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僧祐
论僧祐
饶宗颐
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 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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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祐为南朝律宗巨匠,历主金陵定林寺、杨州建初寺,著述弘富
。 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十一著录:扬州建初寺僧祐撰,共一十四
部,合六十七卷。 《大唐内典录》卷四载祐著述一十四部,合六十三
卷(卷数有出入者,房录、《法苑集》一十卷,唐录作一十五卷。 又
《释迦谱》四卷下云:“更有十卷本,余亲读之。 ”可见唐时本子之
歧异)。 其属于律藏之论著,有《律分五部记》、《律分十八部记》
、 < 十诵律五百罗汉出三藏记 > (此文已收入《出三藏记》第二)
、《善见律毗婆沙记》等。
僧祐因刘勰所依止而闻名于世,所著《出三藏记集》(以下简曰
《祐录》)为现存第一部佛教目录书,一作十六卷(房录、唐录均同
),今本十五卷,开佛教书录之先河。近时异邦学人有疑此书乃刘勰
代为捉刀。考明人已有此说,本属无稽,不可不辨。祐博通众艺,外
学尤为兼通。本文将详加讨论,辨明其真相。
一、僧祐之佛学师承与经藏资料
僧祐事迹,见慧皎《高僧传》卷十一<明律>第五,列于法颖、智
称之后,颇为简略。汤用彤《佛教史》第十五章“目录类”谓僧祐于
梁天监年间著《出三藏记集》,其说甚当。祐书大抵以道安之《综理
众经目录》为依据。自言:“安公始述名录,铨品译才,标列岁月,
妙典可征,实赖伊人。”因“接为新录,兼广访别目,括正异同。发
源有汉,迄于大梁,梵文证经四百有十九部,华戎传译八十有五人。
或同是一经而先后异出,新旧舛驳,卷数参差,皆别立章条,使无疑
乱”。祐书用力所在,于此可见。重点在卷二“新集撰出经律论录”
(第一)、 “新集条解异出经录”(第二),“新集表序四部律录
”(第三)及卷三增订《安录》在古异经、失译经,以及凉土、关中
之异经。齐梁之际,经录面貌可睹其梗概,而安公旧录虽失传,如有
好事者,取僧祐所记而比勘之,参以他录,谅不难恢复旧观。祐言“
寻安录,《修行本起》讫于《和达》,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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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作者于北京大学主辨“首届扬用彤学术讲座”演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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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有三十四经,莫详其人。 又关、凉二录,并阙译名,今总而次,列
入失源之部,安录诚佳,颇恨太简。 ”又谓其经名“撮题混糅,朱点
迹灭易乱,斯亦玙璠之一玷”。 《安录》草创,其事非易,以译经人
为经,案其所译先后为次,后此诸录无不沿袭其例。 《祐录》重新更
定,后出转精,事在必然。
齐梁时代经藏约略可考者,萧齐有般若台大云邑经藏,梁有定林
上寺临川王萧宏造经藏、建初寺波若台经藏及帝室华林园经藏各处。
《祐录》十二经藏正斋集第十列出以下三篇名:<定林上寺建般若台
大云邑造经藏记第一>、<定林上寺太尉临川王造镇经藏记第二>、<建
初寺立波若台经藏记第三>。此三文惜皆失传,莫由考其建置经过。
大云邑经藏亦属定林上寺之物,此三处经书,皆僧祐可以利用者,祐
录补订道安所谓“新集”之资料,想多取资于此。 《梁书·刘勰传》
记“勰依沙门僧祐, 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
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 因知定林上寺上述两处之经
藏, 出于刘勰之整理,其一由临川王所造,故勰得于天监初,梁台始
建, 即被临川王引为记室(宏为萧衍第六子,天监元年封临川郡王,
见《梁书》二十二)。 勰编定之定林寺经藏部类,应尚在南齐之世。
即《祐录》最重要“新集”部分,疑得刘勰之助力为多。 可惜《祐录
》于新集经论, 未注明收藏地点,何者为定林上寺之物,或建初寺之
物,无法甄别。
至御藏华林园经藏,陆云<御讲般若经序>已备记该园内容。天监
十四年梁武命僧绍撰《华林殿众经目录》,后二年,僧祐门徒宝唱又
奉敕改定,去祐之卒才一年耳,华林经藏,据阮孝绪《七录》所载共
五千四百卷,疑僧祐未及采用其书。
僧祐原籍彭城下邳,年十四,至定林寺投法达法师。竟陵王萧子
良每请讲律。永明中敕入吴,宣讲《十诵律》,....凡黑白门徒至一
万一千余人。(注1)祐以律师著名,其律学初从法颖。祐自言:“
颖上积道河西,振德江东,祐侍筵二十余载。其《十论义记》云:‘
祐推演颖上之说,私记先师之旨,为十论义记十卷。’法颖原姓索,
敦煌人,撰十论戒本并羯磨等,故颖被敕封为僧正。”
祐又师法献门下,献本姓徐,西海延水人。元嘉十六年,止定林
寺。献于未元徽三年游于阗,得佛牙一枚,又得龟兹国金佛像。萧子
良撰<佛牙赞>,此佛牙现存于北京广济寺。(注2)《祐录》卷十二
竟陵王《法集》第十六帙有《佛牙记》一卷、又杂图像项有<定林献
正于龟兹造金捶鍱像记>二篇即记其事,献正,即僧正法献也。献以
齐建武末年卒,弟子僧祐为造碑,沈约撰文。(注3)《祐录》每记
献得胡本事,如<观世音咒经>下云:“齐武帝时,先师献正游西域于
于阗得观世音忏悔咒胡本。又《妙华莲华经·提婆提多品》,中夏所
传阙此一品,先师至高昌郡于彼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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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见慧皎:《高僧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卷11。
注2 详陈垣:<法献佛牙隐现记>,《文史》(北京:中华书局),
第一期(1962年)。
注3 见《高僧传·兴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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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祐律学渊源于法颖,而西域胡本智识来自法献,即其师承所自
。所居定林上寺,一昔因释僧远而驰名(远于永明二年正月卒于定林
上寺)。继之,法献亦住定林且为僧正。定林上寺经藏,先有大云邑
藏,又得临川王造镇经藏,中间刘勰又为定林寺整理录序,嗣后僧祐
又主建初寺,寺有波若台经藏,故《出三藏记集》一书之结集有赖上
举诸凭籍,得以成书,固非偶然也。
二、《祐录》之成书年代
《祐录》成书年代不易确定,书中卷十二<法苑集目录>内详记梁
代功德,其中有<皇帝注大品经记>一文。考《续僧传·宝唱》云:“
帝又注大品经五十卷。”系其事于十四年之后。又《法云传》云:“
至七年帝注大品,朝贵法云讲之。”是天监七年,梁武已注《大品》
矣。但陆云<御讲波若经序>一云:“上以天监十一年注释大品,自兹
以来,躬事讲说,(注4)重以所明《三慧》最为奥远,乃区出一品
,别立经卷。”(注5)故知《大品》成书应在天监十一年,汤史亦
采是说。(注6)祐录既有《皇帝注大品经记》,其成书必在天监十
一年以后,祐时已离开定林寺,入住建初寺,祐卒于天监十七年五月
二十六日,年七十四,弟子正度立碑,刘勰制文,故知《祐录》乃其
晚年定稿。故此书在《历代三宝记》、《大唐内典录》、《开元释教
录》均题曰扬州建初寺律师僧祐撰。
三、僧祐论胡、汉语文与译事
《祐录》卷一第四为<胡汉译经文字音义记>。案卷一有文五篇,
一出自《大智度论》,二出自《十诵律序》,三出自《菩萨处胎经》
,皆属“抄出”之科,非由自撰。是记仅指出翻译异文共二十四事,
甚为简略,间有可商处,智升已指出。
此篇言及梵、佉二文,又论涅槃经列字五十,十有四音,名为字
本,最足研究。
《祐录》卷十二“杂录类”有《胡音汉解传译记》一卷,与此题
名不同,恐另是一文。
梵书及佉留书二名并举,初见于《普曜经》(Lalitarvistra)。
考僧祐时,《普曜经》有三种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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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 佛说五时教第一时在鹿野苑转四谛法轮,大品经是第二时教,
见萧子显叙御讲波若义(《广弘明集》卷十九)
注5 道宣(编):《广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卷29。
注6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页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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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蜀土所出八卷本。《祐录》云:“旧录所载,似蜀土所
出。”
(2)晋法护译本。《祐录》引未详作者之《普曜经记》云:
“元嘉二年....法护在天水寺。手执胡本,口宣晋言,
时笔受者沙门康殊,帛法巨。”
(3)宋文帝时释智严与宝云共译六卷本。
蜀本唐时尚存,见神清《北山录》。一为竺法护译本,今尚存。
(注7)《祐录》《法集》下有<梵书缘记>及<六十四音缘记>二文,
后者注云:“出《普曜经》”,即自《普曜经》摘录者。《瑞应本起
经》亦提及佛为太子时学六十四书,但不一一列出其名。
僧旻、宝唱之《经律异相》卷四:“太子问曰:师有何书见教?
答曰:有梵、佉留法可相发也。太子曰:异书有六十四种,何止二耶
!”唐初道世《法苑珠林》卷九为太子说书一段,先提及梵天所说之
书,及佉罗瑟吒书:后一段“夫神理会声”以下与僧祐胡汉译经文字
相同,分明是道世采自《出三藏记》。道世注云:梵书云“今婆罗门
书,正有十四音是”。佉卢注云隋言驴唇。又阇那崛多译之《佛本行
集经》、《方广大庄严经》此二名不作梵书、佉留书,而作梵寐书,
佉卢虱底书,即Brahmi与Karosthi之音译。所云左行佉楼,右行梵下
行仓颉之说,先见于《祐录》,未详来自何书,世多以为出自《珠林
》,彼实袭取僧祐也。(注8)
至于字本五十,与十四音及半字、满字之说,具见《大涅槃经·
文字品》,梁代涅槃经极受视,文字品中问题,讨论者亦众,非止僧
祐与刘勰二人。《文心雕龙·练字篇》涉及“半字”之名称,乃当时
之常识,刘勰及其师取自涅槃经,以汉字为居譬,不得谓有所因袭。
吉藏《涅槃经游意》谓“唯涅槃常住乃为满字,无常是半,常是为满
。”天台湛然《大般涅槃经疏》第十二论半字、满字甚为渊微,均离
文字相。刘勰但借用其名耳。《同异记》中举及“桑门”一例。桑门
首见东汉楚王英传之诏报。张衡《西京赋》云:“展季桑门。”李善
注云:“桑门,沙门。”刘勰《灭惑论》引《三破论》,言“桑音似
沙,声之误也”。又云:“罗什语通华戎,改正三豕。”实则桑门译
名,东汉已极流行,非关罗什。《释民要览》上或云:“沙门那,或
云桑门,皆译人楚夏尔。”说较通达。
有人谓此《同异记》与《灭惑论》及《练字篇》主题有雷同之处
,或出于同一人之构思,如上面分析,足见僧祐与刘勰所论,取途各
不相干,而梵书、佉留书二名,彼已别出有《缘记》二篇,其对梵书
之智识,自非刘勰所能及。
隋天台灌顶《大般涅槃经玄义》下云:“梵字应以金光明中修梵
法,佉娄字应是无量胜论,总而言之,世间二字也。谢灵运云:梵、
佉是人名,如此间仓雅之类。从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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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7 《大正藏》,第3册,页186。
注8 左、右行之分析,详A.H.Dani,Indian Palaeography(Oxford
:Clarendon Press,196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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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故言梵、佉娄文字。”佉留,又作佉娄,其引谢灵运说,甚是正
确,谢从僧睿学梵文,所言非隔壁语,事在僧祐之前,不可不知。国
人言佉留书当以谢氏为第一人(日本安然《悉昙藏》亦引谢灵运说)
。
《祐录》记梁功德,又有<皇帝敕诸僧抄经撰义翻胡书、造录、
立藏等记>一文,足见梁时对翻译胡音之重视。时东来者有扶南僧曼
陀罗师,梁武亦习梵文,能辨四音之出于外道。(注9)
僧祐本人,极重视胡本,如《祐录》二:《道行经》一卷,汉桓
帝时,天竺沙门竺朔佛赍胡本至中夏,到灵帝时于洛阳译出。《放光
经》二十卷,魏高贵乡公时,沙门朱士行,以甘露五年到于阗国,写
得此经正品,梵书胡本十九章,到晋武帝元康初于陈留仓恒水南寺译
出。姑举二例,其他早期译经本子及人物地点之珍贵纪录极多,为佛
教史所必取资,不能忽视。惜僧祐于梵汉未能兼通,心有余而力不足
。智升《开元释教录》卷十评其书云:“所撰条例可观。若细寻求,
不无乖失,举其四误,此亦璠玙之一玷也。”其说良然。
《同异记》言:“梵、佉取法于净天,苍颉因华于鸟迹。”许慎
《说文》云:“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初造书契。”东汉人则但只取
鸟迹为说,如崔瑗《草书势》:“书体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
以定文章。”(注10)高琇注《吕览》:“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
,以造文章。”其实《淮南子·说山训》:“见鸟迹而知著书。”《
论衡》<谢短篇>、<感类篇>均论及仓颉见鸟迹而知作书一问题,乃汉
代人之通言,此即因于鸟迹一说之由来。至合梵、佉三者而论,视为
造字之主,过去误以为肇于《法苑珠林》,今知当以僧祐此文为最早
,彼何所本,则仍待考。
四、《祐录》全书之义例
一书之成,有其义例,为全书精神所在,《祐录》亦不能例外,
我人细心寻绎,知此书有其独特之义例。自序自云:
(1)撰缘记----缘记撰,则原始之本明;
(2)诠名录----名录诠,则年代之目不地;
(3)总经序----经序总,则胜集之时足征;
(4)述列传----列传述,则伊人之风可见。
“缘记”一名,《祐录》常用之,以指事物之因缘背景。《法苑
杂录原始集》第七之中,以“缘记”命名之文篇,计八十余目,前举
之《梵书缘记》、《六十种书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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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9 见拙作<唐以前十四音遗说考>,载《梵学集》(上海:上海古
籍出版社,1993年。)
注10 张怀瓘《书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上章草下自注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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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其一二例耳。“名录”者,谓经书内容及卷帙之记录,为全书重
点所在。“经序”则某一佛经译本之总括性说明,义恉毕陈,精华所
系,僧祐最为重视。列传则译经人物之风轨典范,是时尚未有高僧传
之作,《祐录》导其先路,继之乃有宝唱、王中(巾)、慧皎之书。
所谓缘记四者之间,其关系有如下图所示:
事(缘记)\
书(名录)----文(经序)
人(列传)/
书中述列传部分,事属草创,为数不多,而遴选极严。最特色者
为“序”之缀录,全文毕载,说者谓开《经义考》之先例,序体之尊
,亦见于萧氏《文选》,刘勰似未见及此,以序列为四大类之一,乃
僧祐独到之处。
《出三藏记》之“出”,一般只释为“译出”,以余寻绎所得,
本书言“出”实有数事,其义不一:
(1)译出
(2)撰出。如言律师僧璩于扬都中兴寺撰出:明帝世法颖
于扬都长干寺依律撰出。
(3)抄出
(4)宣出或诵出。如记十诵律,弘始六年罽宾功德慧诵出。
(5)演出。如《圣法印经记》,元康四年十二月,昙法护
于酒家演出此经(卷七)。
抄出较易理解,《记集》下卷,皆属抄出之一类,抄出者多为约
本。
《祐录》下卷第五新集抄经录第一序云:
抄经者,盖撮举义要也。昔安世高抄出《修行》为《大道地
经》,良以广译为难,故省文略说。及支谦出经,亦有孛抄
,此并约写胡本,非割断成经也。而后人弗思,肆意抄撮,
或棋散众品,或瓜割正文,既使圣言离本,复令学者逐末。
竟陵文宣王,慧见明深,亦不能免。若相竞不已,则岁代弥
繁,芜黩法宝,不其惜欤。
是类《祐录》所收,共四十六部,凡三百五十二卷,或仅抄一品,如
《维摩经》之问疾一卷,或但抄若干卷,如竟陵王请定林上寺僧柔、
小庄严寺慧次等于普弘寺抄《成实论》九卷,慧远抄《大智度论》为
《般若经问论集》二十卷之类,只是不全节本。竟陵王及其世子巴陵
王均喜抄经,其自书经,皆有目录,动盈卷帙。僧祐既责之,又赞扬
之。《巴陵王法集序》称其“藉意隶书,均临池之敏”。“躬算缣素
,手写方等,凡书大经凡有十部,锋刃劲削,风趣妍靡。”至今无寸
缣流传,俱归湮没,至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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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祐录》于疑经、伪撰之科,一一为之标明。《安公注经》下
至云:“若有一字异者,共相推校,得便摈之,僧法无踪也。”具见
态度之严谨不苟。及杂经志录前言,讨论译事,谓“方言珠音,文质
从异,译胡为晋,出非一人,或善胡而质晋,或善晋而未备胡,众经
皓然,难以折中”。欲求互译双语之兼通,《祐录》于此,备致拳拳
,具见苦心孤诣,译才之难,古今共叹!
五、僧祐有关文学之著述及其文章
《祐录》卷十二收陆澄撰《法轮》序目,次为齐竟陵文宣王萧子
良及其世子巴陵王《法集》目录,又次即为僧祐本人自撰之《法集》
及有关佛教各书之目录,其<萨婆多部传>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史部
》,此外,《隋志》集部又有僧祐著述三种如下:
僧祐《箴器杂铭》五卷,梁有,亡
僧祐《诸寺碑文》四十六卷,亡
僧祐《杂祭文》六卷,亡
刘勰撰《文心雕龙》,中有<铭箴篇>、<哀吊篇>、<诔碑篇>,其资料
必有取资于僧祐者。祐所集碑文多至四十六卷,当日勰必曾襄助为理
,多所观摩,可以想见。
《祐录》重视经疏之序,谓“经序总则胜集之时足御”,故其书
中录序特多,已亦于每一门之前,必冠以序言。萧统《文选》区分门
类,有“序”一项,始<毛诗序>而终以任昉之《王文宪[检]集序》。
与僧祐见解相同。惟《文心》不以“序”为一独立文体,其观点与僧
祐大异其趣。
有人疑《出三藏记集》一书,出刘勰之手,且列举是书序文,用
字遣词不少同于《文心》者作为证据。我人苟细心咀嚼《祐录》诸书
自序,每每自标“祐”之名,如云:“祐以庸浅,豫凭法门,翘仰玄
风,誓弘大化。”(《出三藏记序》)“祐窃寻经言、异论咒术、言
语文字,皆是佛说。”(《胡汉同异记》)“安公观其古异,编之于
末,祐推其岁远,列之于首。”(卷二《古异集》小序)“祐校安公
旧录,其经有译名则继录上卷,无译名者则条目于下。”(《失译经
录》小序)“祐总集众经,遍阅群录,新撰失译,犹多卷部,声实纷
糅,尤难铨品。”(下卷《失译杂经录》小序)而“序”卷部分,收
祐自作三文,其二文均起句即云“祐寻旧录”,而《贤愚经记》言元
嘉二十二年有“释弘宗者, 年始十四,亲预斯集,躬睹其事,洎梁天
监四年.... 祐总集经藏,躬往咨问。宗年耆德唆,故标讲为录,以示
后学焉。 ”(《贤愚经记》)其他僧祐《法集》总目录序则云:“僧
祐漂随前因,报生閰浮。 ”《释迦谱》序则云“祐以不敏,业谢多闻
,时因疾隙,颇存寻玩。 ”《世界记》目录序则云:“祐以庸固,志
在拾遗,故抄某两经,以立根本。 ”循览诸序,无不直称己名,以示
负责。 各篇命意遣辞,风格遒整,与《文心》行笔声貌,绝不相涉。
勰颇尚气,故制《养气》之论,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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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气偕,观其所论,体气、任气、秀气、异气诸观念,非僧祐之所
致力。我人仔细玩味,《祐录》诸文,当由自撰,非他人所能捉刀,
断断然也。
六、僧祐谈经呗唱导
《南齐书·竟陵王传》云:“永明五年,正位司徒,移居鸡笼山
邸....招致名僧讲佛法,造经呗新声。”僧祐当年或参预其役,《祐
录》特辟《经呗导师集》一类,共收文二十一首,起<帝释乐人般遮
琴歌呗>第一,讫<导师缘记>二十、<安法师法集旧制三科>最为重要
,所谓“第”即指鸡笼山邸。
《祐录》收竟陵王《法集录》并序,内有《赞梵呗偈》一卷、《
呗序》一卷、《转读法》并《释滞》一卷,凡此皆萧子良在鸡笼山邸
所造有关经呗之著述,惜均失传。
子良之子巴陵王昭胄,著《经声赋》一文,亦有关唱导之文献。
《梁书·萧子云传》称其尝预重云殿,听制讲《三慧经》,退为《讲
赋》,此文则为《广弘明集》所采,谈俗讲者可以参考。宋赞宁云:
“齐竟陵王有导文,梁僧祐著新立赞叹缘记及诸色咒愿文。隋高僧真
观深善斯道,有《导文集》。”赞宁《大宋僧史略》中赞呗之由条云
:萧子良著《赞梵呗偈文》一卷,知此类文字宋初尚存于世。
又僧祐自撰《法苑杂录》,其序云:“庶辨始以验末,明古以证
今,至于经呗导师之集,龙苑圣僧之会....宋齐之隆、实弘斯法,大
梁受命,导冠百王。”“导”指唱导之事。陈寅恪《四声三问》所言
之新声,即谓经呗新声,与声调无关,观《祐录》之<导师集>所载文
篇之名目,可以思过半矣。
七、僧祐之巧思及其建筑艺术与后人之称誉
僧祐一生事业,最为人欣赏者,为负责梁时诸寺之佛教建筑工程
。天监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造光宅寺、丈九无量寿佛像、(注11)天
监十二年至十五年督造剡溪大石像、(注12)及摄山大佛,(注13)
金维诺撰<僧祐与南朝石窟>一文详记其事。(注14)《出三藏记》所
录,关于僧祐工程者有下列各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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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 见《僧传》卷十三<法悦传>。
注12 见同上注,<僧护传>。
注13 见江总:《栖霞寺碑》。
注14 见金维诺:《中国美术史论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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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宅寺丈九无量寿金像记
定林上寺太尉临川王造镇经藏记
(梁)皇帝造光宅寺竖刹大会记并临川王启事并敕答
以上诸篇皆有关建筑工程之纪录,可惜文均散佚。
唐麟德元年道宣著《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中记:“梁祖天鉴(
监)初立光宅寺....佛像多现神奇。剡县大石像者,元在宋初育王所
造,初有昙光禅师从北来....闻天乐声....南移天台,后遂缮造为佛
像,积经年稔,终不能成。至梁建安王患,降梦能引剡县石像,病可
得愈,遂请僧祐律师,既至山所,规模形制,嫌其先造太为浅陋,思
绪未绝。夜忽山崩,其内佛现,自颈以下,犹在石中,乃剆□浮石,
至本仍止,既都除讫,乃具相焉。 斯则真仪素在石中,假工除□,故
得出现。 梁太子舍人刘勰制碑于像所备之。”此碑文字现存,盖作于
刘勰天监官太子舍人之时。
剡城佛像,后人多有题咏,唐孟浩然<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
拜诗>云:“石壁开金像,香山绕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
竹柏禅庭古,楼基世界稀。夕岚增气色,余照发光辉。岁席邀谈柄,
泉堂施浴衣。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北宋章得象(留题宝相寺
)七律云:“天台四面翠如屏,洞穴幽奇地最灵。百尺岩中真像在,
千年涧畔古松青。路傍断石留迹(路旁断石如刀锯割截之状。传云昔
造佛者试锯于此,今谓之“锯解峰”是也),壁上遗文缺旧铭(建寺
碑文乃刘勰所撰,今坏缺不存,但写之屋壁,字已讹矣)。我是丹丘
仙郡守,暂来犹似觉魂醒。”(注15)得象字希言,福建泉州(浦城
人),真宗咸平五年进士,宝元元年丞相。杨亿有<表弟廷评章得象
知信州玉山县>诗。余曩年游天台山,道经嵊县,见此大佛仍保存完
好,头高丈许,耳长七八尺,极为壮观。
八、僧祐与萧子良父子及刘勰、宝唱之关系
南齐竟陵王萧子良为佛教之大力支持者,僧祐受其青眼,每延请
讲律。竟陵事迹详汤用彤《佛教史》第十三章。子良手书佛经七十一
卷,著《净住子》,《文选》六十李善注引《净住子序》。按《翻译
名义集》布萨义为净住,以净身口意。净住之取名,当与布萨有关。
道宣《广弘明集》所引,可窥全书梗概。
子良短祚,享年仅三十五,任昉撰行状称其“弘珠泗之风,阐迦
维之化”。其子巴陵王昭胄,亦崇佛法,父子弘法之规模,所著《法
集》目录,赖《祐录》为之著录宣扬,免于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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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5 《会稽掇英总集》,卷九:又《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
版社,1992年),页1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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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与僧祐有不可分之联系,长期以来,为研究《文心雕龙》者
所致力,论著繁赜。自明以来,不少学人,有刘勰为僧祐代笔之误解
,经过上述史料梳理,有下列三事,须加以辨明。
一、勰事迹,仅《梁书》本传较为翔实。传云:“勰早孤....家
贫不婚婜,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经论
”指佛书,知勰之佛学,得自僧祐。勰依止僧祐,始于何年,史无明
文,有人以勰为僧超辩撰碑铭,在永明十年,(注16)遂谓勰之依祐
,肇于是年。越二载为延兴元年,僧柔卒,勰亦为制碑铭,事详《祐
录》。按超辩于《高僧传》列入诵经一类,其人原以诵《法华》著闻
(日限一遍礼佛,凡一五十余万拜),非如法颖、法献之地位。 又僧
柔则以居定林上寺, 与僧祐交好,勰于寺僧之间,地位非高,因祐之
关系得为此二人撰碑。 故知勰之从祐,必在永明十年以前多年,方能
博通经论,以是反证永明十年不得为二人结识之始,此其一。
二、《梁书·勰传》云:“天监初,起家奉朝请,中军临川王(
宏)引兼记室。出为太末令,除仁威南康王记室,兼东宫舍人。”以
上为勰出仕后之官职,证之其他记载,萧宏于天监元年封临川郡王,
萧绩于天监八年封南康郡王,十年,南徐州刺史,号仁威将军,绩加
“仁威”之号乃在天监十年。 又,《续僧传·僧旻》云:“天监六年
, 选才学道俗僧晃、僧智、临川王记室东莞刘勰等三十人,集定林寺
,抄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凡八十卷,皆取当于旻。”又同书〈宝唱
传〉云:“天监七年......敕庄严(寺)僧旻于定林上寺,续《众经
要抄》八十八卷。”此即同时之事。合上诸事关之,天监六年勰仍为
临川王记室,并参加定林寺僧旻主持抄经之工作。至天监十年方为南
康王记室。考《出三藏记集》成书甚迟,书中记梁朝功德甚多,下及
天监十一年梁武注《大品经》事。是时勰在东宫为通事舍人,必无暇
参预此书之编撰工作。由〈僧旻传〉关之,勰实在僧旻领导之下,是
时《文心雕龙》虽已成书,仍未为时流所重,可以概见。此其二。
三、《续僧传·宝唱传》云:“律师僧祐 ....著述《集记》,振
发宏要。 宝唱不敏,预班二落,礼诵余日,捃拾遗漏。”所谓《集记
》, 明指《出三藏记集》,宝唱年十八即从祐师出家,所言自属可信
,是此书自由僧祐手定。 《祐录》最后为僧传,宝唱继之撰《名僧传
》,故云捃拾遗漏。 由宝唱之言,足证《出三藏记集》非假手他人之
作,向来称之曰“祐录”,是十分正确的。此其三。
九、小结
僧祐《出三藏记集》一书,有其独特之义例及行文习惯。其书自
卷十一起,题名曰:“梁建初寺沙门释僧祐撰。”似卷十以前为居定
林寺时期所著手,以后则居建初寺所辑集者。卷四<失译杂经录序>结
语云:“夫十二部经,应病成药,而传法沦昧,实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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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6 见《高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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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祐所以杼轴于寻访,崎岖于纂录也。”措词叮咛周至,出自肺腑
,决非刘勰所能代言。有人摭取若干序文中字眼,与《文心》比较,
遽作粗心结论,谓此书原出勰手,不免厚诬古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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