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美学》导论:在反美中建构美学
一
青源惟信禅师有一段语录,一再为人引述: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这段话分三个层次:第一层,当初参禅时,俗见未破时,“执色者泥色”,“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层,及至参禅有日,俗见已除,悟出诸法皆空的真谛,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而这时又落入“说空者滞空”的偏执,而“滞空”也是一种有,尚不是“毕竟空”。第三层,经过不断否定,达到“毕竟空”的真知,这时,无空无色,亦空亦色,亦俗亦真,非真非俗,由此观照山水,山非山而山,水非水而水。这是一种真正的大彻大悟。
这段话可以说明好多问题,我认为,以此作为佛教美学的入门钥匙,借以说明佛教美学的特点,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所面对的对象世界、现实世界的形形色色光彩照人的美,佛家从“因缘生法”、“诸法无我”的基本世界观出发,认为它们都是虚幻不实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见《金刚经》)。美这种现象也概莫能外。“色即是空”,必然逻辑地推导出“美即是空”,这便构成了佛教对现实美的基本态度。这种态度,可称之为“非美”。破美之有而说美之空,固然比执美为有的俗见高明一筹,但如果仅停留在这个水平上,就有“滞空”的执迷和愚妄,所以以“双非”、“中观”为思维方法的佛家进而主张“非‘非美’”,对“非美”的否定实质上是对美的肯定,于是世俗人认为美的,佛家也认为美,这从佛教雕塑、绘画中佛像的“三十二大人相”、“八十种随形好”、佛经对佛国净土美好物像的描写,以及佛教文学中对菩萨、比丘、魔女之美的刻划中可以见出。无相而有相,于是产生了大量金碧辉煌的佛教建筑(塔寺)、雕刻、绘画(如云冈、龙门、敦煌三大石刻和壁画)。无言而有言,于是产生了大量文学性很强、艺术价值很高的佛典文学(如《维摩诘经讲经文》、《大目干莲冥间救母变文》。这样,佛教就从美的否定走向了美的建构,为人类创造了为佛教所否定、为俗众所认可的千姿百态的对象世界的美,构成了人类美学史上独特的美学景观。需要指出的是,建构世俗美并非佛家的目的,佛家建构世俗美的目的在于“借微言以津道,托形象以传真”。
二
佛教否定现实界的美和经验性(感觉性)的美,但并不一律否定美的存在。在佛典中,由佛教正面肯定的美大体有两类形态。一类是“涅槃”,一类是“佛土”。现实界的美属于依一定条件而生的“有为法”,因缘聚则美有,因缘散则美空;感觉性的美(快乐感)是人类“无明”产生的“贪嗔痴”,是一切烦恼与痛苦的根源,都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美是不依任何条件而存在、超越对象世界美的一切可视、可听、可感性,也超越主体感觉愉快之美的“涅槃”境界。“涅槃”是一种存在于修行主体内的“无为法”,一种以“寂灭”为特点的至乐心理境界。其间,“贪欲永尽,嗔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烦恼永尽”,“寂灭为乐”(《杂阿含经》),“毕竟清静,究竟清静”(《本事经》),具有“常、乐、我、净”四德或“常”、“恒”、“安”、“清凉”、“不老”、“不死”、“无垢”、“快乐”八德。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美的大美,摆脱了世俗的至乐,可叫做“无美之美”、“无乐之乐”。
“佛土”又称“佛国净土”,它是大乘所说的众佛居住的地方。相对于众生所住的“秽土”,诸佛的居所则是美妙无比的“净土”。关于“净土”之美,宋延寿《万善同归集》所引《安国抄》有“二十四种乐”之说,所引《群疑论》有“三十种益”之说。常见的由净土宗经典所宣扬的西方极乐世界之美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个世界里,国土以黄金铺地,一切器皿都由无量杂宝、百千种香合成,到处莲花飘香、鸟鸣雅音。众生享受着“衣服饮食,花香璎珞,微妙声音。所居舍宅,宫殿楼阁,称其形色高下大小,或一宝二宝乃至无量众宝,随意所欲,应念而至”(《无量寿经》)。
涅槃之美与净土之美,是佛教直接肯定的美,它对世俗世俗之美的否定。
三
佛教本无意建立什么美学,它很少正面阐述美学问题,然而,佛教经典在阐发其世界观、宇宙观、人生观、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时,又不自觉地透示出丰富的美学意蕴,孕育、胚生出许多光芒耀眼的美学思想。
佛教世界观讲“色即是空,色不异空”,揭示了美的真幻相即、有无相生的特点;讲“万法是一心,一心是万法”,“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揭示了“万物齐旨”,“美丑一如”的审美真谛和“内外同构”、“物我玄会”的审美观照方式;讲“心融万有”、“一切唯识”,催生了“美由心造”的表现主义美学观念;讲“识有境无”,“境假识真”,孕育了虚实互包的艺术意境论;讲“神我不灭”、“神精形粗”,哺乳了中国美学“遗形取神”的审美传统;讲善恶相报,奠定了中国戏剧的大团圆结局。
佛教的宇宙观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三界与佛国、三千大千世界和世界的“成、住、坏、空”情景,显示了天才的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
佛教的人生观由“诸法无我”,“诸行无常”出发,揭示了“一切皆苦”的人生真谛,它传递给美学创作的,是人生无常、物是人非、磋老伤别、失意萧骚的浓浓忧愁,是悲天悯人、爱人及物的崇高情怀。
佛教本体论认为“道不可言”,故尚“无言”之美;又认为“道不离言”,故创造出“言教”之美;认为“法身无相”,故尚“无相”之美;认为“佛向心中作,莫向身外求”,要“自得自度”,影响到美学上,就是“问侬佳句法如何?无法无盂也没衣”。
佛教认识论崇尚“般若”空智和静观默照,所谓“不得般若,不见真谛”,“圣心虚静,照无不知”。催生了美学构思论上的“虚静”学说,即“虚心纳物”,“绝虑运思”;主张不假思索,直观现前,“现观见道”,直契“现量”,实际上触及审美把握方式的直观特征;主张“顿悟”不废“渐修”,启发了人们对“诗道之悟”--艺术灵感特征的认识。
佛教方法论崇尚“无分别智”的“不二之悟”,主张用“了无分别”的方式对待对象世界,孕育了中国美学整体不分、意象浑融的审美批评方式;崇尚双遣双非、无可无不可的“中观”之道,在“不即不离”的“诗家之道”上打下了浓重的烙印;从“外法不住”、“般若无住”出发,说明“无住为本”,而灵活万变、不主故常的“诗家活法”,恰好与“无住为本”的“禅机”相类;崇尚“圆相之美”、“圆满”之美,“圆融”之美、“圆通”之美,“圆转”之美、“圆活”之美、“圆成”之美、“圆浑”之美、“圆孰”之美、“圆照”之美,形成了美学史上以“圆”为美的最丰富的奇观。此外,佛教“戒、定、慧三学”和“六度”、“八正道”等行为规定也构成了佛教徒行为方式的整体美学特征,这种特征可以神定气郎、坚韧不拔、踏实精进、戒恶行善四句话来概括。佛教徒的行为方式,一般人以为是消极的,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佛教“六度”中有“精进”一条,“八正道”中有“正勤”(有翻译为“正精进”的)一项,都是要求僧众勤勉苦修、积极向上的显证。事实上,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忍耐力克除邪恶积习、进取无上佛道、谱写超俗人生,就是佛教徒追求的审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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