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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欧阳竟无文集(10)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王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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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史》序
  有由我,有不由我。由我者,咒愿是也。小之洞金石、塞沧海、移太行、王屋,大之生天、生地、生物不测、造极乐国,但一诚之所至,无不皆至。不由我者,现量是也。事本现在,不由乎人望后扳前。事自现成,不由乎人逞私营己。事原显现,不由乎人索隐钩深。运不守乎故常,理非极于一往,过时必复,皆不人由。若能永贞其由我,而时乘其不由我,天下事蔑不济矣!古之志士仁人,循是道以收其效者,比比皆是。
  郑所南,其一人也。郑所南作《心史》,其久久书,屡屡叙,疗病咒,永贞乎由我者也。不起义兵,但以心志移灌后人,绵绵以俟时,乘乎不由我者也。元运终八十年,而河山恢复,所南心志竟成,非天下事蔑不济欤!
  夫人有心,国亦有心。心之精爽是为魂魄,精爽至于神明,强死犹能为厉,魂不附乎肢体,何论人事阴阳?悲乎!有国有家者不知也。徒眩人,不信自,慑惕而无气也。虏强我弱,时也。神明之胄之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古而不移也。不信自,无魂魄也,亡矣,直需时耳!若欲不亡,应信自,应信神明之胄必强,应摄持其魂魄。古今慷慨悲歌之士,镂肺肝,括肪髓,不得已而发乎文字之声音,皆魂魄之所寄也。中国有百千万亿如是之声,如之何其必亡也!?中国有百千万亿如是之声,如之何若存若亡而不一敷布也!?
  敬恭告天下:天下今日迫切复迫切,殷重复殷重者,心学也。呜呼!世之舍心言学,以提倡于国人也,久矣。《四库》于《心史》,曰不避讳,错人名,文词蹇涩,纪事与史不合,斥为伪,不著录。是蕲蕲于郛外,不知魂魄肺肝何物。夫以不知魂魄肺肝何物,率天下后世学,人奈何有气,国焉得不亡?事急矣,学不可不变。
  格儿二十年读《心史》不得。得读,出资请梓,因叙而梓之,以贻国人学。
  民国二十二年(1933)八月叙于支那内学院
  (选自《竟无诗文》,《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五册)

  《孟子课》叙
  文武之政在方册,人存政举,人亡政熄,故为政在人。然久之而不得其人者,其故何哉?一、畏言圣人;二、不畏乡愿;三、生死事大、仁义事小;四、贵势不贵自;五、不知轻利而重义;六、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七、不知心之为圣;八、不知学之至易;九、不知学惟不已;十、不知虚名可耻。
  以是十因,而草野无贤:一、不知民为贵君为轻;二、不知政乃不忍之心之所寄;三、不知废兴存亡之系于仁政;四、不知御侮之在于自强;五、不知时势之易为;六、不知政外之政;七、不知巧便以行其政;八、不知王霸之辨;九、不知杀人兵战之不可用;十、不知人民、土地、政事有根本之创制。
  以是十因,而国家无政:一、不知事功之非极;二、不知势禄之非泰;三、不知圣教之差别;四、不知成人之差等。
  以是四因,而天下无道。无道则无人,无人则无政,无政而天下乱,乃至于亡。
  反而言之,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有政,有政而国理以强。若是乎,教之至足重哉!夫教必自童蒙始,蒙以养正,圣功也,先入者主之。人皆可以为尧舜,植基之教,不择而施焉。乃断章取义于《孟子》,得八十课而课之。
  民国二十五年(1936)夏欧阳渐叙于支那内学院
  (选自《论孟课》,《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二十七册)

  《论语课》叙
  能使其国必亡而无可救药者,偷与私也。能使偷私之祸深锢而不拔者,乡愿也。求生则害仁,谋道不谋食。而乡愿同流合污,奄然媚世。积习中于人心,豆羹箪食是图,而何有于国?大厦将倾之势,而聊乐我员;流血百万,乃视若无睹、听若无闻;若之,何其救之也!
  疾雷破山风振海,傥足以动之;烈日当空,傥足以明之;其必曰:孔子真精神,严之以义利之界也欤!义利之界明,譬之播种,始可以言耕耨,以是谈学,志不离道而游不废艺,学祛其蔽而思通其神,忠必参前倚衡,恕必人立人达,诗必于思,礼必于本,性天必至于寂,而上达乎不可思议。若乎为政,则大同之世,必极于均和而安。孔子之道有如此夫!
  义利之界不明,二千余年晦盲否塞,反覆沉锢,以极于今日也。《论语》至言,视之如秋日惨谈而无光也,嚼之如土饭陈羹而无味也。以是谈学,乡愿也,伪孔也。国危如是,人心如是。孔子真精神,严义利之界,于《论语》中表而出之,课己课天下,溺以是援,愤以是启,诞先登岸,德以不孤,诚先务之急哉!诚先务之急哉!
  民国二十七年(1938)五月叙于江津支那内学院蜀院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毛诗课》叙
  迨天之未阴雨,绸缪牖户,谁敢侮予?今则流血百万,惨不可言矣。事前有备,谓之未雨绸缪;事后追随,谓之亡羊补牢。然今日之亡羊补牢,又他日之未雨绸缪也。绸缪在作新,作新在作气,作气在观感而愤悱。声音之感人也,成于乐而兴于诗。古人于诗,朝会燕飨则歌,乡饮乡射则歌,迎寒逆暑则歌,一室琴书歌声,若出金石。盖无时无处无人无事不歌,此其所以日新不已也。合乐曰歌,乐亡而歌亦亡,吾独奈何哉!王阳明歌诗,二人堂上舒徐节奏,十余人堂下随其节奏密咏酣吟。徒歌曰谣,亦善权方便而可法欤?沪战烈,渡江栖六合,两阅月成《毛诗读》三册,节彼三百篇之三十,以为课也。绕梁裂石,奋然起矣!
  民国二十七年(1938)五月叙于江津支那内学皖蜀院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中庸》传
  绪言
  一、学有概论,乃有系统,虽不得全,犹知其概。孔学有系统谈,止是《中庸》一书,《大学》犹所不及。顾幸有概论,而又为乡愿所诬,则与无概论等。虽然,概论而原无,不害其无;概论而乱有,实害其有。故欲探学,必辨概论。
  二、认寂本体。人非丧心病狂,无不知重自家本体。何为本体?寂灭是也,寂灭非顽空无物也,乃人欲净尽,灭无一亳,而后天理纯全,尽情披露,寂灭寂然,是其相貌,故寂灭为本体也。天下充量,动曰全体,全体者,广大义,顾广大谁逾于寂?天下至竟,动曰实体,实体者,精微义,顾精微谁逾于寂?是故寂之为体也。体但名字,广大精微之寂,则实相也。人但缘目前小境,不肯缘全体大寂者,小儿不知天厨糗备,自不舍手中饼饵,无怪然也。此有三事:一、错;二、骇;三、怖。达者则异。一错者,不知人欲亳不可留,不知天理别有乾坤,但认寂灭全体无存,此其错也。韩愈误清净寂灭,遂恶清净寂灭,并使千载至今,张冠李戴,岂不冤哉!人何以服韩而不信圣书难读也,习易从也,蔽之为害也,须辨也。演若达多,晨朝揽镜,自怪其头,骇绝狂走,盖由误来,乃至恶自而骇自,宁有目而返自,故宜辨急也。误而骇,骇而怖,然无可怖,鱼日在水中,人日在寂中,寂焉可离,怖亦不得,但辨之,即哑然也。故欲研《中庸》,须先认寂。
  三、为众立教。止有寂灭,是大王路,曾无人道歧于天道,然人质有殊,而皆可尧舜,是以方便,依天道性,立人道教。依天道性,虽杂染种,而随顺清净种,由随顺趣向,而引发转变,乃胎脱其凡家生于圣。是则教与非教之判,判之于寂灭清净是依,流转杂染是随而已,而世见不知也。形色天性也,然是杂染种寄居清净种之场,而不可随也。教之为舍染取净依,于清净而引发其种也。是故性无顿渐,而教有等差。
  四、切求功夫。功夫止是一,不已而已,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是也。性修非二,二则功夫全然不是;性修非一,一则已至,不用功夫,故曰不已。不欺也,善推其所为也,苟能充之也,拳拳服膺也,固执也,立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同见其倚于衡也,一物也。心莫知其向,何所术而使之不已,然有二方便,曰:厚植善根,增上善知识。厚植善根,不外乎时习,譬如牧牛,若趋水草,狃之归路,久则驯熟而有势引。势引者,根力强厚,如开导依,开前导后,谓之曰引。诗翁陈散原,一日谓予:作诗如有嗜好者,役命于瘾,转辗不舍,功于是深,瘾之为言引也。善知识者:一、人;二、法;三、作观;四、离扰。人,为师友;法,为图书;作观,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如《净行品》一百四十当愿众生;离扰,则可已之缘应远离,持戒第一。
  五、非一人之中庸,非高谈性命之中庸。谈者曰:习定是个人事,然则治天下国家,须终日扰攘耶?丛挫之谓何?故知非一人之中庸,而天下之中庸。谈者曰:中庸高谈性命,何补经权?然则所谓九经不必一诚耶?离位育参赞,诚不知其复何所为谓之实事。
  六、非乡愿中庸。中国自孟子后数千年来,曾无豪杰,继文而兴,盖误于乡愿中庸也。狂狷中庸,义利之界严,取资之路宽;乡愿中庸,义利之实乱,取资之径封。似义实利,别为一途,如半择迦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如不死矫乱非是非非、亦是亦非。其曰无过不及之谓中,则迷离恍惚,无地可蹈也;其曰平常之谓庸,随俗浮沉,无萃可拔也。东海西海,圣人心理无不皆同,而斥为异端,简为禅学,防为淫声女色,一不相避即入其玄,无非凡心支解圣量,遂使心思慧命,戕贼天下后世于邪慝之手,乃犹曰中庸法尔而然也,人皆尽承曰中庸法尔而然也,嗟乎冤哉!
  为上六端,作《中庸传》。
  民国二十九年(1940)一月欧阳渐述于江津支那内学院


  中庸传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庸。中,即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之寂;庸,即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之通。《庄子》: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之谓道,易穷则变,变则通也。寂曰大本,通曰达道,寂而通曰中庸。未发寂也,与寂相应而中节,发亦寂也,寂即隐也。《中庸》有隐名,无寂名,故曰《中庸》索隐之书也。
  《中庸》三大义,曰修道,曰素隐,曰不已。隐,道也;素隐,修道也,素隐而不已,修之成也。文诠三义,为三科:曰略论,曰广论,曰结论。第一科略论,有三,初诠修道。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中下人多,特开方便,建立修道之教,虽修属于人,而道则皆天,趣向于天,修而不已,成功则一,故于人道而溯源天道。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初诠修道。命犹道也,天命,天之道也,先天而天弗违之道,一阴一阳,现成天然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天命不已,贯彻终始,谓之性也。率性者,后天而奉天时之道,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亦天然现成也。此率性,是生知安行事,自诚明谓之性,天道也。修道,以仁、礼所生也。有至德在位而作礼乐,为国以礼,谓之为教。此修道,是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事,自明诚谓之教,人道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次诠素隐。天命不已之为性,故须臾不离之为道。须臾之不离是毕竟道,故不睹、闻之戒、惧,为毕竟修。毕竟者,大本也;大本者,中也;中者,隐也,乃其所以为中而素隐也。诚不可掩,大德必受命,虚妄则忽焉没己,真实则日月常昭。用为见显,体是隐微;有大本之体中,然后乃有达道之用庸。君子慎独,独者隐也,乃其所以为庸而素隐也。莫见乎隐,君子之道,费而隐也;莫显乎微,鬼神之德,微之显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后诠不已。本曰大,道曰达,量不局于一隅也,充大与达之量,必天地位、万物育,其体在隐,其功在致。在隐,则喜怒哀乐未发上求,发皆中节上求;在致,则拳拳弗失仁勇上求,温故知新上求。其次致曲,致而不已,至诚如神,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矣。人道天道,一也。
  第二科广论。文分六段:一段、广修道之德;二段、广道之隐;三段、广修之诚;四段、广修之不已;五段、广修道之礼;六段、广致中庸之成。或分三段:初、道隐,为境;次、修诚、修不已、修礼,为行;后、致成,为果也。初段广修道之德,有三节: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初节,小人反中庸。君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所以时中。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是以无忌惮。君有短垣,而自逾之,无所不至矣。上天下泽履,履者礼也,为国以礼,辨上下,定民志,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本实先拨,天下大乱而不止矣。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次节,民鲜能中庸。饮食过量不及,量是一事,饮食知味是一事。中不在过、不及上求,亦不在非过非不及上求,扪烛扣盘,盲焉得日?髻珠怀宝,不悟终贫。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后节,君子能中庸。有二:初,分述达德;后,总明达德之行。初分叙达德,又三: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一不能中庸者,不如舜之知也。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也。夫妇密迩,察以至天地也。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也。齐乎物论,道并行不悖也。素隐不已,用中于民也。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护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二不能中庸者,不如回之仁也。颜子心斋坐忘,三月不违仁。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三不能中庸者,不如子路之勇也。辞爵不报,南方之忍;蹈刃不厌,北方之劲;皆不能中庸。君子和则中节,中为天下立本,而始终不变。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史鱼之风者,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此孔子所以恶乡愿而思狂狷也。
  下总明达德之行。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素隐之名立于此。素之为言本也,隐之为言寂也,不言本寂而言素隐,则中庸之言也。达德乌乎行?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君子居素隐之名而行离道之怪,不诚非知也。然君子遵道而行,而不能始终不已,非仁也。君子依中庸行,不知而不悔,则神勇也。《易》曰:“龙德而隐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怪行,虽有述而弗为。中庸而不悔无所得行,地上无漏者行也。
  二段广道之隐。此有二节:一节、君子之道费而隐也;二节、鬼神之德微之显也。费而隐,即道不离也;微之显,即莫见莫显也。此所谓素隐之中庸也。费而隐节又三:初、费即是隐;次、隐不离费;三、素位而行。夫费即是隐,芥子所以内须弥也。隐不离费,无量不出乎现量也,知隐周法界,而后费之大小可以不拘。君子居素位之行,而惟持有素隐之功,此其所以为中庸也。岂不必素隐,而但素位之为中庸哉!中庸三大义,根依惟在素隐,修道立教,为素隐而立教也;推行不已,为素隐而不已也。明乎素隐一义,而后可以谈彼二义。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明道唯是隐也。道唯是隐,诚为物体也。譬如百体,听命天君,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不诚无物,无费不隐。诚,隐也;隐,寂也;寂,广大精微也;广大精微,无穷无尽也。有量有边之费,即无穷无尽之隐之所寓。举费,则夫妇与知能;举隐,则圣固不穷尽。天地大小,费也,大犹有憾;莫载莫破,则无穷无尽之隐矣。飞跃造端,费也;戾天于渊,察乎天地,则无穷无尽之隐矣。费而隐,盈天地间皆道,盈天地间皆隐也。象山悟宇宙原是无穷无尽,悟宇宙内事即吾分内事,吾分内事即宇宙内事,知隐也。《楚辞·王注》:“费,光貌也,察视也。”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此明隐不离费也。盈天地间皆隐,故人之为道,道不离乎人,彼不离乎此,恕不离乎忠,彼之所求,不离乎此之未能也。何谓道不离乎人、彼不离乎此耶?道不远人者,人之为道也;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若以道远人,不可以为道矣。若执柯伐柯,视此人之则,造彼人之治,人我之界存,道亦犹以为远矣。是以君子以人治人,但改而止。而,汝也。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改止,君改其不止于仁,臣改其不止于敬,子改其不止于孝,父改其不止于慈,交改其不止于信而已,所谓思不出其位也。何谓恕不离乎忠耶?能止曰忠,充忠之量曰恕,但是一施,无间乎人之与己,一贯之为,吾道也。何谓彼之所求、不离乎此之未能耶?人二而道一,人封而道通也。隐不离费,是故君子处费而素隐,言行于庸,必求乎中节而应乎中,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也。言行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此明素位而行也。盈天地间皆隐,君子能素隐,故行但素位,素位即所以素隐也。随其行于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之位,而无不得其自于中庸之隐。无不得其隐,则所谓不陵、不援,不怨、不尤,俟命而反求,亦何惮而不为欤?卑迩而高远,宜家而父母顺,亦无非素得其隐而已。君子本素隐之中庸,而行于素位,乡愿则创素位之中庸,而不言素隐。媚世求容,何所用凉凉踽踽、藏身求固,何必不憧憧尔思?乃使天下之人循习安常,老死牖下,曾无豪杰,不文而兴,醉梦悠悠,安知身外?盖未有害于尔家、凶于尔国之至于此极也。
  下第二节,微之显也。微之显,又二:初、鬼神体物之显;次、先王制礼之显。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此鬼神体物之显也。死归于土,谓之为鬼。其气则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百物之精有所附丽,谓之为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总一诚之为之也。鬼神不可视听,微之至也。然为物体,无物可遗,则显之至矣。至诚交于神明,如在格思,显至如此,又可掩欤?诚不可掩而必举鬼神者,鬼神隐也,隐而后诚也。
  下,先王制礼之显。亦二:一、舜受命之显;二、文王以武周制礼之显。先王与鬼神合德,立于礼,犹不遗于体。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舜受命之显如此。
  子曰:“无忧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未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文王以武、周制礼之显如此!五礼莫大于丧祭,三年之丧,达乎天子,但有良心而无贵贱,立人道之大本,物之受命于心也。庙中者,四竟之象也,族姓之不淆也,上下之有序也,才能之有选也,群众之得情也,老之有敬尊也,一日之有事,一国之化治也。礼乐而尊亲,死亡而生存,事帝祀天,皆以至诚之极。达至微于至显之场,虽参天赞化而不难,又何有于治国!
  三段广修之诚。自“哀公问政”,至“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家语》亦载此文。有四节:初、明修道之概端;次、明行道以德,行德以诚,终无顿渐之别而始有引导之宜;三、明修身以及天下国家,不外知三行一;四、明诚与诚之者,其始有别,而终则同。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此明修道之概端也。为政在人,人必修身而修道。修道以仁义,而极于礼,故君子修身事亲,而极于知人知天。知人则俟圣不惑,知天则鬼神无疑,此唯诚为能。诚者天之道也,天道者诚也。
  下明行道以德、行德以诚,终无顿渐之别,而始有引导之宜。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此明行道以德、行德以诚;五、三,一是也。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此明终无顿渐之殊,而始有引导之宜也。朱氏云: “闻道有蚤莫,行道有难易,自强不息,其至则一。”吕氏云:“愚者自是,自私者殉欲,懦者甘下人,好学非知,然足破愚;力行非仁,然足忘私;知耻非勇,然足起懦。”
  下明修身以及天下国家,不外知三行一。
  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此知三也,用诚之具也。下,行一也,用诚于所事之九经也。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九经之目。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九经之效。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贷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九经之事。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自修身以至治天下国家之事,壹是用诚为本,犹《大学》之条目也。
  下,明诚与诚之者,其始有别,而终则同。初、明善;次、天道人道,差而无差。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初,明善也。以四类征豫之立,言行事道。而道自治民,五推而至明善,乃知止在于至善也。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次,天道人道,差而无差也。诚者,天道;诚之者,人道。标也。
  继之者善,成之者性,率性则全善在握也,全善在握无所事于智仁勇,不勉而无不仁,不思而无不知,从容而无不勇,此所谓诚者天道,行无所得行,入地圣人能之。其次,则诚之者人道,不能握全善,犹能明善而得一善,又能以仁勇而固执之也。释也。
  学问、思辨,是择善事;笃行,是固执事;学知利行以之。知行不已,百倍其功,神勇若此,明强必矣,况非愚柔哉!困知勉行以之。惟有致力,曾无成败,教有困勉,圣无独据矣。广释也。
  自成之诚,握全善之明,为率性之性。自中得一善之明,执之不已,至自成之诚,为修道之教。及其成功,诚明不二,天人无差。结也。
  四段,广修之不已。有四节:初、明天人不已之殊;次、明诚与不已之所以;三、明不已之呈象;四、明不已是天与圣行之体。道以不已而大,功以不已而成,圣凡以不已而判,修道之具,不已而已,此孔学之惟一义也。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此明天人不已之殊也。天道之圣,但以四事以充其量,以至于成,其性人性物性天地化育,尽而赞之,与天地合德矣。至夫人道之君子,不能四事充量,则必由六等之教推而致之。自初至终,念念不已,则亦至诚矣。夫所谓不已者,不已于不勉不思从容之圣道是也,道惟有一,顿亦由之,渐亦由之也。六等之中:善、信、美、大,是加行智,地前有漏境界;圣、神,是根本、后得智,地上无漏境界也。
  其次致曲,曲一善也,一善而致之,可欲之谓善也。曲能有诚,诚自慊也;自慊而自得,有诸己之谓信也。诚则形,形则著,充于内者溢于外,成形暴著,充实之谓美也。著则明,焕乎其有文章,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也。凡此皆加行智也。明则动,有漏善引发无漏善也。动则变,变之为易种也,烦恼相应有漏种如莠,寂灭相应无漏种如嘉禾,种各不同,趣向易位,谓之为变也。变则化,浑然无漏,发生现行也,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则根本智而入地矣,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也。夫道一而已矣,是非歧二不谓之道,有漏、无漏异种之说,外典所无,此文有所义,应以内典释而明之。释而明之,而后千载以后圣凡有判,因果有趣,不系三有,咸入涅槃。至诚全体之明,在前而知后,物自呈形,不由人索,故至诚前知如神,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也。地前,惟加行智;初地至八地,根本、后得智;八地至十地,唯后得智。中庸一宗趣,详于素隐;中庸三智三渐次,详于此文也。然后知中庸为修道之教也。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
  此叙诚与不已之所以也,诚何以为自成耶?本心之谓自,即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无欠之谓成,即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也。《大学》述诚意曰毋自欺,盖后念本心不异前念本心,即继之者善、止于至善也。曰自慊,本心无欠好恶至于快足,即成之者性也。合三经而读之,乃得确解,曰诚者本心无欠之自成也。率性为道,道不离乎自也,如是凡物皆不离乎自也。君子知诚物不二,其于物也,见诚不见物,诚贯终始,故物有终始。众人离诚物为二,其于物也,见物不见诚,终始无诚,故终始无物。格物以诚意,曰君子贵诚。诚者贵,诚之者亦贵,此一句也。全体为诚,于己自成,于物亦然。择善而固执之,是为成己之仁。明照于全体,是为成物之知。性成而德得,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合内外全体之道,而发者中节,无往不宜也。曰至诚无息,诚之者无息,诚者亦无息,此一句也。
  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此叙不已之呈象也。朱义:久常于中,征验于外,悠远、博厚、高明,皆验于外也。覆载成物,与天同用,配天地而无疆,与天同体。如此者,章不待见,变不待动,成不待为,即体即用,即寂即通,盖至诚不息之呈象如此。此一句也,博厚高明,悠久为物不贰,天地山川生物不测,盖天地不息之呈象如此。此一句也。
  《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此叙不已为天行圣行之体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为天,所以为圣,既得之矣,天与圣而违我哉?此中庸所以为须臾不离全体,见显而素隐也。成以言境,不已以言行,厚殖种姓,善友增上,致行之始功也。
  五段广修道之礼。分四:初、叙礼必德而行;次、叙修德之足乎己;三、叙修德之信乎民;四、叙君子作礼之效。为国以礼教之至也,故微之显叙丧祭之显,修身为政,以礼所生为政,此之修道以崇礼、制礼为修道也。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此叙礼必德而行也。育物制礼,必圣人而在天子之位,故曰待人。又反言以足之。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此叙修德之足乎己也。尊德性,率性也;道问学,修道也。随顺、趣向、临入,则修道亦率性也,此句言修道也。广大,达道之庸也;精微,大本之中也;致、尽,皆扩充意,即致中庸之意,此句言素隐也。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即道问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即尊德性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即尽精微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即致广大也。《大学》以格物言,《中庸》以致中和言也。必极其功效于高明配天,而率履乎时中庸德。时习其故有,而增进其新知。皆不已之意。如是笃实修德以钦崇于礼焉。君子时中,是以崇礼,不骄而忽征,不倍而越尊;小人无忌惮,是以轻礼,骄不求征,倍越其尊,吉凶判矣。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此叙修德之信乎民也。信乎民而民从者有三:一德,二位,三征。征又开四:天地、鬼神,以知天;前王、后圣,以知人。
  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此叙君子作礼之效也。己足民从,有所动作,有所言行,乌得而不风靡?是以君子素隐。
  六段广致中庸之成。有三:初以如天赞成,次以配天赞成,后以其天赞成。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此以如天赞成也。一序成,二明赞。朱义:远有所宗,近有所法,运本自然,理循一定,知天知人之大成也。覆载而并育不害,错代并行不悖,盖大德之化无疆,所以并育并行也;小德之流有系,所以不害不悖也。取辟四事,赞所成之大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掘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此所以配天赞成也。一序成,二明赞。朱义:聪明睿知,生知之质,其下四者、仁义礼智之德。充积于中,时发于外,庸德之大成也。天德及民,民信从之;圣德及民,民信从之,乃无少异。所以以配天赞成也。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此以其天赞成也:一、序成;二、明赞;三、叙知圣之难而自赞叹。经纶大经者,即是九经,所谓达德之庸也。立大本者,即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知化育者,即天地位、万物育也。生天生地,为一切倚,而倚一切哉,中庸之大成也。朱义:以经纶言肫肫,以立本言渊渊,以知化言浩浩,以其天非特如天,以赞成也。聪明圣知,虽生知全善,然与学、困之得,一善无殊,如阳明所谓镒两不同,真金则一也。达德为智仁勇,达天德则所以行之惟一诚。苟不固执其择善而达德于一诚者,其孰能窥识圣相而表彰之哉!此子思之知圣而自赞叹也。
  第三科结论,结于素隐也。略、广论《中庸》已竟,复又结而论之,如《骚》之乱是也。一、入德以隐;二、修己及人治国平天下以隐;三、示隐之真相。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门+音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此叙入德之隐也。朱义:淡、简、温,状门+音然之象。不厌而文且理,状日章之象。远之近,见于彼者由于此。风之自,著乎外者由乎内,此言大本在中也。微之显,此言寂无不通也。知二者之在隐,则知素隐,而有方便之门。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此叙修己及人治国平天下以隐也。引《正月》诗而无恶于志,隐以修己也。引《抑》诗而敬信于不动不言,隐以及人也。引《烈祖》诗而劝威于不赏、不怒,隐以治国也。引《烈文》诗而百辟刑于不显,隐以平天下也。《大学》明明德于天下,《中庸》素隐于天下也。
  《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未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此示隐之真相也。明德、中庸,名异义一。示明德真相,即所以示中庸真相也。举声色之不大,以状明德也,而不知声色已根本非是。举毛之本微以状明德也,而不知毛犹有对而非是。绝对之象,声臭且无,非寂灭之境而何?是则明德之象,寂灭象也;中庸之象,寂灭象也。寂灭之为至善矣,止矣,篾以加矣!示隐之真相如此。
  合观略、广、结论,则《略》之为不离见显而素隐也,《广》之为费而隐、微之显而素隐也,《结》之入德与修己及人治国平天下莫不皆素隐也。诚哉!中庸之为书也,素隐之书也。
  (1940年)
  (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三册)


  与陶闿士书(四则)
  与陶闿士书一
  乡愿何以为德之贼?孔孟何以必取狂狷?盖相似法流与义利之辨之所以必讲也。
  孔子开口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孟子开口曰:舍生取义。必如是充类至义之尽,而义利之界始明,乡愿、圣人之分始晰。是则存一毫生望以为学,便是小人喻于利;有一毫苟且,淆袭神明不快足,便非君子喻于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虽微,发生乃大,不辨于初,必堕于终,人禽之分一成不易,可畏哉!阳明有言:不抉其根日滋灌培,但培其恶,可惧哉!是则不欲为人则已,如欲为人,则必学圣。不欲学圣则已,如欲学圣,必辨义利以端其趣也。
  乡愿不然,谋食不谋道,舍义而取生,既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凡人又乐易于习俗而难有出类拔萃之志,如是辗转相承,无非乡愿。以两可为中庸,以淆袭为道义,亦复谁能觉察哉?
  孟子直指斥其立足曰“奄然媚世”,销青年向上之芽;又直斥其毒害曰“为德之贼”。明白若是,尚可诬哉?有恒产而有恒心者,为一般平民言也;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也;又直断之曰:士何事?仁义而已矣!一箪食,一瓢饮,贤哉,回也!贤哉,回也!捉襟见肘,歌声若出金石,吾党之士则然也。呜呼!士既困于特立独行之无资,而又困于贤父兄之不得,销沮英雄,往往若是,千百万群有一于此不受困缚,而又缚于不愿人为圣贤,侪落于氓之蚩蚩,何其不幸哉!有平民之教,有豪杰之教。若不轻乎群众,孟子则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已矣。
  嗟乎!闿士,立教不当如是哉?救今天下,应以舍生取义之教。世无圣人,大乱不止,政变必不能善,虽强如列强,可以已哉?政变之变,变岂有极哉?
  (1938年4月6日)
  与陶闿士书二
  昨发长函,辨明立教之邪正,大柢生灭立脚为邪,无生立足为正,孔孟与释迦不异。若不先事辨明,息息直追,他日何能见危授命?夫见危授命,已是今之成人,并此而推翻之,曲顺世求,此其所以多汉奸也!如某某者,学问文章、政治科学,擅绝一时,前后都以汉奸为藏身之所,盖无以植基,声誉日隆,浸假而入于岐途而不觉也。舍生取义,今日植基;见危授命,他日将事;不可错也。寡尤寡悔,禄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忠信笃敬,蛮貊亦行,奈何惧政变饿死而改其趣!故既辨明立教之本,而复咏歌其事,得偈凡六。吾子不俗,当可谈欤!
  艺堪盟主千生造,文到惊人万死来,解放且寻吾故我,黄昏杜宇一声哀。
  八十行年十二耳,古来七十且稀奇,莫将文字来求我,六念先应死念追。
  求生的是利边存,肯死方为义入门,琐尾流离必有事,金刚威力自然尊。
  孔子毗昙弥勒天,向来水火不同年,中庸无臭涅槃寂,菩萨原来倚佛边。
  涅槃非一复非二,横固蹈非纵亦非,一语三玄玄三要,个中消息莫相违。
  须知初步研唯识,二步还应唯智研,三步涅槃探果果,我常净乐秘经传。
  (1938年4月7日)
  与陶闿士书三
  两函谈义利之辨,认明生之为利谋生而徇俗,是乡愿之根株,此为入德最初法门。于此方针决定,无一毫夹杂,他日必圣贤。于此方针不定,谋食、谋道,纷然杂出,善斯可矣,何为踽踽?今日乡愿,他日焉得而不汉奸?故不得不反覆丁宁也。世之所以一说圣人,即奔走骇汗而不愿闻者,为其舍生也,为其舍生则于数事不可解也,饿死之教不可普及,仰事俯蓄不可不理,科学致用不可不悉,三事是也。
  兹为解之: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明明为士言也。其为民言,明明说“有恒产而有恒心”也。士者,民之中坚,国之所基,而教之所寄,乌可以齐民恕哉?然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而必究乎民之所以为民,则去兵乃至去食,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孟子:养生送死无憾,王道之始;而至谈人之所以为人,则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政可宜也,教不可移也。齐民可随也,士不可恕也。樗栎梗楠视其种,江汉泽淖视其趣,决定革命不惑保皇,决定抗虏国不可亡,近事取征,矧谈大道,而立大教。“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孟子此言为齐民言也;士于事蓄乃无不足,衣敝缊袍而负米百里,歌声金石而藜霍晨昏,但见古人过量精神,未闻饿死豪杰父母。习胶贵族而梦绕玉堂,便不可织屦辟[系*卢],便不可泥涂胼胝。寄生之路塞,不得不趣高官厚禄一途,纵饫鸡豚,而岂其养志?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岂犬马之养已哉?大同之政不兴,学供终归无术,若但恒年粗粝,岂必稚子凄其?
  君子喻义,已立初关,以此成材,自须博学。譬之艺木,播种植根,其始也;枝叶扶苏,其继也。立志办道,其体也;多才多艺,其用也。岂惟科学致用应亟学也,文章渊雅岂废学哉?然君子科学意在致用,小人科学乃以谋生,趣各不同,国家收获,亦凭判丰歉。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体用赅备,乃称全人,然亦之云者,犹有最上一层在也。今之成人,体用难并,姑先其体,曰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此言亦者,但具人格,异非人而己。体之为物,人禽之路,邦家之基,祸福之胎,而可忽哉?
  先不言体,遽谈无体之用,且以致用之用作谋生之用,盗明堂之器,咽卖饧之箫,何教不摧,何法可益?为之斗斛权衡以信之,则并此斗斛权衡而窃之,亦穷于术哉!呜呼!世之败坏,至是极矣。观国是者,莫不归过于贪污之官吏,豪劣之士绅,苟且偷堕之社会,此固然矣。然亦知病本之由来乎?二千余年,孔子之道废,乡愿之教行。孔子谋道不谋食,乡愿则同流而合污;孟子舍生而取义,乡愿则曲学以阿世。既有令名,复求寿考,腰缠十万,骑鹤扬州,以视枯稿独行,动辄骇俗,其于世间心理,孰得孰失?其于尧舜之道,孰入孰出?当判然矣。
  天下之理,不上即下,岂有中流杂染无误?岂有安乐忍性动心?亦习偷者之姑息自欺而已矣!夫人岂甘下流哉?无主于中,饥寒迫外,众习所徇,牵率依违,不能自拔,随风堕溷,渐染渐安而不自觉。缘起于不能舍生,依据于乡愿以立足也。今日者,流血百万,安全之地乃偃仰栖迟,曾不能掀床露柱,刺激淋漓,而门+塌阅委蛇,衣食奔走,若不阐明孔子真精神,何以建国?何以全爱?何以慰惨?夫孔子固温良恭俭让,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与也?但得其似,则中庸者,曲学阿世之媒;无可无不可者,包藏祸心之逋逃薮也。千秋万岁遂至于今,孔子哀之,特于和平雍穆中,表而出之曰:乡愿,德之贼也!此则孔子之真精神也。
  再言乡愿,亦止是义利之界不明,杂食于道,两岐之立足而已。孙中山先生革命是一条鞭,不可杂保皇党开明专制。今日抗战到底是一条鞭,不可收容主和败类。孔子谋道不谋食,孟子舍生而取义,踽踽独行,不可夹杂乡愿、两边立足之相似教。
  (1938年4月22日)
  附:示陶道恕
  君子先志而后事,孝慈之志不立,建国救亡之公忠不植,而遽言科学,科学利用急需之要,以图其植私谋食之媒,以学以教。此神奸巨蠹埋葬英材而不用畚锸也。百万忠勇流血于前,而曾不动不移于毫末,有良心哉!深锢如是,尚有国哉!人不为国谋,国可存哉?国之不存,身将安傅哉?孔子大声疾呼曰:乡愿,德之贼也!君子谋道不谋食也,舍生而取义者也。七十二子,谁不身通六艺?而必先立乎其大者,先其道而后其食,国与身俱强;先其食而后其道,身与国俱亡。供家小教习固非,识字田舍翁尤非。世兄亟须办志,然后谈事。
  (1938年4月26日)

  与陶门+岂士书四
  昔有参道者,左参遭斥,右参遭斥,万道俱塞,百思无术。最后愤极,乃得一决定法,索性不参,遂豁然爆发。又有一参者,坐攀树上,祖师教放下,乃下一足,再放下两足,手犹攀枝;祖师大声:放放!乃放一手,最后一手抵死不放;祖师呵棒不已,并其一手亦放,遂尔顿坠;然未至地,忽然爆发。
  渐参死字,不下十余年,今国破家亡,人生处处危险,无一毫安全可望,乃于儒门舍生取义,忽然开朗,快乐万分,有把握无恐惧又千百万分,证之佛说,乃无不合。遂欲与人共同享受,以诸函之来,正相触动,因此喋喋多言,乃无一毫苛责人意,非背东门不得入西门,非置生死度外不得直趋涅槃。谋食以谋道,无此杂种,杂种不生稻而生莠,断然之理也。此又非高谈性命,乃生死呼吸脚踏实地也。
  来书谓今日走高径,他日反因以坠失者,此是苦节不可贞其道穷也之意。须知此种人,皆始念之志不真,继念之学不笃,未得障堤而洪涛即至,是以随流下驶也。若志真学笃,神明之地有无表色(小乘名词)生,能为闲阑。劣种日销,强种日炽,毫厘纤悉与心无欺,精积力久兢兢业业,但循其道消息盈虚,他日见危授命,可息息自验矣。舍此则节节放松,泄泄沓沓,圣人无安坐以致之理,又况其植种之不同哉?本为解说,并无他意,乃不觉言之又长也,请止。
  (1938年5月20日)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覆张溥泉书
  辱书:教我提倡墨学,墨义种种切到,儒偏中和,不适抗战时用。盥诵之余,曷胜钦感!然吾有义陈前,幸鉴夺之!
  抗战是非常时期事,节节非常,应具一段真精神,触处求益。今之抗战,贞元交会,为非常非常时期事,不但非常异昔日之常为非常,又于造他日非常之常与之不异为非常非常。盖建国也,应具一段超远精神,触处自在,是则取古以资今,但有我合,而无他缚。万不可执一先生学说处理一切,亦不必屏谁氏子论议,俾不入场,此一义也。
  借资须权,而自树必经,所谓立天下之大本,大本刊定,异则简之,同则收之,必求大本相符,非取谁家谁氏,此又一义也。
  人皆知墨,墨义于抗战非常,多可权借。人不知儒,公亦曲从世称,谓儒偏中和。嗟乎!此岂儒哉?取此伪儒,唯害于尔家,凶于尔国,人用侧颇辟,民用僭忒,由昔平时取用至今,家国人民已如斯矣。然一谈儒,无非举伪,数千年前,儒已堕伪,彼篡此位,此代彼诛,帝阍三十三天鸣冤何处?九幽十八层地狱无此沉埋。朝野上下,此类尤多,必截根株,应明真孔。盖吒阇补单那咒呼其名,然后去也。新周故宋王鲁,革命之义出于《公羊》,而伪儒以为说经义齐驳,岂是鲁纯?民为贵,君为轻,民权之义出于《孟子》,而伪儒专制之奴,谓孟子泰山岩岩,英气甚是害事。大同出于《礼运》,而伪儒竟谓《礼运》大同之说非孔子之言。凡不合其奴性组织,皆武断废除,职其根据,皆自诬蔑中庸而来。真孔以狂狷为中庸,伪儒以乡愿为中庸。真孔中庸还我实落,伪儒中庸但有美言。朴者堕迷,奸人利用。曾子忠恕,子思素隐,孟子集义养气而后,谁为豪杰,辨别孔子中庸?孟子集义,粉碎无遗,尚余浩然之气一分,不失时呈。宋明节义之士,如文、史诸人,皆有造于国家,乃至今日抗日犹能长时,无非赖是。但有一毫真孔,得福不可道里计,恒河沙数所不能尽,而况全体哉?真孔既分别,人皆知孔矣。孔义不但于抗战非常,多可权借,尤于抗战建国非常非常,足以经宗。盖中国哲匠,猥起林立,于我大本,唯孔相符,同则取之,俾我大本之通于国中也。辨真孔而已,此又一义也。
  何谓大本,求寂、主一、达情是也。
  何谓求寂?思议者,测施有方,规矩不逾,范围所及之事,用莫善之。范围不能摄,思想所不到,不知所从来,乌得其究竟?则不恃思议,而恃有不可思议。夫不可思议者,非神秘也,深隐连属之根株,运转密移之经历,全体披露,洞鉴无遗,先此后此,正方异方,供彼取用,一奠万年,人莫测所来,强而名之曰智是也。妙智由洞鉴来,洞鉴由披露来。披露由何来?由二千年鄙儒谤弃之寂灭来,由二千年乡愿诬蔑之中庸来。惟天下至诚,为能立天下之大本,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即是寂,故曰求寂。
  先说寂象,求寂工夫,此姑不谈。寂之境界,人欲净尽,天理纯全境界也。一泓秋水,荡涤纤尘,涟漪不动,寂灭寂然:于此悟人欲净尽境界,佛家名寂静寂灭。天光云影,人物山川,悉于中现,无劳一睇:于此悟天理纯全境界,佛家名无损恼寂灭。小乘寂灭,止用寂静,大乘兼用无损恼。今谈治国,应大乘同,触处洞然寂灭全体,故曰真孔中庸还我实落。
  墨不能然,〈天志篇〉者,《墨》之谈本也。以天之赏罚,知义从天出,以有义则治,无义则乱,知有义无义,转展环征,还不出一毫实落,倒果为因,因明犯过,乌乎能立?亦何异伪儒无过不及之中庸耶?异我大本,是故简之。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是也。是以坐而论道,吁咈都俞,上之燮理阴阳,中之经纶天下,下之格君心之非。尧、舜、汤、武之为君,禹、皋、伊、旦之为臣,知斯理而建国矣。自此以往,以汉高帝、蜀昭烈、唐太宗之荦荦大度、器量聪明,足以学道。以子房之冲漠无朕,诸葛之宁静致远,李泌之静若用智,而玄奘之法门龙象,都为修道有得之人,乃未闻有坐而论道之举。余则子孙基业之不了,救时宰相之尚难,是以补苴罅漏,苟且数千年,外侮内偷之至于今日也。忽闻建国,奚翅登天大道将行也,求寂之芹献,乌容稍缓须臾哉?
  何谓主一?一则真,一则能生,一而不已,所生之数量不测。是故建立大本于一,为学为政,以是焉进退。疾呼子慎,梦应而惊,孺子入井,怵惕恻隐,忽时变时,亦不失一矣。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势用强大,天地万物皆甲坼矣。为物不二,生物不测,宇宙海岳,精英谁悉矣!是故亲亲之杀,尊贤之等,为国以礼,不取兼爱。简宽而狭,简杂而纯,一之为不动因也。
  难者曰:大同之不独亲其亲,子其子,主一者何解耶?
  解之者曰:此数量边事,非质量边事也,亲亲子子,质之真也,其亲其子,隘于一也,不独其亲其子,不隘于一也。千里之行跬步起,起足跬步,毕乎千里,仍跬步也,而千里也。未闻始起跬步而千里也。天行健,天之所以为天也,大道之行以不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一而不息,乃大同矣。诚者自成,至诚不息,所以成物矣。明德自明,自明用其极,而新民矣。忠者不欺,忠而不已,谓之恕矣。吾道一以贯之也。大同以不已生,非以兼生也。而不然者,舍质而谈数,初政必大同,则民族主义几何不因以随逐而动摇?
  难者曰:大悲之冤亲平等,主一者又何谓耶?
  解之者曰:判凡以执,物以执封,界以封限,此限此界,不通于彼,彼限彼界,不通于此,色不通声,香不通味,戚不通疏,是以冤不通亲,不平等也。圣判于无执,执无故封无,封无故人我界无,界尚无矣,从何所限?是以皆通,通则无不平等也。故曰:冤亲平等,圣者边事。凡者以直报怨,法界不乱,法界乱而世界灭亡矣。是故求学当求不执,毋开口平等。
  难者曰:爱人者,人恒爱之,亦主一者之言,墨子兼爱何害耶?
  解之者曰:兼不真,李种桃种,无桃李种。兼无力,千钧而二用之,生之能耐不强。兼者顿象,渐而后继,顿则不继。以是故,兼之为害,不可胜言。黑白之于色也,义利之于理也,忠奸之于人也,不严其界而故谈兼,初假其名,后反其真,今之发现变态怪形以危害邦国者,尚何言哉!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行岐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也;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也,是故君子结于一也,诚恶乎兼之为害也。自动者有力能,有精神,有继续,作新民者应激民自动。唯性情是自中物,唯性情是相率自动,舍性情而用感情,毋曰互助也,已弃自动而被动矣。墨义无非感情互助来,感情互助,宁有种乎?感情互助,力能势用过自动乎?感情互助,百年不变而不息乎?
  何谓达情?仁者人也,仁爱结撰之谓人,是故人类之立立以情。过此不生,谓之死边,死边以往,衣食住行,乃至文物声明,世宙以生存,谓之达情。唯王建国,设官分职,举国勤动,夙夜匪懈,谓之达情之行。五行百产,天之所生,源源不尽,谓之达情之供用。是故物受支配于情,但可为情而益物,不可因物而损情。假达情之名,行纵欲之行者,情不称物,谓之暴殄天物。物已尽而情莫达,情与物俱害也,如是须节用爱物,是谓节财之流。夫节财之流,亦唯求其情之达而已矣。至若物不称情,不当损情而当益物,是谓开财之源。夫开财之源,亦唯求其情之达而已矣。墨不达情,役于物者,但有节流。情不称物,节流也。物不称情,宁抑损情,仍节流也。曾不闻一论开源。履短而削足,冠小而戮首,其与几何,亡无日矣!至爱者谁逾父母,大事者谁逾送死,哀痛迫切之余,桐棺三寸,掩不及泉,三月无事。伤情无奈何,又摧其情于喘息未定之际,与其生也,无宁死。动感以乐,奋发以乐,鼓勇以乐,赴汤蹈火以乐,宣郁以乐,通幽以乐,使民久而不亡以乐。季札闻乐,判十五国之治乱兴亡,乐固可非哉?墨以酣歌恒舞之巫风,毁钟鼓笙竽之圣雅,惩羹废食,吁其甚哉!
  夫抗战达情也,达羞恶之义之情。丧葬达情也,达恻隐之仁之情。乐达情也,达四端之情。俱情蕴,俱本心;而谓相碍不通,不互助,不相成,乃至相克。固矣夫,何其重物若是,而轻情又若是耶!夫为逸乐以暴物,人见而易刺也,至为偷习以暴物,则多所忽而不察矣!避难后方,建筑、藏版、印订、流通,凡木工、瓦工、土工、杂工、印工、订工,材料所需,无所爱惜,摧残与作成,大者一与一之比,小者不啻一与三、四之比,以此而推天下暴物,可算数譬喻哉?人世三十年,送死所费,准其所生,上者不逾十年,下者或不能一年。养生所需之摧残,费不啻一倍二倍。若设工官,竭诚研究,督断摧残,以视短丧薄葬,谁嬴谁绌,必有能辨之者。
  上来大本所称求寂、主一、达情,荦荦大端,墨氏皆违,违则简之。然则墨义无所取耶?夏后氏尚忠,禹勤民事,足胝手胼,诚适用于抗战非常之时。除〈天志〉、〈兼爱〉、〈短丧〉、〈薄葬〉、〈非乐〉诸篇,余则应深研几,信受奉行。如公来书,〈尚同〉者,服从主义,不容异议,抗战之成,首在是也。〈鲁问〉者,大国不当攻小国,抗战极合也。〈贵义〉者,赴汤蹈火,积极精神不回顾也。〈非攻〉者,弱小民族不可犯也,反侵略不可缓也。亲戚私好乡人,不可偏重,是故〈尚贤〉。细文繁礼悉除,是故〈节用〉。必尽人力,毋委气数,是故〈非命〉。抗战死士忠魂不灭,是故〈明鬼〉。其他〈备穴〉诸篇,无非兵法,切用于目前。恳挚精诚,沦肌浃髓,诚甘露味,吾当与公共宣布也。
  公则应于大者、远者,极深研几也,求寂、主一、达情,是也,非伪儒说也。
  (1940年1月2日)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跋《中庸传》寄诸友
  每年人日大会一次,贡献以言。入川三年,今其三次,贡此一册。世乱由汉奸,原出于乡愿中庸。书生不能从戎,然有道。天下溺,援之以道,道也者,寂灭也,涅槃也,孔、佛之道一也。
  寄呈若木先生,须识此册继孟子学旨,唐宋以来,诸儒皆背孟而行,此其所以产乡愿而乱世也。请细读此册,竟无非七十之年不能说此,毋轻视之。不薄今人爱古人,公豪杰,有此态度。(蒯若木)

  入川定道友一年会一次,时在阴历正月七日,名人日大会。会上必贡献以言,今会谈此册。君虽不与,而奋兴逾人,爰赠此册以表敬意。天下乱于乡愿中庸,真实中庸,请精研此。前君寄之文,敬佩,非力争上流者,不能道其只字也。(傅冰芝)

  人日大会,去年谈《心经》,今年谈《中庸》。渐自认识佛义在无余涅槃,转读孔书,始粲然矣。此作系七十之年乃能,毋轻视。衡如聪明,何所不能,顾知之易,而行之难也。(刘衡如)

  闿士死矣,行谊不愧古人,斯亦足矣。无人传意长者,乃迳情直达,未具正式笺候,不敬欤?孔、佛原来无异,而唐宋人异之。无病而药,又药以医药。饶舌哉,然不可已已。(赵尧生)

  孔、佛通,通于此册。渐非七十之年不能说是,幸毋忽之。一字一句,皆有根本。孔书本孔,不牵于佛,解经家法,法尔如是,唯我文通,始足与谈。孔学聊发其端,大事无量,甚望我弟继志述事。(蒙文通)

  寄此册,阅后与倪、毛、王诸君同看。能扩充宣传,俾人人知狂狷中庸,然后佛法乃大昌明也。(虞修庵)

  孔学,文通外唯君尊重。寂灭义,扼于唐宋元明清,犹不提出,可谓无心肝人。不敢苟从,亦我芸生所计及也。(彭芸生)

  闿士去,我怆然,公愈甚也。卫武公髦而好学,寄此册求匡正。乡愿中庸为数千年,乃不能不提出狂狷中庸也。(李泉涌)

  君不能与会,大减色矣。虽然,讲学亦不在见面,寄呈此,必有见以见教矣。(赖以庄)

  孔家义唯君讲,孔与佛无异义亦唯君谈。顾无沟通,著述不得,今寄此册,视如何耶?此不过概论,略呈。多大事,希续现于世。(梁漱溟)

  此书以寂灭寂静为趣,力辟乡愿中庸,救今时汉奸之蔽。(杨权吉)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覆蒙文通书
  昨日得二十五函,更发此函,心中无限欣悦,不觉琐琐詹言也。云何喜耶?喜吾弟能以所学会友,孔门生趣将自此发动。昔以洙泗之传,期诸漱溟与弟,果不负所期哉!陈学源君,相见于南京内院,颇多时日,今犹不倦所学,诚难得也。曾义甫君,与弟同赴人日大会,虽未倾谈,然挹德深矣。诸君子济济一堂,各以所得,发明妙义,向往何已!盖不减稷下诸贤,而上毗邹鲁之盛也,呜呼,足矣!渐老无用,得见诸君子之林,诚不为不幸矣。欣悦之余,乃将私见一陈于前,可乎?
  道之不明也,于此数千年,究其原始,乃在孔子既没,无结集大儒,缺毗昙大教,秦火汉仪,安知道之攸寄,如阿难、迦叶之于佛教者?故佛学尚有典型,而孔学湮没无绪,可胜叹哉!今欲不忘大教,以正人心,应谈最胜极最胜三事。
  第一、道定于一尊。一则真,二则伪。孔一贯,孟一而已矣,经旨具在,而可诬哉?!中国推至全球,唯有孔、佛,理义同一,余则支离曼衍,不可为道。陆量弘而程量隘,东海、西海,圣同心、理,淫声女色,强忌于先,识者知所判别矣。是故欲尊孔而有力能者,当先握生天生地、唯一不二之权,乃可整顿乾坤,位育一世,虽有万魔,无损毫末。孔道不行,式微中露,尚惕然哉!
  第二、学得其根本。根本者,性道文章。性道仁也,文章礼也。性道略以《易·系辞》谈性,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句,所谓天道,语言心行俱灭);继之者善也(二句,善无准则,续乎天道为则);成之者性也(三句,性非苟得,圆满充足而完成)。《大学》则谈诚意,曰:毋自欺也(自即语言心行俱灭之天道,凡人皆具,始念常见。不欺者,继其始念也,所谓善也。孔学全在不已,在止于至善,止于不已而已也。天行健,所以为天;自强不息,所以为君子),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之谓自慊(慊,快也,足也,则诚至于成也,所谓圆满充足之性也,此之谓尽性)。《中庸》则谈诚之不已,曰:诚者自成也(易一句同),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物之终始即格物,无别格物。易二句同)。诚者,所以成物也,故至诚无息,则无为而成(易三句同)。修道原于率性,既诚于道,而可忽于性天哉?性天不可闻,子贡闻而叹息不置,犹佛书之得未曾有也,遂谓不谈性天,岂理也哉!子罕言仁,亦不作口头禅而已矣。文章不但礼,而礼为干,克己复礼,充之为国以礼。居庐郊禘,见精神极其贯格;法制政刑,见巧便不离其宗;故性天为未发之中,文章则中节之庸;仁融于心,而礼寄于事。自乡党以至朝庭,自小学以至大学,举足下足,皆礼是蹈,礼之为孔道之达哉!
  第三、研学必革命。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世间霸图,尚须包藏宇宙之机,囊括乾坤之量,况大道之所寄哉!毗庐顶上行,直探第一义,依文缀字,三世佛冤矣。曰古之人古之人,虽无文而犹兴,在陈思鲁,狂简萦于梦寐矣,价阇黎须仔细,此何如事,与无担当人商量乎?补清末所缺,事也,非志也;比肩郑、马,上溢董、刘,事也,非志也;极追游、夏,犹事也,非志也。删修大事,有德必有言,若使颜氏子在,安知不能赞一词哉!颜、曾、思、孟,是一流人,不恶于志。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故必先定其志欤?孟子曰:士何事曰尚志,无志失士名矣(宋明程、朱、陆、王最足崇拜,在能尚志)。观唐虞夏商周于《尚书》,得伊尹、周公之志;继以《诗》,则记言、记事之外,采风什雅,感人音律,豳歌雅咏,胥见其志,见盛周之全也;《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志在《春秋》,《春秋》者,天子之事也。故必有志,然后乃可言学。数千余年,学之衰弊,害于荀子,若必兴孔,端在孟子。《诗》、《书》、《春秋》,统归而摄于《礼》,《荀子·礼论》无创制之意,《中庸》本诸身,征诸人,皆制作之能。学《荀》未免为弊人,学《孟》然后为豪杰之士也。有志然后能文章,更能进于性天。《礼》须囊括宇宙,《易》则必超于六合之外;《礼》唯集中国之大成,《易》则必契般若、瑜伽之妙,而得不可思议之神。《中庸》之素隐不已与修道,语语皆与涅槃寂静相符,渐既揭之矣,而《易》之契般若、瑜伽者,留待能者可乎!自来说经,唯《易》采道家语,而犹未能融佛氏理,藕益《禅解》,八股时文最足害人。发菩提心,超祖越佛者,干云直上,唯见遍周沙界,真幻一味,则必不遗《易》与瑜伽之参究者欤!
  三段私见,若解经家都愿学孔,或不河汉视之。
  (1943年2月1日)
  (选自《孔学杂著》,载《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四册)

  欧阳东泅毙哀纪碑
  东,宜黄欧阳渐之子也。生三岁,以目视日而不眴,入里社庙,视土偶人峥嵘而不惕,薄暮居空院,承尘走鼠,落其鼻,大声诵咒。山中无可学,拾芋栗而已。其姊梁,年十七,殁江南,东乃于是岁辞家而至宁。是时,陈真如爱护之甚至。转展宁沪间,入学校者数年,学未得也。习染甚,体为之羸。东大恐,中夜愤悔,痛哭不可仰。熊子真挟与北学,幽燕水深土厚,不半年而体强。得友詹大权、王平叔、韩佯生诸君子,慨然有通中西学、超古先哲人之志。乃习德文,入沪同济大学,为奋发权舆。谁知乎浴泳而溺以死哉!溺处,先有德人拉佩克者,同济物理教员,于九年五月十八日溺,而东又于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溺也。东年十九,英挺有大志。同一时,许一鸣死于宁。先一月,黄树因死于燕。皆能于玄学有发明。是岁也,倭人大难,横死无虑数十万人。吾如之何弗悲。徒碑以悲之无益,吾乃为东发愿,为一切众生发愿:
  愿一切众生,如舍利弗,智慧第一。若在重缠,登高临深,旷野险巇,乘急戒急。或稍离缚,威仪庠序。除不得已,绝现神通,都无游戏。
  愿一切众生,永无溺事。人如鱼游,水如空气。凫浮龙潜,过涉厉揭。耨池香海,康逵坦地。
  愿一切众生,匪徒无溺。罡威海啸,山烈地坼,霎时惶惑,虚空逼塞,雉经刀药,王难虫食,一切夭横,永兹除祓。魔不得便,人不得隙。
  愿一切众生,匪徒不夭横,首丘贤善,终其天年。预知时至,脱然须臾,如比丘入三禅。
  愿一切众生,心溺超度,净六根三毒。情缠灵汨,虎耽兽欲,鬼谋神蠹。滔滔汹汹,稽天沉陆。莫大心死,毋矜身续。心海波平,溺事焉触。
  愿一切众生,无冤无债。亦恩者平,非仇者快。三业清净,祥光溢乎大宇,胡夷胡隘。
  愿一切众生,有恨皆消,无症不释。沧桑精卫,胡伥胡厉。梦响影焰,飘何根蒂。苍莽乘白云,帝乡且憩。
  愿一切众生,各安各居。烈火寒冰,诞育蠕孳。水府幽宫,友虬侣支。便大庄严,利乐熙熙。悲愿以有为。
  愿一切众生,普皆发愿,仗佛光力,及愿光力,无间幽狱,痛苦齐息。同发大愿,证等正觉。
  愿一切众生,生生世世,饫闻佛法,得值知识。无死无生,证大菩提,入大涅槃,永永元吉。
  吾为东,吾为一切众生,供养百千万亿无量阿僧祇三宝,直至成佛,圆满此愿。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口奄。
  民国十二年(1923)十一月某日欧阳渐撰并书
  (原载《内学》第一辑,收于《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五册《竟无诗文》)

  杨仁山居土传
  清末,杨仁山居士讲究竟学、深佛法,于佛法中有十大功德:一者、学问之规模弘扩;二者、创刻书本全藏;三者、搜集古德逸书;四者、为雕塑学画刻佛像;五者、提倡办僧学校;六者、提倡弘法于印度;七者、创居士道场;八者、舍女为尼,孙女、外甥女独身不嫁;九者、舍金陵刻经处于十方;十者、舍科学伎艺之能,而全力于佛事,菩萨于五明求,岂不然哉!
  此土思想,涵盖浑融,善而用之,登峰造极,故曰中土多大乘根器;其不善用,则凌驾颟顸,毫厘千里,亦足伤慧命之源。北魏菩提流支重译《楞伽》,大异宋译,译籍虽多,岐义屡见,于是《起信论》出,独帜法坛,支离儱侗之害,千有余年,至今不熄。盖《起信》之谬,在立真如门,而不立证智门,违二转依。《般若》说:与生灭合者为菩提,不与生灭合者为涅槃;而《起信》说:不生不灭与生灭合者为阿梨耶识。《瑜伽》:熏习是识用边事,非寂灭边事;而《起信》说:无明、真如互相熏习。贤首、天台欲成法界一乘之勋,而义根《起信》,反窃据于外魔,盖体性智用,樊乱淆然。乌乎!正法乘教何分,而教网设阱,都谈一乘,胡薄涅槃,天台过也。不明增上一皆合相,圆顿奚殊,袭四而五,贤首过也。奘师西返,《瑜伽》、《唯识》日丽中天,一切霾阴荡涤殆尽,诚胜缘哉!有规矩准绳,而方圆平直不可胜用,法界一乘建立,自无殒越之殊。独惜后人以唯识不判五法,圆顿甘让《华严》,而一隅自守。职其法义,精审有余,论其法门,实广大不足耳。
  仁山居士,学贤首遵《起信论》,刻贤首《起信论义记》及《释摩诃衍论》,而集志福等注以作疏。博求日、韩,得贤首十疏之六,与藏内十余卷,都二十种,汇而刊之曰《贤首法集》,刻《玄文本论》,而详论五位以笼罩一切法门。然其《与桂伯华书》曰:研究因明、唯识期必彻底,为学者楷模,俾不颟顸儱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觉。明末诸老,仗《宗镜录》研唯识,以故《相宗八要》诸多错谬,居士得《唯识述记》而刊之,然后圭臬不遗,奘、基之研讨有路。刻《门论》、《百论》等,然后中观之学有籍,而三论之宗复明。尝示修禅,曰离心意识参,曰守当前一念,曰《中峰广录》善,然后禅有彻悟之机,而宗门可入。与日人论十念往生,而必发菩提心,然后净土之宗践实。唯居土之规模弘广,故门下多材:谭嗣同善华严,桂柏华善密宗,黎端甫善三论,而唯识法相之学有章太炎、孙少侯、梅撷芸、李证刚、蒯若木、欧阳渐等,亦云伙矣。然其临寂遗嘱,一切法事乃付托于唯识学之欧阳渐,是亦可以见居士心欤!
  居士喜寄书,有老尼赠以《金刚》,发逆乱甫定,于皖肆得《起信》、《维摩》、《楞严》,循环研索,大畅厥心。因而遍觅经论,又卒不一获,于是发愤而起,与王梅叔、魏刚己、曹镜初等谋刻大藏全经。独江都郑学川最切至,厥后出家名妙空,创江北刻经处于扬州砖桥鸡园,而居士创金陵刻经处于南京。居士在英牛津时,与倭人南条文雄善,后仗其力由海外得古德逸书三百种,抉其最善者刻之。而倭印《续藏》,居士亦供给多种。然以为《续藏》芜杂,应区别必刊、可刊、不刊三类而重刻之也。
  居士尝谓,刻经事须设居士道场,朝夕丹铅,感发兴致,然后有继以渐而长。昔年同志共举刻事,乍成即歇者为多,虽砖桥刻经不少,而人亡业败,以故设立学会于金陵刻经处,日事讲论不息。今以避难移川,而刻事犹未衰歇者,由是而来也。
  居士谓比丘无常识,不通文,须办学校。当时金陵南郊、扬州、常州,皆设僧学,而金陵刻经处办祗桓精舍,僧十一人,居士一人,以梵文为课,以传教印度为的,逾年解散。因询居士何因歇废,居士以无学生答。意以奘师未游印时,《婆沙》诸籍精熟无伦,今欲印游,须研解固有学义,而后法施资粮不匮。今时印通,若谈游印,非仍居士之说无当耳。
  居士于事纯任自然,每有水到渠成之妙。尝谓渐曰:牛应贞女梦中读《左传》全部,以志不遂而夭折,此父母不善处之之过也。故于女圆音任其出家,于孙女辈听其独体。辛亥八月十七开护刻经处会,居士问几钟,而曰:吾刻事实落,吾可以去。即右胁而逝,盖自然如此,生死亦自由矣。
  居士于事又复能舍。金陵刻经处经营五十年,刻经三千卷,房室数十间,悉举而公诸十方,以分家笔据为据。此犹物质,而精神亦舍。居士聪慧娴科学,从曾惠敏赴英、法,又复从刘芝田赴伦敦,广有制造,悉售于湘时务学校,而以其资创金陵刻经处。居士善工程,李鸿章函聘不往,曾国藩密保不就。志在雕塑,先事绘画,成《极乐世界依正庄严图》、《灵山法会图》,布列数十人无间隙,雕刻则极其精微,而又一本造像度量,使人观想不误。
  居士名文会,字仁山,石埭人。父朴庵,成进士,官部曹。居士二十七失怙,家贫世乱,跣足荷枪从戎,百炼险阻以成器,而一趣于佛事,年七十五而卒。著有《等不等观集》若干卷,《玄文本论略注》四卷,《佛教初学课本》一卷、注一卷,《十宗略说》一卷,《观无量寿略论》一卷,《阐教编》一卷,《阴符》、《道德》、《南华》、《冲虚》四经《发隐》四卷,《论》、《孟》、《发隐》二卷。子自新、自超、福严,孙庭芬、桂芬、颖芬、智生、缘生、雨生、祥生,曾孙时逢、时中。塔于金陵刻经处,遵居士嘱,经版所在,灵柩所在也。
  赞曰:居士有言,末法有七千余年,初分时经论不昌,安能延此长久?居士初生,母梦古刹有巨瓮,启笠则一朵莲华,殆天生居士昌大教于初分时耶!元明来,书则有缺,伣伣伈伈以迄清末,居士出而宗风畅。呜呼!岂偶然哉!
  (1942年5月25日)
  (选自《内学杂著》下,《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第十二册)

  附: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
  吕澄
  师讳渐,字竟无,江西宜黄人,清同治十年十月初八日生。父仲孙公,官农部,历念余年,不得志。师六岁,仲孙公即世。
  师幼而攻苦,精制艺,年二十,入泮。薄举业不为,从叔宋卿公读,由曾、胡、程、朱诸家言,博涉经史,兼工天算,为经训书院高材生,时称得风气之先。
  中东之战既作,国事日非,师慨杂学无济,专治陆、王,欲以补救时弊。友人桂伯华自宁归,劝师向佛,始知有究竟学。
  年三十四,以优贡赴廷试,南旋,谒杨仁山老居士于宁,得开示,信念益坚。归兴正志学堂,斟酌科目,体用兼备,自编读本课之。
  年三十六,生母汪太夫人病逝,师在广昌县教谕任,遄返,仅得一诀。师本庶出,复幼孤,一嫂一姊皆寡而贫,来相依,霾阴之气时充于庭,母病躯周旋,茹苦以卒。师哀恸逾恒,即于母逝日断肉食,绝色欲,杜仕进,归心佛法,以求究竟解脱焉。
  期年,赴宁从杨老居士游。又渡东瀛数月,访遗籍。返谋久学之资,任两广优级师范讲席,病湿罢。与友李证刚谋,住九峰山,营农业,又大病濒死。乃决舍身为法,不复治家计,时年已四十矣。
  岁庚戌,再赴宁,依杨老居十。越年,老居士示寂,以刻经处编校相属。值革命军攻宁急,师居危城中守经坊四十日,经版赖以保全。翌春,与李证刚等发起佛教会,撰缘起及说明书,并警告佛子文,勖僧徒自救,沉痛动人。以主张政教分离不果,解散。自是长住刻经处,专志圣言,不复问外事。
  溯师四十年来,笃学力行,皆激于身心而出,无丝毫假借。尝曰悲愤而后有学,盖切验之谈也。师既主编校,病刻经处规模未充,又乏资广刊要典,乃设研究部,只身走陇右,就同门蒯若木商刻费。比返,爱女兰已病卒刻经处,哀伤悱愤,治《瑜伽》,常达旦不休。稿久,乃晓然法相与唯识两宗本末各殊,未容淆乱。叙刻法相诸论,反复阐明,闻者骇怪,独沈乙庵先生深赞之。每叙成,必赴沪谒沈,畅究其义而返。至民国七年,遵老居士遗嘱,刻成《瑜伽》后五十卷,复为长叙,发一本十支之奥蕴,慈宗正义,日丽中天,自奘师以来所未有也。

  会友人符九铭来苏省,掌教育,因筹设支那内学院以广弘至教,刊布缘起章程,迁延数载未就。南游滇,应唐蓂赓请讲《维摩》、《摄论》,北赴燕,为蒯若木讲《唯识》,稍稍得资助。民国十一年,内学院始成立,创讲《唯识决择谈》,学人毕集。梁任公亦受业兼旬,病辍,报师书曰:自怅缘浅,不克久侍,然两旬所受之熏,自信当一生受用不尽。于以见师教入人之深矣。由是广刻唐人章疏,《瑜伽》、《唯识》旧义皆出。
  又就内学院开研究部试学班,及法相大学特科,大畅厥宗。立院训曰:师悲教戒。揭在家众堪以住持正法之说,教证凿然,居士道场乃坚确不可动。及民国十六年,特科以兵事废,同怀姊淑又病亡,师悲慨发愿,循龙树、无著旧轨,治《般若》、《涅槃》诸经,穷究竟义,次第叙成。其间更辑印《藏要》,经论二十余种,各系绪言,莫不直抉本源,得其纶贯。而尤致意拣除伪似,以真是真非所寄自信,一时浮说游谈,为之屏迹。
  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国难日亟,师忠义奋发,数为文章,呼号救亡如不及。一二八抗日军兴,师筮之吉,作释词,写寄将士以资激厉。继刊《四书读》、《心史》,编《词品甲》,写《正气歌》,撰《夏声说》,所以振作民气者又无不至。于是发挥孔学精微,上承思、孟,辨义利,绝乡愿,返之性天。以为寂智相应,学之源泉,孔、佛有究竟,必不能外是也。
  民国二十六年夏,集门人讲晚年定论,提无余涅槃三德相应之义,融瑜伽、中观于一境,且以摄《学》、《庸》格物诚明,佛学究竟洞然,而孔家真面目亦毕见矣。讲毕,日寇入侵,师率院众并运所刻经版徒蜀。息影江津,建蜀院,仍旧贯,讲学以刻经。先后著《中庸传》、《方便般若读》(即《般若经序》卷三)、《五分般若读》,《院训·释教》。以顿境渐行之论,五科次第,立院学大纲。自谓由文字历史求节节近真,不史不实,不真不至,文字般若千余年所不通者,至是乃毕通之。
  民国二十九年,遘家难,矢志观行,于《心经》默识幻真一味之旨,夙夜参研,期以彻悟。三载,始著《心经读》存其微言,盖师最后精至之作也。
  师受杨老居士付嘱,三十年间,刻成内典二千卷,校勘周详,传播甚广。及国难作,文献散亡,国殇含痛,师又发愿精刻大藏以慰忠魂。选籍五千余卷,芟夷疑伪,严别部居,欲一洗宋元陋习,以昭苏藏教,筹画尽瘁。本年二月六日,感冒示疾,转肺炎,体衰不能复,然犹系念般若不已。至二月二十三日晨七时,转侧右卧,安详而逝。享寿七十有三。
  德配熊夫人,子格、东,女兰,皆先卒。孙应一、应象,孙女筏苏、勃苏,俱就学国外。由门人治其丧,权厝于蜀院院园。
  师平生著作多以播迁散佚,晚年手订所存者为《竟无内外学》。其目曰:《内院院训释》,《大般若经叙》,《瑜伽师地论叙》,《大涅槃经叙》,《俱舍论叙》,《藏要经叙》,《藏要论叙》,《法相诸论叙》,《五分般若读》,《心经读》,《唯识抉择谈》,《唯识研究次第》,《内学杂著》,《中庸传》,《孔学杂著》,《诗文》,《小品》,《楞枷疏决》,《解节经真谛义》,《在家必读内典》,《经论断章读》,《四书读》,《论孟课》,《毛诗课》,《词品甲》,《词品乙》。凡二十六种,三十余卷,悉由蜀院刊行之。
  师之佛学,由杨老居士出。《楞严》、《起信》,伪说流毒千年,老居士料简未纯,至师始毅然屏绝。荑稗务去,真实乃存,诚所以竟老居士之志也。初,师受刻经累嘱,以如何守成问,老居士曰:毋然,尔法事千百倍于我,胡拘拘于是。故师宏法数十年,唯光大是务,最后作老居士传,乃盛赞其始愿之宏,垂模之远焉。呜呼!师亦可谓善于继述者矣。弟子吕澄谨述。
  澄侍师讲席久,侧闻绪论较多,师迁化后,辄思略叙列之以志追仰,而悲怀难已,终不能就。然不可以无述,爰据师自订年历,稍加编次,有未审处,则就教于李证刚先生及幼济世叔,并得同门陈证如、王化中二君纠正数条,仅乃成篇。触处挂漏,固未能尽吾师行事之百一也。澄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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