灭、有、热,也末曾秽、净、喧、寂。它是超越了;切相对的观念,不能用相对性的语言来传达,而只能意会、顿悟。这个心能产生有形和无形的一切,是智慧的活泉,但却常为小我的分别识作茧自缚。因此禅一直要打破语言的分别障,而主张三舀语道断”。富有人告诉我们不要去思想时,意思是叫我们超越一切的二分法,进入绝对的领域。在那里,“思总(议?)不生”。
禅宗有一个公案很能说明参禅者对于分类的看法。有一次,一位叫做南泉普愿的禅师和他的弟子赵州从稔在一起,南泉就对赵州说:“现在,我们最好是离群与异类为伍。”这是一个话头的开始。然后,赵州说:“先不谈‘异’字,请问甚么是‘类’?南泉两手按地,作四足兽的姿态。赵州便走到他的俊面,踏了他一脚,然后跑进灵堂内大叫“悔,悔。”南泉很欣赏赵州的一踏,却不知道他为甚么要悔。因此便叫人去问赵州,悔僩甚么?赵州说:“我懊悔没多踏他一脚。”听了这话,南泉反而更器重他了。在这个公案中,我们很清楚地可以看出赵州要扫除这个“类”的苦心。他的第一脚是否定了“类”,第二脚还准备要破除这个“有”“没有”类意的意识。
我们说平常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一个悟了的人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禅的最高境界是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这裹我们把山水比喻为现象界,而现象界的认识是随人或社会的主观架构而定。结构分析的目的,主要是在从现象界的许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认识论中,说明人类文化最终的实在,是可以看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像前述的人类学探讨,通常只到此为止。但禅识为只悟到这个程度不够,他必须实践和体验出来。如果他因此不愿再看到山水,就必须与世俗切断,这是一般佛教后来发展的结果。但禅宗很特殊,即不出世也不入世,郎是出世也是入世,他们企图透过许多光怪陆离的公案之参悟,不仅要直接认明看山不是山的实质性,即般若直观,而且要与看山是山的分别识的世界重合,产生出另一个悟的境界。换句话说,禅必须把潜意识的世界观提升到意识境界,提升的办法是设计公案,利用辩证的过程让彼此可以困到潜隐的本心,并归回原来的面目。当禅经过彻悟再间到现象界时,这时的现象界已是再造的乾坤。以前是“心迷法华转”,现在是“心悟转法华”。藉著公案的作用,禅可以跨越这分别识和般若直观的无法统合,这就是为什么禅的最高境界仍然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道理。如果我们看到许多宗教和民族对于这类“形”和“质”的妩法一致所感到的困窘,那么我们对中国人的智慧不禁要寄予更高的敬意。
结构学派的语言学家或文学批评家告诉我们:诗是一种语言的暴行。意思是说,诗人打破了语言的文法规则,将语言做扭曲的安排,使人意识到语言的美的境界。从我们的角度看来,禅宗的公案也正是对于逻辑思考的一种暴行,透过思考的扭曲,可以让人顿悟禅机、直趋般若。换句话说,在参禅过程中,公案作用就像诗一样,可以把人带到一个普通语言和逻辑思考所不能表达的境界。这个现象使我们意识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唐宋两代同时是中国历史上诗人和禅学的黄金时代,一个是针对语言,一个是透过逻辑思考,把中国人的意识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果我们由此看出诗和禅的深层关系,那不会是一种单纯的巧合或附会吧?
最后,我们也可以用现代人所能理解的方法论来说明上述禅悟的三个阶段。我们说,第一个阶段所看到的是一个分别识的世界,是我们感官可以经验的、轮廓分明的世界,这是实证科学的信念;第二个阶段则看穿这分别识的世界而直趋现象的本质,在那里所有的事物是连续性的、是透明的,这是结构论者的认识;第三个阶段则是顿悟之后的实践,在心智上自由地游移于分别识和般若直观之间,这是禅的境界。这三个层面的现象显然有很大的不同,通常分别识的世界,是智性可观察可以了解的范围,是各种实证科学所要处理的对象。第二个层面的发现和解释,必须借用实证论以外的逻辑来达成,在经验实证论横行的科学主义下,我们通常不肯承认这一层现象及其解释。杭士基(N. Chomsky)和史金纳(B.F.Skinner)对于语言学习过程,李维史陀(Levi-Strauss)和雷布朗(Radcliffe-Brown)有关社会结构,以及铃木大拙和驯适为中国禅学史的大辩论,都是因为彼此分别站在这两个层面而无法沟通;胡适和铃木,一位是狭隘的实用主义(Pragmatism)立场的历史学者,另一位则是超越论立场的宗教传道者,胡适不相信铃木的超经验论,铃木不相信胡适的历史主义与禅有关。铃木认为禅是超乎理性、逻辑和历史的现象,胡适则认为那只是历史的产物,因此,双方的理解是不会有交点的,争论也就不可能有结果了。从铃木来说,禅本身的了解独立于历史之外,吾人唯有透过内在的体验才能解释其展现出来的行为籼语言。而禅所谓的知是般若直观的知,不是胡适所谓知识的知。换言之,胡适的知和了解是分别识的、人类文化的知。这正是禅宗的知昕要超越的。分别识相当于智性或平常的逻辑推论。西欧唯理哲学和结构主义的发展,似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途径,让学者有可能站在理性和智性的立足点上,去探索人类的潜意识逻辑和超经验现象。今天我们可以此较清楚地看出过去争论的问题所在了。
——原载于十月二十四日明报
摘自《内明》第1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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