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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汝钧著:天台智顗的心灵哲学(2)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吴汝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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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师的心灵哲学
  一、心的幻化性格与造业问题
  如所周知,天台宗智者大师或智顗的学术思想分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以弘扬《大智度论》为主;第二个时期则以弘扬《法华经》、《涅槃经》与《维摩经》为主。作为他的主要著作的天台三大部——《法华文句》、《法华玄义》、《摩诃止观》——便是成立于第二时期的前一阶段。这三部钜著虽然是环绕着《法华经》而阐扬开来,但它们讨论的题裁,实在非常广泛。其中一个重要的题栽,便是心的问题。在这三大部中,我们大抵可以看到智顗自己的心灵哲学相当完整的轮廓。当然他的心灵哲学,亦相当完整地展示于他的其他著作中,例如对《维摩经》的注疏。本文主要是就他的天台三大部来看他的心灵哲学。
  关于智顗心学的研究,在质与量方面言,日本学者作了不少,包括玉城康四郎的巨著《心把捉の展开》。我们这里的研究,除了参考他们的研究成果外,主要是透过分析的方法,让智顗自己的说法反映他的心的观念,展示他在心方面的实践观点。
  智顗对心灵的看法,有极其丰富的内涵。他实要由多方面的面相,以显示心的不同的性格与功能,和在不同层次的修行境界。以下我们先从负面来说,看他的心的幻化性格与造业问题。
  智顗首先就这样来说心,视心为一种“幻”或虚幻、幻化不实在的东西。他说:
  心如幻焰,但有名字,名之为心。适言其有,不见色质;适言其无,复起虑想。不可以有无思度故,故名心为妙。(1)
  即是说,心是惟恍惟惚、不可把捉的东西,我们不能以“有”、“无”来说它。它不是实物,故不是有;它亦非虚无,故不是无。智顗把心说为“妙”。但这妙是妙幻之意,不是正面的意思,只传达一种不要捉摸、变幻无定的讯息。
  对于这种幻化的心,自然不能不涉及它的生起问题。它是如何生起的呢?它的源头在哪里呢?对于这个问题,智顗提出来多种说法:
  心由缘起,生灭迅速,不见住处、相貌,但有名字,名字亦空(2)。
  夫心不孤生,必托缘起。意根是因,法尘是缘,所起之心,是所生法。此根尘能所,三相迁动。窃起窃谢,新新生灭,念念不住。(左目右火)烁如电耀,遄疾若奔流。(3)
  无明秖是一念痴心。心无形质,但有名字,内外中间,求字不得。是字不住,亦不不住。犹如幻化,虚诳眼目。无明体相,本自不有,妄想因缘和合而生。(4)
  就缘起性空这一根本立场来说,心作为一种法或存在,自然亦是缘起的。但它却不像其他的缘起法具有稳定性,如智顗所说,它是“新新生灭,念念不住”,是“睒如电耀,遄疾苦奔流”,是旋生旋灭,飘忽无定的。它又常与“无明”一词连在一起说,而成“无明一念心”,这无明正表示心的形貌、源头难以追寻,如幻如化,缺乏正常的理路(明)之意。
  对于无明心的这种幻化性格,智顗又以四句追求,而归于不可得。他说:
  无明之心,不自,不他,不共,不无因。四句皆不可思议。……四句求无明,不可得。(5)
  这意思是,对于无明心的来源,我们不能说它是由自己生起的,不能说它是由自己之外的他者生起的,也不能说它是由自己与他者的结合而生起的,也不能说它是不需要原因而生起的。这样以四句来推求,都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6)但无明心又宛然地存在着,虽不是实有,却也不是一无所有,这便是它的如幻如化的性格。
  依智顗,这种幻化的心,有生起生起流转的世界的种种法或存在的功能,这便是所谓造业。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这里所谓的法、存在、或业,由于是在生死流转边说的,因而在性格上有偏于染污一面的倾向。关于这点,我们先看智顗的两段说话:
  我见为诸见本,一念或心为我见本。从此惑心,起无量见,纵横稠密,不可称计。为此见故,造众结业,随堕三途,沈回无已。……知心无心,妄想故心起。亦知我无我,颠倒故我生。(7)游心法界者,观根尘相对,一念心起,于十界中必属一界。若属一界,即具百界千法。于一念中,悉皆备足。此心幻师,于一日夜,常造种种众生、种种五阴、种种国土。所谓地狱假实国土,乃至佛界假实国土。(8)
  智顗的意思很清楚:一念心能起动,便能有生起的作用,生起现实世界的种种虚妄事物与虚妄活动,而成就这个充满迷执与烦恼的生死流转的世界,因而“造众结业,堕坠三途,沈回无已”。这心是平凡的一念心,是未有经过种种修行陶治的心念,故常是染污的,故称一念或心,与无明连在一起。它的生起,以至于现起现实世间的种种物事,必在现实上有一站立点,而这一点立点必关连于百界千法,亦必尔摄百界千法,可见它具有无尽的伸宿性。它有如一个魔术师(幻师),能透过种种不同的手法,以幻现种种物事,“纵横稠密,不可称计。”这个三千大千世界,便由此而成立。
  智顗在另一处,更强调这一念心的飘忽无定、虚空无体的性格。它不知是如何生起,或者说,它的生起,没有一个理性的理由,而是常与无明关连在一起;生起后,其活动亦无定向,但现实世间的种种事务,便宛然地因它而生起。我们对这些事象,可有种种分别计较,起种种差别的想法。他说:
  秖观根尘相对,一念心起,能生所生,无不即空。妄谓心起,起无自性,无他性,无共性,无无因性。起时不从自他共离来,去时不向东西南北去。此心不在内外两中间,亦不常自有,但有名字,名之为心。……秖观根尘一念心起,心起即假,假名之心,为迷解本。谓四谛有无量相,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如工画师,造种种色。心构六道,分别校记(计)无量种别。(9)
  所谓“根尘相对,一念心起”,似乎解释了一念心的生起,但这只是一念心生起的近因,或者凭依因;一念心应还有自己生起的原因,这是无从追踪的,只能诉之于无明,因而这心也成为一念或心或一念妄心,惑或妄即是无明也。这里又运用了四名否定来排斥心起具有自性可言。能起的心固然没有自性,而作为活动的起,亦无自性可言。心的这种生起的状态,我们只能称为幻起。它幻起后,也幻现种种世间法,以至三涂六道的生死轮回领域,由此而开出惑、业、苦的流转的生命历程。
  以上有关心造业的说法,犹只是一般性的泛说。其大体的意思是由于心一念虚妄,造出种种染污的行为,这些行为沈殿成种种杂染的业,而召感果报。流转生死的世界便在这果报中说。对于这点,智顗自身有较确定而具体的说法。他提出无明心的概念,以交代生死流转世界生起的根源。又解释这无明心如何引生出现实的六道的生死流转的领域。他说:
  过去无明,颠倒心中,造作诸行,能出今世六道苦果,好恶不同。正法念去:画人分布五彩,图一切形,端正丑陋,不可称计。原其根本,从画手出六道分别,非自在等作,悉从一念无明心出。无明与上品恶行恶合,即起地狱因缘,如画出黑色。无明与中品恶行业合,起畜生道因缘,如画于赤色。无明与下品恶行合,起鬼道因缘,如画青色。无明与下品善行合,即起修罗因缘,如画黄色。无明与中品行合,即起人因缘,如画白色。无明与上品善行合,即起天因缘,如画上上白色。当知无明与诸行合故,即有六道(10)
  智顗实以无明为因,以心为凭藉,而成所谓无明心,假道宇宙论,以解释生死流转的六道轮回世界的生成。其生成情况,像画手以不同颜色描绘一切图形那样,以一一象徵六道的存在世界。
  对于这个类比,智顗在另处说得更为简杰明白。他参照《华严经》的说法谓:
  华严云:心如工画师,作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莫不从心造。画师即无明心也;一切世间即是十法界、假实国土等也。(11)
  “画师即无明心”一句,真是可圈可点。这表示无明心自身具有能动性,它不知从何而生起,但既然生起,便有种种功能,现起这个现实的三千大千世界,犹如工整的画师描绘世界的图像那样。
  从伦理与感受方面来看,现实世界是倾向于苦的。这种苦的感受,由种种染业而来,而染业的来源是烦恼或惑,后者正是一念无明心所派生出来的。关于这点,智顗说:
  无明秖是痴一念心。心痴故派出烦恼,由烦恼派出诸业,由业派出诸苦。(12)
  这很明显地是小乘佛教的业感缘起的说过。依这种说法,现象事物的生起与变化,是依于人的惑、业、苦三者因果相续而成。惑即是无明的因素,这些因素可使人做出种种恶事,造就人的恶业。以此惑为因,带出恶业的果。而人的恶业又召来生死的苦果,于是业为因,苦则是业的果。人受了生死的苦果,于是不断在轮回的界域中打滚,起惑造业,再受各种苦痛烦恼折磨。这样,或、业、苦互成因果,相续不断,而现实世界的生灭变化便依随着这生死苦果而说。(13)
  以上智顗对心的负面方面的看法,这是与生命的迷执与生死烦恼关连起来而说的,智顗因而把这种心称为惑心和无明心。在另一方面,智顗对心也有其正面的看法,这便是下一节要探讨的。
  二、心的正面功能
  智顗认为心有种种正面功能。首先,他先就常识的层面来说,以心有一种思虑知解的作用。他说:
  质多者,天竺音,此方言心,即虑知之心也。天竺又称污栗驮,此方称是草木之心也。又称矣栗驮,此方是积聚精要者为心也。(14)
  按“质多”即是梵文citta 的音译;“污栗驮”和“矣栗驮”则是梵文hrdaya 的音译。两者稍有不同。citta 通常是指识心的心,倾向于认识意味。hrdaya 则是指物理的、生理的心,即心脏。智顗说心,显然是重视它的思虑知解的的作用,所谓“虑知”这是认识的层面,相应于梵文的citta。
  对于纯然是以心的虑知作用来说认识,智顗并不感到满意。他无宁以认识是一种相当复杂的历程,其中涉及心、意与识的不同作用。他说:
  对境觉知,异乎木石,名为心。次心筹量,名为意。了了别知,名为识……觉者,了知心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心中非有识亦非不有识。意中非有心说非不有心,意中非有识亦非不有识。识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识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心意识非一,故立三名;非三,故说一性。(15)
  这段文字颇能初步展示智顗的认识理论。他以心、意、识分别表示在认识历程中的不同作用;心是对对象没有所觉知;意是对对象作进一步的思考;识是对对象的确定的、清晰的认识。而心、意、识这三种作用,一方面各其有所负责的工作,不可相互混淆与取代,但也不可相互独立、分离开来,三者合起来,才能完全认识对象的整个历程。这便是所谓“心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心中非有识亦非不有识。意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意中非有识亦非不有识。识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识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
  就心来说,智顗所关心的,当然不是它的认识层面,却是它在宗教实践方面所能扮演的角色。这便牵涉到宗教的真理问题。智顗认为,心是可以使人远离种种邪见,而契接种种正面以至悟入宗教的真理的。他说:
  心是绳墨,若观心得正,语离邪倒说。观心正,则勉邪行。心无见著,则入正理。事行如绳,理行如墨(16)
  这里要注意的是“心无见著,则入正理”一语。其意是,若在心中没有知见上的、见解上的执着,便能契入、悟入正理。这“正理”应就宗教意义的真理而言。在佛教来说,这便是谛、真如、实相等。较具体地说,则是空、中道、法性等。
  在另一处,他更直截了当地把心说为是“理本”,亦即是真理的根本,其意即是,心是悟入真理的根基。没有了这种根基,我们便无从悟入真理。这真理相当是就宗教的真理而言。他说:
  心是法本者,释论云:一切世间中,无不从心造。无心无思觉,无量觉无言语。当知心即语本。心是行本者,大集云;心行大行遍行。心是思数,思数属行阴。诸行由思心而立,故心为行本。心是理本者,若无心,理与谁含?以初心研理,恍恍将悟。稍入相似,则证真实,是为理本。(17)
  这是从心是法本、心是语本、心是行本说下来,最后归于心是理本。一念心动,而生起种种存在,故心是法本;法即是存在之意。由心推动思想,由思想推动言说,故心是语本。念虑是行,心能生起种种念虑,故心是行本。最后,真理含于心中,心能包容真理,以至契证悟入真理,故心是理本。
  实际上,智顗对心的功能有极高的评价。他认为心具足一切菩萨的功德,是觉悟、成道、得解脱的根本。他说:
  此心即具一切菩萨功德,能成三世无上正觉。(18)
  他认为,只要通过修行,把心提升至定的状态,一心不乱,便能发出般若智慧,分别邪正,照见真理。他说: 
  行住坐卧,心常在定。间念不生,是名精进。一心在定,不乱不昧,名为定。若一心在定,能知世间生灭法相,深识邪伪,名般若。(19)
  “一心在定,不乱不昧”是定:“知世间生灭法相,深识邪伪”是慧。定与慧是心的两种作用。两者结合起来,便成就悟入真理的法门。定相应于寂,慧相应于照。智顗又喜以寂照来说心:
  此心常寂常照。用寂照心破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20)
  寂是寂然不动,是寂静状态;照是感而遂通,是充满动感。心便具足这两种状态,而交互为用,有时处寂,有时起照。但实际上,这两种状态是不能截然分割开来的,却是寂中有照,照中有寂,即寂即照,即照即寂,这便是“常寂常照”。心的常寂常照,能破除我们对一切法的对执,直下渗透至物事的本质方面去,而把得其真理。
  上面引文提到“用寂照心破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寂与照是心的两种状态,以此心为本,照见一切法的同时的空、假、中的性格或本质。而心的最积极的正面功能,也在这里。关于这照见空、假、中的问题,留待下面讨论一心三观时再作探讨。
  三、明与无明当体一如
  上面讨论智顗的心的两面性格或功能:负面与正面。用智顗自己的词汇来说,心是有法性或明与无明两个面相的。明的一面导致心的正面的功能;无明的一面导致心的负面的功能。跟着而来的问题自然是,心的这两个面相关系为如何呢?这两个面相具有不同的根源,抑是具有相同的根源呢?这是一个由伦理修证以及于形而上方面的问题。智顗对这个问题的答复,非常直截了当;法性或明与无明两个面相都源于同一的心体;它们是同源的,而不是异源的。它们的不同,只是状态上的差异而已。在这一点上,智顗以水来作譬,水有两种状态;固体是冰,液体是水。冰与水属同一东西,只是状态不同而已。他说:
  问: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无明破时,法性破不?法性显时,无明显不?答:然。理实无明,对无明称法性。法性显,则无明转变为明。无明破,则无无明,对谁复论法性耶?问:无明即法性,无复无明,与谁相印?答:如为不识冰人,指水是冰,指冰是水。但有名字,宁复有二物相即耶?如一珠,向月生水,向日生火;不向则无水火。一物未曾二,而有水火之珠耳。(21)
  又说:
  凡心一念,即皆具十法界。一一界悉有烦恼性相、恶业性相、苦道性相。若有无明烦恼性相,即是智慧观照性相。何者?以迷明,故起无明。若解无明,即是于明。大经云:无明转,即变为明。净名云:无明即是明。当知不离无明,而有于明。如冰是水,如水是冰(22)
  法性与无明,“但有名字,宁复有二物相即耶?”法性与无明相即,只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面相或状态的表现而已,两者同为该物事的面相或状态,故说相即。此中并不是有两件事物相即。即是,法性即无明或无明即法性,并不是指有两件分离开来的物事相即。如水与冰相即,两者并不是不同的、分离开来的物事,却是同一物事(水,H2O)的不同状态而已。故法性与无明并不是二物。“一物未增二”,这个意思实在非常清楚。“不离无明,而有于明。如冰是水,如水是冰。”我们不能离水求冰,也不能离冰求水;同样,我们不能离无明以求明,离明以求无明。两者本是同一体性。这个意思也非常清楚。
  以现代哲学的述语来说,明与无明实成一二律背反(antinomy),两者性质相对反,恒常地和对方相抗衡,但两者总是拥抱在一起,不能分离。我们不能离开其中的一者以求另外的一者。关于这点,智顗举了一个竹与火的例子。竹有火性,或火性是在竹中,两者拥抱在一起,但亦早有一种潜在的抗衡性;当竹中的火性有机会发展成真正的火时,它还是反过来把竹烧起来。在我们生命中的善与恶的因素的关系也是一样,两者总是和合在一起,但又互相拒斥。恶总存在于善的推翻中,善也总存在于恶的推翻中。善与恶总是在一个相互拥抱而又相互斗争中存在,它们都属于同一个生命,或属于同一生命的二面性相。既然都是附属于同一生命,我们便不能离开恶而求善,也不能离开善以求恶。对于这些譬喻,智顗生动地描述如下:
  凡夫一念心即具十界,悉有恶业性相。秖恶性相即善性相;由恶有善,离恶无善。翻于诸恶,即善资成。如竹中有火性,未即是火事,故有而不烧。迈缘事成,即能烧物。恶即善性,未即是事。迈缘成事,即能翻恶。如竹有火,火出还烧竹;恶中有善,善成还破恶。故即恶性相是善性相也。(23)
  法性或明与无明都同属于一心的状态,二者就同统属于一心而相即。对于这种关系,我们称为当体一如。由于明与无明当体一如,都同属于一心,故在修行上来说,两者是可互转的。明可转变为无明,无明亦可转变成明。在哪里转呢?不在别处,正是在心中转。即是说,看心的状态如何转?如心在迷执,则无明流行,明隐伏。如心在开悟,则明流行,无明隐伏。无明流行,便会引生烦恼;明流行,便会引生智慧。或者说,如心顺法性的方向而行,则一切是定法;如心迷法性,而顺无明的方向而行,则一切是散乱恶法。关于这点,智顗说:
  若迷心执着,即烦恼而智慧灭。若解心无染,即智慧生烦恼灭。(24)
  由迷法性,故有一切散乱恶法。由解法性,故有一切定法。定散既即无明,无明亦即法性。迷解定散,其性不二。(25)
  正是由于法性或明与无明合成一体,在心中相即不离,因而要实现法性或明,便要在心中作工夫修行,把无明克服过来。无明被克服,便成隐蔽状态,法性或明便得彰显,表现出来。而心还是原来的心;不过,由于无明隐蔽起来,它便呈现为一明的心,或法性心。由于明或法性与无明都是心的状态,两者总是不离的。我们要显现心中的明或法性,总是要把心中的无明克服过来。我们不能在与无明成一完全隔绝的关系下来显现明或法性,故我们可说不离无明,而有明或法性。这种说法推广起来,我们便可说不离烦恼,而有菩提;不离生死,而有涅槃。或更直截了当地说明即明,即法性,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了。关于这点,智顗说:
  心是总法之本,心即总也。别说有三种心;烦恼心是三支,苦果心是七支,业心是二支。苦心即法身,是心体;烦恼心即般若,是心宗;业心即解脱,是心用。(26)
  又说:
  凡夫一念,皆有十界识名色等苦道性相。迷此苦道,生死浩然。此是迷法身为苦道。不离苦道,别有法身。如迷南为北,无别南也。若悟,生死即是法身。故云:苦道性相即是法身性相也。(27)
  很明显,苦心、烦恼心、业心、苦道、生死等都属无明摄,都是心的负面面相的表示方式。而法身、般若、解脱等都属法性或明摄,都是心的正面面相的表示方式。
  以下的种种不同的说法,都在显示明或法性与无明在心上当体一如的消息,都表示两者可相即互转的关系。
  体无明颠倒,即是实相之真,名体真止。如此实相,遍一切处,随缘历境,安心不动,名随缘方便止。生死涅槃,静散休息,名息二边止。(28)
  一念空见具十法界,即是法性。法性更非远物,即是空见心。净名云:诸佛解脱当于众生心行中求,当于六十二见中求。(29)
  佛一切种智知一切法,明、无明无二。若知无明不可得,亦无无明。是为入不二法门。(30)
  智顗以为,这种负面与正面在心上当体一如的关系,或明或法性与无明相即的关系,只是大乘佛教所持的。小乘中人则不这样看,他们是把正负双方、明与无明双方区分得很清楚的。智顗说:
  若小乘明恶中无善,善中无恶,事理亦然。此则恶心非经,则无多含之义,隘路不受二人并行。若大乘观心者,观恶心非恶心,亦即恶而善,亦即非恶非善。观善心非善心,亦即善而恶,亦非善非恶。(31)
  即是说,小乘中人对心的看法,是“恶中无善,善中无恶”,善与恶在心中区分得很清楚,二者不成一个二律背反。智顗的评论是“恶心非经”,“无多含之义,隘路不受二人并行”。他以为小乘不容许恶心为经说,以为经说的都倾向于善心方面,这便缩减了经中多方面的内涵,好像狭窄的路不能承受二人同时并行那样。大乘则不同,他们看恶心,并不视之为有恶的自性,因而能“即恶而善”,即就恶的成分使之转化为善,因而无定恶定善的规定,一切要看心自身如何运转。他们看善心,亦是同样的看法,不视之为有善的自性,因而会“即善而恶”,善可转成恶,因而亦无定善定恶的规定,要看心自身如何活动。(32)
  四、妄心具足诸法
  上面我们提到一念无明心起,能幻现种种物事、种种法,由此而成就这个多姿多采的现象世界。这便有无明心或妄心具足诸法的观念。这观念在智顗的哲学中,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它牵涉对存在世界的态度问题。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它的理想在超脱生死烦恼,由此而觉悟,得解脱。在这种理想的达致中,我们对存在世界应如何看待呢?是舍弃它抑是保留它以至依仗它呢?这在宗教哲学上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关于这点,我们会在适当地方再作探讨。
  心有妄心与净心之分,因而说心具足诸法,在意义上也可有妄心具足诸法和净心具足诸法这两方面。在智顗的思想中,这两方面的意义都有提到。(33)不过,他显然比较重视妄心具足诸法这一涵义。在这里我们也先讨论这一方面。
  关于妄心具足诸法的问题,如何决定这是妄心呢?很多时智顗本人并未特别声明这是妄心。一般来说,若心是就平常心、凡夫的心来说,则这心应可断定是妄心。因为我们的平常心、凡夫心通常都是倾向于染污万分的,具有迷执的。我们一念心生起,这些染污万分、迷执活动往往也包含在里头。下面列出的几种心具足诸法的说法,大抵都是就妄心而言:
  一心中具十法界,一一界皆有十如,即成一百。一根通取六尘,即有六百。约定慧二庄严,即是一千二百。根根悉用,定慧庄严等千二百也。(34)
  眼色一念心起,即是法界,具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35)
  众生之心具诸烦恼。(36)
  起圆信解,信一心中具十法界,如一微尘,有大千经卷。(37)
  圆行不可远求,即心而是。一切诸法中悉有安乐性。即观心性,名为上定。心性即空即假即中。五行三谛,一切佛法,即心而具。(38)
  华严云: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是三无差别。当知已心具一切佛法矣。……众生即菩提,不可复得:众生即涅槃,不可复灭。一心既然,诸心亦尔,一切法亦尔。普贤观云:毗卢遮那遍一切处,即其义也。当知一切法即佛法。……又言:一微尘中有大千经卷,心中具一切佛法。……根尘一念心起,根即八万四千法藏,尘亦尔。一念心起,亦八万四千法藏。……一一尘有八万四千尘劳门,一一心亦如是。(39)
  这些文字,不管是短的,抑是长的,提到心具诸法,其心大抵是就妄心而言。至于所具的诸法,则可视为泛指存在世界的种种事而言,其中有清净的,也有染污的。就上面所列举的文字看,似乎以清净的物事为多。妄心之具足清净物事,这点并不难理解,这点并不难理解。上面我们讨论到在心中明或法性与无明当体一如一点时,已清楚阐述过了。
  在比较少的情况,智顗是清楚地表明心足诸法的心是妄心的。如以下两个例子,其中提到烦恼心与无明一念心,都是妄心的意思。
  若一念烦恼心起,具十界百法,不相妨碍。虽多不有,虽一不无。多不积,一不散。多不异,一不同。多即一,一即多。(40)
  无明一念心,此心具三谛,体达一观,此观具三观。(41)
  现在要注意的问题是,当智顗说一念心起,即具诸法,这“具”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念心不是一个仓库,一个场所,如唯识学派所言的阿赖耶识,它如何具足诸法呢?关于这点,智顗在《摩诃止观》中有一段文字说及不思议境,其中透露出具诸法的深微意思。我们先把这段文字抄引出来: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例如八相迁物,物在相前,物不被迁;相在物前,亦不被迁。前亦不可,后亦不可。秖相迁论物。今心亦如是,若从一心生一切法,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则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秖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所以称为不可思议境。(42)
  这里先通过十法界、三世间、十如是等法数来交代心的三千种境地,所谓“一念三千”。关于这点,学者说得多了,这里不拟详细赘述。(43)我们要注意的是“化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一段文字的确切意思。“三千”是无所谓的,四千也好,五千也好,只是表示一念心起所可能停驻的境地。人若不生起一念心,便不必说。只要猝然生起一念心,或一心念,这心念便可流连于三千或更多的境地中,而停驻于其中,因而“具三千”。进一步看,这“具”是什么意思呢?心具三千诸法,是表示心在实践上观照三千诸法,抑亦在形而上学或存有论上具足三千诸法,而作为它们在存在方面的根据呢?关于这点,日本学者做过不少研究,包括玉城康四郎、安藤俊雄与田村芳郎。以下我们先就心具三千诸法一点,并关连着思议境与不思议境等与一念三千说法有密切联系的问题,阐说这些学者的说法,然后再加以综合,表示我们的看法。
  现在先看玉城康四郎的说法。玉城首先强调,一念三千中的三千法,或一一界中的所谓有,只在观之中成立,即是说,这些东西是在观中确认的,十界并不是形而上地在一心中有其实在性。(44)跟着他表示,心与法不是隔别开来,不是能所关系,心不是能,法不是所。“心生一切法”和“心含一切法”是能所关系,这是思议境。心与法的关系应是“心是一切法”和“一切法是心”,这是超能所的,或能所一如,这是不可思议境。(45)谈到心与法的关系,智顗提出两种,其一是心生一切法和心含一切法,另一是心是一切法和一切法是心。关于这点,玉城认为,心生一切法是纵,心含一切法是横,前者是时间关系,后者是空间关系。他认为在不可思议的实相中,纵横都是不成的,这样便消弃了时间关系与空间关系。(46)玉城更以为,由心生一切法到心具一切法,到心是一切法,是一种深化过程,表示心与一切法越来越有密切的关连。这种关键,由间接性进于直接性,相关性进于一如性,对自性进于即自性,对象性进于主体性。(47)最后,玉城以“不二绝待”的字眼来说心与一切法的关系,他说:
  一心具一切法,或一心便是一切法的当体,在这种场合中,一切法与一心是不离的,法与心都没有自性,两者不是立于相对关系中,而是不二的绝待状态。最能展示这个意思的,便是在《摩诃止观》中对“观阴入界境”中的观不可思议的解说了。(48)
  玉城的说法,很有哲学意味,也有他的精彩处。他基本上以为心与法的关系,超越时空,泯除对待,而为不二绝待。安藤俊雄的说法,则比较平板,是文献学的进路。他先提出思议境与不思议境的对比,然后强调心生是思议境,是法华圆寂之外的实相理境;而心具则是不可思议境,是法华圆教的实相理境。(49)何以会是如此,他则把十界分为三个等级:六道、二乘、大乘,以日常对一念的修行,来回应这三个等级,表示十界都在一念之中。他说:
  一念三千即是以为日常所起的一念心,具足三千种类世间,而无欠减。具体地说,我们不应远离现实,空想一个理想,而应宣示在现实的净化中,即有真实的佛道在。不管是如何贫弱微细的一念,在不经意地任持瞋恚中,即有地狱界生起;任持贪欲,任持愚痴,即分别有饿鬼界、畜牲等显现。但若能照四谛的理法、十二因缘,即分别有声闻界、缘觉界生起;若能发四弘誓愿,与真如相应,即分虽有菩萨界、佛界出现。若能这样观照,则日常的一念,即是完全具备十界全体。因此之故,这日常的一念,即是修道的要处,这是虔敬严肃的修道自觉的基础。(50)
  这样,十界中的三种境界,都具现于一念心中。一念心在迷在悟,可令生命分别置身于染污与清净的境地。故一念心的实践,非常重要。但何以心生是思议境,心具是不思议境,安藤还是没有交代清楚。
  至于田村芳朗,则是以华严宗的相即相入的思考来诠释一念三千。他的说法的最大特点,是以为一念不必一定指心说,却可以就物言,以指极小、极微细的世界。这样,一念三千便表示极小的世界与极大的世界的相即关系。(51)这种相即关系如何表示呢?田村用“充满”与“透彻”的字眼来说,以为极微的一念与三千的宇宙有互相透彻着。他并提出“力”的观念,以为天地万物与一物是力的互相涵摄的关系。他说:一念与三千的关系,便是“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具体地说,在极微的一念中,三千的宇宙万有包含于其中,充满于其中,;在三千的宇宙万有中,有极微的一念透彻着,弥漫着。天地万物的力,变而为一,存在于一物之中;而一物的力,亦扩展开来,存在于天地万之中。宇宙一切物关系于一物,一物关系于宇宙一切物。极小的宇宙即此即是极大的宇宙,极大的宇宙即此即是极小的宇宙。(52)
  从表面看,这三个学者的说法各自不同,好像都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一下一念三千的问题。仔细看来,玉城康四郎与安藤俊雄的说法显然较为相近,他们都强调实践的一面。玉城强调观,认为这三千法只在观中成立,不能形而上地在一心中有其实在性。安藤也说这日常的一念是修道的要处,是虔敬严肃的修道自觉的基础。田村则强调一心或一物与三千法在形而上或存有论上的相即关系。但这种关系,显然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建立。在现实上,一念或一物是一念或一物,如何能与三千法法相即呢?这应该也是一种观的境界,或实践修行上的体验。
  现在我们要表示自己对一念三千的解释。我们的初步理解,是人只要发一念心,一心念,便总有三千种境地中的一种境现前,与这一心念相应合。一念心或一心念总与三千种境地的其中一种同时生起,也同时沈降。既有生起便有沈降。这亦表示一念心或一心念是可以与三千境地同时生起同时沈降的。
  这“同时生起,同时沈降”中的同时非常重要。“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或“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便不是同时了,因此被否决掉。又如“八相迁物”(53)、“物在相前”、“相在物前”,相都不能迁物、影响物,因不是同时。必须要是“物论相处”、“相迁论物”,才能有物依相而变,相使物弯的效果,因物与八相是同时的。
  就心来说,智顗提出,“从一心生一切法”或“心一时含一切法”,都不能建立心与法的关系。从一心生一切法是先有心,然后才生起一切法,这只是从心下贯下来,是纵的方向,不是同时的关系。心一时含一切法是先有心的种子含藏一切法,然后这些种子依缘而现起一切法,然后再带动心的生起。这则是以心的种子含藏一切法为主,是横的方向,心与法也不是同时的关系。故“纵亦不可,横亦不可”,二者都不能交代心与法的同时生起、同时沈降的关系。(54)
  要让一念心或一心念能与三千种境地或一切法同时生起同时沈降,便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便是“秖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此中的“是”应作动态的解释,解作同时现前的意思。即是,一念心惑一心念与一切法同时现前,同时沈降。这即是,心与一切法有同时同寂的关系,心与法在起、寂中步伐相一致;在作用(起)与不作用(寂)中同调。这样,心与法便在作用与不作用中建立其关系;在作用中,两者同起;在不作用中,两者同寂。这作用是就心说的,心在法在,心不在法不在。这便是心具诸法的确当意思。故最后智顗谓“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所以称为不可思议境”(55)
  这里我们可对心具诸法作一总的阐述与推论。心是我们的主体,较切当地说是经验的主体;诸法则泛指存在的世界、现象界。心与存在是在以作用作为枢纽而建立两者的关系的。在有作用时,心与存在同时冒起;在没有作用时,心与存在同时沈降。心与存在同时同寂。有作用与没有作用,总是在心方面说的,因心是具有能动性,能活动的。在这个意义下,心与存在同时同寂,表示心总量喧引着存在而升沈,或存在总是附随着心而升沈。无论如何,就存在于这个世间来说,心与存在总是对等的,没有一方比另一方具有更强着心而升沈。无论如何,就存在于这个世间来说,心与存在总是对等的,没有一方比另一方具有更强的先在性。通过这种心具诸法的观法,就能让心保住存在,对存在有正面的肯定,不会走虚无主义的路线,使存在下坠以至泯灭。对于这种心藉作用为枢纽而存在同起同寂的关系,智顗称为“不可思议境”。当然这种境界是一种观的境界,有浓厚的实践意味,这是心的实践。
  五、净心具足诸法
  上面讨论的一念心具足诸法,是就平常的一念心而言,而人的平常的一念心,总是倾向于染污方面的,故这可以说是一念妄心具足诸法的说法。在另一方面,智顗也有一念净心具足诸法的说法。这一念净心,很明显不是我们的平常一念心,而是一种经过修行、经过提升而致的心。而发这种一念净心的,也应不是一般的凡夫,而是一个修道者,其精神境界提升至一定高度的众生。
  因此,说一念净心具足诸法,这所谓诸法,不是凡夫眼中所对的存在世界,而应是修行者眼中所见的世界。这世界应具有价值义,是经过修行所提炼得来的境界,在佛教来说,这可以用“功德”一词来概括。如智顗说:
  一念心即如来藏理。如故即空,藏故即假,理故即中。三智一心中具,不可思议。(56)
  这一念心与后面所说三智一心具合起来看,可见这一念心是净一念心。这一念净心自身即是如来藏理,是即空即假即中的真理。由一念净心说到即空即假即中的真理,可以说是一分析的过程。即是说,我们可以即就一念净心分析出即空即假即中的真理来,不必经过一种综合的处理。(57)智顗又谓:
  一念禅心具十界五阴。诸阴即空,破界内四倒,成四枯。诸阴即假,破界外四倒,成四荣。诸阴即中,非内非外,非荣非枯,于其中间,而般涅槃。(58)这是透过较复杂的说法以表示一念净心所具的功德。“一念禅心”是经修行而出,应为一念净心无疑。这段文字与其说是说净心具足诸法,不如说是表示净心涵有对诸法的正确法。即是,它是就一念禅心所涵具对五阴法的即空即假即中的观照,而说达涅槃的境界。
  净心具足诸法除是法外,亦可作法门看。智顗谓:
  观一善心具十法界,十界交互具百法界、千性相等。十善即万法。约八正道即八万法门也。(59)
  善心即是净心。一善心具千性相之法,十善心应有万法。这万法与八正道相配,即成八万法门了。关于净心具足法门,这一点很堪注意。法门是用来教化众生觉悟、成道、得解脱的。净心具足这种法门,即等同于具足种种教化的功德。关于这点,智顗在另处有较详尽的阐述:
  心摄诸教,略有两意。一者一切众生心中具足一切法门,如来明審照其心法,按彼心说无量教法从心而出。二者如来往昔曾作渐顿观心,偏圆具足,依此心观,为众生说,教化弟子,令学如来破尘出卷,仰写空经。故有一切经卷,悉为三止三观所摄也。(60)
  这里说心涵摄种种教法。这心是什么心,智顗未有明说。但就这种涵摄诸教的第一点意思,谓无量教法从心而出来看,这心似应是一净心。我们只能说净心含有无量教法,不大好说妄心含有我量教法也。文中就心摄诸教的第一意思说众生的心中具足一切法门,这法门法是指悟入真理、成正觉得解脱的法门而言。而如来明确審视这心的法门,依据这心的内涵而说无量教法从心而出,这无量教法除有义理的意味外,似乎还很有法门的意味,以回应一切众生心中具足一切法门的说法。
  智顗的这种净心具足诸法的说法,在实践修行和教化方面有一定的意义。但若与妄心具足诸法的说法比较,则后者的重要性无宁是在哲学,特别是存有论方面。妄心与三千诸法同起同寂,可以说是保证了存在世界的必要性,从而使智顗的哲学不会否定世界,走向虚无主义的道路。
  妄心具足诸法与净心具足诸法的关系为如何呢?两者是否可以统合起来呢?关于这点,智顗在三大部中并未有怎样讨论及,不过,我们可以就义理上作一些推断。就学理来说,两者应该可以统合起来。妄心具足诸法,表示妄心与诸法在作用上同起同寂。此时的诸法,由于其所对是妄心,故在性质上有染污方面的倾向。妄心是可以转化的,当通过工夫修行,妄心转化成净心,此时,净心与诸法的关系,仍应是具足诸法,但却是净心具足诸法,而净心亦仍应与诸法同起同寂。只是此时诸法所对为净心,因而在性质上有清净方面的倾向。
  六、一心三观:以心为被观
  上面我们讨论的,虽涉及实践问题,但仍偏重在观念方面。以下我们就智顗的理论而展开探讨。智顗很重视实践,他的实践理论,基本上分止与观。对于这两者,他在《摩诃止观》有简单而扼要的解说:
  法性寂然为止,寂而常照为观。(61)
  法性在三摩地(samadhi)的寂然不动的状态为止,但法性能恒时起动,表现它的慧照功能,便是观。这法性就主观或主体方面言,即是我们的佛性,是我们真正的主体性。这种说法,欠具体、详尽。我们在这里姑借智顗的《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一著作对止观的较周详而具体的解说来参考:(62)
  若夫泥洹之法,入乃多途;论其急要,不出止观二法。所以然者,止乃伏结之初门,观是断惑之正要,止则爱养心识之善资,观则策发神解之妙术。止是禅定之胜因,观是智慧之由籍。若人成就定慧二法,期乃自利利人,法皆具足。……当知此之二法,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若偏修习,即堕邪倒。(63)
  这里规定止、观有不同的功能,止是伏结,观是断惑;止是资养心识的能力,观是发动神妙的理解;止相应于禅定,观相应于知慧。显然,在实践方面来说,止是属于静态的、消极一面的工夫;观则是富有动感的、积极的工夫。因而我们这里讨论智顗的工夫实践理论,也以观方面为主。
  智顗在《摩诃止观》提到,修习止观时,通常是以十种对象作为所对之境,这十种对象为:阴界入、烦恼、病患、业相、魔事、禅定、诸见、增上慢、二乘、菩萨。(64)心的问题,属于其中的阴界入摄。从观方面来说工夫,当然可以观诸法,观种种对象。但智顗以为,我们的观,应从最具体最切近处入手。而这最具体最切近的对象,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心。我们的心是恒时在活动的,恒时在发出一些心念。智顗以为,我们的观的工夫,正好从这些心念着手。他说:
  界内外一切阴入,皆由心起。佛告比丘:一法摄一切法,所谓心是。论云:一切世间中,但有名与色。若欲如实观,但当观名色。心是惑本,其义如是。若欲观察,须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当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阴,但观识阴。识阴者心是也。(65)
  阴界入是上列十种对象的首要项目。但这犹嫌广阔。智顗认为,应暂时把界与入放开,先注目在阴或五阴方面。而这仍嫌宽广,还应把前面的四阴色、受、想、行放开,先着力于识方面,而这识正是心。这便是所谓“去丈就尺,去尺就寸”,即舍远就近也。因此,我们应先观心。(66)
  观心的较完整的说法,便是著名的一心三观。智顗说一心三观,实有两种情况。其一是以心为所观的对象,同时以空、假、中三种不同的面相来观。在这种情况下,被观的心是一念妄心。另一种情况则是以心为能观,对照对象的空、假、中三方面的面相。在这种情况下,能观的心是一念净心,是智慧心。现在我们先讨论第一种的一心三观。
  我们在本文开着时说过,心是不固定的,它飘忽无状,是幻化的性格。这样的心,通常很难作为对象,而被观照。不过,智顗却是进一步从细密处看。他似是以缘起的连续性这种性格来看心的活动,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互不相干的一截一截的。他说:
  夫心识无形,不可见,约四相分别,谓未念、欲念、念、念已。未念名心未起,欲念名心欲起,念名正缘境住,念已名缘境谢。若能了达此四,即入一相无相。问:未念未起,已念已谢,此二皆无心,无心则无相,云何可观?答:未念虽未起,非毕竟无。如人未作作,后便作作,不可以未作作故,便言无人。若定无人,后谁作作?以未有作作人,则将有作作。心亦如是。因未念故,得有欲念。若无未念,何得有欲念?是故未念虽未有,不得毕竟无念也。念已虽灭,亦可观察。如人作竟,不得言无。若定无人,前谁作作?念已心灭,亦复如是。不得言永灭,若永灭者,则是断见,无因无果。是故念已虽灭,亦可得观。(67)
  智顗把心的起念活动分为四个阶段;未念、欲念、念、念已。他认为在这任何一个阶段中,都有心的力用在里面,因而这四个阶段依心成一连续的过程;前一阶段带引出后一阶段,而后一阶段又以前一阶段为基础。这种活动的连续性,显然是预认了缘起这一根本义理。如说未念虽未起,但不是虚无,不是一无所有,却是心在这里有一种势用在,在一种影响力,使后一阶段的欲念得以成立。而欲念亦不是无有,它表示一种念的意欲,由此便引生后一阶段的念的生起。而最后的念已,则表示念的余势还在,不是一完全流逝的虚无状态。
  智顗认为,心的由未念到欲念,由欲念到念,由念到念已,这整个历程,都是可观照的,并不一定在念中才可观照。观什么呢?智顗虽未明说,我们并不难推断,此中可观照的,正是心的念念起伏中所表现的那种连续性,与成就此一连续性的那种缘起的性格。
  对于这种观心是缘起或是因缘生法,智顗显然是念兹在兹的。他在另处便说: 
  若能净心,诸业即净。净心观者,谓观诸心悉是因缘生法,即空即假即中,一心三观。以是观故,知心非心,心但有名;知法非法,法无有我;知名无名,即是我等;知法无法,即涅槃等。(68)
  这里所谓净心观,大抵是指以净心观妄心的那种观法。观这妄心是因缘和合而生,因而是无自性,当体即空。而心作为一种法,只是假名有,并无常住的我体。若能不执取于心的这种空与假的性格,而行于中道,最后可臻于涅槃的境地。
  智顗又说:
  所言观心为因缘生法者……次观善恶因缘所生心即空者,……次观因缘心即是假者,……次观因缘生心即中者,……心本非空,亦复非假。非假故非世间,非空故非出世间。非贤圣法,非凡夫法,二边寂静,名为心性。(69)
  这是以藏、通、别、圆四教的背景观心,空、假、中三观则附在通、别、圆三教中说。而所观的心,总是以缘生为性。观心的结果是心不坠落于空,亦不坠落于假。若坠于空,则倾向于出世间,而被执为圣贤的境界;若坠于假,则倾向于世间,而被执为凡夫的境界。没有这种坠落,故能不片面地沉降至比附圣贤的出世间,亦不片面地沉降至比附凡夫的世间。结果是远离这二边,达致中道的寂静之境。
  观心的关键性工夫,在观破心的缘生性格、空的性格,它的无明性并无常住不变性,它当下可以转化,而变成明,而清净起来,由此而破除一切烦恼,达到觉悟、解脱的效果。故智顗有时并不强调空、假、中三观,却强调心的无明转化为明,为净,而解除束缚,而得自在,最后得解脱的历程。他说:
  观心者,观一念无明即是明。大经云:无明明者,即毕竟空。空慧照无明,无明即净。……既不为无明所染,不是烦恼道净。烦恼净故则无业,无业故无缚,无缚故是自在我。我既自在,不为业缚,谁受是名、色、触、受?无受则无苦。既无苦阴,谁复迁灭?即是常德。(70)
  即是说,心不为无明所染,便消除烦恼,而不再积聚恶业,不受恶的因素所束缚,而得自在,没有一般物质、感情等所带来的苦痛,而臻于常乐我净的涅槃之境。
  倘若从观心的关键性工夫转移到观心的效果方面来,智顗便注意到空、假、中三观。他以为以空、假、中来观心,或把心依着空、假、中三面导向来观照,便会有种种殊胜的效果。他说:
  观心者,空观为大,假观为多,中观为胜。又直就中观心性广博,犹若虚空,故名大。双遮二边,入寂威海,故名胜。双照二谛,多所含容,一心一切心,故名多也。(71)
  以空观来观照心及一切法的缘起无自性因而是空的性格。这空的性格可概括包括心在内的一切法,故为大。以假观来照见心及一切法的缘起假有面相,这些缘起假有的事物,就其存在于时空中来说,表现为多姿多采的样态,故为多。空观是偏重事物的本质的空性方面,假观是偏重事物的假有方面,两者若各自发展,则会走向空、假的极端。中观则不偏向空、假的任何一边,远离这空、假的任何一边,而又同时综合这空、假两边,而构成一个平衡的关系,故为殊胜。实际上,由于中观最后是综合了空、假两边,故它实兼有空、假两边的优点,因而同时表现为大、胜和多。
  智顗进一步以为,一心三观所展示的对心的观照,能收摄一切其他智慧于其中。即是说,在观心即空方面,则能收摄得醍醐智慧。这是以三种类不同的食物来比况一心心三观所能收摄得的空、假、中三种观心者,一心三观,摄得一切智慧。观心即空故,摄得酪智慧。观心即假故,摄得两苏智慧及世智慧。观心即中故,摄得醍醐智慧。是名观心中一慧一切慧,一切慧一慧,非一慧非一切慧。(72)
  很明显,酪智慧相应于空的智慧;两苏智慧及世智慧相应于假的智慧;醍醐智慧相当于中道的智慧。在食物方面,由酪经两苏到醍醐,是一个上升的进程;而智慧方面,由空的智慧经假的智慧到中道的智慧,亦是一个上升的进程。两方面的上升进程,是互相应合的。文中的“一慧”应指空的智慧,这种智慧集中在对种种法的共同性格——空——的观照方面。“一切慧”应指假的智慧,这种智慧能一观照多种法的个别的状态。而“非一慧非一切慧”应指中道的智慧,这种智慧远离空的智慧与假的智慧所有可能发展出来的偏颇的、极端的倾向,却又能综合这两种智慧的优点。
  现在有一个问题,一心三观是以空观、假观和中观来观照一心。在这里面,是先以空观来观,然后以假观来观,最后以中观来观,抑是在同一时间以空、假、中三观来观呢?这便有一个次第的问题,和顿然的问题。我们是次第地空、假、中三观来观呢,抑是顿然地同时以空、假、中三观来观心呢?在这里,智顗便有次第观心与圆妙观心的提法,他说:
  观心先空次假后中,次第观心也。观心即空即假即中者,圆妙观心也。(73)
  观心因缘所生心,先空次假后中,皆偏觉也。观心即空即假即中,是圆觉也。(74)
  先空次假后中的次第观心,比较容易了解。即空即假即中三个“即”字一气贯下,表示在空、假、中三观之间并无时间上的隔阂,三观同时进行以观心,即同时观心为空,为假,为中道。这种观心法比较难了解,也较难实行。智顗以为,在他的判教中的别教的观心法,是次第观心,而圆教的观心法,则是圆妙观心。他以为前者有所偏,后者则为圆满。(75)
  七、一心三观:以心来观法
  以上所论的一心三观,是以一念妄心作为对象而施以空观、假观与中观的实践法。一心三观还有另外的意思,即是以净心作能观,以空观、假观与中观来观照对象或法以成就觉悟的实践法。以下我们即讨论这种实践法。
  如何能看出这种一心三观的心是净心呢?其关键在于这种心是以智言,或以智慧言。而且这种智慧可开列为三,即一切智、道种智与一切种智。一切智相应于空的境界,道种智相应于假的境界,一切种智则相应于中的境界。智顗特别强调,在一心中便具有这三种智慧,所谓“三智一心中得”。具有这三种与觉悟有直接关连的智慧的心,自然是一净心。智顗说:
  即空即假即中。即空故,名一切智。即假故,名道种智。即中故,一切种智。三智一心中得,名大般若。(76)
  佛智照空,如二乘所见,名一切智。佛智照假,如菩萨所见,名道种智。佛智照空假中,皆见实相,名一切种智。故言三智一心中得。(77)
  智顗以为,一切智所照见的对象是空,是有关一切法的共同的性格,这即是缘起无自性因而是空的性格。这是二乘的智慧。二乘是专门留意事物的空无的本质的。道种智所照见的对象是假,是有关一切法的个别的特殊的性格,这些性格是由事物的缘起结构所引致的。这是菩萨的智慧。菩萨为了教化和救度众生,需要来到这个现象世界,厕身其中,并需要运用种种法门。因而他对这个现象世界的种种事物的特殊性格便要熟知。因此他要有道种智。佛则综合这二者,也不偏于这二者的任何一面,他是中道的境界,他的照见这种境界的智慧是一切种智。我们可以说,一切智是观照普遍性的智慧,道种智是观照特殊性的智慧,一切种智则是同时观照普遍性与特殊性的智慧。
  智顗特别强调,这三种智慧必须同时具足于一心中,才有妙用可言。若它们分具于三心中,便为粗糙。他说:
  若三智在三心,属三人,是则为麁。三智在一心中,不纵不横,是则理妙。(78)
  即是说,三智在一心中,一心能同时旋转妙运三智,无时间隔阂(不纵),无空间隔阂(不横)。由上面看到,只有佛才有同时具有这三种智。
  智顗又进一步提出,在运用上来说,三智并不是分开来运用,各不相干的,却是三者结合成一个整体,三即一、一即三。同时,以智来观照对象或境,智与境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主客对待、主客分立的,却是主客融通为一的。即是不是智境分离,而是智境合一的。这种观照的方式,不是一般认识论意义的观解的,却是睿智层面的直觉的。智顗说:
  一智即三智,三智即一智。智即是境,境即是智,融通无碍。(79)
  不管是什么智,它们所处理的、所观照的,都是这个依因待缘而生起的现象世间。智顗说:
  照因缘麁色,名肉眼。照因缘细色,名天眼。照因缘色空,名慧眼。照因缘色假,名法眼。照因缘色中,名佛眼。(80)
  这里以“色”(物质)来概括现象世界。以慧眼观空,这相当于一切智。以法眼观假,这相当于道种智。以佛眼观中(中道),这相当于一切种智。另外再加上天界众生的天眼与凡夫的肉眼。不管是什么眼,它们的所观,都是这个众生在其中轮转生死的现象世界。
  现在有一个问题。当智顗说三智一心中得,由一心以开展出一切智、道种智和一切种智,以进行空、假、中三观,以观照对象的空、假、中的面相时,此中的空观、假观与中观,是否各自独立,而为纯然的空观、假观与中观呢,它们所观照的对象的面相,又是否各各独立的空、假、中呢?这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其实,智顗说空、假、中观,并不单纯是空观、假观与中观,却是相应地是从假入空观、从空入假观与中道第一义谛观。他说:
  观有三。从假入空,名二谛观。从空入假,名平等观。二观为方便道,得入中道,双照二谛,心心寂灭,自然流入萨婆若海,名中道第一义谛观。(81)
  故空观是从假入空观,又名二谛观。假观是从空入假观,又名平等观。空观照事物的空的面相,而成就空谛;假观照事物的假的面相,而成就假谛。中观则以空观、假观为方便,综合这二观,亦承受这二观所照的二谛,而得中道,成就中道第一义谛。此种观法屏息一切心念,仿如流入一切智(sarva-jna)之大海。萨婆若即是一切智的音译。
  就空观与假观之称为从假入空观与空入假观言,可见这两观并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互相依待的,空观是从假入空观,它有假有作为基础,它在照见事物的无自性的性格时,是立根于事物的假有性的,因此不会沈空滞寂,而沦于虚无主义。另一方面,假观是从空入假观,它有空作为基础,它在照见事物的缘起假有的性格时,是立根于事物的无自性空的特质上的,因此不会执取事物为实自有,而沦于实在论。虚无主义是断灭论,实在论是常住论,两者都是邪见。由于空观与假观互相依待,因而不会陷入断灭论与常住论的邪见之中。
  依智顗,空观、假观和中观又分别称二谛观、平等观和中道第一义谛观。三观的特殊意味,可从这些称呼中看到。以下我们先盾二谛观。智顗说:
  所言二谛者,观假为入空之诠,空由诠会,能所合论,故言二谛观。又会空之日,非但见空,亦复识假,如云除发障,上显下明,由真假显得,是二谛观。……又俗是所破,真是所用,若从所破,应言俗谛观;若从所用,应言真谛观。破用合论,故言二谛观。(82)
  这里说空观又称二谛观,有三点可言。第一,证入空理是以观假作为能诠的、根基的。能诠方面的是假观,所诠方面是空观。这便成二谛观。这是回应上面说的从假入空观的。第二,既然在证入空理之前,已有观假的工夫作为基础,则在真正证入事物的空理时,亦当同时能识事物的假有性。空有在上,假有在下,两者由真(空)假观而得,故是二谛观。第三,若从破与用的方法言,在这空观中,基本上是以真空来观破世俗的假有性,而不执之为实有。故“俗是所破,真是所用”。所破是倾向于俗谛、假有方面,所用或所立是倾向于真谛、空理方面,故又是二谛观。
  关于假观,或从空入假观,智顗说:
  从空入假名平等观者……当知此观为化众生,知真非真,方便出假,故言从空。分别药病,而无差谬,故言入假。平等者,望前称平等也。前观破假病,不用假法,但用真法。破一不破一,未为平等。后观破空病,还用假法。破用既均,异时相望,故言平等也。(83)
  此观的主要作用是观取种种假有的特殊性格,以积集种种方便,到假有世界去化度众生。但它是立足于空观的,故不会执取种种假有与方便。无宁是,它要分辩种种假有,看它们的问题所在,患了什么病,而又分别方便的药物,施以适当的治疗。故当事人必须停滞于假有的世界,这便是入假。我们在上面解释平等观时,曾表示第三观是以真空来观破世俗的假有性,这时是只运用真空之法,破除世俗的假有性,并未有破除真空自己。故“破一不破,未为平等”。现在在这假观中,为恐人执着真空,而流于虚无主义,故还是要用假有之法以克服之、破除之。这样真空与假法各自应用了一次以破除、克服对方的弊病,平衡起来了,虽在不同时间,亦可言平等了。
  关于中观或中道第一义谛观,智顗说:
  中道第一义观者,前观假空,是空生死;后观空空,是空涅槃。双遮二边,是名二空观。为方便道,得会中道,故言心心寂灭,流入萨婆若海。又初观用空,后观用假,是为双存方便。入中道时,能双照二谛。(84)
  这中道第一义谛观是双遮空观与假观而又双照空观与假观。双遮是双边否定,双照是双边肯定。什么是双边否定空观与假观呢?这目的是要避免由空观与假观所分别带来的弊病。心以假观照见事物的假有面,但又容易执取这假有面,而滞于生死的世界。把它庶掉,即是空生死。心以空观照见事物的真空面,但又容易执取这真空面,而滞于涅槃的境界。把它庶掉,即是空涅槃。这便是“双遮二边”,故又称“二空观”。二空观即是同时空却假(生死)与空(涅槃)的观照也。关于“为方便道,得会中道,故言心心寂灭,流入萨婆若海”,上面已经阐释过,这里不再重复。至于双边肯定空观与假观,其目的是要同时综合空观与假观的优点。初观用空,是二谛观以空来空却对假有的执着;后观用假,是平等观以假来平衡人对空的执着,不使之陷于虚无主义中。这样把二谛观和平等观或空观和假观作为方便的观法而综合过来,待入中道境界时,便能同时观照空、假二谛,而中道自身亦成一谛,是为中谛。这便是中道第一义谛观。
  要注意的是,当我们最初说一心三观,表示这心是一净心,它可开展出三种智慧;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这三种智慧能分别以空观、假观和中观来观照对象,好像这种观照对象的意味非常浓厚。但稍后便会发觉到,这种观照对象的认识论的意味,并不浓厚,对象的被观照,并不居于最重要的位置。无宁是,一心要在这三观中,透过中观来综合空观假观的长处,而舍弃两者的短处,最后把中观提升为一中道第一义谛观。心灵即在这种步步舍弃、综合与升进中,提升自己,使自己提炼成一圆熟的主体。这里实有一重点的转移,即重点由外在方面的观照外境转移到内在的提升内在主体方面去。而内在主体的提升,是要透过不断断除种种烦恼才能成就的。实际上,智顗在另一处说到三观,便主要就破除种种烦恼而着眼,根本不提观照外在对象的事。他说:
  三观者,若从假入空,空慧相应,即能破见思惑,成一切智。智能得体,得真体也。若从空入假,分别药病,种种法门,即破无知,成道种智。智能得体,得俗体也。若双遮二边,为入中方便,能破无明,成一切种智。智能得体,得中道体也。(85)
  故三观的运作,目的在破惑,不在观境。从假入空观是破见思惑,悟得真空之体。从空入假观是破无知惑,悟得假俗之体。中道正观是破无明惑,悟得中道之体。故三观的旨趣,已由认识的层面转移到宗教的、救赎的(soteriolongical)层面。若能破除见思、无知、无明这种种惑或烦恼,体证得真空之体、假俗之体和中道之体,便表示已觉悟得解脱了。
  附注:
  (1)《法华玄义》一上,《大正藏》三三·六八五c。
  (2)《法华玄义》四上,《大正藏》三三·七一九b。
  (3)《摩诃止观》一下,《大正藏》三三·七一一a。
  (4)《法华玄义》三上,《大正藏》三三·七一一a。
  (5)《华华玄义》二下,《大正藏》三三·六九九c。
  (6)这种以四句来推求,而归于不可得,在思想方法上,便是四句否定。关于四句否定,其详参看拙著NG Yu-kwan,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 Honolulu;Tendai Institute of Hawaii/Buddhist Studies Program, University Of Hawaii,1993,chap.V.PP.99-105.
  (7)《摩诃止观》六上,《大正藏》四六·七六a。
  (8)《法华玄义》一上,《大正藏》三三·六九六a。
  (9)《摩诃止观》一下,《大正藏》四方·八a。
  (10)《法华玄义》二下,《大正藏》三三·六九八c。
  (11)《法华玄义》二下,《大正藏》三三·六九九c。
  (12)《法华玄义》三上,《大正藏》三三·七一一a~b。
  (13)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可以提出的。智顗基本上是以一切现象世界的东西都由心造;但现象世界的东西多是物质性的,而心则是精神性的。精神性的心如何产生物质性象世界呢?这显然是一个宇宙论的问题,涉及物理的宇宙的生成与变化。在这方面,智顗并不措意,他并不关心宇宙的构造论的问题,而把焦点放在对于生死烦恼的解脱的实践问题上,而有关宇宙的构造论的问题,只依附在生死烦恼的问题上轻轻带过。如上面提出的,他依小乘的业感缘起的路数来说苦,或生死苦果,现实世界的生灭变化便依随着这生死苦果来说。他并没有独立的宇宙论,这可以说是智顗哲学的不足处。其后湛然提到以心来造现象世界一点,显然也遇到同样问题,但他只说“逐境心变,名之为造”(《止观畏行传弘决》五之三,《大正藏》四六·二九三a)来说心与现象世界的造的关系。但心如何造现象世界呢?单是说“逐境心变”是不够的,这只使人想到唯识的一些说法而已。实际上,逐境心变一说法是有逻辑上的困难的。心随逐外境而变,外境显然指现象世界,这已预设了现象世界与心的同时并存了,若这样,又何需提出心如何变造现象世界这一问题呢?
  (14)《摩诃止观》一上,《大正藏》四六·四a。
  (15)《摩诃止观》二上,《大正藏》四六·一四c。
  (16)《法华玄义》(17)《大正藏》八上,三三·七七八b。
  (18)《摩诃止观》一下,《大正藏》四六·九c。
  (19)《法华玄义》四上,《大正藏》三三·七二0b。
  (20)《法华玄义》五上,《大正藏》三三·七三三a。
  (21)《摩诃止观》五下,《大正藏》三三·七四三c。
  (22)《法华玄义》五下,《大正藏》三三·七四三c。
  (23)《法华玄义》五下,《大正藏》三三·七四三c~七四四a。
  (24)《法华文句》九下,《大正藏》四六·一三三a。
  (25)《摩诃止观》九下,《大正藏》四六·一一三a。
  (26)《法华玄义》一上,《大正藏》三三·六八五c~六八六a。
  (27)《法华玄义》五下,《大正藏》三三·七四四a。
  (28)《摩诃止观》三上,《大正藏》四六·三五了。
  (29)《摩诃止观》十下,《大正藏》四六·一四0b。按此处所谓空见,应是邪见。《摩诃止观》十上讨论观诸见境,谓“邪解称见”。(《大正藏》四六·一三一c)又谓:“推理不当,而偏见分明,作决定解,名之为见。”(《大正藏》四六·一三一c~一三三a)。
  (30)《法华玄义》一下,《大正藏》三三·六九二a。
  (31)《法华玄义》八上,《大正藏》三三·七七八c。
  (32)这一节所讨论的有关心的无明与法性的当体一如的问题,可更参考拙著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chap,Iii,pp.170-177.
  (33)日本学者玉城康四郎民留意到这个问题,并表示智顗有时说到涵摄一切的心是妄心抑是净心,一时很难判定。如《法华玄义》的“明一法摄一切法。谓心是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大正藏》三三·六九三b),玉城以为,这里的“一法”,应该是心,但说“心摄一切法”,这心是真心抑是妄心呢,便很难判定,好像两者都能成立。(玉城康四郎:《心把捉の展开》,东京:山喜房佛书林,一九六一)又《摩诃止观》谓“秖观根尘一念心起,心起即假,假名之心,为迷解本。……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大正藏》四六·八b),玉城又谓,这心是真是妄,是未能决定的。不过,玉城很重视心的现前性、现实性,他以为心是当下把得的,不能有时间的隔阂。玉城说:“心法师已心不对于众生法、佛法的可能的事态来说,总是现实的。”(《心把捉の展开》)又说:“心是已心自心,它必须在现前的领域存在方式中去把得。所谓‘心’即指直接的现前的自己的意味。”又说:“心法特别是自心或所谓已主,具有直接性与现前性的不可欠缺的特性。”玉城特别强调,具的观念与心有特别的关连,具的境痊是不能离开心而说的,而这心,便要就现前的直接的主体来说。他说:“就《摩诃止观》、《法华玄义》的讲法来说,具的境位不能离心,这是很明显的。倘若不是这样,具作为实相的妙处,具现于人间存在的主体中,便有困难了。这点可以从智顗对于心法的重视而推断得,他视心法为现前的直接的主体的场所。”
  (34)《法华文句》十上,《大正藏》三四·一三九c。
  (35)《摩诃止观》七下,《大正藏》四六·一00c。
  (36)《法华文句》八上,《大正藏》三四·一一0c。
  (37)《法华玄义》五上,《大正藏》三三·七三三a。
  (38)《法华玄义》四下,《大正藏》三三·七二六a。
  (39)《摩诃止观》一下,《大正藏》四六·九a。
  (40)《摩诃止观》八上,《大正藏》四六·一0四。
  (41)《摩诃止观》六下,《大正藏》四六·八四c。
  (42)《摩诃止观》五上,《大正藏》四六·五四a。
  (43)学者通常认为,一念三千中的三千的法数,是由《华严经》的十界及其互具因而有百界,《华严经》的十如是和《大智度论》的三世间三者相乘而得。这是《摩诃止观》的说法。参看拙著《佛教思想大辞典》,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a~b;又可参看河村孝照著《天台学辞典》,东京:国书刊行会,一九九一,。但《法华玄义》则只有一千的法数;“此一法界具十如是,十法界具百如是,又一法界具九法界,则有百法界千如是。”(《大正藏》三三·六九三c)另外,《法华文句》则用一千二百法数,参看本文稍前所引《法华文句》的文字。
  对于《摩诃止观》所说的三千之境界与《法华玄义》所说的百法界、千如是的说法,玉城康四朗意识到两者的根对于《摩诃止观》所说的三千之境与《法华玄义》所说的百法界、千如是的说法,玉城康四郎意识到两者的根本不同点。他以为,《摩诃止观》在观心方面,说到不可思议境,那是以一心为核的三千法,而《法华玄义》的情况,则与观心无关,百法界、千如是都不是就一心而说。《心把捉の展开》,另外,关于一念三千的说法,有作者问题。日本学者佐藤哲英提出,这说法见于智顗晚年的《摩诃止观》在他的前期著作中,全不见提及,而在可以视为他的遗言书中的《观心论》中,亦不见提及,另外,智顗在止观(按指《摩诃止观》)的一讲说之后,更撰述《净名玄义》十卷,又说说《维摩经玄疏》二十五卷,在这些著作中,亦未有片言只字提到一念三千说。因此佐藤怀疑智顗有一念三千说的真确性,认为这可能是灌顶在整理智顗的止观的讲稿时加上去的。(佐藤哲英《续·天台大师の研究》,京都:百华苑,一九八一,起码他认为,《法华玄义》本来只有一念一千说,灌顶在整理《摩诃止观》的笔录时,由一念一千说发展成一念三说。我们以为,佐藤的说法,不是太有理据,智顗在《摩诃止观。之外没有提到一念三千说,并不表示他便没有这说法。而一念三千的说法,其重要的不是三千这一法数,而是一念具足诸法这一意思;这一意思常出现在智顗的著作中,其说法应无可疑。故我们这里暂时还是以一念三千说为智顗的说法
  。
  (44)《心把捉の展开》。
  (45)玉城说:“一心在前与一切法在后都不是,逆反地一切法在前与一心在后都不是。两者相互不在前后,不管怎样说,都表示一心与一切法都不在隔别的领域中。这样,便否定了两者是在能所、主客的关系中,即是,我们不能说心生一切法,也不能说心含一切法。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便以心是能生、能含,一切法是所生、所含,心与一切法便处于作为能所关系的隔别的境位中了。这样的‘心生一切法’、‘心含一切法’的立场,可以视为是在能所相对的意味下的思议境的延续:但作为‘心生一切法’的主体的基础的心具,已不是能所相对的关系,而是‘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了。此中,能即所,所即能,能所一如,没有思议插入的余地,而是不可思议境了。”
  (46)同上书。
  (47)(48)同上书。
  (49)安藤说:“思议境是以前诸教所说的实相理境,总持地说,其特色在说心生。即是说,心是生起一切世间的理法。在小乘来说,是生起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间、天上六界;与此相对比,大乘的心生说,则加上声闻、缘觉、佛四界,而成十界的生起说的不同。对于这心生理法一般,智顗称为思议境。但法华圆教则不说心生,而说心具;这心具的理法,称为不思议境。”(安藤俊雄《天台学:根本思想とその展开》,京都:平乐寺书店,一九七三。
  (50)同上书。
  (51)田村说:“一念可以指极小、极微的世界。它可以是物,可以是心,是时间的、空间的极微(介尔)的东西,不一定限于心。不过,就尊重与存在相对的主体的把握来说,一念可以一心这种说法表现出来。论述这一念与三千的相即的,是《摩诃止观》的文字,而以一言来展示这相即的,是‘一念三千’。即是说,一念三千是极小世界(一念)与极大世界(三千)的相即关系、浑然一体的表现。”(田村芳朗、梅原猛著《绝对真理:天台》东京:角川书店,一九七四。
  (52)同上书。
  (53)此中的相恐是指有为法的四相生、住、异、灭,再加上它们各自的推动因素生生、住住、异异、灭灭。
  (54)唐君毅先生在这里对“纵亦不可,横亦不可”的解释与我们的说法有相似之处。他说:“智顗所谓不纵不横之实义,即既不许‘先有心以生一切法’之说,亦不许‘先只有心之种子含一切法,后依缘乃实有此心,而实有一切法能呈显于心’之说:而是谓此现有之心,即是呈显于其中之一切法。此心即法,法即心。此心现起,其中之法亦现起。不可说心先于法,亦不可以为此心之因缘这黎耶种子等法,先于此心之现起,而能生起此心。”(《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卷三,香港:新亚研究所,一九七四)
  (55)玉城康四郎在谈到十界一心的关系时,表示十界并不相互隔绝开来,而是在主体的观中,作为主体的存在方式各各显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下,十界与一心是同在的。《心把捉の展开》这便有我们所说的心与一切法同起同寂的意味。
  (56)《摩诃止观》一下,《大正藏》四六·一0b。
  (57)关于即空即假即中,参看下面讨论一心三观问题的部分。
  (58)《摩诃止观》九下,《大正藏》四六·一三一b。
  (59)《法华文句》二上,《大正藏》三四·二一a。
  (60)《摩诃止观》三下,《大正藏》四六·三一c~三二a。
  (61)《摩诃止观》一上,《大正藏》四六·一c~二a。
  (62)我们这里的研究,如题目所示,是限于智顗的的天台三大部之内。但为了对某些观念有更清晰的理解,以作参考之用,不妨超出这个范围,选取智顗的其他著作来看,相信对我们的研究目标,不会构成太大的妨碍。只要记取这些资料是我们研究范围之外的东西便可。
  (63)《大正藏》四六·四六二b。
  (64)《摩诃止观》五上,《大正藏》四六·四九a~b。
  (65)《摩诃止观》五上,《大正藏》四六·五二a~b。
  (66)智顗在另处也说:“众生法太广,佛法太高,于初学为难。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者。但自观已心,则为易。”(《法华玄义》二上,《大正藏》三三·六九六a)所说也是这个意思。以自观已心为易,显然是从实践角度立说。
  (67)《摩诃止观》二上,《大正藏》四六·一五b~c。
  (68)《摩诃止观》七上,《大正藏》三三·七六三b。
  (69)《摩诃止观》四上,《大正藏》四六·三七a~b。
  (70)《法华文句》二下,《大正藏》三三·七00c。
  (71)《法华文句》一上,《大正藏》三四·六b~c。
  (72)《法华文句》一下,《大正藏》三四·一三b。
  (73)《法华文句》一上,《大正藏》三四·四c。
  (74)《法华文句》一上,《大正藏》三四·五a。
  (75)本节讨论了智顗的一心三观的说法。其关键在于观照一念心的根本性格,是缘起无自性,当下便是空寂。以三观来观照,是从空、假、中多个面相来看这一心的生起。对于把一念心观为空寂,智顗有时亦不以三观来观照,却以四句来推检,推检的结果是,一念心没有来源,亦无归宿,它当体便是空寂,故我们对它不应有任何执取。智顗说:“观此欲心,为从根生?为从尘生?为离?若从根生,未对尘时,心应自起,心应自起。若从尘生,尘即是他,于我何预?若共生者,应起两心。若无因生,无因不可。四句推欲,欲无来处。既无来处,亦无去处。无欲无句,无来无去,毕竟空寂。”(《摩诃止观》六上,《大正藏》四六·七0b)
  (76)《法华玄议》九上,《大正藏》三三·七八九c。
  (77)《摩诃止观》三上,《大正藏》四六·二六b。
  (78)《法华玄议》五下,《大正藏》三三·七四五a。
  (79)《法华玄议》三下,《大正藏》三三·七一四a。
  (80)《摩诃止观》七下,《大正藏》四六·一0一a。
  (81)(82)《摩诃止观》《大正藏》三上,四六·二四b。
  (83)(84)《摩诃止观》《大正藏》三上,四六·二四c。
  (85)《摩诃止观》三上,《大正藏》四六·二六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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