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是“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命题
“一念三千”是“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命题
在西方,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的一个中心问题,就是探讨思维与存在有无同一性的问题。德国古典哲学的先驱康德,在这个问题上走入了二元论的不可知论。继康德之后,费希特、谢林、黑格尔都用正、反、合的辨证思维方式,论证了思维与存在之间能够达到同一,认为人有能力认识世界。
在东方,6世纪的智顗(538-597)创立天台宗时,就提出了“一念三千”,亦即“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命题,并用空、假、中的辨证思维方式,论证了心、物之间,能够达到圆融,证明人有能力把握真理。
二者所不同的,只是德国古典哲学用清晰、明了的哲学语言来表达,而天台宗则用含混、简约的佛学语言来表述而已。
智顗的“一念三千”的思想,集中表现在他的代表作——《摩诃止观》一书中。他的“一念三千”思想可展示为以下几个层次:
首先,他认为主体和客体是不可分割的(心在前不可,心在后亦不可);其次,认为主体对客体的把握是通过图式(三千)实现的;最后,认为思维与存在达到同一,必须通过正、反、合(空、假、中)三个阶段。
智顗在《摩诃止观》卷五中,把思维、主体称为“心”,把客观的全体称为“三千”。
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心在后……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世界事象的客体,只有当主体认识发动时,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和把握它。倘没有主体,也就无所谓客体,当然也谈不上感受和把握客体世界。只要主体认识发动,即使是介尔的细心,同样能感受和把握这个大千世界。在认识的问题上,不能把主体和客体割裂开来,分为先后。
智顗对主客体关系不可分割的看法是正确的。现代的认识理论也告诉我们,主体和客体失掉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构成认识,无主体的认识和无客体的认识都是不可思议的。
智顗的主客体不能分先后、不能割裂开来的思想是建筑在他的“心物同一”本体论上的。他在《摩诃止观》卷五论述了“心物不分先后”之后,接着说:
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念一切法者,此既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把大千世界看成是主体思维的产物,这是一个极端;倒过来认为主体思维是大千世界的被动反映,这又是一个极端,第一个极端不可取,第二个极端同样不可取。这是因为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缘故。
智顗既反对执著于假有的“唯物”倾向,也反对真如派生万物的“唯心”倾向,他坚持的是“心物同一”的思想,与德国古典哲学中费希特的“三个原理”极为相似。
费希特的第一个原理:自我建立自我。他认为,在进行认识之前就要先设定一个知觉者存在,这就是绝对的自我。绝对的自我不同于经验的自我,经验的自我是由外在的事物决定的,绝对的自我是纯粹的。绝对的自我通过“理智的直觉”去察知有个主体的“自我”存在,即假定了自我,也就是肯定了认识主体。
第二个原理:自我建立非我。他认为,自我在认识“自我”时,由于把“自我”作为一个对象看待,就同时必然地产生一个对象的意识,即与自我相对立的东西,这就是“非我”。这个“非我”就是“自我”认识的客体。
第三个原理:自我与非我的统一。他认为,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都同一与自我意识之中,它们相互限制、相互决定,只因为有了自我与非我的同一,才有知识。
从以上的比较可以看出,费希特和智顗都把主体的认识发动作为认识论的逻辑起点(这点很象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只不过是表述不同而已,智顗把它称之为“一念”,费希特把它叫做“自我建立自我”。此外他们都主张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智顗主张“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费希特认为“自我”与“非我”同一。
智顗不仅主张主体和客体是不可分割的,而且提出主体对客体的把握是通过图式就是所谓“三千”。
关于“三千”的构成,智顗先依《华严经》所说,把森罗万象、千差万别的客体世界分为十界,即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界,又叫法界,即诸法的分界,因为诸法各有自体而分居不同各界。“此十法界各各因各各果,不相混滥。”但十法界又不是绝对“隔开”的,根据主体的无明与法性两种因素的胜衰消长的变化,这十界之间也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包含,这叫“十界互具”,即成百界。然后,智顗把百界配以《法华经》的“十如是”。百界各有十如是,叫“百界千如”。《法华经.方便品》中有“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他再把“百界千如”配以《大智度论》所说的“三世界”(众生世界、国土世界、五阴世界),即成“三千”。智顗认为,十界中的每一法界各与此三种世间相联系而存在,所以“百界千如”必须乘以三,三千之数即由此出。三千是个约数,代表客体世界的全域,是对纵横交错、重重互叠、处于普遍联系之中宇宙万法的分类。主体认识一旦发动(一念),就把森罗万象的客体世界纳入三千图式之中,一念动处,通过三千这个网络,也就把握了客体的全部。
现代的认识理论也表明,主体对客体认识的过程,也就是模式识别的过程。即人们把输入的刺激(模式)的信息与长时记忆中的有关信息进行匹配,并辨认出该刺激属于什么范畴的过程。对物体、图象、语言或文字符号等等的识别,都是这样。当客体(模式)的特征与主体认识结构中先前获得的有关知识相匹配时,这个模式就被识别了,主体对客体的把握也就完成了。当客体以新异的刺激模式出现,而主体在已有的“模式库”中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模式时,主体就会出现识别困难。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的认识论被成为图式理论。他认为知识是由两种成分配合而成:一种是外来的感觉的杂乱无章的质料,一种是内心的有条理的形式(图式),二者缺一就不会有知识。这好比必须有一个模具之内,然后才能铸成银元一样。当我们的感官接受了自在之物的刺激,一方面产生了表象,一方面促使我们的知性活动起来,对这些表象进行比较,把它们联系起来,或把它们分离,使感性印象的材料成为“关于对象的知识”,这就是所谓经验。主体在没有经验之前,在观察事物以前,内心中已经有了一套先天的形式(图式)。因此,在观察事物的时候,主体就普遍地必然地会把观察到的感觉材料防如这种形式中去。这样主体就得到了知识。
康德虽然承认“自在之物”的存在,但又认为人们是没有能力认识自在之物的,主题的认识对象只能是由形式加质料而形成的经验内容或现象。
智顗的图式理论和康德的图式理论虽然非常相似,但还是有区别的:在认识的对象上,智顗认为认识对象就是大千世界事象的本身;康德则认为人们对于事象本身是没有能力认识的,认识的对象只能是经验内容或现象。由此决定了智顗是一元论的可知论者,康德是二元论的不可知论者。
最后,智顗认为要达到思维与存在的同一,认识必须通过正、反、合三个阶段。所以他在《摩诃止观》卷一中说:
当知一念,即空即假中,即空、即假,即中,虽三而一,虽一而三,不相妨碍。三者皆空者,言思道断故;三种皆中者,既是实相故。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明白,认识到的事象的现象和事项的本质是圆融同一的,现象、本质、现象和本质的同一,三者是不能分离的,它们虽然有三个名称,它们呢之间互不妨碍,我们之所以说它们都是空的,是因为事象本身是不能用名言、概念描述的;我们之所以说三者都是假的,那时因为它们的名字都是权且施设的;我们说三者都是中,这是因为事象的现象和本质是同一的,事象的真实相状能够被我们认识。
智顗虽然认为思维与存在有同一性,主体认识能够达到与客体相符合的境界,但认识的进程却要经过正、反、合三个阶段,这便是他著名的“一心三观”。
第一观,空观。智顗认为,主体不能执著于大千世界的生动、具体的现象上,应该去把握事象的本质,这样才不至于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第二观,假观。空观虽然打掉了对事象的执著,破除了世俗迷信的见解,认识从具体进入抽象。如果认识光停留在这一层面,就会空空如也。认识必须进入抽象的具体,才能在“看破红尘”的制高点返观事象的生动具体的种种差别。
第三观,中观。“初观用空,后观用假,是为双存方便。入道时能双照二谛。”智顗认为空观和假观都只是为了“双存”的方便,即认识必须经过的阶段。但这二观不能“双照”、二谛,都存在片面性。只有进入第三阶段的中观,才能消除两边偏见,使主体的认识与事象的实相达到一致,亦即使思维与存在达到同一。
在智顗看来,只要从现象进入本质,再从本质返观现象,最后达到现象和本质的辨证统一。通过这个正、反、合三阶段,主体的认识和客体的实相相符合。智顗是一位可知论者,认为人有能力认识客体世界。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把客体世界分成现象世界(此岸世界)和本质世界(彼岸世界),认为主体只能认识现象世界,没有能力认识本质世界,把认识本质世界的任务留给了信仰,陷入了二元论的不可知论,从而否认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康德否认思维和存在同一的思想遭到了黑格尔的批判,黑格尔运用正、反、合的辨证思维,论证了思维与存在具有同一性。
黑格尔哲学的主体就是“绝对精神”,绝对精神在最初阶段是作为纯粹思维的存在,在运动中把自己“外在化”为自然界,建立了自身的对象,最后又扬弃了自然界而回复到自身。所以绝对精神发展的三个阶段就是正、反、合的辨证运动过程。
绝对概念辨证运动的第一阶段,即正(肯定)阶段。黑格尔认为,任何一个最初的、最直接的概念在自身中都包含有对它自己的否定方面,每一个概念都既是它自身又是另一个概念。
第二阶段,即反(否定)阶段。由于第一阶段的“正”自身已包含着“反”,正、反引起内在矛盾,因而促使“正”转化为自己的对方“反”。
第三阶段,即合(否定之否定)阶段。合是正、反两个方面的结合,这种结合不是机械的相加,而是辨证的同一。在这种统一中,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达到了同一。
智顗的三段论和黑格尔的三段论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主张肯定与否定的对立统一关系。如黑格尔认为,在第一阶段的肯定中已包含对自身否定的因素,在第二阶段的否定因素中又包含了否定因素,在第三阶段达到对立的统一。智顗也强调空观与假观相即不二(机对立统一),认为它们既相互包含又相互排斥,所谓“无假则空难立,无空则假亦浅”,要把握空观和假观的对立统一关系,必须进入中观。其次,他们都把意识作为第一阶段,自然界作为第二阶段,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作为第三阶段。黑格尔把绝对观念作为肯定阶段,智顗把空观作为第一观。黑格尔把绝对观念外化的自然界作为否定阶段,智顗把假观作为第二观。黑格尔把合看成是肯定与否定的辨证统一,智顗把中观看承是对空观和假观的“双照”。
以上,通过对智顗“一念三千”思想三个层次的分析,以及与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费希特、康德、黑格尔的哲学思想作了比较,说明智顗的“一念三千”是哲学上“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命题。倘若这个立论成立,那么中国对哲学上“思维与存在有无同一性”问题的探讨,比西方要占先一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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