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部譬喻师发展到经部譬喻师之思想流变(1)
——记一段印顺导师在佛教思想史上的特见
释悟殷
弘誓学院教师
提要
西元二、三世纪间,“有部譬喻师”脱离有部,独立为“经部譬喻师”学派。探寻譬喻师脱离有部的真正原因,《大毗婆沙论》,是最具有关键性地位的论书。本文,即依循印顺导师的研究成果,探讨有部论师和持经譬喻师的思想歧异,发掘譬喻师脱离有部最重要的关键,以及经部譬喻师与唯识思想的错综关系,藉以说明印顺导师在佛教思想史上的特见。
导师说:有情是色心和合的,在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教说中,为说明有情业果相续的安立,发展出二条路线:三世实有论者,是“依蕴立我”;二世无论者,是“依心立我”。由此,对观《大毗婆沙论》里的论师和譬喻师思想,发现了譬喻师和论师最根本学说上的分歧,就在于安立有情业果相续处的不同。何以有此歧异?往前探寻,发掘了有部譬喻师从“世体是常”,“无实成就、不成就性”,“心心所法前后起”,“三有为相非一刹那”,“有缘无智”等,都异于有部论师;往后推访,也出现了“无法处所摄色”,“无实表、无表业”等异说。难怪譬喻师与有部分道扬镳了。
经部譬喻师,洗炼有部法法恒住自性、三世一如的思想,演化为现在实有的“种子熏习”说,作为有情生命流转与涅槃解脱的依据。瑜伽学者,立本于有部教义,取舍经部思想,大成唯识学说。但由于学者之取舍不同,致思想分歧生焉!
关键词:有部譬喻师;经部譬喻师;印顺导师;依蕴立我;依心立我;
种子熏习
一、前言
西元二、三世纪间,原属于说一切有部内的持经譬喻师,脱离了有部,独立成经部譬喻师学派。有部譬喻师和经部譬喻师,思想上最主要的不同在于:一是三世实有论者,一是过未体无、现在实有论者。而探寻有部譬喻师之所以脱离有部的原因,以及发展为经部譬喻师的思想流变,造于西元一五○年前后的《大毗婆沙论》,是现存汉译所有论书中,最具有关键性地位的论书。但是,在《大毗婆沙论》中,譬喻师的思想杂散于二百卷的论文中,(甚且有时论主并未说学派名)想要从这样庞然大构中窥探譬喻师思想,无疑是海底捞针。而经部譬喻师的思想,则须从《俱舍论》、《顺正理论》,以及造于经部学派流行前后期间的论书,乃至中观、唯识学者的著述中,才能得到消息。如此,要认识一学系的思想已经是不容易了,何况是要综观全体佛教,探寻源头,并察其流变!
在佛教界,就有这么一位大师级的法师做到了,那就是我们尊敬的印顺导师(以下简称导师)。导师尝从众多的阿毗达磨论书中,归纳整理了有部譬喻师和经部譬喻师的主要思想,比较阿毗达磨论师和譬喻师思想的差别;从有部譬喻师发展到经部譬喻师的思想流变,自宗内部思想的分流,与唯识学说的关系,乃至与当时内外环境思潮的关系,以及对全体佛教发展的影响等等。[1]涉及的层面非常广泛,而导师掌握制高点鸟瞰,知其所由,识其流变,每每以一、二句话,即一针见血的带出了思想的症结点。可以说,导师透过阿毗达磨论书,记述了从一味和合的佛法,经部派佛教,发展到大乘佛教的过程─一段原本最模糊最艰涩的佛教思想史。虽然只是以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地点只是西北印度,尚不能完整的代表全体佛教,但是,在大众部论书缺佚及(印度本土)分别说部论书汉译不多的情况下,它毕竟还是部派佛教的一部分,仍具有承先启后的指标作用,不失为重要的一环。尤其有部譬喻师,是一群擅于弘法教化的健将,在中国一向有“菩萨”之称,实不可忽视其与西北印度初期大乘佛教兴起的关系。
本文,即依循导师研究的成果,归纳了《大毗婆沙论》中有部论师和譬喻师的思想歧异,发掘譬喻师脱离有部独立成经部譬喻师的重要关键,以及经部譬喻师与唯识思想的错综关系,藉以记述一段导师在佛教思想史上的特见。
本文,大分七节来说明:
(一)世体是常
有部论师和譬喻师,同属于三世实有论者,但是有部论师认为时间本身是有为法,而譬喻师却主张时间体是常住的无为法。从譬喻师被论主称为“譬喻者分别论师”(大正27.393上,700上),即已露出异样的讯息了!
(二)无实成就、不成就性
成就、不成就,是有部重要的论门之一。有部论师主张实有“成就、不成就”,而譬喻师却主张“无实成就、不成就性”(大正27.479上)。在《大毗婆沙论》中,有部论师以“成就的可以不现前”,“一有情二心不能俱生”的学理,责难譬喻师主张“无实成就、不成就性”论,不仅违背圣教,且有凡圣缚解无法建立的大过失。而这二个学理,也正是三世实有论者和二世体无论者根本学说上的分歧。《大毗婆沙论》时代,有部譬喻师尚是三世实有论者,何以有部论师却用三世实有的学理去责难他呢?探寻其原因,原来背后还牵涉到二者的心识论不同。
(三)心心所法前后起与三有为相非一刹那
关于有情的心识论,有部论师认为心心所是别体同时生,而譬喻师则主张一体渐次生。关于诸法的生起方面,与心识论相同的,有部论师主张“一刹那具有三相”,譬喻师则说“三有为相非一刹那”(大正27.200上)。生、异、灭等有为相,是不相应行法。论师源于不相应行法实有的主张,把有为法分为体与用,避免了一法一时亦生、亦异、亦灭的过失。另外,佛说“有为法必有三相”,为避免无穷生的过失,又发展出一套巧妙的“连环论法”。而譬喻师说“三有为相非一刹那”,这生、异、灭不同时的有为相,还在一刹那心来上说,则一刹那可分为前生后灭二时;这思想大同于大众、分别说系。因而譬喻师的业果相续安立于心法上,异于有部论师的五蕴和合上,这该是譬喻师脱离有部最重要的关键!同时,有情是心色相依不离的,业因业果偏重于心,亦将落入“唯心”论的渊薮了!
(四)无法处所摄色与无实表、无表业
有部论师以为:业力是无见无对的色法——无表色,是法处所摄色,是真实的色法;而譬喻师则主张:“无法处所摄诸色”(大正27.383中,662中),“表、无表业,无实体性”(634中)。何以有此诤议?由譬喻师非拨“法处所摄色”、“无表业非实”,以及有部责难譬喻师“若无法处所摄色,无表戒等不应有故”(662中),即露出端倪了。
(五)有缘无智与境无实体
有缘境是否实有,是三世实有论者和二世体无论者学理上诤论的焦点之一。然有部论师和譬喻师却有不同意见。追溯二者思想的歧异,原来有部以为能成为我们见闻觉知的所缘境,虽然是和合的假法(施设有),但是假必依实——必依“实物有”(大正27.42上),方成为我们认识的对象,故说实有。而譬喻师却直接的以所缘境是施设和合的假法,而指陈其非实。譬喻师说所缘境非实,又主张“有染与无染,境不决定”(288中)——有情内心烦恼深浅不同,同缘一境,所引发现起的情绪即有不同。这是唯识“境空心有”论的先河,并引发由果报异而所见各别之思想。
(六)种子熏习说
有部譬喻师脱离有部,最重要的关键是:改采过未体无、现在有为实有说。然过未体无,是大众、分别说系的学说,并非经部之创说,真正属于经部学特色的,是在“现在有”的思想下,为说明有情造业感果的问题,而引发了“种子熏习”说,成为经部最具特色的学理。
(七)从三世实有到现在实有
从有部譬喻师发展到经部譬喻师,即是从“三世实有”发展到现在有为实有的“种子熏习”说。瑜伽学者,承受了有部的教义,又摄取经部譬喻师学说(也有大众、分别说系的),完成组织严密的大乘唯识学说。但是,譬喻师有不同的流派,唯识学者取舍不同,故思想分歧生焉!
二、世体是常
有部论师和譬喻师,都是三世实有论者,但是二者对于“时间”体的认知,却有所不同。如《大毗婆沙论》说:
有执世与行异,如譬喻者分别论师,彼作是说:世体是常,行体无常。行行世时,如器中果,从此器出,转入彼器。亦如多人,从此舍出,转入彼舍。诸行亦尔,从未来世,入现在世,从现在世,入过去世。为止彼意,显世与行,体无差别。谓世即行,行即是世。故[发智论之]〈大种蕴〉作如是说:世名何法?谓此增语所显诸行。(大正27.393上,700上,大正26.987中)
譬喻者分别论师主张:时间体是常住的无为法,有为诸行活动于这常住的时间格子,进出来去,而有三世的差别。如水果的从这个篮子(未来),移转到另一个篮子般(现在),篮子(世体)是常住而固定的,无常、流变的是水果(有为诸行)。而有部论师则认为“世即行,行即是世”,时间是“以一切有为法为自性”(大正27.393下),是有为(行)生灭法,非常住的无为法。
时间是有为法,那么,如何在刹那性的、有为的时间体上,建立三世差别呢?有部论师说:
三世诸法,因性果性,随其所应,次第安立。体实恒有,无增无减,但依作用,说有说无。(大正27.395下-396上)
一切诸法,恒住自性,不增不减,三世一如;而在三世一如的法体上,现起的活动去来(作用)——已生已灭是过去,未生未灭是未来,已生未灭是现在;由此安立三世差别。可以说,因一切法恒住自性,不增不减,故法体本身不依作用的起灭而起灭,是三世一如的;而一切法待因缘而起,在因缘和合下,由体上现起的作用,是有生有灭的。如此,作用实为一一法体所有,是从属于自体,是自体的显现,故一切法都是三世实有。[2]因此,有部的三世观,是依恒住自性的法体上现起的作用起灭而建立的。
譬喻者分别论师和有部论师二者的歧异,主要在于:时间体是有为、还是无为的认知不同。譬喻者分别论师的时间体是无为常住的不变理性,在常住无为的时间体上,诸行的来去生灭说有三世;而有部论师却说时间自体是有为法,把有为法分为体与用,三世差别,建立在诸法的作用上。因此,譬喻师将世体看作常住无为的思想,已脱出说一切有部的范围,反而与大众、分别说系的时间观——现在无为实有说,大抵相同(建立时间的观念不同而已);且又违反世尊说时间是有为法息息流变而现为前后的延续相。如外道问佛:“世界及我常?世界及我无常?世界及我亦有常亦无常?世界及我亦非有常亦非无常?”(大正25.74下)这是世尊不回答的十四无记法,怎么可以把时间看作常住实体呢?难怪《大毗婆沙论》主称之为“譬喻者分别论师”了。[3]
三、无实成就、不成就性
“成就、不成就”,是有部论师特重的论门之一,大多用在三世上说。如《识身论》主,为成立三世实有之学说,以四项理论弹破过未体无、现在无为实有论者。其中之一项,即说:成就的可以不现前。论主以为:如有学圣者现起缠心,还是成就信、进、念、定、慧等五根;阿罗汉身在欲界现入灭定,还是成就少欲,羞惭,触、意思、识食。这些不现前但还是成就的法,必是过、未实有了(大正26.535中--536下)。[4]又,主张三世实有的《大毗婆沙论》主,质难二世无论者犯了五项过失。其中第一项,即问难有关“成就、不成就”的问题。[5]有部论师以为:若过去、未来非实有,则无有“成就及不成就”。若无成就、不成就,就无修道断烦恼证解脱入涅槃的可能,行者的修行是唐捐其功;而且犯了“异生应名离三界染,诸阿罗汉应名异生”(大正27.796下)凡圣缚解无法建立的大过失。由此可见:“成就、不成就”的建立,是三世实有论者根本学说之一。
而《大毗婆沙论》中,有部的问难,未见二世无论者回应,反而是同属于有部的譬喻师,提出“无实成就、不成就性”的意见,俨然扮演起反对者的角色。如说:
无实成就、不成就性,如譬喻者。彼说:有情不离诸法,说名成就,离诸法时,名不成就,俱假施设。如五指合,假说为拳,离即非拳,此亦如是。问:彼何故作是执?答:彼依契经故作是执。谓契经说:“有转轮王成就七宝。”若成就性是实有者,成就轮宝、神珠宝故,应法性坏。所以者何?亦是有情,亦非情故。成就象宝及马宝故,复应趣坏。所以者何?亦是旁生,亦是人故。成就女宝故,复应身坏。所以者何?亦是男身,亦女身故。成就主兵、主藏臣故,复应业坏。所以者何?君臣杂故。勿有此失,故成就性定非实有。(大正27.479上-中,796中)
譬喻者以为:成就,是依据“有情不离诸法”而假立的;[6]若离开诸法,并无所谓“成就”的实法存在。如卷指为拳,非离指而有拳。又如契经说“转轮王成就七宝”。若成就有实在自性,则有“法性坏”、“趣坏”、“身坏”、“业坏”等大过失。如譬喻师大德(法救)也说:“世俗有情,不离诸法,假说成就,胜义中,无成就性”(大正27.480中)。
然有部论师却认为:成就、不成就体是实有。《婆沙论》主为证成己宗,论中列举四个圣教量,以及“无实成就、不成就性论”的过难,反驳譬喻者,证明应有成就、不成就性。[7]
探寻有部论师与譬喻师论辩“成就、不成就”背后真正的原因,主要是源于对“不相应行”的认知不同。“成就”,是已得而没有失去的意思。与成就、不成就相关的,有“得”、“舍”、“退”等。凡是成就的,一定是“得”的;得而不成就,就是失去了。“舍”,是得而又失去。“退”,有已得退、未得退,及受用退,大都用于功德法的退失上说。“得”、“非得”等,都是不相应行法。有部主张“不相应行实有”,故自然的认为“成就、不成就实有”;同理,譬喻者以为“不相应行非实有”,故必然的主张“无实成就、不成就性”。[8]但是,值得留意的是:“成就、不成就”的论题,有部论师大多用在成立三世上说。论师与譬喻师对论“成就、不成就”,实含藏著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大毗婆沙论》里的譬喻师,终将扬弃三世实有了。这怎么说呢?从有部论主质难譬喻师所举四经、一过难的内容,即透露出讯息。
有部论师质难譬喻师,主要原因有二点:一、成就的可以不现前难。如第一、二经,以及过难:有学圣者,有漏心现前,还是成就八支;无学圣者,在无心位,成就十支;[9]以及补特伽罗成就善、不善等:这都是基于成就的可以不现前的学理。因为成就的可以不现前,所以,凡夫是凡夫,圣者是圣者,阶位严明,无混淆之虞。而且,既然成就的可以不现前,那必是过去、未来有了。二、二心不能俱生难(无二慧俱起)。如“比丘成就七妙法”;“如来应正等觉,成就十力”二经。论主说:“以七妙法皆慧为性,尚无二慧俱起,况当有七”,“以十力皆慧为体,无二慧俱起故”(大正27.796中--下;479中,463中)。“无二慧俱起”(二心不能俱生),那必也是过去、未来有。如观贪等不善根,不可能观现在贪,若观现在,则能观、所观,一刹那二心俱生了。
由此,可以得知:有部论师以“成就的可以不现前”,及“二心不能俱生”二项学理,质难譬喻者“无实成就、不成就性论”,违反圣教及有凡圣缚解无法安立的大过失,都是立本于三世实有而来的学理;而这二项学理,又正是三世实有和过未无论者根本学说上的分歧点。[10]如主张三世实有的有部,以成就(得)的可以不现前,为凡圣系缚解脱的差别;主张过未体无的大众、分别说部,则以“客随烦恼”——“随眠与心不相应,缠与心相应”(大正49.15下-16中)来解说凡圣问题。[11]又如有部主张“自性不与自性相应,心不与心相应”(大正49.16中)——“一有情身二心不并起”(大正27.80上,270上--中),“无一补特伽罗非前非后二心俱生”(49中),是心不能自知论者。[12]而大众、分别说系则主张“心心所法能了自性”,“慧有二种俱时而生:一、相应,二、不相应。相应慧知不相应者,不相应慧知相应者”(42下)——“一补特伽罗有二心俱生”(47中),是心能自知论者。[13]因此,譬喻师源于“不相应行非实”的立场,唱说“无实成就、不成就性论”,实已违反了有部的根本学理,动摇三世实有的学说了。
不过,这里值得留意的是:据导师的研究,《大毗婆沙论》时代的譬喻师,尚是三世实有论者(《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pp.260,534),那么,譬喻师何以主张“无实成就、不成就性”,且有部论师以三世实有的学理(成就的可以不现前,二心不能俱生)去质难他呢?笔者以为:这思想的歧异,又牵涉到二者对于有情的心识论有不同异见故。
四、心心所前后起与三有为相非一刹那
关于心与心所是同体、异体,是同时生或前后生,以及三有为相是一刹那、非一刹那等问题,有部论师与譬喻师有不同异见。在心心所方面,有部论师主张“思与虑是心所法,别有自体”(大正27.216中),“心心所法,随其所应,俱时而起”(79下),是心心所别体同时生者。而譬喻师却主张“思虑是心差别,无别有体”(216中),“心心所法,依诸因缘,前后而生”(79下),是心心所一体渐次生者。在诸法的生起方面,与心识论同样的,有部论师主张“一刹那具有三相”(大正27.200上),“依生相说,有为法别和合生,若依刹那说,有为法一和合生,不相离者必俱起故”(270上)。譬喻师则认为“三有为相非一刹那”(200上),“诸法生时,渐次非顿”(270上)。如此,有部论师与譬喻师,不仅心识论的主张不同,对诸法生起的看法也有异见。而这二者,将影响其业果相续的安立。何以故?以下试解析之。首先,说明三有为相是一刹那、非一刹那的问题。
譬喻师说“三有为相非一刹那”,诸法初起名生,后尽名灭,中熟名老。若一刹那有三相者,则有一刹那间一法亦是生、亦是老、亦是灭的过失。有部论师则说:“一刹那具有三相”。因为“法生时,生有作用,灭时,老灭方有作用。体虽同时,用有前后,一法生灭作用究竟,名一刹那”。所以,即使一刹那具有三相,也没有一法一时亦生、亦老、亦灭的过失(大正27.200上)。
生、老、灭(生、异、灭)等,是不相应行法,故有部论师和譬喻师的诤议,还在于“不相应行”的认知差异。论师说“一刹那具有三相”,之所以不犯一法亦生、亦异、亦灭的过失,是说有为法可分为体和用,以“体虽同时,用有先后”之“作用时异”,解说一刹那具有三相,这是源于(三世实有的学理)“不相应行实有”的一贯主张——“有为相是实有性”(大正27.977中)的缘故。但是体既是同时,何以作用有先后呢?体用可以这样截然划分吗?而譬喻师说“三有为相非一刹那”,有生无灭,有灭无生,那么,岂不是违反了“有为法必有三相”的圣教吗?譬喻者以“不相应行非实”的一贯立场——“有为相无实体”(977中),故一刹那中还是可以具足三相的。[14]而且,生、异、灭不同时,这不同时的前生后灭,仍就一刹那心上来说。这样,他的一刹那是可以分为前后二时了(刹那并非最短的时间)。如此,则与大众、分别说部:“入胎为初,命终为后,色根大种皆有转变,心心所法亦有转变”(大正49.17上),“死有至生有时,要得生有方舍死有”(大正27.358上)的学理,有同样的意义——一刹那有前后二时。由于一刹那有前后二时,所以有转变可能。[15]因而譬喻师说:“身、语、意业,皆是一思”(587上),“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96上,263下,741中)。这样,譬喻师的业说,大同于大众、分别说系,把有情的业因业果安放于心法上了。[16]把业因业果安放于心法上,异于有部论师的安立于五蕴和合上,笔者以为:这是譬喻师与有部论师思想背道而驰,乃至脱离有部最主要的关键所在!
其次,尚须留意的是:有部论师以为“心与心所相应,心所亦与心相应,心所又得与心相应,唯心与心无相应义,一身二心不俱起故”(大正27.270上-中,80上);“心心所法,俱时而生,有相应义”(463上);而譬喻师则认为“心心所法,依诸因缘,前后而生”(79下),“心心所法,次第而起,互不相应”(463上)。这样,有部论师是心心所同时生而相应者,而譬喻师则是心心所次第生而互不相应者。然据导师的研究,譬喻师的“相应”义,有前后相伴义。故心心所前后而生,中间没有间隔(譬如商旅涉险隘路,一一而度,无二并行),还是前后相应的。[17]既然心心所前后相应,那么,譬喻师岂不违反有部“自性不与自性相应,心不与心相应”(大正49.16中)——心不能自知之学说?
要知道,譬喻师是主张“思虑是心差别”(大正27.216中)者,若同时俱生,就等于自性与自性相应;由于前后次第而生,就无有自性与自性相应的过失。故譬喻师仍是奉行“无一补特伽罗非前非后二心俱生”(大正27.49中)之学说者。此如大德说:“法生时和合唯一无二,不可一和合有二果生,故一刹那心唯有一”(49下)。譬喻师与有部论师心识论的不同,主要在于:有部论师主张心心所别体同时生,而譬喻师却主张心心所是一体前后生。[18]心心所同时生,则一念心中有多法俱起,因而譬喻师批评有部论师:“所说法相,如闹丛林”(大正27.547中)。[19]然譬喻师说心心所是一体前后生,不也忽略了心识间复杂的相关活动!
另外,有部论师主张“一刹那具有三有为相”,是源于佛说“有三有为之有为相”(大正27.199下)的圣教。既然“生”是有为相,那么,“生”必亦具有三有为相(异、灭亦同);生相复有生相,应成无穷生了。有部论师为避免无穷生的过失,发展出一套巧妙的连环(展转)论法,并为后代的瑜伽大乘学者所沿袭。[20]
五、无法处所摄色与无实表无表业
前面(四、心心所法前后起与三有为相非一刹那)说过:譬喻师把业因业果安放于心法上,不同于有部论师。笔者以为:这种思想,与其学说“无法处所摄色”、“表、无表业,无实体性”,亦有密切的关系。
据《大毗婆沙论》记载:有部论师主张:色法有能造的四大,所造的眼等五根,色等五境,以及法处所摄色——无表色等,共有十一种。如《阿毗达磨》言:“云何色蕴?谓十色处及法处所摄色。”(大正27.383上-中)。而譬喻师法救尊者则说:“诸所有色,皆五识身所依所缘”,“离大种别有造色,心所法非即是心。然说色中二非实有,谓所造触,及法处色”(383中,662中)。五识的所依,是眼等五根,所缘是色等五境,故譬喻师的色法只有十种。[21]
有部论师和譬喻师的诤论点在于:有无“法处所摄色”。有部论师以为:无见无对的“无表色”,是法处所摄色,是实有的色法。而譬喻者却认为“无法处所摄诸色”(大正27.383中),“表、无表业,无实体性”(634中)。如法救尊者说:“诸所有色,皆五识身所依所缘,如何是色非五识身所依所缘?”(383中)那么,有部论师如何会通法救的说法呢?《大毗婆沙论》说:
答:不必须通,非三藏故。若必须通,当正彼说:诸所有色,皆五识所依,及六识所缘。法处所摄色,虽非五识所依、所缘,而是意识所缘色摄。复次,法处所摄色,依四大种而得生故,从所依说在身识所缘中;故彼尊者说亦无失。(大正27.383中)
彼亦不然。……若无法处所摄色者,无表戒等不应有故。(662中)
相同的问题,《大毗婆沙论》中有二则。前者,有部论主善巧的加以改说会通;后者,论主则加以评破。然从论主批评:“若无法处所摄色者,无表戒等不应有故”,正一语道破了两造间的诤议点。譬喻者非拨法处所摄色,其意涵即是不承认“无表色”是实法。由反对无表色实有(有部的业力有物质的属性——无表色),即连带的透露出譬喻师安立有情业果相续、生命缘起,必然有别于有部论师。
据《大毗婆沙论》记载,譬喻者说:“表、无表业,无实体性”(大正27.634中)。论中,譬喻师以“天衣喻”,说明表业、无表业无实自性,也不是色法;若是色法,岂能构成善恶性?[22]而有部论师则以圣教量证成“表、无表决定实有”(635上),否则,即犯了有情业果相续无法安立的大过失。[23]
一般说来,业有身、语、意三种。有部论师认为:有情的造业感果,是由思心所(意业)去推动,引发身、语的行为造作,叫身表、语表。当引发身表、语表时,刹那也引起一种潜在的动能(业力),这就是身无表业、语无表业。表业、无表业,都是色法。但是,无表业是法处所摄,是没有质碍无见无对的色法——无表色。可以说,有部把业力称作无表色;譬喻师则认为:表业、无表业,不是色法,也没有实体。那么,业力是什么呢?譬喻师说:“身、语、意业,皆是一思”(大正27.587上),“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96上,263下,741中)。此如《俱舍论》时代经部譬喻师以为:
若业依身,立为身业,谓能种种运动身,思依身门行,故名身业。语业、意业,随其所应,立差别名,当知亦尔。……前加行起思惟思,我当应为如是如是所应作事,名为思业。既思惟已起作事思,随其所思作所作事,动身发语名思已业。……从如前说二表殊胜思故,起思差别名为无表。……审决胜思动发胜思所引生故。……无表业,……经部亦说:此非实有。由先誓限唯不作故,彼亦依过去大种施设,然过去大种体非有故。(《俱舍论》,大正29.68下)
这是说,“思惟思”是意业,由“思惟思”引起动身发语的“作事思”,是身业、语业。有情的动身发语(身语二业),是由思惟思(意业)所推动引发,所以只是思业作事所依的工具。如此,业是心理的活动,安立于心上了。[24]
不过,有部说无表色是“法处所摄色,依四大种而得生”(大正27.383中),然依《俱舍论》文:经部师则说无表业是“依过去大种施设,然过去大种体非有故”。由此可见:《俱舍论》时代的经部师,已非三世实有论者了。然《大毗婆沙论》中,譬喻者以“天衣喻”等成立“表、无表业,无实体性论”时,并未触及有关时间方面的问题。
这里要特别留意的是:有部的业力是无表色——色法,譬喻师的业力是心法;而大众部说“唯心心所,有异熟因及异熟果”(大正27.96上),也是心法。那么,三世实有的譬喻师,何以其业说反同于过未无体的大众部呢?这个问题,正好辉映前面(四、“心心所前后起与三有为相非一刹那”)说:譬喻师主张“三有为相非一刹那”——一刹那有前后二时的思想。然而,心是念念变动的,又如何安立有情业果相续呢?把业果安放在心法上者(如大众、分别说部等)都主张:一刹那有前后二时,以及“心是一”(大正32,278下)说。由于“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灭则无集力”(大正32,278下),故心是刹那转变,非刹那生灭。而且,由于一刹那有前后二时,所以有转变可能。心是刹那转变相续,非刹那生灭,故有情业果相续的安立没有问题。[25]
有情是心色相依而不离的。业力,是由有情触对外境,或内心的想前念后,由思心所去推动身语的行为动作,当下即引起潜在的业力。这业力,是经由思心所与身语合作而成的。故说业力是色法,是心法,都偏向于一边了。部派佛教中,有一共同现象:把业因业果安放在心心所法上者,他们必定主张无想定、灭尽定细心不灭。否则,无心定的有情,业果就无法相续了。[26]如譬喻师和大众、分别说部等,认为业力是心法,故都主张无想定、灭尽定细心不灭。如此,又不同于有部论师的无想定、灭尽定都无细心说(大正27.772下,774上)。不过,有情心色相依而不离,若偏重于心,则将落入“唯心”论的渊薮了。此如譬喻师就说“一切业皆可转故,乃至无间业亦可令转故”(大正27.359中,593中,773下-774上),“奢摩他、毗钵舍那是道谛”(397中),“能系结是实,所系事是假”——“境不决定”(288中)等,都有唯心的意味。
据导师的研究:佛法说无常、无我,那怎样解说记忆,作业受报,生死流转等问题?主张“三世有”的部派,依蕴、处、界——身心的综合活动来解说;而主张“现在有”者,依“一心”来解说。[27]那么,三世实有的譬喻师,何以业因业果却安放于心法上呢?导师于《性空学探源》说(p.179):“譬喻师义近大众分别说系,侧重在心识上建立我;不过,也可说是依蕴处界安立。他与有部的不同在于:有部以为执著我我所的萨迦耶见是有所缘的;他则主张是无所缘的。”
这里还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佛法中,都说萨迦耶见即是身见,是有情生死的根本。众生无明,于无我中,妄执有一真实的我,而流转生死不得解脱。若能体悟无我我所,离我我所执,自然趋向解脱。既然如是,何以有部论师却说萨迦耶见实有所缘呢?有部论师以为:
萨迦耶见缘五取蕴,计我我所;如缘绳、杌,谓是蛇、人。行相颠倒,非无所缘,以五取蕴是实有故。(大正27.36上)
有部论师的意思是:识的生起,必有所缘境为缘,才成为我们的认识。如人在昏暗中,见绳以为是蛇,见杌以为是人;蛇和人,是错误的颠倒行相,但这错误颠倒的行相背后,构成我们认识的绳和杌却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尽管认识是颠倒错误的行相,但这行相是依据一个实法现起的。如诸法无我,有情却缘五取蕴妄执为有一真实的我。我是颠倒的行相,但颠倒行相所缘的“五取蕴”却是实有法;故萨迦耶见实有所缘。而譬喻师则说:“萨迦耶见无实所缘”,因为:
萨迦耶见计我我所,于胜义中无我我所。如人见绳谓是蛇,见杌谓是人等。此亦如是,故无所缘。(大正27.36上)
譬喻师以为:无我而执为我,这是众生的颠倒妄执,岂可说是真实?如见绳以为是蛇,见杌以为是人,蛇和人,都是颠倒错误的行相,都是没有真实自体的假法。所以,萨迦耶见无实所缘。
有部论师和譬喻师思想的歧异,在于:有部著重于所缘境所依之体——五蕴上,说萨迦耶见实有所缘;而譬喻师著重于所缘境——五蕴非我上,故说萨迦耶见无有所缘。[28]不过,两者思想分歧的背后,还牵涉到:是“一切智皆缘有境”,或是“有缘无智”的问题。
六、有缘无智与境无实体
“一切智皆缘有境”(大正27.228中),是三世实有论者成立三世实有学说的重要理论之一。[29]如《识身足论》说:佛说:“了别故名为识。何所了别?谓了别色,了别、声、香、味、触、法。”故识起必有所缘境。过去、未来的,可以观察,可以了别,所以过去、未来必是实有(大正26.535上-中)。而过未体无、现在无为实有论者却说:有“无所缘心”,如“缘过去和未来”(大正26.535上)。过去、未来非实,但可以成为所缘,故有“无所缘心”——非实有境可以成为所缘。由此可知:“所缘境”是实,或非实,也是三世实有论者和二世无论者根本学理的分歧点之一。然据《大毗婆沙论》记载,有部的譬喻师,亦主张“有缘无智”(大正27.228中)。何以有部论师说“一切智皆缘有境”,而同是三世实有的譬喻师却说“有缘无智”呢?
首先要知道:有部是三世实有论者,三世实有,是建立在——依实立假上。[30](如前二、“世体是常”所说)三世,是在恒住自性、三世一如的法体上,现起的活动去来(作用)上安立的。因为一切法恒住自性,“体实恒有,无增无减;但依作用,说有说无”(大正27.395下-396上),故有部论师又说:“然诸有者,有说二种:一、实物有,谓蕴界等。二、施设有,谓男女等”(大正27.42上)。此中,实物有,是“一切法各住自性”(42中);施设有,则是实物有上因缘和合的假法。法的自性,是不能再分割的最小单元,如色的极微,这不是见闻觉知境;必七极微成一微尘——“施设有”,才成为眼识所认识的色法(702上)。[31]
有部论师和譬喻师,都是依实立假论者,但二者的诤议点在于:有部以为:虽然见闻觉知境——“施设有”,是假法,但是它是在各住自性的“实物有”上和合施设的法——假必依实,因而还是实有。简单来说,有部论师推论到眼等所缘境内在所依托的实体上,故主张所缘境是实;而譬喻师是只专就我们认识的所缘境上,指陈所缘境非实。如旋火轮,只是一根火柴棒快速的旋转,我们错解为有一实体的火圈,其实这旋火轮是不真实的假法;因此譬喻师说所缘境非实。而有部论师则认为即使旋火轮是假法,但必依火柴棒方有——“依实立假”,故所缘境是实。[32]由此认知的差异,即是导致有部论师主张萨迦耶见“实有所缘”,而譬喻师则说“萨迦耶见无实所缘”的原因。
有部论师说所缘境实有,符合其“一切智皆缘有境”的学说;譬喻师说所缘境无实,亦同于其“有缘无智”的思想。如《大毗婆沙论》说:
有执:有缘无智。如譬喻者,彼作是说:若缘幻事、健达缚城、及旋火轮、鹿爱等智,皆缘无境。(大正27.228中)
有执:有诸觉慧,无所缘境。如取幻事、健达缚城、镜像、水月、影光、鹿爱、旋火轮等,种种觉慧,皆无实境。(大正27.558上)
譬喻师认为:识可以缘到“幻事、健达缚城”等,可见识的生起不一定要缘真实的外境;非真实的境,也可以成为我们认识的对象。而且,譬喻师说“名、句、文身,非实有法”(大正27.70上),即已含藏著所缘境非实的意味了。而有部论师则认为:识有了别的作用,故识必能缘境,必缘真实之境,才能生起了别——识。故说“一切智皆能缘境”,“一切智皆缘有境”(大正27.228中)。
而且,譬喻师主张“有缘无智”,自然会认为:梦、水、镜影像,谷响等,都非实有,[33]乃至唱说“能系结是实,所系事是假,补特伽罗亦是假”(大正27.288中);同理,有部以为“一切智皆缘有境”,自然会主张“所系事是实,能系结亦实,补特伽罗是假”(大正27.288中);而梦、影像、谷响等“所生影像,能为所缘生觉念”,故也都是实有的(大正27.390下)。不过,譬喻师说“所系事是假”的意义,是:
有染与无染,境不决定,故知境非实。谓如有一端正女人,种种庄严,来入众会。有见起敬,有见起贪,有见起嗔,有见起嫉,有见起厌,有见起悲,有见生舍。应知此中子见起敬,诸耽欲者见而起贪,诸怨憎者见而起嗔,诸同夫者见而起嫉,诸有修习不净观者见而起厌,诸离欲仙见而起悲愍,作是念:“此妙色相,不久当为无常所灭。”诸阿罗汉见而生舍。由此故知:境无实体。(大正27.288中)
譬喻者以为:由于有情各自的烦恼程度不同,虽然是缘同一外境,但引发现起的内在情绪即有不同。因此,外境没有实在性(所系事是假),能系缚的烦恼才是实法(能系结是实)。
值得留意的是:譬喻师说“能系结是实,所系事是假”。有情各自的烦恼不同,即使同见一女人,但内心现起的感受即不同。这是从有情主观心理——烦恼系缚的厚薄程度,去说明外在境界的不真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外境并没有系缚我们的力量,我们之所以被系缚,完全是自己内心烦恼的执取、味著、爱染,才被束缚而无法解脱自在。如此,譬喻者分明是在提撕行者:积极行践的重要。又,大德法救说:
若是身受,彼亦心受耶?答:若是身受,彼亦是心受,有是心受,而非身受。谓若计度外事于内取相,及于事取补特伽罗,并法处所摄色,心不相应行,无为相:如此类境皆名心受,以于非实有境分别转故。(大正27.949下)
大德认为:有的境相是身受,也是心受;有的境相是心受,而非身受。如修观者,外取少分色相,修观时内而现起的境相;或在五蕴和合上取补特伽罗我;或法处所摄色;或心不相应行法;或无为相等:这些境相,都是非实有的,都是心受——心所取相,由内心的分别而现起的。这是强调非实有境是内心分别所起的——苦乐随心而不同,这是“境空心有”论的先驱思想了。[34]后代的唯识学者,如《摄大乘论》说:同一河流,饿鬼见其浓血充满,鱼等见为舍宅,天见为种种宝庄严地,人见是清冷水波浪湍洄(大正31.402下)——境随果报异而所见各别,即是这种思想的再发挥。
七、种子熏习说
上来,以五大节探讨了《大毗婆沙论》时代,有部论师和譬喻师思想的差异,由此可见:论师和譬喻师,虽然同属于三世实有的有部学系,但是譬喻师的思想,如时间、心所法、业力、有缘境等,与有部论师的学说都有了距离,且都倾向于大众、分别说系了。由此思想的歧异,在《大毗婆沙论》中,譬喻师表面上被尊重,事实上,有部论主或以己宗思想加以会通,或曲解,或评为密意说,总是很巧妙的予以否定。[35]自《大毗婆沙论》集成,有部的迦湿弥罗学系,俨然以有部正统自居,譬喻师终于脱离有部,成为经部譬喻师了(西元二、三世纪间)。
经部譬喻师脱离有部,最重要的关键是,改采过未体无、现在有为实有说。然而,过未体无、现在[无为]实有,是大众、分别说部系的学说,尚非经部的特见,真正属于经部学系特色的,是在“现在有”的思想下,说明有情造业感果问题,而引发了“种子熏习”说,成为经部譬喻师最具有特色的学理。可以说,经部譬喻师从有部分流出来,即是洗炼有部法法恒住自性、三世一如的思想,演化为种子熏习说。[36]那么,经部如何转化三世实有成为现在实有的种子熏习说呢?
如前面(二、“世体是常”)说过,有部主张有为法恒住自性,三世一如,法体上现起的作用有生有灭,而有三世差别。三世,是单就法体现起的作用生灭而建立,作用是从属于自体,是自体的显现,故一切法都是三世实有(他把有为法分为体与用,三世差别建立于作用的起灭上)。因诸法自体是“各住自性”(大正27.42中),故“诸行自性,无有转变”(大正27.200上);而诸法现起的作用,必是依前时与同时诸法的力用为缘,才能生起。生起后,又能引生未来法。在这前后相续不断中,构成生生不已之流,才有转变。[37]如此,在无常、无我的教说下,有部在有情的五蕴和合相续上,建立“假名补特伽罗”,作为有情从“前世转至后世”(大正49.16下)生命相续的连系。
而经部以为:“过去世曾有,名有,未来当有,有果因故。依如是义,说有去来。……但据曾当因果二性,非体实有”(大正29.105中)。过去是曾有,未来是当有,虽然过未二世都是有,但都是无实在自体的假有。亦即经部认为因果的相续诸行是真实有的,过去与未来,都是约现在相续诸行从前因引发,能引生后果的功能性而说明安立的,所以体非实有。他把三世实有者所说的过去有与未来有,转化为存在于现在的功能性。在现在刹相续的现实底里,存有前因(过去)所起,能生(未来)自果的功能性;这即是种子熏习说。[38]
简单的说,三世实有的有部,把有为法分为体与用。法体恒有,无有转变,而法体上现起的作用,刹那刹那生灭。即在这刹那生灭相续和合关系上,建立“假名补特伽罗”,作为有情生命相续的移转。而现在实有的经部,以刹那的当前现实为本,过去所起能引生未来的功能性为用。功能性(种子)是依现在相续而立,无有别体;现行与功能,都是刹那无常生灭的。有部与经部的歧异,在于有部重于作用的刹那生灭,经部则重于现在刹那生灭的和合相续。经部现行与功能都是刹那无常生灭的思想,在唯识学里,即成为种子假有的思想了。[39]
经部建立种子熏习说的主要目的,是以种子生果的譬喻,说明有情业果相续展转传生的过程。如说:
此中何法名为种子?谓名与色,于生自果所有展转邻近功能。此由相续,转变,差别。何名转变?谓相续中前后异性。何名相续?谓因果性三世诸行。何名差别?谓有无间生果功能。(大正29.22下)
然业为先,所引相续、转变、差别,令当果生。(大正29.106上)
谓诸圣者见、修道力,令所依身转变异本。于彼二道所断惑中,无复功力令其现起……圣者所依身中,无生惑能,名烦恼断。或世间道损所依中烦恼种子,亦名为断。与上相违,名为未断。……善法有二:一者不由功力修得,二者要由功力修得,即名生得及加行得。不由功力而修得者,若所依中种未被损,名为成就。若所依中种已被损,名不成就。……要由功力而修得者,若所依中彼法已起,生彼功力自在无损,说名成就。与此相违,名不成就。(大正29.22中-下)[40]
如根、芽、茎等,由种子而生,即使果种坏了,但在根、芽、茎等相续中,内含有生果的功能性,因缘成熟了,就会开花乃至结果。有情之业感果报亦同,业在起而即灭的刹那间,熏成感果的功能,在后念不断的相续中,含有生果的功能性。故而经部譬喻师以种子熏习说,作为有情造业与受报间的连系,作为有情起惑造业的生死流转,及转迷启悟出世解脱的依据。
八、从三世实有到现在实有
从有部譬喻师发展到经部譬喻师,即是从三世实有演变到现在有为实有的——种子熏习说。经部譬喻师的思想,如心法相续说,心境不实说,种子熏习说,是促成大乘唯识学说更高完成的动力。这些思想,在有部譬喻师时代,已露出了曙光,经过学派间的相拒相摄,譬喻学者的不断修正补充,发展为经部譬喻师。而瑜伽学者承受说一切有部的教义,摄取了经部譬喻师的思想,完成了大乘唯识学说(也有属于大众、分别说部的)。以下,即以心法相续、心境不实、种子新熏、前后受熏、心不能自知等思想,说明其演变过程。
(一)心法相续说
有部论师认为:业力,有物质的属性——无表色,是法处所摄色;而有部譬喻师则主张:无法处所摄色,表业、无表业都无实体。因此譬喻师提出“身、语、意业,皆是一思”(大正27.587上),“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96上,263下,741中)——业力是心法说。心在刹那刹那转变的前后相续中,说明有情造业受报生命相续等事。到了经部譬喻师时代,即以种子熏习说来解说有情身心的前后相续,作为生死流转与涅槃解脱的依据。不过,论到种子的所依相续,则有心心相续、六处受熏、色(根)心互熏、细心相续说的不同意见。[41]其中,心心相续,是经部譬喻师的本义,而最值得注意的是细心相续说。
学派中,主张细心相续的,是“一类经为量”者。如说:
一类经为量者,所许细心彼[无心]位犹有。谓异熟果识,具一切种子,从初结生乃至终没,展转相续,曾无间断。(《大乘成业论》,大正31.784中-下)
细心相续,是在六识外别有细意识,能为种子所依相续。唯识学者,即以此细心相续的思想,成立阿赖耶识学说。如世亲论师说:
一类经为量者,……心有二种:一、集起心,无量种子集起处故;二、种种心,所缘行相差别转故。……异熟果识摄藏种种诸法种子。……有说颂言:“心与无边种,俱相续恒流。遇各别熏缘,心种便增盛,种力渐次熟,缘合时与果,如染拘橼花,果时瓤色赤。”世尊依此,于《解深密》大乘经中,说如是颂:“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暴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能续后有、能执持身,故说此名阿陀那识;摄藏一切诸法种子,故复说名阿赖耶识;前生所引业异熟果,即此亦名为异熟果识。(《大乘成业论》,大正31.784中-下)
依论文,《解深密经》的阿陀那识,是依一类经为量者的集起心而来的。而集起心,阿陀那识,阿赖耶识,异熟果识,都是同一识的名字。[42]
由此,唯识学者依部派佛教而来的细意识说,种子熏习说,成立为虚妄分别的阿赖耶识(种子识)为依止的唯识学说了。
(二)心境不实说
有部譬喻师“有缘无智”——境无实体的思想,为经部譬喻论师所承续,如《顺正理论》说:
譬喻论者作如是言:此亦未为真实有相,许非有亦能为境生觉故。谓必应许非有亦能为境生觉,旋火轮、我二觉生时,境非有故,又有遍处等胜解作意故。若一切觉皆有所缘,是则应无胜解作意。又幻网中说缘非有见故。又契经说知非有故。如契经言:于无欲欲则能如实了知为无。又诸世间梦中、眚目多月识等,境非有故。又于非有了知为无,此觉以何为所缘境?又若缘声先非有者,此能缘觉为何所缘?是故应知:有及非有,二种皆能为境生觉故。(大正29.622上)
经部譬喻师以为:认识到的对象(外境),不必都是有,即使是没有,也可以成为认识对象。故以旋火轮、胜解作意等种种现象,证明非实有的(无体的),也是可以生识(了别),乃至即令是“无”(没有),也可以生识,故说“有及非有,二种皆能为境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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