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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史家惠洪与其“禅教合一”观(上)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黄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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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史家惠洪与其“禅教合一”观 (上)
  黄启江撰大陆杂志4:801991年4月出版一四五页~一五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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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前言
  中国佛教自唐末禅宗之徒揭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心性,见性成佛”之十六字心法后,历来的禅徒遂以“离教说禅”为其传法、习法之准则。以拨去文字为禅,摒弃经典、口耳传授,直指心性为成佛之道。尤其北宋以来,因皇室崇奉佛教,士大夫仰慕禅观,禅宗士大盛,南宗顿教大行于世。禅宗五家之云门、临济僧侣,遍布禅林,盘据京师、名山各要刹,影响所及,教与禅明显地分而为二,除天台僧侣略能与禅门徒众争荣之外,他教沙门多被目为义学讲家,在禅宗光辉四射之下,简直黯然无光。
  唯禅门僧侣由于习禅悟道之过程不同,虽都能以“教外”之传自尊,但于“不立文字”之说,则未必所见皆同。而且多数禅门名德,都有习诵经教之经验,不敢完全否定经教之功能,是以于文字未必皆以为非。及至北宋末叶,禅门僧侣之过激者,既已无文字经教为其学之基础,又不讲修证,不由师训,专事浅薄无根之语,流风所及,遂出现了狂禅、哑禅、魔禅、闇证禅及邪禅等名目。有心之沙门,目睹禅林衰敝,佛法受坏,起而大声疾呼,倡议“禅教一致”或“禅教合一”之说。一方面力劝禅徒诵读经书,藉教说禅,一方面发为文字,鼓吹以禅证教,以教说禅,使“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一语,出现了不同的解释,而禅宗“直指心性”之说也产生了问题。
  惠洪(一0七一~一一二八)是北宋著名的禅僧之一,以诗僧、诗评家名于世。其《冷斋夜话》、《天厨禁脔》为诗论之代表作,为文学家所乐道。其《石门文字禅》则收有诗作甚多,分成十余卷,代表其在创作诗上之成就。除了这三部较为人熟知之作品外,惠洪尚著有《禅林僧宝传》三十卷,《僧史》十二卷,《林间录》二卷、《志林》十卷,分别为僧史及丛林笔记。又有《智证传》、《楞严尊顶法论》十卷、《法华合论》七卷、《圆觉正义》二卷、《金刚法源论》一卷、《起信解义》一卷,为佛教经论之义疏。《易注》三卷,显然是说易之作,而《甘露集》则不详其内容,可能是其语录、偈颂之合编(注一)。此外又有《临济宗旨》一书;论临济宗之要义(注二)。
  惠洪对于北宋佛教之发展甚为关心,是主张“禅教合一”的主要禅僧。作作僧史及《石门文字禅》,除了为表扬禅门先辈得法之要以为后学表率外,并藉以寓“禅教合一”之意。他爱心禅法之衰颓,屡屡于其书中表达其慨叹、指控与批判,希望能够端正禅风,力挽狂澜。《禅林僧宝传》”为纪传体之著作,有事迹,有评论,叙事有源有本,论赞不偏不倚,显示相当深厚的史识,不能以释子之作而轻视之。尤其欲了解北宋佛教,非《僧宝传》之助难以为功。唯《僧宝传》一书之著作因缘,多见于《石门文字禅》,而其“禅教合一”之观点亦因《文字禅》之阐述而更清晰,二书相为表里,实应互相取证。本文拟以此二著作为主,就其为僧史家立场,来论其所代表的北宋佛教之一面(注三)。
  二 惠洪之生平与师承
  惠洪本名德洪,江西筠州新昌人。幼以读诗书为乐。又好为古文,自谓“幼孤,知读书为乐,而不得其要,落笔尝如人掣其肘。”(注四)年十四,父母双亡,依新昌县西之三峰山靘禅师为童子,日记数千言,“览群书殆尽”,深为靘禅师所器重(注五)。
  筠州自唐以来,佛法即已盛行。曾被眨至筠州之苏辙(一0三九~一一一二)便说:
  唐仪凤中,六祖以佛法化岭南,再传而马祖与江西,于是洞山有
  价,黄檗有运,真如有愚,九峰有虔,五峰有观,高安虽小邦,
  而五道场在焉。则诸方游谈之僧,接迹于其地,至于以禅名精舍
  者,二十有四。(注六)
  筠州以释道二教之盛闻名,以身世如惠洪者,不入道即入释,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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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自然之事。唯惠洪早读诗书,对儒家学问有相当认识,故入靘禅师处,并不专务禅学。读诵经书之余,并旁收博览,兼习内外之学。对于靘禅师常说的“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之道理,则茫然莫识其旨(注七)。唯惠洪似长于记诵,年十六、七入洞山从云庵克文学,其后即“诵生书七千,下笔千言,跬步可待也。”(注八)后来参加东京天王寺的试经,轻易过关,得度为僧,时年方十九岁(注九)。惠洪既得度,遂留于京师从宣秘律师深公学成实、唯识二论,深至其奥。四年之间,颇有小成,不仅“有声讲肆”,而且因为博观子史,表现异才,遂“以诗鸣京华搢绅间。”(注一0)年二十三时(一0九四),辞宣秘律师入庐山归宗谒其师云庵克文。
  惠洪之入庐山,为其生涯之一大转变。在入庐山以前,虽曾习禅,但似对流行北宋的禅宗要旨不甚了了。入京之后,也不能利用京师的禅学环境,多加体悟。而于戒律、义学方面兴起较深。在禅、讲二趣者上,较著重讲。所以欲入庐山之故,当是以戒律、义学已通,欲求境界之突破,而云庵克文正于此时入庐山归宗寺也。
  庐山自古以来即已梵刹著称。仁宗时余靖目睹该山之盛,曾谓:
  江南号为江山佳丽,甲于天下,其岩岫峻拔,磅礴千里者,庐
  阜为最。梵刹相照其间,名古佛道场,山之阳则曰归宗,据云
  水之都要;山之西则有云居,览泉石之幽邃,皆学佛者所辐辏
  。(注一一)归宗寺于江西丛林少能比拟,“栋干之隆,几及千间。”(注一二)宋仁宗时虽遇火,但在黄龙慧南、妙圆自宝及长老慧通的相继重修之下,天恢复旧观(注一三)。云庵克文为宋元丰以来最有成就的禅宗大德之一。王安石任相之时,颇加礼遇。安石退居钟山时,云庵曾入东吴游观山水,访谒安石,并与论道。因驳斥宗密“易证圆觉”之阐释,深为安石所赏,遂舍第为寺,延为“开山第一祖”(注一四)。安石并奏请神宗赐其紫方袍,号真净大师。于是以真净克文名于世。当时“金陵江淮大会,学者至如稻麻粟苇。”(注一五)哲宗绍圣初年(一0九四),御史黄庆基守江西南康,由王安石处得知真净大师之不凡,即“虚归宗之席以迎师。”惠洪之入庐山正在此时。当时庐山禅林以领导人物东林常总(一0二五~一0九一)谢世,云居元祐(一0三0~一0九五)离去,如槁木死灰,了无生气。而诸刹以奢侈相矜;居者安软,学者困于语言,醉于平实,呈现一片少有的青黄不接现象(注一六)。
  惠洪入庐山时,正是真净最得意之日,他领导归宗僧侣矫正以奢侈相矜之禅刹,纵其辩才,呵骂困于语言,醉于平实之无学释子,使庐阜丛林,风气大整。哲宗绍圣四年(一0九七)惠洪二十七岁,随洪州守真净受刚出任之张商英邀请入洪州北部泑潭之石门山。惠洪于石门掌书记,前后服勤七年,尽得真净之传。然真净患惠洪深闻之弊,常以先贤未彻之语以发其疑,并于其应对,则讽之以“不该说道理!”(注一七)惠洪虽为临济之徒,但与其师真净一般,都饱读经论,并不迷信当时禅徒奉为圭臬之“不立文字”的禅法(注一八)。真净克文系黄龙慧南禅师之法嗣,却“不由师训,自然得道,特定宗旨于黄龙”而已(注一九)。他虽传禅学,但“少受贝足戒,经论无不臻妙具。”(注二0)尤其“贤首、慈恩性相二宗,凡大经论,咸造其微。”(注二一)显然是个禅讲兼擅的丛林宿学。惠洪既先致力于义学,又受禅讲皆通的名师指导,自然而然就倾向禅讲一致,禅教合一的看法,此是其书用“文字禅”为名之含意所在。
  惠洪于二十九岁 (一0九九)时离开真净克文,自放于湖湘之间。曾逢张商英于荆门(注二二),并受邀传法于峡州天宁寺,惠洪以二诗辞之。后于崇宁三年(一一0四)策杖谒张商英,与论禅法,张商英喜之,誉为“今世融肇”(注二三)。同年,惠洪游东吴,至临川承天寺谒清凉大法眼禅师,接著又入衡岳、洞山,回石门拜其师真净之塔。值显谟阁学士朱彦(世英)知抚州,奉邀入主临川之北禅寺(注二四)。两年之后,辞入金陵,住清凉寺大慧宗皋禅师处,僧众日亲,皆仰叹其妙语慧辩(注二五)。
  在金陵游历之日为惠洪生涯之另一转折。惠洪因有诗名,又善与文人学士结交,动见瞻观,不免遭忌。东吴附近向有哑禅、魔禅、闇滥证禅等伪禅僧(注二六),惠洪对此辈僧侣不假辞色,又主禅教合一,即文字而说禅,对伪冒浮滥之禅徒,无异是当头棒喝。东吴“狂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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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而诬告惠洪,未尝不是惠洪树大招风,矜才遭忌之故。不过,惠洪与政治人物时相过从,获其人之支持拥护,身价遂高。然一旦此辈人物在政争中授挫、失利,惠洪自难避免受牵连而遭池鱼之殃。譬如与他相善之张商英,继蔡京之后为相,因政治立场与蔡京异,遂为蔡京之党所陷而罢。惠洪遂以“坐交张(商英)、郭(天信)厚善”之罪名,于政和元年(一一一一)被贬,远放至琼州、崖州,直至政和三年(一一一三),才遇赦放归。此次被贬至海崖,不仅是因为与张商英之关系,而且也牵涉到另一大臣陈瓘(一0五七~一一二二)。陈瓘时任右正言,是徽宗朝最有学问、最正直敢言之儒者,因为抨击王安石,为安石余党所嫉。惠洪与陈瓘善,遂于陈瓘遭整肃时,被列为陈瓘之党,以“坐交陈瓘”助其笔削《尊尧录》而被贬(注二七)。这年,惠洪追溯其获罪之由,曾谓:
  余学出世间法者也,辞亲出家,则知舍爱,游方学道则知舍
  法,临生死福祸之际,则当舍情。顷因乞食,来游人间,与
  王公大人游,意适忘返,坐不尊佛语,得罪至此(注二八)
  。
  当时心情,又可见于如下诸语:
  死可避乎?心外无法。以南北论中外,则谓之失宗,以僧俗
  议优劣,则谓之迷旨。失宗迷旨前圣所呵。吾方以法界海慧
  照了诸相,犹如虚空大千沙界,特空华耳。何暇置朱崖于胸
  次哉!(注二九)
  惠洪身为海外逐客三年,从琼州至崖州,虽能本佛徒之修养,视一切荣辱安危如空华,而不以为意。实际上却也曾深自反省,检讨其过去,归纳其得罪之由,实是因“世缘深重,夙习羁縻,好论古今治乱是非成败”之故(注三0)。因为深知这种毛病,曾于大观元年(一一0七)结庵于临川,名曰“明白庵”,欲痛治其非。但是因慕陈瓘之为人,与之交往,“堤岸辄决,又复衮衮多言”,而竟因此得罪,出九死而仅生(注三一)。政和三年(一一一三),朝廷诏以“得旨自便”,遂启程北归。其时虽毁形坏服,律身则严,故所至长老避席,莫敢亢礼。同门友居谷山及其嗣法在诸山者,皆迎居丈室,学者归之(注三二)。归至石门,依舍于石门荷塘寺,尝因“悲丛林之荒寒,念祖宗之标致,不自知涕流也。”(注三三)政和四年(一一一四)冬,又因故证狱太原,于次年上元日南归入新昌故里,往来于九峰、洞山间凡四年,终定居九峰。未几,又为狂道士诬告为张怀素党人,坐南昌狱百余日。归后,入湘西南台,仍居谷山。于是“覃思经论,著义疏发挥圣贤之秘奥”,并“解易”,作僧史,“取云门、临济两宗,自嘉祐至政和凡八十一人,为禅林僧宝传三十卷。”(注三四)
  惠洪因屡经祸难,深识世情,遂能坚忍甘受,深自□晦,因祸取福,自谓因祸得以“尽窥佛祖之意”,欲以文传之,其用心可谓至深(注三五)!
  三 惠洪之僧史
  惠洪于政和五年(一一一五)四十五岁时,刚从海南归,曾结庐于九峰山下,修《僧史》一部,这部僧史系根据旧僧史修成,惠洪曾述其纂修因缘如下:
  予除刑部囚籍之明年,庐于九峰之下,有苾刍三、四辈来相从
  ,皆齿少志大。予晓之曰:‘予少时好博观之艰难,所得者既
  不与世合,又销铄于忧患,今返视缺然,忘之则竭,不必叩也
  。若前辈必欲大蓄其德,要多识前言往行,僧史具矣,可取而
  观。’语未卒,有献言者曰:‘僧史自慧皎、道宣、赞宁而下
  ,皆略观矣。然其书与史记、两汉、南北史、唐传大异。其文
  杂,烦重如户婚斗讼按检。昔鲁直憎之,欲整齐未遑暇,竟以
  谪死。公蒙圣恩脱死所,又从鲁直之旧游,能粗加删补,使成
  一体之文,依仿史传,立以赞词,使学者临传致赞语,见古人
  妙处,不亦佳乎。’予欣然许之。于是仍其所科,文其词,促
  十四卷为十二卷以授之。(注三六)
  此《僧史》因未流传,无法知其详。但由其自叙,可知系就慧皎《高僧传》、道宣《续高僧传》、及赞宁《宋高僧传》三书加以刊削,附以论赞而成。显然惠洪对于过去僧史的繁复冗长也不满意,故其门徒请他删补,并依史传之例立赞词,惠洪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了。
  事实上,惠洪本身极为自负,自认文章识见皆有深造,早已对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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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僧史不满,有意作成一经,创一家言。刊削旧史,不过应门徒之请,非其所志。尤其历代僧史皆出讲家之手,往往顾此失彼,有偏倚之病,身为禅徒,岂能坐视讲家对禅门之轻忽。惠洪曾对讲家之史有如下批评:
  禅者精于道,身世两忘,未尝从事于翰墨,故唐宋僧史皆出于
  讲师之笔。道宣精于律,而文词非其所长,作禅者传如户婚按
  检。赞宁博于学,然其识暗,以求明为兴福,岩头为施身;又
  聚众碣之文为传,故其书非一体,予甚悼之。(注三七)
  对两部僧史之作者,一以“文词非其所长”短之,一以“识暗”攻之,足见其自负之深。说道宣之著作如“户婚按检”,可能是道宣之文太琐碎之故,而其文词繁复,诘屈聱牙,可能是因四文文体不若古文清晰可读之故,如《续高僧传》之《习禅篇》有此一段:
  经不云乎;禅智相遵,念慧攸发;神游觉观,感使交驰。何以
  知其然耶;但由欲界乱散,性极六天;色有定业,体封八地,通
  为世结,暧昧不殊。莫非谛集重轻,故得报居苦乐,终身轮回
  诸界,未曰决有超生......。(注三八)
  此段文字之矫揉做作且不易晓,恐系道宣之书之通病。至于赞宁之“识暗”,主要在其不识永明延寿及岩头全豁而分别列于<兴福篇宁>及<遗身篇>之中(注三九)。对于赞宁,惠洪除了不满其“识暗”之外,又恶其重讲而轻禅。他曾批评道:
  予初游吴, 续赞宁宋僧史,怪不作云门传。有耆年曰: ‘
  尝闻吴中老师,尚及见宁,以云门非讲,故删去之。’(注四
  0)
  对真宗时,东吴僧道原著的《传灯录》,惠洪亦有不满之处:
  ...... 又游曹山,拜澄源塔,得断碣曰耽章, 号本寂禅师。
  获五藏位图,尽具洞山旨诀。又游洞山,得澄心堂录,书谷山
  崇禅师语,较传灯,皆破碎不真。于是喟然而念:云门不得立
  传,曹山名亦失真;崇之道不减岩头,丛林无知名,况下者乎
  !(注四一)
  惠洪因博览僧史,又经行诸方,作实地考察,见僧史之缺失甚多,早有撰述之意(注四二)。是以,凡见“博大秀杰之衲,能袒肩以荷大法者,必编次而藏之。”(注四三)自游东吴后,三十年间,得百余传,“中间忘失其半,晚归谷山,遂成其志。”(注四四)原有百余篇,而仅余其半之故,实是因“中以罪废逐,还自海外,则意绪衰落,魂魄遗失,其存者无几。宣和改元,夏,于湘西之谷山,发其藏富,得七十余辈,因仿前史作赞,使学者□其为书之志。”(注四五)这末七十余人的史传,当是惠洪自创僧史的未定稿。待后来定稿之后,遂得八十一人。此书费时三十余年,真正撰写时间虽不算长,但与其逞妙观臆想之论诗之作,实不能同日而语。书宣和四年(一一一四)于湘西南台完稿时,南台寺僧,争相传抄,于是有写本数帙流传于世(注四六)。
  《禅林僧宝传》除了包含惠洪耳闻亲见之记录外,不少宋僧资料则是得自前人所撰之塔铭、寺院记等类文字。这些史源,因部份仍流传,可以据以考证惠洪著作之真实性与可靠性。其他未根据此类史料撰写之传,也可藉此类记录之对比,以见惠洪之史法。以下就《禅林僧宝传》中之若干传记与现存之史源相比较。首先论大觉怀琏。
  宋仁宗时,奉诏入京师主持新建立之十方净因禅院之庐山僧大觉怀琏,为北宋大禅德之一,也是苏轼在<祭龙井辨才>文中之“五公”而与契嵩齐名合称的“禅有琏嵩”的“琏”。怀琏于英宗治平中,乞老归山,入四明之阿育王山广利寺。四明之人曾相与出力建阁藏仁宗所赐颂诗,榜之曰:“宸奎阁”。苏轼因曾与怀琏游,曾于留守杭州时,应其徒之请撰<宸奎阁碑>铭,及<祭大觉怀琏文>以纪念琏之化寂,表扬其特出之行(注四七)。苏轼的<宸奎阁碑>后来为惠洪所采,成为《僧宝传》中<大觉怀琏>一传之部份,兹将《僧宝传》之文与<宸奎阁碑>文比较如下:
  《僧宝传》之文(注四八) <宸奎阁碑>文(注四九)“皇祐二年正月, 诏[怀琏] “皇祐中有诏庐山僧怀琏住京师住京师十方净因禅院。二月十九 十方净因禅院,召对化成殿问佛日,召对化成殿问佛法大意,奏 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 师。”“[仁宗]与琏问答,诗颂书以 “[仁宗皇帝]与琏问答,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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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赐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 颂诗以赐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书献偈,乞归老山中。偈曰:千 中,[怀琏]乞归老山中。上曰:簇云山万壑流,归心终老此峰头 山即如如体也,将安归乎?不许;余生愿祝无疆寿,一柱清香满 。”石楼。上曰:山即如如体也,将安归乎?不许。”“琏虽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严 “琏虽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严甚。上尝赐以龙脑钵盂,琏对使 甚。上尝赐以龙脑钵盂,琏对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坏色衣,以瓦 者焚之曰:吾法以坏色衣,以瓦钵食,此钵非法。伎者归奏,上 铁食,此钵非法。使者归奏,上嘉叹久之。” 嘉叹久之。”“治平中,再乞还山甚坚。英宗 “治平中,再乞坚甚。[英宗皇皇帝]留之,不可。诏许自便。琏 帝]留之,不可。诏许自便。琏既渡江,少留于金山、西湖,遂 既渡江,少留于金山、西湖,遂归老于四明之育王山广利寺。四 归老于四明之阿育王山广利寺。明之人相与出力建大阁,藏所赐 四明之人,相与出力建大阁,藏诗颂,榜之曰:宸奎。” 所赐颂诗,榜之曰:宸奎。”
  此数段文字,除了第二段惠洪录出怀琏之偈外,余几乎字字皆同,可见惠洪撰写怀琏传时,不仅参考苏轼之文,并且截取苏文以入其传。传末虽叙及苏轼撰“宸奎阁碑之因缘,但并未说明依苏文而为此传,但以苏文跟怀琏传相较,传之内容又较丰富,足见其取材较宏,而又有选择。非擅自乱为,无从征信。
  其次论“黄龙宝觉禅师”传。宝觉禅师祖心,为哲宗时南禅临济宗的别支黄龙派的领袖。于哲宗时名震丛林,土大夫乐与结交。黄庭坚曾于其化寂之后为撰塔铭。惠洪取塔铭之数段文字并入传中。兹排比如下:
  《僧宝传》文(注五0) <黄龙心禅师塔铭>文(
  注五一)“继住受业院,不奉戒律,且逢 “继住受业寺,不奉戒律,且逢横逆,于是弃之,入业林。谒云 横逆,乃弃去,来入丛林。初谒峰悦禅师,留止三年,难其孤硬 云峰,云峰孤硬难入,见师,慰,告悦将去。悦曰:必往依黄檗 诲接纳,师乃决志归依,朝夕三南公。公至黄檗四年,知有而几 载,终不契机。告悦将去,悦曰不发。又辞而上云峰。会悦谢世 :必往依黄檗南禅师。师居黄檗,因就石不霜,无所参决。试阅 四年,虽深信此事,而不大发明传灯,至僧问多福禅师曰:如何 。又辞而上云峰,会悦谢世,于是多福一丛竹,福曰:一茎两茎 是就止石霜,无所参决。因阅传斜僧曰:不会,福曰:三茎四 灯,至僧问如何是多福一丛竹。茎曲。此时顿觉亲见二师,径归 多福曰:一茎两茎斜。僧云不会黄檗。方展坐具,南公曰:子入 。多福曰:三茎四茎曲。此时顿吾室矣。公亦踊跃自喜,即应曰 觉亲见二师,归礼黄檗,方展坐:大事本来如是,和尚何用教人 具。南公曰:汝入吾室矣。师亦看话下语,百计搜寻。南公曰: 踊跃自喜,即应曰:大事本来如若不令汝如此,究寻到无用心处 是,和尚何用教 人 看 话 下语处,自见自肯,吾即埋没汝也。 ,数百计搜寻。南公曰:若不令公从容游泳,陆沈众中,时时径 汝如此,究寻到无用心处,自见决云门语句。南公曰:知是般事 自了,吾则埋没汝也。师从容游便林,如用许多工夫作么?公曰 泳,陆沈于众。时往咨决云门语:不然,但有纤疑在,不到无学 句。南公曰:知是般事便休,安,安能七纵八横,天回地转?南 用许多功夫。师曰:不然,但有纤公肯之。已而,往翠岩真禅师。  介疑在,不到无学,如何得七纵” 八横,天回地转?南公肯之。已
  而,往谒翠岩。”“转运判官夏倚公立,雅意禅学 “转运判官夏倚公立,雅意禅宗,见杨杰次公而叹曰:吾至江西 ,见杨杰次公而问黄龙之道,恨,恨未识南公。次公曰:有心上 未及见。次公曰:有心上座在漳座在漳江,公能自屈,不待见南 江,公能自屈,不待见南也。”也。”“然性率真,不乐从事于务,五 “师雅尚真率,不乐从事于务,求解去,乃得谢事闲居,而学者 五求解去,乃得谢事闲居,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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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亲。谢景温师直守潭州,虚大 者益亲。谢景温师直守潭州,虚沩以致公,三辞不往。又嘱江西 大沩以致师,三辞不往。又属江转运判官彭汝励器资,请所以不 西转运判官彭汝励器资起师,器赴长沙之意。公曰:愿见谢公, 资请所以不应长沙之意。师曰:不愿领大沩也。马祖、百丈以前 愿见谢公,不愿令大沩也。马祖,无住持事,道人相寻于空闲寂 、百丈以前,无住持事,道义相寞之滨而已。其后,虽有住持, 求于空闲寂寞之滨而已。其后,王臣尊礼为天人师。今则不然, 虽有住持,王臣尊礼,谓之天人挂名官府,如有户籍之民,直遣 师。今则不然,直遣五百追呼之伍伯追呼之耳。此岂可复为也? 耳。此岂可复为也?器资以此言师直闻之,不敢以院事屈,愿一 返命,师直于是致书,愿得一见见之。” ,不敢以住持相屈。”“黄龙南公道貌德威极难亲附, “南公道貌德威极难亲附,虽老虽老于丛林者见之汗下。公之造 于丛林者见之汗下。师之造前,前,意甚闲暇,终日语笑,师资 意甚闲暇,终日笑语,师资相忘相忘。四十年间,士大夫闻其风 。四十年间,士大夫闻其风而开而开发者众矣。惟其善巧无方, 发者甚众。惟其善巧无方,普慈普慈不间,人未之见,或慢谤、 不简,人未见之,或生谩、疑谤承颜,接辞无不服膺。” 、承颜接辞,无不伏膺。”
  比较这几段文字,可见惠洪之敦述全依黄庭坚之文。首段特将云峰悦,翠岩真等禅师之名列出,并举《传灯录》之多福师禅之名,使文义较为清晰,次段之“伍伯”当为庭坚之原意,而传抄者误为“五百”。末段“普慈不间”较“普慈不简”通,当也是庭坚原意。庭坚之文,虽有祖心嫡传灵源惟清之行状为素材,但以庭坚之文学修养,自不可能在文词上采惟清用语,惠洪之传采取庭坚之文当无疑义。除了祖心传外,依庭坚之文稍加损益者,还有延恩法安禅师传。兹将两文近似处罗列如下。
  《僧宝传》文(注五二) <法安大师塔铭>文(注五三)“禅师名法安,许氏,临川人也 “禅师号法安,出于临川许氏。。幼事承天沙门慕闲。年二十, 师事承天长老慕闲。年二十,诵以通经得度。游方。谒雪窦显禅 经通,授僧服。则无守家传钵之师。显殁,依天衣怀禅师。众推 心,求师问道,不见山川寒暑。其知见。又遍历诸家,耆宿指目 初依止雪窦重显,显没,则依天为饱参。” 衣义怀。虽蒙天衣印可,犹栖法
  席数年。同参皆推之。”“来归临川,见黄山如意院败屋 “归在临川,初受请住黄山之如破垣,无以蔽风雨,安求居之。 意院。破至坏垣,无以风雨。师十年,大厦如化成,乃弃去。下 住十年,大厦崇成,僧至如归,江汉,航二浙,上天台,溯淮汶 乃谢去。下江汉,杭二浙,上天而还。所至接物利生,未尝失言 台,溯淮汶而还。所至接物利生,亦未尝失人。白首怀道,翩然 ,未尝失言,亦未尝失人。白首无侣。倚仗于南昌上蓝,又住武 怀道,翩然无侣。倚仗于南昌,宁延恩寺。寺以父子传器,贫不 又受请住武宁之延恩寺。延恩父能守,易以为坊。草屋数楹,败 子传器,贫不能守之,初以为十床不箦,安安乐之。令尹纠豪右 方始至,草屋数楹,败床不箦,谋为一新,安笑曰:檀法本以度 师处之超然。县尹裴士章欲绝合人,今非其发心而强之,是名作 豪右为师一新之。师曰:檀法本业,不名佛事也。” 以度人,今不发心而强之,是名
  作业,不名佛事。”“法云秀公昆弟且相得,秀所居 “法云秀常有众数百,说法如云,庄严妙天下,而说法如云雨, 雨。所居世界庄严,其威光可以其威光可以为弟兄接羽翼而天飞 为兄弟接羽翼而天飞也。以书招也。秀以书招安云云,安读之, 师云云。师发书一笑而已。”一笑而已。问其故,曰:吾始见秀有英气,谓可语。乃今而后知其痴。痴人正不可与语也,问者瞚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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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每谓人曰:万事随缘是安乐 “以元丰甲子岁,七月,命弟子法。元丰甲子七月,命弟子取方 取方丈文书,勿复拜,商略为聚丈文书,聚火之,以院事付一僧 ,如其住僧数,人与其一,则示。八月辛未殁。阅世六十有一, 微疾。其八月辛未,终于寝室,坐四十有一夏。 阅世六十有一年,坐四十有一夏
  。弟子普观营塔于后山,距寺百
  步。师平生常教劝人万事随缘是
  安乐法。”
  这数段文字,虽略有差异,但叙述用语大同小异。所不同者,仅在部份文句之安排,及段萿之处理。《僧宝传》之文亦多出法安批评法云法秀之语。其他段落则惠洪删减庭坚原文处甚为明显。
  苏轼、黄庭坚之外,惠洪《僧宝传》亦采苏辙文字。譬如“隆庆闲禅师”传,略采苏辙“闲禅师碑”多处,可举证如下:
  《僧宝传》之文(注五四) “闲禅师碑”(注五五)“禅师名庆闲,福州古田卓氏子 “师法名庆闲。福州古田卓氏子也。母梦胡僧授以明珠,吞之而 也。母梦胡僧授以明珠,得而吞娠。及生,白光照室。幼不近酒 之,觉而有孕。及生,白光照室肉,年十一,事建州升山沙门德 。幼不近酒肉,年十一事建州升圆,十七得度,二十远游。” 山资庆长老德圆。十七削发受具
  ,二十辞师远游。”“南公在时,学者已争归之。及 “南公虽在世,而学者归之已如殁,庐陵太守张公鉴请居隆庆。 云矣;南既寂,一时尊宿无有居未期年,钟陵太守王公韶请居龙 其右者。熙宁年,庐陵太守张公泉。不逾年,以病求去。庐陵道 鉴请居隆庆,未□年,钟陵太守俗闻其弃龙泉也,舟载而归,居 王公韶请居龙泉。不逾年,以病隆庆之西堂,事之益笃。元丰四 求去。庐陵人闻其舍龙泉也,舟年三月七日,告众将入灭,说偈 载而归,居隆庆之西堂,事之益,乃入浴。浴出□坐,方以巾搭 笃。元丰四年三月十三日,浴讫膝而化。神色不变,为著衣,手 趺坐,以偈告众将入灭,遂汨然足和柔。发剃而复出。太守来观 而化。既化,神色不变,须发□,愿留全身,而僧利俨曰:贵言 而复出。庐陵守与其人来观者如令化阇维。薪尽火灭,跏趺不散 堵,皆愿留事真相。长老利俨禀,以油沃薪,益之乃化。是日云 师遗言阇维之,薪尽火灭,全身起风作。飞瓦折木,烟气所至, 不散,以油沃薪,益之乃化。是东西南北四十里。凡草木沙砾之 日云起风作,飞瓦折木,烟气所间,皆得舍利,如金色,碎之如 至,东西南北四十里。凡草木沙金沙,道俗购以金钱,细民拾而 砾之间,皆得舍利如金色,碎之鬻之,数日不绝。计其所获,几 如金沙。居士长者购以金钱,细数斛。” 民拾而鬻之,数日不绝。计其所
  获,几至数斛。”
  此二段文字,虽有小异,但惠洪引录苏辙之文,甚为明显。惠洪并于传末叙苏辙先疑其事而终信之,赞苏辙所撰之铭为“知言”,显然有意采苏辙之说以增加其可信度。
  这种采文人名家所撰之塔铭、碑记入传,是惠洪《僧宝传》的一个特色。证明惠洪作《僧宝传》确曾经过一番资料搜集、整理及改写的工夫。其他没有碑记、塔铭为素材之禅师传,与现存的此类资料相较,也可以互相印证,而见惠洪之作并非虚构。譬如记言法华,与张方平之<显化禅师碑>所云相类似(注五六)。记照觉常总,与黄裳的<照觉禅师行状>相发明(注五七)。记雪窦重显及其高弟天衣义怀,分别与吕夏卿之“雪窦明觉禅师塔铭”及朱芾之“天衣义怀禅师碑”若合符节(注五八)。其未利用这些资料之因不详。或许惠洪对这些禅师知之颇深,不需倚赖文人之记录。抑惠洪并未获见这些资料。不管如何,惠洪游历大江南北,常能实地考察,搜集有关资料。撰华严道隆之传,即因曾于“少时客华严”,及见“檀越岑氏之子孙家藏道隆偈稿,并被遇之迹甚详,今追绎,十才得其一、二。”所谓“檀越岑氏”,即是余靖在“东京右街永兴华严院记”所述之岑守忠。取惠洪对道隆之记载与余靖之院记相比,又可见其言之有据而无夸张不实之处也(注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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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惠洪所见之宋代丛林
  前文曾论及宋代丛林,因为服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说,引起了天台义学及禅宗之徒的争执。天台对“教外”之说尤其不满,曾与禅门名德契嵩论辩(注六0)。天台义学既否认“教外别传”,自不能接受“不立文字”之说。即使禅门之徒对“不立文字”之看法亦不尽相同。禅宗诸祖,未尝弃文字经教。而南宗始祖慧能亦以《金刚经》授其徒(注六一)。其在大梵寺演法之记录也成为南禅所宗之“坛经”。“坛经”自唐神会(六八七~七六三)呼吁以“坛经传宗”以来,迄北宋初,一直被许多禅徒所宗。宋仁宗时,契嵩特标出“坛经之宗”为佛门正宗(注六二)。唯契嵩之举“坛经之宗”为正宗。是在鼓吹并坚持“教外”之说。对于文字,契嵩觉得不应执“不立文字”之表象而以依经教文字即为非。他认为学者应知“经之外自有旨”,能于经教有会心,而能直接上机,入其究竟者,即是不假文字,直以心证(注六三)。契嵩曾说:
  呜呼!今吾辈比丘,其所修戒、定、慧者,孰不预释迦文之教
  耶?其所学经、律、论者,孰不预乎八万四千之法藏乎?乃各
  私师习,而党其所学,不顾法要,不审求其大宗正趣,反乎达
  摩祖师之所传者,谓不如吾师之道也,是不唯违叛佛意,亦乃
  自昧其道本,可叹也夫!(注六四)
  尽管契嵩有此呼吁,宋代禅徒,滥用“不立文字”一说,为其无修无证之禅悟者仍多。此辈禅徒,混迹禅门道场,演其非法,传其伪禅,有心人士,遂有正法日衰之叹。惠洪与契嵩一样,是个兼习禅教之禅徒,对于此辈大坏师法之禅师们深表不满,以为丛林大衰,归咎于专主“口耳传授”之禅师。他曾说:
  禅宗学者,自元丰以来,师法大坏。诸方以拨去文字为禅,以
  口耳受授为妙。而耆年凋丧,晚辈猬毛起。服纨绮,饭精妙,
  施施然以处华屋为荣。高尻磬折王公为能。以狙诈羁縻学者之
  貌,而腹非之,上下交相欺诳,视其设心,虽侩牛履狶之徒所耻为
  ,而其人以为得计。于是佛祖之微言,宗师之规范,扫地而尽
  也。予未尝不中夜而起,喟然而流涕,以谓列祖纲宗至於陵夷
  者,非学者之罪,乃师之罪也。(注六五)
  当时之禅师,因泥于“不立文字”之说,执“口耳传授”之义,至谓“祖师用施棒喝则谓之禅,置棒喝而经论则谓之教。”(注六六)将禅与教之区分,简化至此,而忽视“禅佛祖之心,经佛祖语,”完全摒弃经教文字。饱食默坐,蒙然无知,举止诡异,游谈无根,惠洪深恶之。他曾说:
  方天下禅学之弊极矣!以饱食熟睡, 游谈无根为事。 ......
  (注六七)。又说:
  丛林法道之坏,无如今日之盛。非特学者之罪。实为师之罪也
  。学者方蒙然无知,而反诫之曰:安用多知,但饱食默坐,虽
  若甚要,然亦去愚俗何远!(注六八)
  主张不用多知的禅师,其面貌如下点:
  以苟认意识为智证,为师者之门,望见以轻慢之心萌矣。非特
  然也,又执己是,而去取诸方,贱目睹而尊信传说,故不见至
  道之大全,古人之大体。(注六九)
  有了这种禅师,自然禅门学者之风气也受影响而败坏。惠洪批评道:
  今之学者,既下视天下之士,又工于怪奇诡异之事,炫名逐事
  ,不顾义理。求人必以其全,而议论多胶于所爱,名为走道,
  其实走名,纷纷穴穴皆禅师[按:断际禅师黄檗希运也]之门
  罪人也!(注七0)
  由于禅师们在传法上之偏狭,参学之徒受其误导,不求义理,但求炫名。甚至有“钩章棘句”以惑人耳目者。灵源惟清就曾指出:
  吾观今诸方说法者,钩章棘句,烂然骇人。正如赵昌画花,写
  真逼真,世传为宝,然终非真法耳。(注七一)
  这类禅师多分布于两浙、江淮,而流播于荆楚之间:
  近世禅学者之弊,如□趺之乱玉。枝词蔓说似辩博,钩章棘句
  似迅机,苟认意识似至要,懒惰自放似了达。始于二浙,次于
  江淮,而余波末流,滔滔汨汨于京洛荆楚之间,风俗为之一变
  。(注七二)
  此外又有一群“邪师”,纷然綦布于各大名山,恶紫夺朱,禅林秩序为之破坏,惠洪亦深恶之:
  近世邪师相与传授,谓无有悟,但直问直答,谓之于法中不生
  异见。纷然綦布名山,称嗣祖。沙门学者,例无英气,往往甘心屈伏,每为之流涕。(注七三)
  惠洪认为这类“邪师”于祖师之法全无认识,只能作如下之“直问直答”:
  曰:如何是火性?答曰:热。
  曰:如何是水性?答曰:冷(注七四)。
  在惠洪眼里,这类“邪师”充斥禅林,有劣币驱逐良币之势。禅林人才因此日渐零落,有后继无人之危机。惠洪曾慨叹此种情形而说:
  余少游方,所历丛林几半天下,而师友之间,通□粹美者尚多见
  ,至精深宗教者亦已少矣。又三十年,还自海外,罪废之余,
  丛林顿衰。所谓通□粹美者又少,况精深宗教者乎!(注七五)
  所谓“精深宗教”者愈少,自然是文字经教已为多数禅徒废弃。而专主口耳传授之徒,又肆意滥言,伪冒宗门之语,破坏师法祖道,混迹丛林,延误后学。影响所及,至“正宗甚危,邪法甚炽。”(注七六)惠洪意识到禅门正宗之危机,乃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一方面鼓励有道之禅侣出来扶宗救法,一方面挥其如椽之笔,表扬夙昔之典型。以过去及当世大禅德求法、悟道之过程为主题,作《禅林僧宝传》一书,让新生代之禅学者得以深识前言往行。是以他说:
  因编五宗之训言,诸老之行事为之传。必书其悟法之由,必载其临终之异,以讥口耳传授之徒,谓之禅林僧宝传。(注七七)又说:
  耆年日已凋丧,丛林今遂寂寥。王官玉石俱焚,学者泾渭不辨
  。谓之受道,其实走名。赖老成之典型,为后昆之轨范。(注
  七八)
  《禅林僧宝传》之作,在此危机意识下完成。以老成之典型,启迪后昆,挽狂澜于万一,惠洪之志,可谓大矣!
  注释
  (注一)以上诸书著录于释正受 (一一四六~一二0八)之《嘉泰普
  灯录》及释祖琇之《僧宝正续传》。后者不录《易注》及《
  甘露集》,但有《语录偈颂》一项。(注二)此书收于《卍续藏经》(中国佛教会影印卍续藏经本》中,
  不见于前两书所载之书日。(注三)《僧史》一书已不传,无法据以查考惠洪对过去僧史及佛教
  教义等各方面之看法。(注四)《石门文字禅》(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正编》本)卷二十
  六,页十三上<题佛鉴蓄文字禅>。(注五)《石门文字禅》(以下简称《文字禅》卷二十四,页十七上
  ,<寂音自序>,又卷二十五,页十七下,<题香山靘禅师
  语>。(注六)见苏辙《栾城集》(商务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
  十三,页十下<筠州圣寿院法堂记>。《四部丛刊》本同文
  “马祖”误为“焉祖”。(注七)同注五,< 题香山靘禅师语 >。(注八)同注四。(注九)祖琇《僧宝正续传》(中国佛教会影印《卍续藏经》本)卷
  二,页二九一上。(注一0)同上。(注一一)余靖《武溪集》(商务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七,页
  十六下~十八下,<庐山归宗禅院妙圆大师塔铭>。(注一二)同上,卷七,页四上~六上,<庐山承天归宗禅寺重修寺
  记>。(注一三)同上。
  一五三页
  (注一四)见《文字禅》卷三十,页一上~六上,<云庵真净和尚行
  状>。(注一五)同上。(注一六)关于东林常总,见《禅林僧宝传》(中国佛教会影印卍续
  藏经本,以下简称《僧宝传》),卷二十四,页二六八下
  ,<东林照觉总禅师>,又见黄裳《演山集》(商务影印
  四库全书本)卷三十四,页十一下~十四上,<照觉禅师
  行状>,卷十九,页四下~六下,<东林集序>。关于云
  居元祐,见《僧宝传》卷二十五,页二六九下~二七0上
  。(注一七)《嘉泰普灯录》(中国佛教会影印卍续藏经本)卷七,页
  六十四下。(注一八)考惠洪之传承,可得其世系如下:临济义玄→兴化存奖→
  南院省颙→风穴延沼→汾阳善昭→石霜楚圆→黄龙惠南→
  真净克文→石门(觉范)惠洪。关于其反对“不立文字”
  之看法,见下文。(注一九)《僧宝传》卷二十三,页页二六六下~二六七上,<□潭
  其净文禅师>赞。(注二0)同上。(注二一)同注一四。(注二二)按《嘉泰普灯录》(影印卍续藏经本)谓惠洪此崇宁二年
  (一一0三)会张商英于峡:《罗湖野录》(影印卍续藏
  经本)谓崇宁三年(一一0四),疑皆误。张商英入峡,
  在蔡京复相(一一0七)之后。其先曾于崇宁五年知鄂州
  ,似不可能与惠洪相遇于此时。兹暂从莹之说。(注二三)《嘉泰普灯录》卷七,页六十五上。(注二四)《文字禅》卷二十四,页十七上~十八下,<寂音自序>
  。(注二五)《嘉泰普灯录》卷七,页六十五上。(注二六)晁说之《景迂生集》(商务影印四库全书本),卷二十,
  页二十六上~三十七上,<宋故明州延庆法师碑铭>及 (
  高邮月和尚塔铭>有此类禅之名目。(注二七)《僧宝正续传》卷二,页二九一上。关于陈瓘(一0五七
  ~一一二二),见《永乐大典》卷三一四三,陈了翁条及
  所附《陈了翁年谱》。(注二八)《文字禅》卷二十三,页十七~十八下,<邵阳别胡强仲
  序>。(注二九)同上。(注三0)《文字禅》卷二十,页一上下,<明白庵铭>。按此铭并
  所含序文亦收于《林间后录》。(注三一)同上。(注三二)《佛祖后记》(大正藏本)卷四十七,页二九九中。(注三三)《文字禅》卷二十三,页七上~八上,<僧宝传序>。(注三四)《文字禅》卷二十三,页七上~八上,<寂音自序)。(注三五)同上,卷二十四,页十七上~十八下,<僧宝传序>。(注三六)《文字禅》卷二十五,页十下~十一上,<题修僧文>。(注三七)同上,卷二十六,页四上~五上,<题佛鉴僧宝传>。(注三八)《续高僧传》(大正藏本)卷二十,页五九六上。(注三九)按《宋高僧传》卷二十三,页八五六下,唐岩头院全豁传
  ,录于<遗身篇第七>中。同书卷二十八,页八八七上、
  中,<宋钱塘永明寺延寿传>,录于<兴福篇第九之三>
  中。(注四0)《文字禅》卷二十六,页六上下,<题珣上人僧宝传>。(注四一)同上。(注四二)同上。(注四三)同上,卷二十六,页四上~五上,<题佛鉴僧宝传>。(注四四)同注四二。(注四五)同注四三。(注四六)譬如宣和四年(一一二二),南台寺僧季芬、志端、道隆
  、季林、惠英等人,都曾传抄。见《文字禅》卷二十六,
  页八下~十二上,<题其上人僧宝传>,<题端上人僧宝
  传>,<题隆上人僧宝传>,<题休上人僧宝传>,及<
  题英大师僧宝传>等文。(注四七)按苏轼于英宗治平四年(一0六七)至七年(一0六九)
  任杭州通判。<宸奎阁碑>见《东坡全集》(商务影印文
  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八十六,页三下~五上;<祭大觉禅
  师文>见同书卷九十一,页十八下~十九上。(注四八)见《僧宝传》卷十八,页二五七下~二五八上,<大觉琏
  禅师>。(注四九)见《东坡全集》卷八十六,页三下~五上。(注五0)见《僧宝传》卷二十三,页二六五上~二六六下。(注五一)见《豫章黄先生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正编本)卷二
  十四,页十三下~十四上。此本之“不乐从事于务,五求
  解去”,《山谷全集》(商务影印四库全书本)作“不乐
  从事于主席,求解去”。又此本“所以不应长沙之意”,
  《山谷全集》作“所以下应长沙之意”。又同卷,页十五
  上。“善慈不简”一语,《山谷全集》有阙文。“服膺”
  一语,后者作“伏膺”。(注五二)见《僧宝传》卷二十六,页二七三上。(注五三)见《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四,页十九上~二十一下。按
  此数段文字《山谷全集》颇有阙文,而于“是名作业,不
  名佛事”后之句“裴以师苦言,因此不为”则较四部丛刊
  本之“裴以师苦口,因上不为”为正确。(注五四)见《僧宝传》卷二十五,页二七0上下。(注五五)见苏辙《栾城集》(商务四部丛刊正编本)卷二十五,页
  十下~十二下。按同书四库全书本误字较少,如此本“未
  暮年”,四库本作“未□年”;此本“跌坐”,四库本亦
  作“跌作”;此本“须仿□而复出”,四库本作“须发□
  而复出。”(注五六)言法华见《僧宝传》卷二十,<言法华>传,又见张方平
  《乐全集》(商务影印四库全书本)卷三十六,页三十一
  上,<显化禅师碑>。(注五七)<照觉禅师行状>见注一六。(注五八)<雪窦明觉禅师塔铭>见《雪窦明觉禅师语录》附录。<
  天衣义怀禅师碑>见米芾《宝晋英光集》(商务影印四库
  全书本),卷七,页五下~八上。(注五九)《僧宝传》卷二十一,页二六一,<华严隆禅师>传赞。
  余靖之文见《武溪集》卷九,页一上~三下。(注六0)契嵩《传法正宗论》为此类辩论之代表作。(注六一)关于此点,见印顺《中国禅宗史》。(注六二)神会之“坛经传宗”见《中国传宗史》。
  契嵩“坛经之宗”见于其<夹注本辅教编要义>,笔者有
  专文论及之,刊于《第二届国际域外汉籍会议论文集》。(注六三)《传法正宗论》卷下,页七八0下。(注六四)同上,卷下,页七八一下。(注六五)《文字禅》卷二十六,页九下~十一上,<题隆道人僧宝
  传>。(注六六)《首楞严经合论》(中国佛教会影印卍续藏经本)卷十,
  页九十四上下,惠洪所撰叙。(注六七)《文字禅》卷二十五,页一上下,<题华严纲要>。(注六八)同上,卷二十六,页十上~十二上,<题英大师僧宝传>
  。(注六九)同上,卷二十五,页十三下,<题断际禅师语录>。(注七0)同上。(注七一)同上,卷二十三,页十五上,<昭默禅师序>。按赵昌为
  宋末画家,以花卉见长。(注七二)同上,卷二十三,页七上下,<临平妙湛慧禅师语录序>
  。(注七三)同上,卷二十六,页八上,<题淳上人僧宝传>。(注七四)同上。(注七五)同上,卷二十三,页三上,<五宗纲要旨诀序>。(注七六)《文字禅》卷二十四,页,<送鉴老归慈云寺>。(注七七)同上,卷二十六,页十上,<题隆道人僧宝传>。(注七八)同上,卷二十八,页四上,<请药石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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