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与佛教——以论辩之风为中心,探清谈与佛教之契接
清谈与佛教——以论辩之风为中心,探清谈与佛教之契接
刘贵杰
华冈佛学学报第七期
页287--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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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魏晋以还,玄佛思想,浸润涵煦,波澜迥荡,上承先秦
道家命脉,下开隋唐佛学机运,乃中国学术中之一大转进。
因时空迁流,运会所至,而有清谈与佛教之汇流,际此时期
,中国僧伽即以玄学思考方式与佛学相融合,形成中国佛学
之特殊精义,而在中国思想中增加一系新旨趣。本文阐述之
重心,即在说明佛教思想之所以能在中国根植深化,魏晋玄
学或谈风乃其重要因素。且印度僧伽藉因明学以资论辩,与
魏晋名流承刑名学以利玄谈,初无二致,此辩谈之风,同为
中印人士所本有,是篇仅就外在之形式 -- 论辩之风,以明
清谈衔接佛教之途。
一、前言
清谈乃魏晋纯理论之辩谈或玄妙之论谈。后汉书郑太傅
云“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注1),孔公绪玄谈高
论,生者可以嘘之使枯,枯者可以吹之使生,此可谓“清谈
”名词之初见。汉魏之际,清谈之风虽未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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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清谈之名却已盛畅,自刘邵著人物志析论人才,傅嘏、钟
会品评人物,至何晏、王弼祖述老庄立论,大振玄风,竹林
诸贤继而倡之,遂启晋人清谈之风;而论谈之主题初为才性
之品评,后则转为周易、老庄与佛学义理之论辩。
佛教为佛陀释迦牟尼之教化,于东汉明帝永平十年 (西
元六十七年) 传入中国,初入中土之佛教乃与黄老之学并举
,时人均将释道作同等观,而佛学义理在魏晋以前乏人研讨
。自魏晋始,清谈之风畅行,般若之学衍盛,两者俱达于冥
微之境,而有其相通处,是以魏晋以还,佛教思想亦随清谈
玄风之发达而渐次深化。然佛教之所以能在中国根植深化,
魏晋谈风乃为其重要媒介或缘起之因。易言之,佛教之所以
能融入中国思想,而广为当时知识份子所注目,其与魏晋论
辩之风之合流乃决定性之因素。本文仅据有限之资料,就相
关之史实稍作论述。
二、魏晋名士论辩之风
魏晋清谈系指风流名士之玄谈。所谓风流,意谓名士之
风格与言行。亦即清介超尘之品格,其潇洒之度,旷达之致
,如风之爽豁,如水之活泼,飘逸脱俗,悠然自适。名士玄
谈论辩之风尚与神采,绝非指男女之风流韵事而言,而是双
方对辩问难,互决胜负之具体争论。魏晋正始年间,何晏、
王弼好老庄、精玄理,下启玄风,清谈之士奉为宗师。世说
新语文学篇云:
“何晏为吏部尚书, 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
冠,往见之。 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
此理仆以为极, 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
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清谈之友,高朋满座,王弼尚未满二十岁,即谒见何晏
,何晏即条录往昔最佳之清谈资料,以为王弼无可问难。岂
料王弼竟提出质疑,并自难自答,在座之人,均无法与之相
比。何、王论辩之内容不得而知,然必与老子义理有关。晋
书王衍传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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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正始中, 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
物,皆以无为本”。
世说新语文学篇谓:
“何平叔 (晏 ) 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 (弼 ),见王
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
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何晏注老子未毕, 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
短, 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
何、王均阐述老子思想,以“无”为道之本体,而能深
体“无”之妙义。继承何、王“贵无”之论者,乃西晋之王
衍,文选卷五十五广绝交论注引孙盛晋阳秋曰:
“王衍字夷甫, 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号
‘口中雌黄’”。
王衍乃王戎之弟,善于论理,若人有与其说不合之处,
即令他人更正,因此时人称其为“口中雌黄” (雌黄乃颜料
之一,喻以修订文辞义理也)。 王衍力倡“贵无”之说,然
裴頠则主“崇有”之论。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 唯王夷甫
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裴成公即裴頠,疾世俗崇尚虚无之理,乃著崇有论以折
之,而遭时人攻击指责,然却无人能令其欣服,唯王衍之论
,方能使之稍居下风。故众人即藉王衍之理论攻难裴頠,清
谈之风,复得伸展。故知王衍与裴頠观点不同,立场互异。
然世说新语文学篇谓王衍因言谈过量,略感不适,无法酬答
质疑问难之人,乃反请其就教裴頠。此乃意谓清谈注重论证
之方法甚于重视论证之观点。例如,许询年轻气盛,有人将
其比作王修,许甚为不悦。当时诸多名士与支遁法师均在会
稽西寺讲论玄理,王修亦在座中。世说新语文学篇谓:
“许意甚忿, 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
挫,王遂大屈。 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
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
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
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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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而知,当时名士徒以论辩之法炫耀于人,作意气之
争,未能“求理中之谈”,亦不辩理之所在。然由所谓“共
决优劣”、“大屈”、“复屈”而知谈士每回论辩均有胜负
之分。清谈即据论证之优劣以决胜负,故谈者本身之理论必
须固若金汤,始不易为人驳倒。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 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
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
四本者,乃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亦即才
性之同异合离。殷中军(浩)之评论才性,无懈可击而有“汤
池铁城”之誉。世说新语文学篇复谓: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 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
欲作将,善云梯仰攻’”。
刘真长与殷渊源玄谈,理论略逊一畴,殷渊源乃劝其效
法战国时期公输般以云梯攻伐宋国之方法与之论战。由是可
知清谈之论理,犹如军事之作战,既有“汤池铁城”之守势
,亦有“雷霆万钧”之攻势。攻守之间,互见高下。此种剧
烈之争论,世说新语文学篇亦有明示: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 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
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 彼我夺掷,麈尾脱落,满
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 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
口马,我当穿卿鼻。 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
卿颊’”。
孙安国即孙盛,长于议论。殷浩擅名一时,唯孙盛能与
其抗衡。二人倾心论理,主客不分,无暇喘息,亦无暇用餐
,食物冷后复热,热后复冷,不下四次。因彼此挥舞麈尾过
于激烈,故麈毛均落于盘餮之中。殷浩乃谓孙曰:“汝不可
作嘴硬之马,否则吾必若马首穿绳,拴牵汝鼻”。孙盛亦不
甘示弱而云:“汝未见缺鼻之牛乎?众人将拴牵汝颊”。由
是而知,孙殷争论,互不相让之情。另有王导、殷浩、王长
史、王蓝田、谢镇西等集会玄谈,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丞相 (王导 ) 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
日与君共谈析理。 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
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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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其余诸言,略无所关’”。
王导与殷浩往反剖析玄理,直至三更半夜,亦见论析之
激扬。颜氏家训勉学篇亦谓清谈乃在“剖玄析微”。以上所
述,均已证明清谈为理论性之激烈论辩。魏晋清谈既有此论
辩之风,外来之印度佛教何独不然?
三、中印僧伽论辩之风
佛教未入中国前,即因大小派别对教义解释之不同观点
,而有激烈之争辩,此种论辩之风在当时之印度或西域已颇
为盛行。如康僧会(?--二八O)祖籍康居,世居天竺(印度)
,西元二四七年至建业(江苏南京)弘法,并兴建建初寺。值
孙皓即位,法令苛虐,废弃佛寺,并遣张昱诣寺诘会,而
“昱雅有才辩, 难问纵横,会应机骋辞,文理锋出,
自旦之夕,昱不能屈” ( 注 2)。
以张昱之辩才无疑,频频问难,自朝至暮,竟未能使康
僧会屈服,可见二人论辩之精微细致。
鸠摩罗什(三四四--四一三)原籍天竺,生于西域龟兹 (
新疆库车), 九岁即随母入罽宾,经盘头达多之引介而得拜
谒其王,
“王即请入宫, 集外道论师,共相攻难,言气始交,
外道轻其年幼, 言颇不逊,什乘隙而挫之,外道折伏
,愧惋无言,王益敬异”(注 3)。
罗什以九岁幼龄,竟能与众多之外道论师辩难论理,并
将之折伏愧惋,可见其天资颖悟,聪哲若神!其后,罗什转
往温宿(龟兹之北):
“时温宿有一道士, 神辩英秀,振名诸国,手击王鼓
而自誓言:‘论胜我者,斩首谢之’。 什既至,以二
义相检,即迷闷自失,稽首归依,于是声满葱左,誉
宣河外,龟兹王躬往温宿,迎什还国”(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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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辩英秀之温宿和尚(古代亦称道士)以生命为睹注,竟
为罗什所败,故不得不稽首归依,罗什因此为龟兹国王迎入
宫中,且在新寺讲说大乘佛法。此时小乘宗师盘头达多闻风
而来,与之问难:
“什乃连类而陈之, 往复苦至,经一月余日,方乃信
服。 ……于是礼什为师,言和尚是我大乘师,我是和
尚小乘师矣” ( 注 5)。
连类即相与类比之意,亦即藉佛典以外之书籍阐释佛理
。罗什借此连类之法,陈述佛学义理,与达多苦相折挫,双
方持续一月,达多始信服其般若妙理,而尊之为大乘师。此
时罗什已至长安,佛驮跋陀亦名觉贤(三五九--四二九)----
印度迦毗罗卫国(尼泊尔境内)人,即往从之,共论佛理。
“时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 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
罗什与贤数番往复” ( 注 6)。
太子苻泓为谋谛听觉贤讲论佛法,故命群僧齐集东宫 (
太子所居之地), 致有罗什与觉贤之论辩诘难,反覆数次。
又如昙无谶(三八五--四三三)乃中天竺人,
“初学小乘, 兼览五明诸论,讲说精辩,莫能酬抗。
后遇白头禅师, 共谶论议,习业既异,交诤十旬,谶
虽攻难锋起, 而禅师终不肯屈, 谶服其精理”(注 7)。
昙无谶原本受学小乘义理,并兼习有关语文学之“声明
”、工艺学之“工巧明”、医药学之“医方明”、逻辑学之
“因明”、宗教学之“内明”等五种印度学说。且其讲论精
辟,能言善道,一般人士均无法与之酬答抗辩;其后与白云
禅师议论,因二人所习不同,故互相论难几近百日,无谶终
究屈服,且经禅师授予涅槃经,寻读惊悟,而转入大乘学派
。
东汉末年,佛教翻译名家安世高(生卒年不详)曾译道地
经,“义理明析,文字允正,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注8)
。沙门惠嵩、道朗亦独步河西,移译经藏,道俗数百人,疑
难纵横。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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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临机释滞, 清辩若流,兼富于文藻,辞制华密”
( 注 9)。
昙无谶与惠嵩、道朗诸师论辩佛理,无谶借机阐释疑义
,论辩犹若流行。所谓“清辩”即纯理论之辩谈,而与魏晋
名士之“清谈”同义。此种“清辩”之风,既非天竺道人所
特有,亦非中国僧伽所绝无。东晋高僧道安 (三一四--三八
五) 神性聪敏,而形貌甚陋,故有“昆仑子”、“漆道人”
之雅号,然其论辩却远胜其他同门。
“澄讲, 安每覆述,众未之惬,咸言:‘须待后次,
当难杀昆仑子’。 即安后更覆讲,疑难锋起,安挫锐
解纷,行有余力,时人语曰:‘漆道人惊四邻’”(注 10)。
澄即佛图澄(二三二--三四八),西域龟兹人,道安之师
,每登坛讲道,必由道安重述内容,同门弟子未能心服,均
俟机诘难道安。然道安聪明秀彻,勇挫锐辞,排难解疑,游
刃有余,而技胜群僧。竺法汰曾致书道安谓:
“每忆敷上人周旋如昨, 逝殁奄复多年,与其清谈之
日, 未尝不相忆,思得与君共覆疏其美,岂图一旦永
为异世!痛恨之深, 何能忘情”(注 11)。
竺法汰(三一九--三八七)与道安同门,虽才辩不逮,而
姿貌过之。时与学通众经,尤善放光及道行般若等经之竺僧
敷谈论义理,仿佛如昨,然僧敷先其而逝,法汰深感痛惜,
复未能忘怀往日相与清谈之情。其所谓“清谈”亦即昙无谶
所谓“清辩”。僧敷曾著神无形论,以驳异学之徒所谓“心
神有形”之说,此乃因神若有形便有数,有数则有尽。实则
,心神无形无尽,不落言诠形象。此心神“有形”“无形”
之辩,纷纭交诤,历久不辍。
东晋清谈领袖、佛门高僧支遁字道林(三一四--三六六)
与谢安、王羲之等交游,亦好玄谈,世说新语文学篇谓: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
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 林
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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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即小品般若,亦即支谶所译之道行般若经(注12)。
支遁与北来之道人(法师)在首都瓦官寺讲论小品般若。当时
,竺法深(二八六--三七四)与孙绰字兴公(三一一--三六八)
等人亦为座上谈客,讲论辩理。支遁法师辩答清晰,令人折
服。而小品般若之广受当时知识份子所研读,系因殷浩先阅
维摩诘经,次览小品般若而首开其风。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殷中军读小品, 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
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殷浩能言名理,于小品有所不了,欲访支道林(遁)而与
之辩难,支道林乃虚怀欲往,然为王右军所劝阻,故未能邂
逅论辩。支道林曾著大小品对比要钞序,系将此小品般若经
与西晋无罗叉所译放光般若经对照研究而成一家之言,亦因
此而受盛名之累,世说新语文学篇曰: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 后精渐归支,意甚不分,遂
遁迹剡下, 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
小品, 开戎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
示语攻难数十番, 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
公。 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返多时,林公遂屈。厉
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于法开才辩纵横,兼通医术,与支遁争名,为谋诘难,
事先教导弟子攻难数十次,再遣之与支遁论辩,竟使支遁为
之屈居下风。
“支道林、许掾 (询 ) 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
法师,许为都讲。 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
难, 众人莫不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
在。”
支遁与许询等人共在简文帝处斋戒说法,支、许两人合
作无间,共阐佛法妙义,听者莫不由衷钦佩,然未能晓然于
辩理之渊源所自。据刘孝标注引高逸沙门传云,支遁法师当
时系讲说维摩诘经,而许询则为论谈之名士,故知清谈论辩
之风发展至东晋,佛教学者亦已参与其事,佛教经典亦成为
清谈之资料。且僧人多精通儒家与道家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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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以老庄释佛者(注13),亦有以佛理解释庄子者(注14)。他
如沙门道恒颇有才气,主执“心无义”,虽有竺法汰之弟子
昙壹据经引理,析驳纷纭,亦未能使之折服。后因
“慧远就席攻难数番,关责锋起。 恒自觉义途差异,
神色微动,麈尾扣案,未即有答。 远曰:‘不疾而速
,杼柚何为?’坐者皆笑,心无之义,于此而息”(注 15)。
此乃慧远引庄子“不疾而速,杼柚何为”之语,迫使“
心无义”之说消声匿迹。慧远(三三四--四一六)乃道安之弟
子,博综六经,尤善老庄。
“年二十四便就讲说, 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
移时,弥增疑昧。 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
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注 16)。
慧远神明英发,机鉴遐深,年二十四即登席说法,听者
乃以“实相”之义理相难。所谓“实相”即“诸法实相”之
简称,意指宇宙事物之真相或万有之本体,乃不可言说,不
可思议者,与“真如”、“法性”同义,因其难以阐述,故
慧远乃引用庄子义理加以解说,使听者豁然通晓。其后,道
安特准慧远藉其他学派之典籍解释经义。此即著名之“格义
佛学”(注17)。所谓“格义”乃魏晋时期解释佛经之方法,
当时佛学传入中国不久,若干佛教学者为谋佛学易于传扬,
每藉中国思想(主要为老庄哲学)之辞语与义理加以比附与阐
释,及量度(格)经文正(义),故名为“格义佛学”。东晋著
名之佛学理论家僧肇(三八四--四一四),初醉心老庄,后转
治佛学。
“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及在冠年,而名振关辅。 时
竞誉之徒, 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负粮,入关抗辩。
肇既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 时
京兆宿儒,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衄 (注 18)。
由所谓入关“抗辩”,承机“挫锐”,挹其“锋辩”得
知僧肇与名流宿彦争辩之激烈,论难之锋厉。僧肇师承罗什
,阐扬般若性空之学。著有肇论一书,于其中不真空论一文
,曾批判佛教般若学派之思想。魏晋之际,般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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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传译至华,佛教僧伽对此经典所言之“空”义,有各种不
同之解释,至东晋乃演成“六家七宗”(注19)之论战。除此
论战之外,尚有罗什之徒僧苞,东至建康,与祇洹寺法师论
理:
“乃致问数番, 皆是先达思力所不逮,高座无以抗其
辞, 遂逊退而止,时王弘范泰,闻苞论议,叹其才思
,请与交言” ( 注 20)。
僧苞与祇洹寺中法师数次论难,均为前辈所无法企及,
其他方家亦无抗辩。南北朝时代,释弘充
“善能问难, 先达多为所屈,后自开法筵,锋镝互起
, 充既思入玄微,口辩天逸,通疑释滞,无所间然,
每讲法华十地, 听者盈堂” (注 21)。
“ (慧隆 ) 思彻诠表,善于清论,乘机抗拟,往必折
关” ( 注 22)。
均已显出当时论辩之激烈,尤以法筵座席间执经问难之
风,竟普及南朝,蔚为时尚。
四、结语
由上可知,魏晋之清谈与僧伽之论辩有其相通之处,两
者合流,相辅相成,而演为当时论理辩驳之风。其实,此论
辩之风在战国时代之稷下学派宋钘、尸文等人之思想已露端
倪。荀子正名解蔽两篇亦论及“名”、“实”之关系,并纠
正辩者之诡辩,显扬儒家正名之道,此种正名之学称为“名
学”,乃涉及中国古代之逻辑理论。中国名学当以墨家为代
表,墨子一书之经说上下、小取与非命上等均有“名”、“
实”之辩。墨子以后,有所谓刑名之家,即讲究以名实为辩
论模型之辩者,庄子天下篇谓辩者有惠施、桓团、公孙龙等
人。公孙龙著白马论云:
“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 命色者,
非命形也” ( 注 23)。
惠施亦云:“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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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战国“刑名之学”,随时空之流变与历史之发展,至
魏晋期间,复为名士论辩所资,如世说新语文学篇谓: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 为论以示谢。于
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 阮乃叹曰:‘非但能言
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谢安年轻时请阮光禄讲解公孙龙之白马论。阮光禄即为
谢安撰文示理。当时谢安未能即刻了解,故频频质疑。阮光
禄乃感叹曰:“此白马论非但精于论辩之人无法理解,即便
能提出疑难者,亦不多见”。世说新语文学篇复云:
“司马太传问谢车骑, 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
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
司马太传 (道子) 谓谢车骑(玄)曰:“惠施之著述有五
车之多,何以所言舛谬不纯,与道不合?”谢玄曰:“此必
为最重要之理未能流传后世”(注25)。
由是以知,谢安、谢玄等清谈名士,均欲藉先秦辩者之
诡辩理论以利玄谈攻难。故魏晋清谈已承战国“刑名之学”
之辩风,复藉易经与老庄之理论,以资辩难理论。就本质与
形式而言,魏晋名流论辩之风已有凌驾先秦辩者之势。顺此
态势而契接于印度佛教论辩之风----印度逻辑学之理论。
印度逻辑学发展甚早,耆那学派以知觉、推证、闻知为
知识之来源,凡合乎逻辑规则,推证即可产生有效之知识,
而知识之判断则有七种逻辑形式(注26)。弥曼沙学派亦以推
证、比较、闻知、假设、非知觉为知识之来源,以及正论派
之推证、数论派与瑜伽派之量论,均可证明古印度论辩之风
。尤以正论派之“四量”(现量、比量、譬喻量、圣言量)“
五支”(宗、因、喻、合、结)乃论辩之基本原则,其后始有
“因明学”之成立。然佛教义理深奥,各派观点复不相同,
因而时起争执。前已述及中天竺人昙无谶初学小乘,兼习因
明,乃能讲说精辩,莫能抗诘。印度僧伽藉“因明学”以资
论辩,与魏晋名流承“刑名学”以利玄谈,原无二致,此论
辩之风同为中印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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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本,因时空迁流,运会所至,而有魏晋清谈与佛教思想
之汇流。此乃就外在之形式----论辩之风,以明清谈衔接佛
教之途。至于魏晋论辩之风是否受印度思惟方式,或其论辩
之风所影响,因乏史料,无稽可查。然佛教初入中国,确曾
受老庄之助力,与谈风之浸润,而形成中国佛教思想特殊之
形态,则为中国知识份子之共识。
注 解
(注 1)三国志魏志卷一武帝纪注引张璠汉纪郑泰所说亦同。
(注 2) 梁高僧传卷一,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二五下。
(注 3)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O中。
(注 4)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O下。
(注 5)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一中。
(注 6)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五上。
(注 7)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五下。
(注 8) 梁高僧传卷一,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二三中。
(注 9) 梁高僧传卷二,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三六上。
(注 10) 梁高僧传卷五,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五一下。
(注 11) 梁高僧传卷五,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五五中。
(注 12)佛学般若系之经典于汉末传入中国,旋有无罗叉译
放光般若,支谶译道行般若,竺法护译光赞般若,
支谦译大明度无极经,鸠摩罗什译大品般若 (亦名
摩诃般若),小品般若 (即道行般若之异译)。唐玄
奘将全书译出,称为大般若经。此经旨在阐明宇宙
万事万物均出于“因缘和合”,其性本空,故亦称
“空经”,计六百卷。
(注 13) 如道安、支遁、慧远、僧肇、道生均曾藉道家义理
解释佛教思想, 详请参阅拙著支道林思想之研究
----魏晋时代玄学与佛学之交融一书,第二章第二
节与第三节。以及竺道生思想之研究----南北朝时
代中国佛学思想之形成一书第四章。以上两书均由
台湾商务印书馆印行。
299页
(注 14) 如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支道林逍遥游义可见一斑。
拙著支道林思想之研究一书第五章第二节亦曾析论
之。
(注 15) 梁高僧传卷五,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五四下。
(注 16) 梁高僧传卷六,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五八上。
(注 17) 慧睿法师之喻疑论谓“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
家,并能任持大照。寻味之贤,始有讲次。而恢之
以格义,迁之以配说” (出三藏记集卷五,大正藏
卷五五,页四一中), 是以格义之说,非自慧远,
乃始于广陵、彭城二相也。
(注 18) 梁高僧传卷六,大正藏卷五十,页三六五上。
(注 19) 六家七宗即:道安之“本无”(诸法本性自无)、支
敏度之“心无”(无心于万物)、支遁之“即色” (
即色是空)、于法开之“识含”(三界如幻梦,皆起
于心识)、道壹之“幻化” (世法如幻化)、于道邃
之“缘会”(缘会故有,缘散则无)等六派;其中本
无宗又旁出竺法琛之“本无异宗” (无在有先,从
无出有),故名七宗。
(注 20) 梁高僧传卷七,大正藏卷五十,页三六九中。
(注 21) 梁高僧传卷八,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七六上。
(注 22) 梁高僧传卷八,大正藏卷五十,页三七九下。
(注 23) 列子仲尼篇注引。公孙龙重要之论点为: (1)有意
不心, (2)有指不正, (3)有物不尽, (4)有影不
移, (5)发引千钧, (6)白马非马, (7)孤犊未尝
有母。
(注 24) 庄子天下篇。惠施之重要观点为天下篇所述之“历
物十事”: (1)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
谓之小一。 (2)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3)天
与地卑,山与泽平。 (4)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 (5)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
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6)南方无穷而有穷。 (7)
今适越而昔来。 (8)连环可解。 (9)我知天下之中
央,燕之此,越之南是也。 (10) 泛爱万物,天地
一体也。庄子评曰:“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
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天下篇)。
(注 25) 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云:“庄子曰:惠施多方
,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不中。谓卵有母,鸡
三足,马有卵,犬可为羊,火不热,目不见,龟长
于蛇,丁子有尾,白狗黑,连环可解,能胜人之口
,不能服人之心,盖辩者之囿也”。
(注 26) 参阅德达 ( S.C.Chatterjee & D.M.Datta ) 著,
李志夫教授译“印度哲学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Indian Philosophy ) 一书,第八八--九二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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