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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欧阳竟无文集(1)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王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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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雷泉 编

  目录

  编选者序

第一编《佛学通论》
  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
  附:佛法为今时所必需
  唯识抉择谈
  附:欧阳竟无先生答梅君书
  心学大意
  《内学》叙言
  辨方便与僧制
  辨虚妄分别
  辨二谛三性
  附:解惑四则
  辨唯识法相
  附:解惑二则

第二编《佛教教育》
  支那内学院研究会开会辞
  法相大学特科开学讲演
  今日之佛法研究
  谈内学研究
  支那内学院院训释
  释师训第一
  释悲训第二
  释教训第三

第三编《佛典研究》
  《瑜伽师地论》叙
  卷上
  总略第一
  五分第二
  十要第三
  卷下
  十支第四
  十系第五
  绪言第六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叙
  卷一
  五周叙事第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十义抉择第二
  诸经所系第三
  诸家所明第四
  绪言第五
  《藏要》第一辑叙
  《藏要》第二辑叙
  《维摩诘所说经》叙
  赠友《藏要》
  支那内学院经版图书展览缘起
  《经论断章读》叙
  精刻大藏经缘起
  《心经》读

第四编《论佛学书》
  与章行严书
  覆陈伯严书
  覆魏斯逸书
  答熊子真书
  覆欧阳浚明书
  答陈真如书(二则)
  与李正刚书
  覆梅撷芸书(七则)

第五编《儒学通论》
  夏声说
  孔佛
  孔佛概论之概论

第六编《儒典研究》
  《论语十一篇读》叙
  《孟子十篇读》叙
  《中庸读》叙
  《大学王注读》叙
  附:读《大学》十义
  《心史》序
  《孟子课》叙
  《论语课》叙
  《毛诗课》叙
  《中庸》传
  绪言
  中庸传

第七编《论儒学书》
  与陶闿士书(四则)
  覆张溥泉书
  跋《中庸传》寄诸友
  覆蒙文通书

第八编《人物行状》
  欧阳东泅毙哀纪碑
  杨仁山居土传
  附: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


  编选者序
  王雷泉

  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思想界,处于万花筒般的动荡剧变中,要找出能转时代潮流而不为时俗所转的大思想家,委实不多。在长江流域,先是在下游的南京,抗战期间转移到上游的江津,存在着一个特立独行的佛教知识分子集团。他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研修生活,探讨着终极的佛教真理,却公开宣称“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与一切迷信和独断无缘。在一个义利不辨、师道不行的时代,他们高扬师道的价值,终生献身于师门事业,前赴后继,薪尽火传;然而,为了求道的真实和学术的尊严,以“依法不依人”的磊落胸怀,敢于修正师尊的思想。他们终日与青灯黄卷相伴,对数千卷佛经进行了最严格的校勘,却敢于对师尊和自己藉以入门的《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经典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在回到唐代唯识学这一表面看来极端保守的口号下,他们对一千余年来以天台宗、华严宗、禅宗为代表的传统中国佛学,进行了犀利的思想批判。而且把批判的矛头直指佛教的组织制度,提出“居士可以住持正法”,搅动起二千年来已成定局的僧主俗从格局。
  这个佛教知识分子集团,以杨文会(1837-1911)、欧阳渐(1870-1943)、吕澄(1896-1989)三个杰出人物为代表,将中国佛学带出笼统颟顸的古代形态。在中国佛教历经劫波,即将迎接下个世纪的曙光之际,人们会再次涌动感恩的心潮,缅怀他们的世纪性贡献。杨文会,作为一个传统的佛教知识分子,最先接受西方刚创立不久的近代宗教学研究方法,创办学校,校刻佛典,被誉为中国近代佛教复兴之父。吕澄,一个冷静求实的佛教学者,本世纪数一数二的佛学大师,与当今依然健在的台湾印顺法师同称为中国佛学双璧。而作为承上启下枢纽的欧阳渐,则是一个具有强烈宗教热忱和孤愤气质的佛教思想家和教育家,用晚年致门下陈铭枢信中语来讲,他的治学求道、讲经说法,“有激于自身而出者,有激于唐宋诸儒而出者”,他是把学问与生命体验和医民救国结合在一起的。“悲而后有学,愤而后有学,无可奈何而后有学,救亡图存而后有学。”(《内学杂著·内学序》)读欧阳之书,如同他摧金裂石的书法一样,充满着“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的悲凉之感,而又从字里行间激荡着不媚时俗、穷未来际的豪迈情怀。
  欧阳渐在世时,他所从事的事业已是“别调孤弹”,在他死后的相当长岁月中,亦不为世俗社会和佛教界所理解,“宗教则屏为世学,世学又屏为宗教,舂粮且不能宿,盖垂青者寡矣。”(《内学杂著·与章行严书》)然而,他以“破釜沉舟,同向毗卢遮那顶上行去”的悲壮精神,带领一小批同道者,在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环境中左冲右突:他要在中国举办有如当年印度那烂陀寺一样宏大规模的佛教大学,却苦于没有多少像样的佛学教材;他要继承恩师杨仁山的遗志,对汗牛充栋的上万卷佛经进行严格的学术整理,而合格的佛学人才却寥若晨星。他别无选择,摆在面前的只能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讲学以刻经”。通过办学以培养整理佛经的人才,在整理佛经中造就佛学人才。平生所学主要体现在对佛典的选编校订及叙论中,故治学不在于一字一句的研讨,而是善于归纳,扼其大意。尤在晚年感到来日无多,故将自己的学术观点体现在讲学和书信中,以《内学杂著》和《孔学杂著》最为精要。欧阳渐晚年亲自手订二十六种著作,辑成《欧阳竟无内外学》三十册,由支那内学院蜀院于一九四三年木刻印行。这部文选主要根据于此,并酌收发表于支那内学院学报《内学》等刊物上的重要论文。全书根据文章体裁和内容分为八编,每编之内则按时代顺序排列,为方便读者阅读,选文皆由编选者重新分段标点。各编主要内容及选编理由如次:
  第一编《佛学通论》,收录了《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唯识抉择谈》、《心学大意》、《〈内学〉叙言》、《辨方便与僧制》、《辨虚妄分别》、《辨二谛三性》、《辨唯识法相》等八篇文章和三篇附录。欧阳渐对佛教的系统理论,大量见于他对佛教经典的提要叙说,以及关于佛教教育的论述之中。本编所收的只是他对佛法的一般论述。面对二十年代反宗教、反迷信运动的社会大背景,以及传统佛教界衰败的现状,欧阳渐坚持佛法于宗教及哲学、科学外,别为一学,故应屏除宗教与哲学、科学的弊病:“佛法之晦,一晦于望风下拜之佛徒,有精理而不研,妄自蹈于一般迷信之臼;二晦于迷信科哲之学者,有精理而不研,妄自屏之门墙之外。”(《致章行严书》)支那内学院开学之初,欧阳渐开讲《唯识抉择谈》,列举当时中国佛学有五蔽:一、盲修禅宗者作口头禅、野狐参而废弃经教;二、思想方法儱侗而凭私见妄事创作;三、天台、贤首等宗畛域自封、得少为足,而使佛法之光日晦;四、学人于经典著述不知简择最精当之唐人之书,所以义解常错;五、学人全无研究方法而妄执难易、世、出世法门。针对“时俗废疾”的空疏之病,在体用、真俗等关系上,强调即用显体、即俗修真,并辨别法相、唯识实有二系。认为唯有法相、唯识之学能对治上述五蔽。本文发表之后,引起了同出杨仁山门下的太虚法师的反驳,由此带动了对中国佛教史的深入研究。欧阳渐一生的治学充满论战的特点,范围涉及对传统中国佛教的定位,对政教关系及僧俗关系的阐述,以及对汉藏佛经翻译中佛教术语的歧解等各个方面。欧阳渐的治学重点虽是《瑜伽》、《唯识》,然中年以后旁通《般若》,融贯空有,并最终以《涅槃》为归趣。
  第二编《佛教教育》,收录了《支那内学院研究会开会辞》、《法相大学特科开学讲演》、《今日之佛法研究》、《谈内学研究》、《支那内学院院训释》等五种。欧阳渐的佛教教育,具有重建现代佛教教团的意义。民国元年,他曾参加过一个短暂的“中国佛教会”,因口号偏激,纲领超越于时代而告失败。在这以后,他埋首书斋,禀承杨仁山刻经须设立居士道场的遗训,先是在金陵刻经处主持研究部,然后于1922年,和学生吕澄等人创办支那内学院,建立具有真正近代意义的中国佛教教育。抗战期间迁至四川江津,仍禀“讲学以刻经”的一贯宗旨,并发文踔厉,以激励忠愤之气。四方从游者甚众,名流贤达如梁启超、黄忏华、汤用彤、梁漱溟、陈铭枢、陈独秀等,先后入室受业,恭执弟子礼。他把佛教教育的宗旨定为:第一、哀正法灭,立西域学宗旨;第二、悲众生苦,立为人学宗旨。为支那内学院立“师、悲、教、戒”四字院训,“师、悲”着重对于人群社会的责任,“教、戒”强调学佛的理论与实践。嗣后更立四信条:“为真是真非之所寄,为法事光大,为居士道场,为精神所系。”《支那内学院院训释》系统阐述了他的教育理念和治学方向,在《释师训·辟谬五》中,列举十条经证,而倡居士堪以住持正法之说。《释教训》作于蜀院时期,形成成熟的思想体系,提出“证智无戏论,佛境菩萨行”,以顿境渐行之论,期由言教史实之真,以求观行实践之真。并确立毗昙、戒律、瑜伽、唯智(般若)、涅槃五科院学。在教育的目的、对象及方法上,欧阳渐有着许多精辟的见解。他认为佛法为一切教育之极,教育首在于确立师道,“师体曰慧,所谓知见;师道曰悲,所谓为人之学,充人之量。”教育对象虽有平民和豪杰之分,但救今天下,应以舍生取义的豪杰之教为前提。发心须立乎其大,而作圣成佛必须笃实渐进,故概括以一个“续”字:“相续增上,是为精进。难行苦行,遍一切行,不思议行,是为精进。日月以续而明,四时以续而成。涓涓之滴,续成江河。青青之茁,续成寻柯。悲悲不已,续成萨婆若。”(《释悲训》)
  第三编为《佛典研究》,收录《〈瑜伽师地论〉叙》、《〈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叙》、《〈藏要〉第一辑叙》、《〈藏要〉第二辑叙》、《赠友〈藏要〉》、《支那内学院经版图书展览缘起》、《〈经论断章读〉叙》、《精刻大藏经缘起》、《〈心经〉读》等九篇。欧阳渐继杨仁山之后,走上了中国佛教有史以来第一次科学整理藏经的不归路。“释迦以至道救世,承其后者事乃在于流通。迦叶、阿难,结集流通;龙树、无著,阐发流通;罗什、玄奘,翻译流通。自宋开宝雕版于益州,至予师杨仁山先生刻藏于金陵,为刊刻流通。先生之徂西也,付嘱于予曰:‘我会上尔至,尔会上我来,刻藏之事,其继续之。’”(《支那内学院经版图书展览缘起》)二十余年中,夙夜不敢康,刻成经籍二千卷,于俱舍、瑜伽、般若、涅槃诸科要典,皆发明要义,作成叙言。自1927年起,欧阳渐即组织人力,用新的研究方法在全部藏经中选择要典,校勘文字,编辑一套精要的佛经丛书《藏要》。原计划将菩萨藏、声闻藏中之经律论、西土此方著述,抉其要分为六辑,因战争等原因,实际上只编成三辑。编辑《藏要》是为今后彻底整理全藏作准备。“藏貌虽存,藏真早丧。一丧于金沙杂聚,而鱼目篡珠;二丧于浩渺无津,而久隳简陋;三丧于义深文涩,而屏弃谁披?经律论撰,但日增加,宋元明清,从无整理。嗟乎!琼瑰虽备,弃不庄严;海藏空罗,任其溃壅。遂使既得金而反矿,久握珠而还贫。教不能行,藏不能读,药不能医,岂不冤哉!故兹之刻藏,整理为宗,以为是先务之急也。整理应分三事:一、删芜;二、严部;三、考订。”(《精刻大藏经缘起》)对于大量汗牛充栋的后世著述,提出“余付藏外,任世浮沉”的主张,虽然惊世骇俗,却发人深省。
  第四编为《论佛学书》,收入《与章行严书》、《覆陈伯严书》、《覆魏斯逸书》、《答熊子真书》、《覆欧阳浚明书》、《答陈真如书》(二则)、《与李正刚书》、《覆梅撷芸书》(七则)等书信。在这些与友朋和门人的书信中,再现了欧阳渐一生治学求道的轨迹,尤以《答陈真如书》、《覆梅撷芸书》等晚年书信,为一生佛学思想之总结。早期的《与章行严书》,向当时教育总长章士钊备述支那内学院办学特点及研究成果,并以“教育不以兴国为的,而以民能充其所以为人之量为的”,视为“教育神髓”。在致门人陈铭枢(真如)的信中,对他另一个弟子熊十力(子真)背离师说的理论失误,作了入木三分的揭示:“自既未得真甘露味饫人饥虚,而徒迹袭宗门扫荡一切之陋习、宋儒鞭辟为己之僻执,遂乃孤明自许,纵横恣睢,好作一往之辞。”认为自韩愈以来至熊十力,对佛教的根本误解,就在于误认寂灭为断灭,以清谈废事为禅而恶之。因此在晚年书信中,不厌其详地论述涅槃、法身、法界等佛教的终极命题。在《再答陈真如书》中,回顾了在接踵而来的身家痛苦中,坚忍发奋而求道有成的过程。四十岁前后,因寡母去世,由陆王心学进而学佛,由此知生死由来。五十岁前后,女儿、儿子、胞姊、爱徒相继夭折,于痛彻心脾中,通宵达旦,钻研《瑜伽》、《般若》,撰成《〈瑜伽师地论〉叙》和《〈大般若经〉叙》。至六十岁,作《〈大般涅槃经〉叙》,而后知无余涅槃为佛法之唯一宗趣,确立一生学说之重心。
  第五编为《儒学通论》,选录《夏声》、《孔佛》、《孔佛概论之概论》等三篇。欧阳渐于深通程朱陆王之学后研究佛学,然后以佛摄儒,阐孔、佛之同归,本内外之两明,故将一生著述编定为“内外学”。在《孔佛概论之概论》中,以寂灭寂静义、用依于体义、相应不二义、舍染取净义四点,系统阐述儒佛二家的异同。认为“孔学是菩萨分学,佛学则全部分学也。”一切哲学,都是在求安身立命、安邦定国的道体,而其间的差异,不过是求道的深浅、广狭而已,即“佛学渊而广,孔学简而晦”。就趋向人生究竟而论,孔学是菩萨分学,佛学则全部分学。孔行而无果,佛则是行即是果。然而,根据真俗、体用不二的辩证关系,儒学若无超世出世之精神,则不能排除意、必、固、我之封执;佛学若无入世治世之方便,则流入顽空守寂的小乘境界。因此,佛不碍儒,得佛法而儒道愈精深;儒不碍佛,得儒术而佛法以普被。“知孔道之为行者说生生,生生,行也,非流转于有漏,奔于习染也。知佛法之为果者说无生,无生,果也,非熏歇、烬灭、光沉、响绝之无也。淆孔于佛,坏无生义;淆佛于孔,坏生生义。”(《孔佛》)明白体用不二的原理,则儒学的发扬光大,就是救亡图存的当务之急。
  第六编为《儒典研究》,收录《四书读》、《心史叙》、《论孟课》、《毛诗课》的《叙》和《中庸传》等九篇。多为自编内学院诗文课本。欧阳渐精于文学,晚年因国难而倡忠义救国之心之气,选《毛诗课》叙曰:“绸缪在作新,作新在作气,作气在观感而愤悱。”1940年作于蜀院的《中庸传》。认为孔学有系统谈之概论,止是《中庸》一书。沿憨山德清之说,以寂灭般若为自本体,以法相唯识释性天情欲,谓舍染取净即是教。性无顿渐,教有等差。离位育参赞,是个人事,亦天下大事。故中庸之道,实大乘菩萨道。值此抗战时期,尤应提倡“狂狷中庸”,认为“中国自孟子后数千年来,曾无豪杰,继文而兴,盖误于乡愿中庸也。”在《跋〈中庸传〉寄诸友》中,认为孔、佛相通,通于此册,此非积七十年之学不能说此,将《中庸传》与《心经读》同视作晚年定论之作。
  第七编为《论儒学书》,选录《孔学杂著》中的《与陶闿士书》(四则)、《覆张溥泉》、《跋〈中庸传〉寄诸友》、《覆蒙文通书》等讨论儒学的书信。抗日军兴,欧阳渐猛烈抨击产生汉奸的文化心理根源“乡愿”,“世之败坏,至是极矣。观国是者,莫不归过于贪污之官吏,豪劣之士绅,苟且偷堕之社会,此固然矣。然亦知病本之由来乎?二千余年,孔子之道废,乡愿之教行。”因此,真正的孔孟之道必取狂狷,“孙中山先生革命是一条鞭,不可杂保皇党开明专制。今日抗战到底是一条鞭,不可收容主和败类。孔子谋道不谋食,孟子舍生而取义,踽踽独行,不可夹杂乡愿、两边立足之相似教。”(《与陶闿士书三》)值此抗战,为贞元交会之非常时期,应具一段超远精神,而立天下之大本。此超乎常人思议之大本,“由二千年鄙儒谤弃之寂灭来,由二千年乡愿诬蔑之中庸来。”即佛教的最高境界“寂灭”,与儒家中庸的“素隐”,具有体与用、全体与部分的关系。“寂之境界,人欲净尽,天理纯全境界也。一泓秋水,荡涤纤尘,涟漪不动,寂灭寂然:于此悟人欲净尽境界,佛家名寂静寂灭。天光云影,人物山川,悉于中现,无劳一睇:于此悟天理纯全境界,佛家名无损恼寂灭。小乘寂灭,止用寂静,大乘兼用无损恼。今谈治国,应大乘同,触处洞然寂灭全体,故曰真孔中庸还我实落。”(《覆张溥泉》)1943年2月1日的《覆蒙文通书》,是欧阳渐逝世前二月所作,可视作最后的学术遗嘱。认为欲弘扬孔学以正人心,应谈最胜极最胜三事:第一、道定于孔孟一尊;第二、学以性道文章而得其根本;第三、研学必革命。“数千余年,学之衰弊,害于荀子,若必兴孔,端在孟子。《诗》、《书》、《春秋》,统归而摄于《礼》,《荀子·礼论》无创制之意,《中庸》本诸身,征诸人,皆制作之能。学《荀》未免为弊人,学《孟》然后为豪杰之士也。有志然后能文章,更能进于性天。《礼》须囊括宇宙,《易》则必超于六合之外;《礼》唯集中国之大成,《易》则必契般若、瑜伽之妙,而得不可思议之神。《中庸》之素隐不已与修道,语语皆与涅槃寂静相符,渐既揭之矣,而《易》之契般若、瑜伽者,留待能者可乎!”
  第八编为《人物行状》。据周邦道、章斗航所撰《欧阳大师传》,吕澄尝谓:“凡佛子之具教主规模者,愿力太宏,悲心太切,其一身所践更,往往非人所堪。”欧阳渐曾有“回将极苦代娑婆”之句,意谓愿世人无复有自己之惨痛,有之,则一人代受可也。本编选入《欧阳东泅毙哀纪碑》,由此可窥欧阳渐激于自身丧子失女的惨痛经历,而有如此血泪凝结的文章。欧阳渐去世前一年,撰《杨仁山居土传》,赞扬杨仁山于佛法中有十大功德,并认为自己批判《大乘起信论》等经典,并不违背师说,因为杨仁山在《与桂伯华书》曰:“研究因明、唯识期必彻底,为学者楷模,俾不颟顸儱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觉。”在他去世的当年,掌门弟子吕澄撰《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进一步指出:“师之佛学,由杨老居士出。《楞严》、《起信》,伪说流毒千年,老居士料简未纯,至师始毅然屏绝。荑稗务去,真实乃存,诚所以竟老居士之志也。初,师受刻经累嘱,以如何守成问,老居士曰:毋然,尔法事千百倍于我,胡拘拘于是。故师宏法数十年,唯光大是务,最后作老居士传,乃盛赞其始愿之宏,垂模之远焉。呜呼!师亦可谓善于继述者矣。”
  二十世纪末叶,有着太多的浮躁和无奈,各类横空出世的“大师”,各种五花八门的体系,匆匆来去,各领几年乃至几月的风骚。为本已喧嚣的世间,平添几多躁音。自古英雄多寂寞,从杨、欧、吕三代大师非凡的事业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那种道义相托,薪尽火传的精神。
  本书大部分由舍弟王雷波先生承担电脑打字,研究生聂士全、曾奕、宋道发诸君作了部分校对工作,特此申谢!本人虽在电脑上对每篇选文皆作三番校对,仍恐有错,敬请读者不吝指正。

 

  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
  今日承贵会要请,来此与诸位讲演佛法,此是鄙人最愿意事。但是鄙人没有学问,今日只将我对于佛法一点意思说出,与大家共同研究而已。
  今日讲演题目是:《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内中意义向后再说,先将佛法名词解释一过。
  何谓佛?何谓法?何谓佛法?按佛家有所谓三宝者:一佛宝,二法宝,三僧宝。佛宝指人,法宝指事,僧者众多弟子义。宝者,有用有益之义,言此三者能利益有情,故称为宝。已得无上正等菩提的人,是称为佛。法则范围最广,凡一切真假事理,有为、无为,都包在内。但包含既如此其广,岂不有散乱无章之弊耶?不然。此法是指瑜伽所得的。瑜伽者,相应义,以其于事于理,如如相应,不增不减恰到好处,故称为法。此法为正觉者之所证,此法为求觉者之所依,所以称为佛法。
  宗教、哲学二字,原系西洋名词,译过中国来,勉强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义既各殊,范围又极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广大的佛法?正名定辞,所以宗教、哲学二名都用不着,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称佛法。
  次、言义。云何说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内容必具四个条件,而佛法都与之相反,故说佛法非宗教。何者为四?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数神,及其开创彼教之教主,此之神与教主,号为神圣不可侵犯,而有无上威权,能主宰赏罚一切人物,人但当依赖他。而佛法则否。昔者佛入涅槃时,以四依教弟子。所谓四依者:一者、依法不依人;二者、依义不依语;三者、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四者、依智不依识。所谓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当依持正法,苟于法不合,则虽是佛,亦在所不从。禅宗祖师,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语,而云:我若见时,一棒打死与狗子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诸佛但为吾之导师善友,绝无所谓权威赏罚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则不免屈抑人之个性,增长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绝无有此。至于神我梵天种种谬谈,则更早已破斥之,为人所共悉,此即不赘。
  第二、凡一种宗教,必有其所守之圣经,此之圣经,但当信从,不许讨论,一以自固其教义,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则又异此。曾言依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即是其证。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词。实有其事曰义,但有言说曰语,无义之语是为虚语,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为了;二、了尽为了。不了义经者,权语略语;了义经者,实语尽语。不必凡是佛说皆可执为究竟语,是故盲从者非之,善简择而从其胜者,佛所赞叹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于此有人问曰:佛法既不同于宗教,云何复有圣言量?答:所谓圣言量者,非如纶音诏旨更不容人讨论,盖是已经证论,众所公认共许之语耳。譬如几何中之定义公理,直角必为九十度,过之为钝角,不及为锐角,两边等,两角必等之类,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讨论耶!此而不信,则数理没从证明。又,圣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许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将立之宗。此而不信,则因明之学亦无从讲起。要之,因明者,固纯以科学证实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实远非今之论理学所及,固不必惧其迷信也。
  三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条与必守之戒约,信条戒约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则又异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谓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谓菩提?度诸众生,共登正觉是也;正觉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隐而不显,一烦恼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净,皆是扰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犹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荡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于戒。戒者,禁其外扰,防其内奸,以期此心之不乱耳。然则,定以慧为目的,戒以定为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为根本,而大乘菩萨利物济生,则虽十重律仪,权行不犯,退菩提心则犯。此其规模广阔,心量宏远,固不同拘拘于绳墨尺寸之中以自苦为极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家、不剃发、不披袈裟而成阿罗汉者(见《俱舍论》)。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门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家类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为何?纯粹感情的服从,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评者是也。佛法异此。无上圣智要由自证得来,是故依自力而不纯仗他力。依人说话,三世佛冤,盲从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师地论》:“四力发心:自力、因力难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谓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资粮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数?答之曰:信有二种,一者愚人之盲从,一者智人之乐欲。前者是所鄙弃,后者是所尊崇。信有无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与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圆满金刚不动,由斯因缘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沉沦。又,诸善心所信为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进,故能被甲加行,永无退转。是乃丈夫勇往奋进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极之初基,与夫委己以依人者异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无二致;一者思想极其锢陋,一者理性极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阔而真证;一者屈己以从人,一者勇往以从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乌可以区区之宗教与佛法相提并论哉!
  所谓佛法非哲学者,按哲学之内容,大约有三,而佛法一一与之相反,故佛法非哲学。何者为三?
  第一、哲学家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所谓真理者,执定必有一个甚么东西为一切事物之究竟本质,及一切事物之所从来者是也。原来,哲学家心思比寻常聪明,要求比寻常刻切。寻常的人见了某物某事便执定以为某物某事,一例糊涂下去。譬如宗教家人说有上帝,这些庸人便承认以为有上帝,牧师教人崇拜耶稣,这些人便崇拜耶稣,一味盲从,更不思索,千百年来只是糊涂下去。自有哲学家以来,便不其然。你说有上帝,他便要问问上帝是个甚么东西,眼可以看得见么?耳可以听得到么?如谓世界人类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谁造的?上帝如果不待谁个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造他?所以自从有了哲学,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涂了。哲学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来是很对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够破除迷信,他果真能不迷信么?他能破人谬执,他果能不谬执么?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么?翻开一部西洋哲学史,中间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如像破除有人格的上帝过后,便迷信一个无人格的上帝;破除独神论过后,便迷执一种泛神论。不信唯物的便主张唯心,不信唯心的便主张唯事。笛加尔善于怀疑,于是便破坏世界一切事实,都以为非真理,但随即迷信一个我,以为我既能怀疑一切非真,我便是真。到了现在的罗素,便说他那个我能怀疑,我固是真还靠不住。罗素既能破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随又执定一切现象是真。仔细想来,他那种现象是真,与笛加尔的我是真,有何分别呢?总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学家对于世间一切事物,你猜过去我猜过来,纷纭扰攘,相非相谤,皆是执定实有一理。甲以为理在此,乙以为理在彼,别人诚都可破,自己却不能有个不可破的学说服人。破一立一,不过增加人许多不正确的见解而已。
  问者曰:如你说世间既无真理,到底还有甚么?如谓一切都无,则彼虚无主义无世界、无人类,岂非是唯一独尊的学说吗?答曰:虚无主义,克实亦只是一种妄见,如说真理者一样,但名辞不同耳。并且当知,此种见解为害更大。彼辈计一切都无,趋向断灭,主张破坏与自杀,使人横生邪见,思虑颠倒,行为悖乱,危于世界,盖难尽言。诸君又当知,此种异说非但在现在的时候方有,从前印度亦复如是,所谓断灭外道,所谓恶取空者皆是也。今复质问彼曰:如谓一切皆假,此假又何所从来?如谓一切都无,云何复有断灭?且既一切无矣,何以你又起如是见,立如是论?又何以要怀疑?又何以要破坏?此种自语相违,自行矛盾,是为诞妄之极。但其立说肤浅,也可不必多辨了。
  问者曰:你谓哲学家之真理无有,又说真理不可求,而又不许人计空计灭,然则你们到底说甚么、作甚么呢?答曰:佛法但是破执,一无所执便是佛也。故佛之说法,不说真理而说真如。真如者,如其法之量不增不减,不作拟议揣摩之谓。法如是,说亦如是,体则如其体,用则如其用,决不以一真理范围一切事物,亦不以众多事物奔赴于一真理。所谓在凡不灭,在圣不增,当体即是,但须证得,凡物皆然,瞬息不离者也。夫当体即是,何待外求。如彼所计之真理本来无有,但属虚妄,则又何可求耶?有则不必求,无则不可求,故云不求真理也。问曰:如你所说,既云真如即吾本体,不待外求,云何又为吾人所不知?且既当体即真,物物不二矣,云何又有此虚妄耶?答曰:兹先设一喻:诸君夜静三更时,寝于床榻,忽生一梦,倏见山河草木宫室楼台,更有人物或亲或怨,汝时感情激发,喜怒爱恶,或泣或歌,或欣或惧,及至醒时,了无一物。当汝梦中见山河人物时,汝能知其假否?当汝梦中喜怒悲惧时,汝能知汝妄否?然虽假虽妄而实不离心,如离汝心,汝又安能有梦?然又不可谓汝梦即是真实。如谓汝梦即真,醒时何以又知其颠倒不实?诸法真如亦复如是。未至真觉,终在梦中;既在梦中,虚妄颠倒,昏蔽缠心,云何得识真如本性!然虽不识真如本性,而此世间种种山河大地人禽动植,一切喜怒哀惧,一切心行语言,要皆不离真如本性。此虽不离真如本性,而又非即真实,及成佛果,大觉菩提,始知当时颠倒有如昨梦。然虽大觉,契证真如,此觉此如亦非从外而得,非从无忽有,仍亦即汝当日自体。是故,既不可以不识而拨无,又不可以执假以为实也。真如自性,如是如是。
  问曰:真如既如所言,吾人又如何证得耶?答曰:此间有一句格言,闻者应深信受,即所谓不用求真,但须息妄是也。夫本体既恒不失,自可不必徒劳,独妄为真障,是以当前不识,彼障既除,真体自现。譬之人处梦中,亦能思虑察觉,然任汝若何推寻,终始总是梦中技俩;任汝推寻有获,所得仍惟是梦。及一旦醒时,而昔之虚妄,不求知自有知;今之真实,不求觉而自觉。故吾人真欲了知真实,惟当息此虚妄,跳出此虚妄之范围耳。
  虽然,所谓息妄者,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吾人历劫以来,种种颠倒烦恼种子,蒂固根深,岂能一期拔尽?园师艺园尚须时节,农人播谷且历春秋,况欲跳此生死范围,证得菩提硕果,而可不历劫修持?但求速效,乌能济也!故必境、行、果三,明了无蔽,由闻而思,由思而修,三大僧祗,始登究竟。若不明此,徒以少数功德,片刻时光,见彼无成,退然思返,且谓无效,堕人信心,此乃愚痴谬妄,可悲可痛者也。
  复次,所谓息妄,亦非如伐木拔草,斩斫芟夷。应知依他起性,有相是空,空自不必除,有则不可除。但权衡审度,应识其机,用舍黜陟,唯辨其性,善者既伸,恶自无由,如秤两头,低昂时等。此中妙用,未可悉言,真发心人,应自探讨。
  然又当知,夫妄亦何过,妄本无过,过生于执。譬如吾人开目则妄见山河人物珠玉珍奇,此乃自识相分,妄而非实,不离自体。然眼识变现,任运起灭,都无执着,不生好恶,则虽此幻妄,抑又何害?唯彼俱时意识,寻思执着,认为实有,而曰:此实山河也,此实人物也,此实珠玉珍奇也。又从而推究之曰:此实有山河种种者,必有其从来之真理也。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执之而益深,遂为天下之害根。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者是也。盖由执生爱,由爱生取,与爱相违,复生于嗔。由此,好恶逞情,争讼斯起,相杀相淫,相盗相欺,恶业轮回,终古不已。夫果何过,过生于执耳。苟能不执,物物听他本来,起灭任其幻化,都无好恶,取舍不生,身语意业,悉归乌有,云何异熟招感,而起生死轮回?迷苦永消,登彼大觉。是故,执破为佛,破执为法,非别有佛,非别有法。
  二者、哲学之所探讨即知识问题,所谓知识之起源,知识之效力,知识本质,认识论中种种主张,皆不出计度分别。佛法不然,前四依中说依智不依识。所谓识者,即吾人虚妄分别是也。所谓智者,智有二种:一者根本智,二者后得智。根本智者,亲缘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无分别是也。后得智者,证真如已,复变依他与识相应,而缘俗谛以度群生是也。此后得智既缘一切,是故真妄虚实、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世间出世间,尽无不知,尽无不了。由斯建立法相学,由斯建立唯识学,由斯建立一切方便学。彼所谓认识论者,从彼之意俱可了达。如是设问知识之来源何如乎,则可答曰:有阿赖耶识含藏一切名言种子(具受熏持种之性,而非是种,但是持种)无始传来,种(种子)现(现行)熏习;八、七、六、五,展转变现,能了能别,所谓知识由斯而起。彼不达此阿赖耶者,或谓知识出于先天,而先天为是甚么?不了其体,何以示人?又或谓出于经验者,经验何以存而不失?又复何以无端发此经验?此疑不解,何以取信。其为批评论者,则又不过调停两是,舍百步之走,而取五十步之走而已。然彼二既是徒虚,更何长短可说?今既了达赖耶,一者、识有自种,为生识因缘,故不同于经验论但执法尘。二者、诸识现行复熏成种,复由此种能生后识,故不同于先天论但执一常。种生于现,现生于种,八识因依,执持含藏,理实事真,不复同彼调停两可论但有言说。吾敢断言之曰:若必谈知识之本源,惟有佛法为能知也。
  所谓知识之效力如何耶?在彼未达唯识者,则或以为吾人知识无所不了,是谓独断论;其或以吾人之知识了无足恃、一无所能者,是为怀疑论;其或以为吾人之知识实有范围,越此范围则在所不悉,是谓积极论。今唯识家言,俱异于彼。一者、众生之识,各局其量,详彼哲学家知识之范围体性,不出唯识家所谓之率尔寻求决定之六识也。六识局于法尘,八识、七识之缘得着者,六识尚缘不着,况乎与净识相应之四智之缘得着者,而谓六识能缘得着耶?恒河沙数世界外一滴之雨咸知头数,而谓六识能知耶?故不同于独断论。二者、凡属有情,皆具八识五十一心所,此心、心所,由见、相、自证、证自证四分成就。见缘相分,自证缘见,内二互缘,皆亲所缘,皆现量得。虽或见分缘相有比有非,而自证缘彼亦属现量,自证为见果,证自证为自证果,自证复为证自证果,而皆现量(柏格森直觉非现量,但是率尔寻求之独头意识)。是故无无穷过。是以,无染无净,无比无非,一入自证,悉成真实。七识执我虽为非量,然若疏缘我影,任缘第八,而不执八为我以我为八,亦复无过(六识遍计同此)。过生于执,非生于缘,是故一切真实一切决定。以是理故,不同于怀疑论。彼积极论者,但为调停两可,而此于彼一切俱非,是故不同于彼积极论。
  所谓识之本质为何耶?彼未了达唯识者,或谓知识本质唯吾观念,或谓知识本质存于实在之物体,或谓非心非物但现象耳。了达唯识义者,始知凡识四分合成:一者、见,谓能识。二者、相,谓所识。三者、自证,此见、相二分皆依自证而起,此自证分是称自体,此体若无,便无相、见,亦无量果。四者、证自证,此证自证分复为自证分之量果,而复以彼以为量果,俱如前说。如谓无相则无所缘,既无所缘即不成识,非于龟毛而生识故,是故不同于观念论。如谓无见则无能缘,亦不成识,非彼虚空亦能了故,是故不同于实在论。如无自证即无相、见,相、见俱无即不成识,非无蜗头起二角故,假依实有,现象依自体有,是故不同于彼现象论。从上说来,所谓知识问题,在彼则谬妄重重,乖舛莫定,在此则如实正智,金刚不摇。如何佛法同彼哲学?今之哲学非特不知知识之来源、效力、本质而已,即曰彼知,亦只是知散乱意识之一部分耳,识量之广大,彼俱不知也。
  问:人有此知识,止知有此知识可耳,更求识量之广大,有何必要耶?答:即此知识,不能孤起,相系相成,不能独立,故有求识量广大之必要。知识之本体名自性,自性之起必有所依,此依名根。自性依根而起矣,起必有所及,此及名尘。一识之起必有其伴,此伴名心所。自性、所依、所及、所伴四者合,而识起之事得矣。然此识起亦非徒然而起,起必有所为,此所为名作业。必有此五事,而后知识之事始毕。此事虽毕,经数十年后复能记忆之,则必有摄藏此事者为之摄藏,此摄藏名八识。知识自性名六识,与知识同起之眼耳鼻舌身识名五识。五识有依根,六识亦有依根,名七识。此其识量之广如是,而俱与知识有密切关系,知识不能离是而独立也。是故独隘一知识而求知识之来源、效力、本质,决不能得其真相也。是故,哲学者无结果之学也。(上来说理稍近专门,如欲求精详,当研唯识。)
  三者、哲学家之所探讨为对于宇宙之说明,在昔则有唯心、唯物,一元、二元论,后复有原子、电子论;在今科学进步相对论出,始知宇宙非实物,不但昔者玄学家之唯心论、一元论无存在之理由,即物质实在论亦复难以成立。今之科学之所要求者唯方程式耳,世界之所实有者惟一项一项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物质也。罗素之徒承风而起,由是分析物、分析心,物析而心,心析而物,但有现象不见本体。夫既无本体,现象复何由而生?且既执现象实有,亦是离识有境。此种论说,以较西方旧日,诚见高明,以彼西方学说旧无根柢,而科学勃兴于二三百年间能有此成功,亦良足钦佩。然佛法之言,犹异夫此。兹以唯识之义略为解释于后。唯识家但说唯识,不言宇宙。心即识也,色亦识也。譬如于眼,能见于色是为眼识,此色非离眼识实有,以离识不起故。相分不离自证,亦犹见分不离自证,是故色非实有,但有眼识。声香味触法,亦复如是。一切色法,但为识之相分。山河大地亦有本质,而此本质即为八识相分。故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故宇宙离识非是实有。
  复次,又当知此识亦即是妄,都无自性。何者?仗因托缘,方得起故。譬如眼识生时,非自然生,待因缘合,其数为九:一者根,二者境,三者作意,四者空,五者明,六者分别依六识,七者染净依七识,八者根本依八识,九者识自种子。如是,耳识生时因缘必八,鼻舌身识因缘需七,六识需五,七识需五,八识需四。既有所仗托和合而起,故非实有,但如幻耳。既无主宰,亦非自然,是为依他起性。
  复次,又应当知此因缘,有亦不常。何者?以其顿生顿灭,刹那不停故。盖识之生,众缘既合,种起现行,现行起时,复熏成种,才生即灭,现谢灭已,种复生现,现又熏种,种又生现。如是刹那刹那,相续前后,于现生时,山河大地历历在目,生已即灭,又复寂然。是故,吾人一日半日中,已不知历尽许多新天地矣。或曰:既云顿生顿灭,何以吾人目视山河但见其生未见其灭?但见其有不见其无?曰:此无可疑,譬如电影,以彼电力迅速,遂乃见彼影像确然,前后始终宛如为一,而不知彼数分种之间,顿灭顿生,旧去新来,已易百千底片矣。宇宙幻妄,顿灭顿生,亦复如是。复次,此虽幻有,而即是识。识虽起灭无恒,而种子功能永无消灭。但有隐显之殊,绝无生灭之事,既无有始,亦无有终。是故,不同彼现象论者谓无心有事,从无忽有;又不同彼断灭论者,有已忽灭。虽则顿起顿灭,而实不生不灭。
  复次,当知一人八识,各有相、见,是故山河大地有情各变,而非多情共一山河大地。以俗语表之,即人各一宇宙是也。虽同居共处,而亘始亘终彼此不能相离。彼不能越出彼之宇宙,而搀杂此之宇宙;此亦不能越出此之宇宙,搀杂彼之宇宙。是故,对语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寝一榻,而枕衾各异。此中妙理,更复难言。或曰:既云彼此之天地各殊,何以复能共处一室而不相碍?又,有情所变既异,云何复能共证一物耶?答:此亦设一喻,譬如灯光,于一室中然彼多灯,一一灯光都非相碍,一一灯光都能照室。有情变相亦复如是,业力既同,处所无异,所变相似,不相障碍,如众灯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网,胡为相碍!业力既同,处所既一,故所缘虽别,亦互证而知。虽互证知,而实各证所知,非共证一知也。何者?以业力异者,虽同一处所证别故。如无病人与有病者共尝一味,甘苦各别,由此故知境非实有,唯有心耳。
  复次,既知心外无境,大地山河与吾为一,由此当悟吾人之身非复局于七尺之躯,吾人之心量广阔,如同法界,遍于虚空。自从虚妄分列,遍计固执,遂乃把握七尺臭皮以为自我,自此之外别为他物。爱憎劫夺,横起狂兴,历劫沉沦,永无超拔,弃舍瀛渤,认取浮沤。是故,佛告文殊: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吾等众生,无始时来,长处梦中,沉疴莫治,今当发无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虚妄,复吾本性,识取自身,是为丈夫唯一大事。
  总而言之,彼诸哲学家者所见所知,于地不过此世界,于时不过数十年间,不求多闻,故隘其量,故扃其慧。若夫佛法,则异乎此。彼诸佛菩萨,自发起无上菩提心、广大心、无边心以来,其时则以一阿僧祇劫明决此事,二劫见之,三劫修满而证之,然后随身现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觉诸后起。其说为三世诸佛所共证而莫或异,其地则自一世界至无量无边世界而不可离。舍此不信,徒自暴绝,以萤火之光当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问者曰:如汝所云,类为常情所难了,亦为世理所未经。汝斥宗教为迷信,汝言得亦非迷信耶?曰:佛法之与宗教,其异既如上言,此即不辨。至佛法,亦有难信难解者,虽然,稍安无躁。世间难信难解之事理亦众也,然勿谓其难信而遽斥其迷焉。譬如,物质实在,此亦常人之恒情也,然在罗素等,则谓无有物质,只有事情,吾人遽可以常理而斥彼迷信乎?又如万有引力之定律,二百年来人所不敢否认者也,自安斯坦相对律出,而彼万有引力之定律乃失其尊严,吾人遽可以旧日之见,而斥安斯坦之迷信耶?抑又如任何三角形,三角之和必等于二直角,此亦自希腊以来人所公认之定理也,然近日新几何出,复云三角之和有大于二直角者,亦有小于二直角者,吾人又安可以常情而斥其为迷信耶?以一指翻动太平洋全体,人必曰此妄人也,此妄语也,然事有诚然,如将入此一指于太平洋中,其近指之水必排动其邻近之容积而后能纳之,此邻近又必排其邻近,则虽谓太平洋全体翻动亦可也。牵一发而全身动,故必知三阿僧祇劫,然后知此一刹那也;故必知无量无边世界,而后知此一世界也。是故,人智原有高下之不齐,而断不可用常情以度高明之所知。彼科学家哲学家与吾人同处梦中者耳,智虑不齐尚不可以常情测,佛与众生一觉一梦,则又乌可以梦中人之知解,而妄测大觉者之真证耶!如真欲斥佛法之迷妄者,亦非不可,但必先读其书,先达其旨,而后始可从事。苟于彼之书尚未曾读,或尚未能读,而动以逸出常情相非难,且将见笑于科学家矣,于佛法奚损毫发耶!(以上言佛法与宗教哲学之异既尽)
  (恩洋按,上来所谈,妙味重重,俱达问题深处。洋六月自北大来谒吾师,朝夕侍侧,渥闻胜义,玄音一演,蒙妄顿消。始知昔日所治哲学种种迷执,有同说梦,安身立命,别有在也。晨钟木铎,更焉求之。由是踊跃,爱莫忍去。今以记录之便,备以平日所闻,具列如上,以饷好学。嗟乎!同志尽其归哉!)

  此篇系欧阳竟无先生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哲学研究会讲演。由其弟子王君恩洋笔记。当时讲题,系《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因限于时间,未毕其半。《佛法为今时所必需》一段,系王君恩洋续成。附录篇后。顷承欧阳先生邮寄来粤,特由同人印成单行本流布。(又,此篇曾付刊南京高师《文哲月刊》,后《民铎杂志》李石岑先生函索此稿,拟刊诸《民铎》三卷三号。)刊者志。

  附:佛法为今时所必需
  王恩洋
  云何谓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耶?答此问题,先需声明几句话。便是一切有情,但有觉迷两途,出迷还觉,舍佛法别无二道,是故欲出迷途,必由佛法。佛法者非今日始需,非现在始需,又非特中国人始需,又非特人类始需。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遍极大千沙界,穷极过现未来,一切一切,无量无边,皆佛法之所当覆,皆菩萨之所当度者。而于时间则分现在,于空间则分中国,于众生则分人类。而曰人类当学佛法,中国人必需佛法,现在当宏佛法,若是舍弃菩萨大愿,是为谤佛法,非宏佛法也。然而,谓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者,谓夫时危势急,于今为极,迫不及待,不可稍缓之谓耳。
  所以者何?答曰:纵观千古,横察大地,今日非纷乱危急之秋乎?强凌弱,众暴寡,武力专横,金钱骄纵,杀人动以千万计,灭国动以数十计,阴惨横裂,祸乱极矣。虽然,此犹非所最痛,亦非所最危。所谓最痛最危者,则人心失其所信,竟无安身立命之方,异说肆其纷披,竟无荡荡平平之路。庄生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心既失其所信,而无可适从,于是言语莫知所出,手足不知所措,行为不知所向。潦倒终古,酲痗一生,如是而生,生曷如死!且夫人心不能无所用,不信于正则信于邪;人身不能无所动,不动于道则动于暴。如是,则盗窃奸诡,何恶不作矣!
  然则,今日世界之乱,特其果耳;今日人心之乱,乃其因也。盖彼西欧,自希腊、罗马之末,国势危惴,学说陵夷,于是北方蛮族,劫其主权,复有犹太耶教,劫其思想,千余年间,是称黑暗时代。然人心不能久蔽而不显,思想不能久屈而不伸。爰有哲学家破上帝造物之说,除迷信,研形而上学,而一元、二元之论,唯心、唯物之谈,纷纭杂出;嗣有科学家,研物质学,创造极多,而利用厚生、日用饮食之事,于兹大备。二者之间,科学盛行。持实验主义者,既不迷信宗教,亦不空谈玄学,以为人生不可一日离者,衣食住也,要当利用天然,以益人事,本科学之方法,谋人类之幸福耳。夫利用厚生,亦何可少?人类一日未离世间,一切有情,皆依食住,是故科学家言,甚盛行也。虽然,人心不能无思,所思不能以此衣食住为限;人心必有所欲,所欲不必唯在物质之中。而欲人之尽弃哲学妙理而不谈,而不思,而不欲,此大不可能之事也。又况唯是主张人生,于生从何来,殁从何去,一切不问,但以数十年寒暑之安乐为满足,其或有鄙弃此数十年之寒暑为不足,而更思其永久者,则又将奈何?又况科学进步,物质实在之论既已不真,彼盖安斯坦辈之所要求者唯一方程式耳,罗素辈目中所见之物非物也,所见之人非人也,一件一件的事情,由论理学而组织之耳。由此以谈,则所谓人者何?一方程式耳;物质者何?现象之结合耳。如是,一切虚幻,除虚幻更无有实。是人生之价值既已完全取消,又何必劳劳终日,苦心焦思,以事创造,以事进取耶?是故,今之哲学家之言,科学家言,大势所趋,必归于怀疑论。然于此际有异军起,一切哲学理智及科学方法、论理学概念、观念废而不用,以为此皆不足以求真,皆不足创造,而别有主张,号为直觉,谓此直觉但事内省,便可以得一切真,见一切实,便可以创造进步,使生命绵延于无穷,则所谓伯格森者是也。平心论之,人类之行为岂果出于理智?一举一动而必问其所以然,而必推其结果,则天地虽大,实无所措其手足矣。是故,为行为之动力者,纯属感情,则欲事创造生活,良以直觉为当。虽罗素主张理性,而于行为则认冲动为本,故欲生命之绵延,柏氏主张诚非无见。又科学之组织,纯以概念观念为具,以方程为准。概念也,方程式也,皆名言也,皆假说也。名言所得,唯是名言;假说所得,唯是假说。欲求本体,亲证真实,愈趋愈远。是故,柏氏之反对科学,亦非无故。虽然,彼所主张之直觉,遂至当乎?遂无弊乎?当知吾人同在梦中,于此梦中,一切之意志、感情、知识均不可恃,则彼直觉亦胡可恃?盖杂染种子,纷措混淆,随缘执我,所得常为非量故也。直觉之说非至当也,而彼主张理性主张科学者,又即以修正此情感冲动之错误为其理由。故罗素反对柏格林曰:文明人都由理智,野蛮人反之;人类都用理智,动物反之。如尚谈直觉,则请回到山林中可也。以吾观之,使今人准柏氏之道而行之,弃科学规律而不用,盲参瞎证,取舍任情,其不流入武断派者鲜也。是故今日哲学界之大势,一面为罗素之现象论,一面为柏氏之直觉论,由前之势必走入怀疑,由后之道必走入独断。平心而论,罗氏、柏氏果非昔日之怀疑派、独断派乎?不过科学进步,其所凭藉以怀疑、独断者根据既厚,以视昔之怀疑、独断者为有进步焉耳。然在昔怀疑、独断风行一世之日,又岂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莫可夺者?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二者之辨,相差何能以过也。抑又以理推之,今后之哲学当何如耶?吾意继罗、柏而起者,必有风行一世之虚无破坏断灭派。何者?西方哲学于相反两家学说之后,必有一调和派出现。而二氏之学,果有调和之余地乎?以吾观之,于善的一面部无调和之余地,于坏的方面,则融洽乃至易也。何者?由罗氏之推论,归于一切皆虚,然怀疑至极,终难舍我。要知我执至深,随情即发,纵理论若何深刻,此我终不能化,罗氏既于哲理一面破坏所谓人之实在也,然而仍复主张改造,主张进化,我既虚伪,改造奚为?故知其非真能忘我也。由我见之存,则柏氏直觉之说即可乘机而入。其必曰:一切皆假,唯我是实,但凭直觉,无为不可。以罗氏之理论,加入柏氏之方法,自兹而后,由怀疑而武断,由武断复怀疑。于外物则一切皆非,于自我则一切皆是。又复加以科学发达以来,工业进步,一面杀人之具既精,一面贫富之差日远,由兹怨毒潜伏,苦多乐少,抑郁愤慨之气,充塞人心,社会人群既无可聊生,从而主张破坏,主张断灭,机势既顺,奔壑朝东。是故吾谓二氏之后,必有风行一时之虚无破坏断灭派出世也。诸君诸君,此时非远,现已预见其倪,邪思而横议,横议而狂行,破坏家庭,破坏国家,破坏社会,破坏世界,兽性横流,天性将绝,驯至父子无亲,兄弟相仇,夫妇则兽合而禽离,朋友则利交而货卖。当斯时也,不但诸佛正法滞碍不行,即尧舜周孔所持之世法亦灭亡净尽,人间地狱,天地铁围,危乎悲哉!吾人又当思之,宗教果无死灰复燃之日乎?吾意当彼支离灭裂之际,人心危脆,必有天魔者出,左手持经,右手持剑,如模罕默德之徒,芟夷斩伐,聚歼无辜;又必有若秦始皇坑焚之举,今古文献,荡灭无余,以行其崇奉一尊之信仰。何者?狂醉之思想,非宗教固不足以一之;纷乱之社会,非武力固不足以平之;而脆薄弱丧之人心,又至易以暴力、宗教惕服之也。若是,则全球尽为宗教、暴力所压服,而人类黑暗之时代复至矣。罗素在北京末次讲演告我国人曰:“中国人切莫要单靠西方文明,依样模仿的移殖过来。诸君要知,西方文明到现在已经走入末路了。近几十年来,引入战争一天甚似一天,到得将来也许被他文明所引出的战争,将他那文明摧灭了。”此语之发,非无故也。吾人今日而不急起直追,破人类一切疑,解人类一切惑,除宗教上一切迷信,而与人类以正信;辟哲学上一切妄见,而与人类以正见,使人心有依,而塞未来之患,是即吾人之罪,遗子孙以无穷之大祸矣。诸君诸君,心其忍乎!
  方今时势之急,既有若此,然而求诸近代学说能有挽此狂澜,预防大祸者,纵眼四顾,除佛法曾无有二。盖佛法者,真能除宗教上一切迷信,而与人以正信者也;佛法者,真能除哲学上一切邪见,而与人以正见者也。何以故?宗教家之信仰唯依乎人,佛法则唯依于法;宗教以上帝为万能,佛法则以自心为万能;宗教以宇宙由上帝所造,佛法则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山河大地与我一体,自识变现非有主宰;宗教于彼教主视为至高无上,而佛法则种姓亲因唯属自我,诸佛菩萨譬如良友但为增上。又当知:即心即佛,即心即法,心佛众生平等无二,从此则依赖之心去,而勇猛之志坚矣。仰又当知:彼诸宗教唯以天堂为极乐,以自了为究竟,实亦不能究竟;而佛法者,发大菩提心,发大悲心,自未得度而先度他,三大僧祗皆为度众。是故,菩萨不舍众生不出世间,宁自入地狱而不愿众生无间受苦。然则,佛法与宗教之异,非特真妄有殊,抑亦公私广狭、博大卑陋永异矣!
  复言佛法与哲学异。哲学家所言之真理乃属虚妄,佛法言真如乃纯亲证;哲学家求真理不得便拨无真实,佛法则当体即是更不待外求;哲学之言认识但知六识,佛法则八识五十一心所无不洞了;哲学家惟由六识计度,佛法则以正智亲知;哲学家不走绝端则模糊两是,佛法则如如相应,真实不虚;哲学家于宇宙则隔之为二,佛法则与我为一;哲学家则迷离而不知其所以然,佛法则亲亲切切起灭转变一唯由我。以是之故,哲学家不走入怀疑而一切迷妄,则走入武断而一切固执;佛法则真真实实,是是非非,有则说有,依他幻有、圆成实有故;无则说无,遍计俱空故。由是,一切诸法,非有非无,亦有亦无,实有实无,不增不减,不迷不执,远离二边,契会中道。由上之故,一切哲学唯是说梦,于人事既无所关,于众生且极危险,怀疑武断易入邪见故。入邪见者,执断执常,计有计无。计无之祸其害尤烈。何以故?一切虚幻都无所有,善既无功,恶亦无报,更何为而修习功德?更何为而济度众生?由彼之言,必至任情取夺,异见横生,破坏一切世间出世间善法故。而在佛法则异乎此,所谓依他如幻,以因缘生故;如幻有相,相复有体,即真如故。所谓一切唯识,但遮外境,而不遮识。当知一切有情,皆有八识五十一心所,无始以来与我光光相网,俱遍法界,必发大悲大愿之心,与之同出苦海,不似计灭者,竟至忘情背恩入险薄故。又当知,依他起性如幻起灭,而真如体如如不动,不增不减,无生灭故,现识虽复时起时灭,而八识持种,永无坏故。由斯过去、现在、未来恒河沙劫,永非无有,以是因缘,当勤修学,自利利他,善恶果报,毫发不爽故。故哲学为危险之论,佛法为真实之谈,取舍从违,理斯准矣。
  诸君应知:吾言佛法非宗教非哲学,非于佛法有所私,非于彼二有所恶也。当知一切宗教家、哲学家皆吾兄弟,彼有信仰之诚,是吾所敬;彼有求真之心,尤吾所爱;惟彼不得其道,不知其方,是用痛心,欲其归正。又应当知:佛法陵夷,于今为极,诸信佛法者流,不同二乘之颛愚,则同外道之横议,坦坦大道,荆棘丛生。自近日西化东来,乃复依稀比附,或以拟彼宗教而类我佛于耶稣,或以拟彼哲学而类三藏于外道,婢膝奴颜,苟且图活,此非所以宏佛法,是乃所以谤三宝也。诸君应知:天地在吾掌握,吾岂肯受宗教之束缚?万法具吾一心,吾岂甘随哲学而昏迷?一切有情,但有觉迷两途,世间那有宗教、哲学二物!当知我佛以三十二种大悲而出于世,三十二种大悲者,即悲众生起一切执,生一切见耳。一切见中,差别有五:一、我我所见;二、断常见;三、邪见;四、见取;五、戒禁取。见取者何?谓于诸见及所依蕴,执为最胜,一切斗诤所依为业。戒禁取者何?谓于随顺诸见戒禁及所依蕴能得清净,无利勤苦所依为业。所谓哲学,即是见取,一切斗诤之所由兴故。所谓宗教,即戒禁取,一切无利勤苦所由起故。是二取者,佛法之所当辟,而何复比附依违之也?
  或复难曰:佛法诚高矣广矣!虽然,当今之世有强权而无公理,使人皆学佛,则国不亡、种不灭乎?又况乎佛法以出世为归,以厌世为始,一切都是消极主义,于人类之生存,世道之混乱,有何关乎?答曰:凡此之难,如前所言,俱可解答。彼辈之惑,盖一则以宗教例佛法,一则以二乘目大乘故耳。今后总答此问,一者、当知佛法根本乃菩提大愿,二者、当知佛法方便多门不拘形式,三者、当知学佛要历长劫。菩提大愿者,求正觉而不求寂灭故,众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故,由此大愿以为根本,曰定曰戒皆其方便。所谓方便多门不拘形式者,佛度众生,其徒有四,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在家出家俱无碍故。佛有三乘,曰人天乘、曰小乘、(中分二:声闻,独觉)曰大乘,种姓不定,应机说法故。佛法制戒,有大乘律,有小乘律,大乘持戒,菩提以为根本,是以经权互用,利物济生,犯而不犯故。所谓学佛要历长劫者,佛由一切智智成,一切智智由大悲起,大悲由不舍众生起,自未得度而先度人者,菩萨发心,众生成佛菩萨成佛,菩萨以他为自故,他度为自度故。以是因缘,菩萨不厌生死,不住涅槃,历劫修行,俱在世间,化度愈宏,种姓斯生,驯而不已,即成正觉。而三身化度,穷未来际,是故佛不出世,佛不厌世,佛法非消极,佛法非退屈。治世御侮,济乱持危,亦菩萨之所有事也。总之,佛法之始,唯在正信,唯在正见,唯在正行;佛法之终,唯在正觉。然则,根本决定,金刚不摇,外此则随时方便,岂执一也。然则,种种危惧,皆属妄情,一切狐疑,非达佛旨。
  如上所明,于佛法要义略示端倪,如欲求精详,当专研经论。诸君诸君,今何世乎,众生迷妄,大乱迫前,我不拔度,而谁拔度!又复当知,我佛大悲,说法良苦,诸大菩萨,惨淡经营。我国先哲,隋唐诸彦,传译纂记,垂统綦劳;宋明以来,大道微矣,奘师、窥师之学,唯识、法相之义,若浮若沉,几同绝响。是则,贤圣精神,掷诸虚牝,大道橐钥,漫无迪人。譬诸一家,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既内疚于神明,徒虚生于宇宙。谁有智者,而不奋然以正法之宏扬为己任,以众生之危苦而疚心?先业中兴,慧轮重耀,勃乎兴起,是在丈夫。
  (恩洋按,此文吾师在南京高师哲学研究会之讲演录也。师以局于时间,未尽其意,词亦未毕其半,恩洋复以平日所受,备而录焉,以供同志研讨。自“云何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耶”以下,洋谬以己意续成之者。前后文词未及修正,知不雅驯,阅者但求其意可耳。)
  (据民国十一年(1922年)四月广州惠爱中路壬癸坊即庐印行《佛法非宗教非哲学》单行本)


  唯识抉择谈

  第一次(民国十一年九月二日)
  【将谈《成唯识论》之八段十义,先于本宗要义作十抉择而谈。】(引用标以内系直录演讲原稿之文,以下并同此例。注 )将谈十抉择,先明今时佛法之蔽。其蔽为何?略举五端:
  一者、自禅宗入中国后,盲修之徒以为佛法本属直指本心,不立文字,见性即可成佛,何必拘拘名言?殊不知禅家绝高境界系在利根上智道理凑拍之时。其于无量劫前,文字般若熏种极久;即见道以后亦不废诸佛语言,见诸载籍,非可臆说。而盲者不知,徒拾禅家一二公案为口头禅,作野狐参,漫谓佛性不在文字之中;于是前圣典籍、先德至言,废而不用,而佛法真义浸以微矣。
  二者、中国人之思想非常儱侗,对于各种学问皆欠精密之观察;谈及佛法,更多疏漏。在教理上既未曾用过苦功,即凭一己之私见妄事创作。极其究也,著述愈多,错误愈大,比之西方佛、菩萨所说之法,其真伪相去诚不可以道里计也。
  三者、自天台、贤首等宗兴盛而后,佛法之光愈晦。诸创教者本未入圣位(如智者即自谓系五品位。)所见自有不及西土大士之处。而奉行者以为世尊再世,畛域自封,得少为足,佛法之不明宜矣。
  四者、学人之于经典著述,不知抉择。了义不了义乎,如理不如理乎,皆未之思也。既未之思,难免不误。克实而谈,经论译文虽有新旧,要以唐人新译为胜。唐人之书间或深博难通,然其一语义俱极谛审,多旧译所不及。又谈著述,唐人亦称最精。六朝要籍未备,宋明古典散亡,前后作者乏于依据,难云尽当。今人漫无简择,随拾即是,所以义解常错也。
  五者、学人全无研究方法;徘徊歧途,望门投止,非视学佛为一大难途,即执一行一门以为究竟,如今之言净土者即是。如此安望佛法之能全显露耶!且今之学者视世、出世智截然异辙,不可助成,于是一切新方法皆排斥不用;徒逞玄谈,失人正信,比比见矣。
  欲祛上五弊,非先入唯识、法相之门不可。唯识、法相,方便善巧,道理究竟。学者于此研求,既能洞明义理,又可药思想儱侗之弊,不为不尽之说所惑;且读唐人译述,既有了义之可依,又得如理之可思,前之五蔽不期自除;今所以亟亟提倡法相唯识也。抉择之谈理难详尽,【时俗废疾,略而起之,要其精义,络绎随文。】
  第一、抉择体用谈用义
  【无为是体,有为是用;】此粗言之也。若加细别,则有体中之体、体中之用、用中之体、用中之用。今先言其粗者:无为有八,即虚空、择灭、非择灭、不动、想受灭(此五皆就真如义别而立)、三性真如是也。云何虚空?真如离障之谓。云何择灭?由慧简择得证之谓。云何非择灭?缘缺不生之谓。云何不动?苦乐受灭(即第四禅)之谓。云何想受灭?离无所有处欲,想受不行之谓。云何三性真如?谓善、恶、无记法中清净境界性。盖真如遍一切一味,非恶无记中即不遍也,此理须辨。无为法不待造作,无有作用,故为诸法之体。反之由造作生,有作用法,即是有为,故有为是用。此所谓粗言体用也。次细分体用有如左表:
  一、体中之体 一真法界
  二、体中之用 二空所显真如(又三性真如)
  三、用中之体 种子
  四、用中之用 现行
  何以谓一真法界为体中之体?以其周遍一切故,诸行所依故。何以谓二空所显为体中之用?以其证得故,为所缘缘故。何以谓种子为用中之体?以种子眠伏藏识,一切有为所依生故。何以谓现行为用中之用?以现行有强盛势用,依种子而起故。此总言体用也。如更以相明体用二者、则【非生灭是体,生灭是用;常一是体,因果转变是用。】何谓非生灭与生灭?欲明此义,须先解刹那义。刹那者,念之异名。念者,变动不居之幻相也。吾人一生心之顷,有无数幻相于中显现,非可以暂时止息。此顷间无数幻相,以其至促至细,故假以刹那之名。言刹那者,微细难思,才生即灭,不稍停留;正成果时,前念因灭,后念果生,如秤两头低昂时等(然将成果时种现同在一处,此即因果同时之义)。常情幻现,亘古迁流,所谓生灭大用,其实如是。反乎此则是非生灭之相也。
  复次,何谓常一与因果转变?转变即是生灭。因果生灭,相续幻现,证得其实相,是谓如幻三昧,亦名不空金刚。盖幻相历然,如量显现,不坏一法成其全知,故曰如幻三昧。有种能生,势用终存,幻作宇宙众相,从无始来尽未来际转变而现,故曰不空金刚。所谓因果转变其相如是。反乎此则是常一之相也。
  上以诸相显体用,体用之义则已明矣。然【有为生灭因果无漏功德,尽未来际,法尔如是,非独诠于有漏也。】生灭向流转边是为有漏,向还灭边是为无漏。从来误解生灭之义,以为非无漏果位所有;所据以证成者,则涅槃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论》十八译作由生灭故彼寂为乐)之文也。此盖不知寂灭为乐之言非谓幻有可无、大用可绝、灭尽生灭别得寂灭,亦几同乎断灭之见而视佛法为死法也;其实乃了知幻相,无所执著,不起惑苦,遂能生灭不绝而相寂然;夫是之谓寂灭为乐也。诸佛菩萨皆尽未来作诸功德,常现其幻,生灭因果又如何可无耶?【是故须知有为不可歇,生灭不可灭,而拨无因果之罪大。又复须知一真法界不可说。】何以故?不可思议故,绝诸戏论故。【凡法皆即用以显体;】十二分教皆诠俗谛,皆就用言。【又复须知体则性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用则修异,流转还灭语不同年。】
  第二次(九月四日)
  第二、抉择四涅槃谈无住
  涅槃一名,向来皆以不生不灭解释之,此大误也。不生不灭所以诠体也,非以诠用。诸佛证得涅槃而作诸功德尽未来际,故其涅槃实具全体大用无所欠缺;其体固不生不灭,其用则犹是生灭也。此生灭之用所以异于世间者,以尽破执故,烦恼、所知二障俱遣;以真解脱故,相缚、粗重缚,一切皆空。障缚既除,一切智智乃生,即此妙智以为用,一切自在而有异于世间。假使仅以不生不灭为言,则涅槃犹如顽空,果何以诠于妙智之用耶?
  涅槃义别有四,即自性涅槃、有余依涅槃、无余依涅槃、无住涅槃是也。自性涅槃者,诸法自体性本寂静,自然具有,不假他求,凡夫三乘无所异也。有余依涅槃者,显苦因尽,苦依未尽、异熟身犹在,故名有余依。无余依涅槃者,有漏苦果所依永灭,由烦恼尽果亦不生,故名无余依。此二皆就灭谛为言,故三乘具有而非凡夫。无住涅槃者,就大用方面以诠,诸佛如来不住涅槃,不住生死,而住菩提;菩提者即因涅槃体而显之用,非可离涅槃而言之也。体则无为,如如不动;用则生灭,备诸功德;曰无住涅槃,即具此二义。此唯大乘独有,非二乘之所得共。今本宗之所侧重,则在是也。
  【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大事因缘者,所谓无量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是也。】或者曰:何不曰令入无住涅槃,而谓无余涅槃耶?解之曰:涅槃为全体大用,在前已明;今兹无余就体边言,即亦赅用边言之。体用不离,故举无余即所以显无住。《法华经》有法身说法不假言诠之义;其全体表白即全用显现,最可以见无余不离无住之理。又无余涅槃四姓齐被,三乘通摄,故独举以为言也。有人于此不如理思,【遂有岐途曰:大事因缘,出离生死,灰身灭智。】此惑之甚者也。大智由大悲起;圣者不断生死,但于生死因缘既明了不迷,虽复生死而不为生死漂流;如是乃能出入生死以说法度生,如是乃得谓永远出离生死证得涅槃。此岂灰身灭智之可比者?【故唯识家言,虽则涅槃而是无住;不住生死,不住涅槃,尽未来际作诸功德。然作功德乃曰无住,而相寂然仍曰涅槃。《金刚般若不坏假名论》亦作是说:无余涅槃者何义?谓了诸法无生性空,永息一切有患诸蕴,资用无边,希有功德清净色相圆满庄严,广利群生妙业无尽。是则无余涅槃者,决非灰身灭智之谓也。】自其了诸法无生性空、永息一切取蕴、所知清净、能知圆满方面言之,即是涅槃寂静相;自其资用无边、妙业无尽、广利群生方面言之,即是无住功德相。涅槃寂静相者显体,无住功德相者显用。故举无余涅槃即所以显无住涅槃也。
  【此大事因缘亦即是佛唯一不二之教。】佛虽三时说法,分乘为三,然教唯是一,即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也。【诸有不知,说顿,说渐,说半,说满。】如天台有四教之判,贤首亦有五教之称。寻其依据,天台则《无量义经》,贤首则《璎珞本业经》,皆以事义判别,教味无殊;故说四说五,以义言则可,以教言则不可。教所趣归,三乘无别,故谓三兽渡河、河流是一也。诸有昧此义者,【岂识圆音无非一妙,闻者识上故局一偏,】瀛渤潢污率视其量。【然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礼;执诗执礼,世典且难,况于佛说?】
  行者修习地波罗蜜有地前、地上、地后之三期。地之为言,近取譬也。能生,能持,其象如地,故以地喻。地前二位,曰资粮、加行。资粮位曰顺解脱分,加行位曰顺抉择分,即地前七方便;所谓十住、十行、十向、暖、顶、忍、世第一法是也。地上二位,曰见道、修道,即由初地乃至十地是也。地后一位,曰究竟,即等觉、妙觉是也。又地地有三心,曰入、住、出。即地地有四道,曰加行、无间、解脱、胜进。以四道配三心,入心则加行道也,住心则无间道、解脱道也(无间道是正住,解脱道是住果),出心则胜进道也。因有胜进,乃得愈趣胜妙至于圆满。修行次第虽如是其繁,然一以涅槃贯之,无异趣向。【故初发心入资粮位曰顺解脱分,金刚喻定曰无间道,大觉极位得大菩提曰解脱道,】其因、其果,皆以解脱为言也。
  【问:教既是一无余涅槃,然发心者不曰发涅槃心而曰发菩提心,证果者不曰证解脱果,而曰证大觉果,何耶?答:涅槃是体,菩提是用,体不离用;用能显体。即体以求体,过则无边;但用而显体,善巧方便。用当而体现,能缘净而所缘即真,说菩提转依即涅槃转依;唯识所以巧妙莫阶也。】诸有不知如是义者,每以现法乐住为涅槃,如初禅之离欲、二禅之离苦、三禅之离喜、四禅之离乐,乃至于神我周遍、自然(道家以用为体)、自在(上帝造物之类)、哲学真理、儒家世乐(暂时息机),此皆误以体为可求,妄构似相执著之;然此似相转瞬即非,乐且无常,况云涅槃。至于佛法,但于用边著力,体用不离,用既面面充实,不假驰求全体呈现,不期而然。是故菩提转依不异涅槃转依,于发心者亦不曰发涅槃心而曰发菩提心也。又【诸佛与二乘解脱身同,牟尼法身不同。】牟尼法身具足涅槃菩提之果,功德庄严,【故不曰证解脱果】,而曰证大觉果。
  第三次(九月六日)
  第三、抉择二智谈后得
  智是抉择之谓。于一切所知境当前照了,复能抉别简择,明白决定,无隐蔽相,无迷惑相,是以谓之抉择,此与慧异。慧是有漏,与我见相应,不离执著,常不如理分别而有迷昧;故有执之识(六七识)决定俱有。又慧虽间有抉择之功用,然不尽明彻,遍而不全,皆与智有别。是以对治功用独举智为言也。智凡有三:一曰加行,二曰根本,三曰后得。加行未能究竟,根本究竟而不能起言说以利他,如今又独举后得而谈也。
  加行智何以非究竟?【加行智,四寻思后四如实,见似非真。】加行智所得盖为似相真如。当其加功而行,寻思名、义、自性、差别皆假,而如实了悟之际,虽与真抉择相顺,闻思工夫亦不可以忽而视之,然其所证未至究竟处也。
  根本智何以不起言说以利他?曰:【根本智入无分别,斯乃见道。】无分别云者,非空除一切之谓,乃不变种种相状相分而泯诸分别之谓也。正智缘如,恰如其量,能所冥契,诸相叵得,如是乃为诚证真如,名曰见道。此时戏论既除,思议不及,故无言说可以利他也。利他之用恃相见道。【然真见一三又益之相见十六者、必后得智见乃周圆。真见自悟,相见悟他;有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涅槃,菩萨以他为自故。】所以须起后得智以悟他也。
  何谓真见一三?释真见道有一心、三心二家之言。一心真见道者,谓根本智实证二空真理,实断分别烦恼所知二障,虽多刹那事方究竟,而前后相等,不妨总说一心。三心真见道者,谓由三方面缘遣一切有情等假:一则内遣有情假,二则内遣诸法假,三则遍遣一切有情诸法假。以是前后续起有三。是皆以根本无分别智为其体。
  何谓相见十六?真见道后次第起心,取法真见道中无间解脱二道能缘正智,所缘四谛真如,变起相分,重加分别以说与他;于此有二重十六心差别。第一重十六心差别有如次表:

         ┌苦法智忍
       ┌苦│
       │ └苦法智
       │ ┌集法智忍
       │集│
       │ └集法智
  八心观真如│
       │ ┌灭法智忍
       │灭│
       │ └灭法智
       │ ┌道法智忍
       └道│
         └道法智

         ┌苦类智忍
       ┌苦│
       │ └苦类智
       │ ┌集类智忍
       │集│
       │ └集类智
  八心观正智│  
       │ ┌灭类智忍
       │灭│
       │ └灭类智
       │ ┌道类智忍
       └道│
         └道类智

  何谓法(四谛教)忍?忍之为言忍可也;虽则忍可,而未重证,重证取者,要须法(四谛如)智。法忍虽已入住,而火候未熟,法智乃得圆证解脱(此即取法真见解脱道故尔)。于此了知法忍有观之用,而法智则有证之用,此二者之区别也。然法忍、法智,皆系外观,观所缘故。类(后法是前法之类曰类)忍、类智,皆系内观,重观能缘故,用慧为忍,用智为智,要由无漏慧无间引生无漏智故,先后次第如此。
  于此亦有歧说,谓真见一心、相见三心十六心者,以三心别缘人、法,同于安立,故亦说之为相见。斯说也,《唯识》从之,吾今不从。何以故?三心遣假,泯诸分别,不过次第总别有异,而与相见所缘四谛无关;故以真见一心三心、相见十六心为尽理也。
  大乘相见道重之以两重十六心,故后得智之功用极大。【菩萨于何求?当于五明求。一切智智,五明是资,闻思所成,修慧引生。直往(菩萨)不回心,趣(发心)异于初今。若入果位,所作独摄(成所作智唯后得智摄),余三通二(圆镜、平等、观察三智皆通根本、后得)。如理(根本智证会真如)匪艰,如量(后得智遍知依他)实繁,尽所有性,斯乃殊胜。此义引伸,读《菩萨藏经》。】
  元明人未见古籍,多昧后得妙用之义,至有解《八识规矩颂》而轻视果位五识为未至者;今且一旁辨之。颂曰:变相观空唯后得,果中犹自不诠真。变相观空是后得智。其根本智无有影像,亲证真空;后得则带空相而观空也。前五净识至果位而后有,虽无根本智,不可证真,然其妙用,即依后得而不穷,并非以其不诠真即有所未至也。
  又在因位起六七后得智,更有断惑之用。惑从迷事起者(此就亲迷而言,贪、嗔、慢、无明、戒取、见取等烦恼皆是),一分通后得智断。惑从迷理起者(就亲迷言,疑、无明、身见、边见、邪见等烦恼皆是),一分不执非独头起,同于迷事,大乘修道断之,亦用后得智;故后得智之用大也。
  【问:唯识义是用义,于涅槃则无住,于菩提则后得;无住、后得,证(根本智证真如)以后事则依智不依识,何不曰唯智而曰唯识耶?答:无漏智强识劣,识应其智,智实主之。有漏识强智劣(此智体即是慧。又此有漏指地上所起者言),智应其识,识实主之。五位而及于资粮、加行(此皆用识为主),百法而及于烦恼、不定;作意在凡外小内故(凡夫外道小乘内大不善用取者),法为众建故,舍智标识而曰唯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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