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还开 水流不断——茗山法师深情追忆赵朴老
5月21日,对中国佛教界和广大四众弟子来说是一个灰暗的日子,赵朴初会长因病西逝。从这天下午6时接到中国佛协的通知,到31日在北京主持赵朴老示寂回向法会,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江苏省佛教协会会长茗山法师寝食难安,先后五次约见我们,倾诉与朴老半个多世纪的深情厚谊。88岁高龄的茗老,在慢条斯理的叙说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声长叹。【与朴老的佛教因缘】
我与赵朴老相识已有60多年的历史,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用我们出家人的话说,就是结缘。那时,他协助中国佛教会做慈善事业,负责“慈善联合收容会”的难民收容工作。后来,圆瑛法师、太虚法师担任佛教会会长期间,赵朴老和我都是理事。此后风风雨雨的几十年,我们一直都在中国佛协共事。
解放后,为了筹备成立中国佛教协会,上海市召开预备会议选派代表参加,我极力推荐赵朴初居士,因为他一直热心佛教事业,做着信佛的人应尽力去做的好事善事,而且在大学读书期间即开始坚持素食。此后,我们交往越来越多,他也一直关心着我。1962年,他请我到北京在中国佛学院任教,并协助周叔迦副院长等人,收集中国佛教发展的资料,编辑《中国佛教史》。
“文革”中,我们俩都受到冲击,被批斗过,一时隔了音讯,失去联系。据说,赵朴老家里电话也没有了,还在街道工厂撮过一阵子煤球。“文革”一结束,赵朴老立即与我联系,1978年、1979年先后两次来镇江看我。第一次来时,我还在街道,穿着人民装接待了他。他说,我们宗教界人士迎来了第二个春天,我们要一齐努力,尽快恢复寺院。1980年,赵朴老又召集我和明旸法师、许立功居士等6人,就恢复中国佛协进行研究,朴老亲自撰写了中国佛协的章程,供大家讨论。他工作总是一丝不苟,自己能做的,绝不麻烦别人。
1983年,在纪念中国佛协成立 30周年大会上,朴老提出了建设“人间佛教”的思想。主要内容是:l、农禅并重。意思是工农业生产和参禅悟道齐头并进两不误;2、学术研究。他认为“文革”给佛教事业的冲击太大,大家要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地做一些学术研究,推进佛教的发展;3、国际交往。要充分发挥佛教的国际性,在对外交往中,为祖国的外交事业作出应有的贡献。朴老“人间佛教”的思想一直是我们中国佛协的努力方向。当然,在我们佛教里面,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建设“人间佛教”方面还有很多的障碍,有些东西变成了不是“人间”应有的模式,与封建迷信混同起来。有些人自私自利,甚至损人利己,都是不应该的。所以,我感到很担忧,我们如何深入推进“人间佛教”的建设,才能不负朴老的希望,继续沿着朴老开拓出的道路前进呢?【一片关爱送八字】
赵朴老和我经常通信或电话联系,特别是近几年,我们几乎每隔一两个月,都有音讯相通,有时候是为佛协工作上的事,有时候为私事。我们彼此非常挂念对方,非常尊重对方,这种深厚的情谊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我给朴老的挽联是这样写的。茗老面呈庄重之色,抑扬顿挫地背诵道:
幸教会有缘共事,相互关怀、相互爱护、相互帮助、相互尊崇,
想当年同心合作;
叹国家顿失英才,非常忍痛、非常悲哀、非常担忧、非常伤感,
祈您老乘愿再来。
言毕,茗老让侍者取出刚刚写好、准备寄送北京的挽联,解释说:我用了四个“相互”,想说的就是朴老人品至纯至正,他总是平等待人,与我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他诚恳自然的为人时时刻刻地影响着我。四个“非常”,则反映出朴老佛学上是至精至深,他的西逝,对中国佛教和对国家来说,损失太大,用佛教的话说,就是希望他能再次降临人间,普渡众生。
充满墨香的长长挽联,笔力遒劲,饱含深情。茗山法师的书法早已闻名海内外,清新俊朗,独具一格,被尊为“书僧”。侍者介绍说,为撰写这副挽联,茗山老法师闭门构思了整整一个晚上,几易其稿。然后,花了两个钟头用毛笔细细誊写。朴老、茗老两位佛教界大德的深情厚谊,由此可见一斑。
沉吟有顷,茗老说,我与朴老书信往来很多,前不久,他写信给我,这也是最后一次。他在信中说:
“我辈均已臻耄耋之年,不宜过劳,务祈珍摄,以期久住度生。邓颖超大姐曾谓我‘劳逸结合,以逸为主’。朴初住院三年,以能随时安心静养,体气较之年相若者为佳。敢以此奉赠座下。”
朴老对我的关心爱护,仅转赠这八个字,就可以看出来。以前也是如此,我们在一起开会或举办佛教法事时,他总是叮嘱我和小侍者,要我不要太辛苦、太劳累。这就看出他的菩萨心了,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别人,想到的是利益其他人,安乐其他人。
去年3月20日,赵朴老托吴国平居士带信给我,信中他提出了一个希望:
“今年夏秋之间,如得医师许可,拟至江南一游,未知能否如愿耳。”
可是,朴老这样的一个心愿,竟成未能实现的遗愿,让我非常难过。他对江苏有着深厚的感情,非常关心江苏建设,关心江苏的佛教事业。“文革”以后,我在江苏接待他,可能就有20次。
茗老哽咽了好长一段时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眼中噙满了泪花,半响不语。我的情绪受到茗老的感染。是啊,年近90岁的人哀哭90多岁的人,真正是凄入肝脾,让人嘘唏不已。【诗赋唱和敦情谊】
茗老在《法音》、《台州佛教》等国内刊物发表诗作近百首,有“诗僧”之美誉。他的旧体格律诗作,有严格的平仄要求,意境悠远,富含禅思。这样一位如今已为数不多的旧学功底深厚的老者,对朴老诗词曲赋也极为敬佩。
我曾经不只一次说过,赵朴老是一个旷世奇才,我常常把他比作唐代的李太白、宋代的苏东坡,他们的诗作里都含有禅意,这样的人物要几百年才能出现一个。我和朴老之间经常有诗词唱和之事,我写的诗请他改,他写的诗也让我提意见。
80年代初,朴老来焦山看望我,我陪他游览山景时,朴老对一棵百年老树“朴树”很感兴趣。当时,那棵老树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令人惊奇的是树心已被虫蛀空,只剩下树皮。对此我触景生情,写了一首诗。茗老神思敏捷,至今依然记得,一字不漏。他朗声念到:
朴老无心逢朴树,茗山会友在名山。
因缘时节天然巧,正法重兴住世间。
第二天早上,朴老对我说:昨天你写了一首诗,晚上我也写了一首酬答,取名叫《壮观亭得句》。茗老担心我们记录有误,他拿出纸和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出这首诗。我们为老者惊人的记忆深深地折服了。
生子当如孙仲谋,不缘年少万兜鍪。
关心岂限眼前事,启后犹先天下忧。
浮玉中流迎北固,真堂隔岸望扬州。
壮观二字应无负,第一江山第一楼。
这样的唱和加深了我和朴老的深厚友谊,也加深了我们之间的相互理解。朴老总是说,朋友越久越好。他很健谈,很爱交朋友,也很爱才,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只要时间许可,他都喜欢来往,所以在他北京南小栓胡同的小四合院里,总是人来人往。他勤学不辍,每到一地一处,总是细致地询问当地的历史文化、人物风情,而不是走马观花。
朴老提出了“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的思想,他自己是第一个实践者,处处总是从为人民谋利益着手,做服务他人、服务大众的事。他用隽秀的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经书近十册,耗费了数年的心血,才完成了这浩大工程,由此足见他的虔诚心愿。他送我的抄本《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我把它摆在案头,时常翻读,感念他为佛教事业作出的贡献。
朴老对国家、对人民群众总是心存感激之情,他总认为是人民教育了他、培养了他。1978年朴老上焦山,与我商讨落实宗教政策的事宜。我问他镇江先恢复金山还是焦山时,他回答说,国家受“文革”影响,正处于刚刚起步阶段,财政困难,人民群众生产生活方面百业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我看先恢复焦山比较适合,因为金山什么都没有了,而焦山大雄宝殿还存在,这样可以节约很多。
前两年,当听我介绍说,镇江焦山定慧寺要建一座带有导航灯塔的万佛塔时,朴老非常激动,连声说:这是件大功德!好啊!好啊!并允诺如有可能再赋诗一首以祝贺。可是自去年5月份生病后,赵朴老已很少写东西了,最后只为万佛塔题写了“谨当随喜”四个字。现在,我每次看到万佛塔,就会想起朴老五次造访焦山的情景,想他脸上永远挂着的祥和笑容。【“盲圣”省亲齐协力】
我认为,赵朴老一生爱国爱教,尽心尽力弘扬佛法,利益众生,行菩萨道,鞠躬尽瘁,堪称典范。朴老在这方面的事例太多了,我只举一个朴老通过佛教进行国际交往的例子,他曾详细地与我谈过为中日邦交辛劳奔波的情况。
新中国成立后,中日之间的邦交因种种原因,迟迟得不到恢复。那时,朴老与周恩来总理经常往来,在交谈中,周总理与朴老都产生了通过中国、日本佛教上的传统渊源,促进中日邦交的想法。1963年,是“盲圣”鉴真大师逝世1200周年,于是朴老即向日本友人提议,两国佛教界共同举行鉴真大师逝世1200周年的纪念活动。日本方面积极响应了朴老的提议,将1963、1964年定为“鉴真年间”。这次活动在日本迅速扩展,进而形成了全国规模的促进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活动,为中日关系正常化,作了必不可少的铺垫。以此为契机,朴老曾十多次亲赴日本,为推动中日邦交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茗老还给我们简要讲述了“盲圣”的事迹。“盲圣”是指唐代高僧鉴真和尚,他六次东渡日本,双目失明后仍矢志不移,成为日本律宗创始人。东渡日本时,鉴真大师带去了中国的雕刻、医药、建筑、书法、文学等等,使日本的文化因此而迅速地丰富发展起来,鉴真大师也被日本人誉为“日本文化大恩人”。
日本佛教界对鉴真大师非常敬重,在奈良招提寺,塑了一座鉴真大师的宝像,制作精美传神。由于鉴真大师当年是由扬州大明寺远赴日本的,于是日本佛教界人士提出让宝像回国省亲,就是让宝像到大明寺“回家探亲”。为了“盲圣”省亲,赵朴老和我为此事齐心协力,共同操持,从选择吉祥日期到路线安排、致词的推敲等方面都进行了周密安排部署,特别是朴老很有预见性,对关键的环节想得非常缜密,做了大量的细致工作。
1980年4月20日,日本奈良唐招提寺主持森本孝顺长老,带着以佛教信徒为主的近百人的队伍,护送鉴真宝像成功地访问了扬州大明寺等地。这件事不仅轰动了中日两国佛教界,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中日两国在外交事业上的发展。
赵朴老有不少日本佛教界的朋友,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朴老既有灵活性,又有原则性。日本侵华期间,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甚至连和尚也不放过,可日本方面就是有人不肯承认。为此,朴老曾经托我寻找这方面的证据。终于在1998年下半年,我通过河海大学的一位老师,翻拍了一张日本军人残忍杀害中国僧人的照片。朴老收到后非常高兴。他说,这样就可以帮助日本朋友,更好更深刻地去认识过去那段不幸的历史了。
朴老总是这样宽容大度,用佛家的话说,就是有菩萨心肠。他真正做到了无我,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临别之际,茗老让侍者取出从北京带回来的朴老遗嘱中的一首诗: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茗山法师说,朴老西逝,无策挽留,但他的精神,他的人品,他倡导的“人间佛教”是没有穷尽的,是留给我们的最好丰碑,必将风范长存,烛照法界。
正如朴老书斋号“无尽意”,亦如诗中所写“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们对赵朴老的纪念也是永不间断的。
在数次约谈的过程中,我们一再要求茗老休息一会儿再谈,都被他拒绝了。他说:“我失去了这样一位好的导师、兄长、挚友,历历往事浮现眼前,我心里堵得慌,说出来倒要轻松一些。60年交往,整整一个甲子,事情太多太多,我能忆出来的不及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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