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的修养
这些,我们作了大概的介绍以后。现在回转来,再来研究这个“仁”的本身。
颜回问“仁”,孔子答复他“克己复礼”就是仁。什么是“克己”呢?以现代话来
讲,“心理的净化”就是“克己”。今天有个同学,他也听了我多年课,要去美国
了,中午来辞行,谈到这个问题,他问要怎样才能克服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就是
思想不停。怎么样做到经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不想,我说有一点可以
随时做得到的,就叫“想而不住”,这是禅学的境界了。
大家这里要特别注意:譬如现在我在讲话,诸位在听话,就在这个时候,我们
的生理作用,配合心理感受,好几样都在用了——眼睛在看着,耳朵在听着,坐在
椅子上舒不舒服,空气的冷暖,都感觉到,内在还有个东西,思想一个一个接连着。
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一个浪头过去了,又来,又过了,又来了,一直这样的,
而且在中间还会岔上很多的乱想。但是回想一下,这许许多多的思想,没一个存在。
譬如我们说“克己复礼”,这句话就是一个思想,这个念头过去了以后,我们再讲
“克己复礼”,但已经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思想了,再讲一个“克己复礼”,
又是第三个思想了。也就是我们讲过的,等于我们看到一股流水在流,表面上我们
是看到一股流水。而它一直在流,但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浪头早过去了,不断的有个
浪头在眼前,可是它是由后面不断地涌上来的。我们看电灯,好像这个亮光是一直
存在的,但实际上这亮光是不断的消散,而新的亮光不断的补上来。我们的思想、
心理作用也是一样,我们好像是总有思想存在。实际上我们分析一下这个思想:前
面的思想过去了,后面的思想还没有来,现在的思想当我们讲“现在”的时候,这
个思想又已经过去了。
静的修养
好了,这个道理我们了解了,所以对于思想,我们不要去控制它,譬如说我们
想静下来,脑子里在想“我最好静下来”,这反而又多了一个念头,所以最好不要
去作“我最好静下来”的想法。许多人学佛、学道、打坐、练功夫,有意要把心静
下来,这心怎么能静?有的两腿盘起来,闭眉闭眼,不言不语,耍把戏一样,这也
可以,但不是真正“静”的境界。对生理的帮助则有之,如说这就是静,那就不通
的。这样坐在那里,心里的乱想会更多,这不是真正的“静”。所谓“真正的静”,
要有高度的修养,如前面所说,一面批改公文,一面听取报告,处理急务,日理万
机的情形下,而心境始终是宁静的。我们要想作到这一步修养,就先要认识自己的
心理,思想是这样不断的过去,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就可以做一个体会,我们对于前
面过去的思想不理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譬如我们所有的痛苦烦恼在哪里?我们
往往知道是无法挽回的,但硬是想要把它拉回来。所谓后悔,就是已经过去了的,
想把它抓回来。对于未来的,又何必去想它?有人说我走路很快,我说我这个人“懒
得用心”,譬如我出门到这里来,目标是恒庐,就直往恒庐来,路上的事就不去管
它,不去想它。可是许多人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可想得多了。假使能
够不去想它,心理上永远保持这份宁静,心理就健康了,生理也自然健康了,这是
必然的医学道理。现在再回来说本题,我们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没有来,
不去管,单说现在的,“现在”也没有,我们说一声“现在”,这“现在”就马上
过去了。慢慢从这一面去体会,永远保持心境的安宁,这一个平静的心境,一直平
静到甚至于今天被敌人抓住了要枪毙,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一颗子弹这里进去那边
出来,一定倒下去,完了嘛!它还没有来,何必去怕?它来了,就是这么回事,怕
也没有用,又何必去怕?现在还乐得享受,清静一点。
所以古代许多大臣、忠臣,如文天祥的从容就义,就是如此,在文天祥的传记
里就看到他有这种修养。他在被执以后,路上遇到一位老师,不知是道家的人物或
是佛家的人物,他没有讲。只在他遗集中一首诗前面的序言中说,碰到一个异人,
传他一个“大光明法”(这是佛家的东西)。因此,当时他就把生死看开了。读了
这传记,才知道怪不得文天祥有这样高的修养,他是从此之后,就把生死观念,完
全看开了。
如拿佛家、道家的观点来说,他得了道,有了功夫,对于肉体的生死,不当一
回事了,但这有什么稀奇?没什么稀奇,就跟我们刚才讨论心里的思想一样。
我们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大家现在坐在这里,不要作什么功夫,也不要求静。
这个冷气机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事实上大家本来也听到的,不过经我一提,你注
意了;本来我的动作你也看到;我的声音你也听到。在这中间,你找一个东西。你
的心用得那么多,能听到声音、能看、能动作、能想,还能够知道自己在这里想,
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哪一个“能够知道自己”的东西可重要,那就是你自己,是
真正自己的“本来面目”的一面,真正的“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报告清楚没有,希望对大家在修养上有点贡献,获得一点安身立
命的修养,有此高度的修养,才能处理大事,才能担任大的任务。
刚才说的第一步是比较高的。第二步就要注意“克己复礼”的这个“克”字,
克就是克,克伏下去,含有心理的争斗意思。譬如我看到他这条领带漂亮,想去把
它拿过来,但理智马上就来了:“我为什么这样无聊?有这样下流的思想!”这就
是克,就是心理上起了争斗的现象。在庄子的观念中叫作“心兵”,心里在用兵,
所谓天理与人欲之争,以现代语汇来说,是感情与理性的争斗,我们一天到晚都在
这种矛盾之中。我们克己,要怎么克服呢?《书经》里两句话:“惟狂克念作圣,
惟圣妄念成狂。”这个“狂”同一般人所认为的狂不同。照佛家和道家的解释,普
通一般的“凡夫”就是狂。如果平凡的人,能把念头克伏下去,就是圣人的境界。
换过来,一个人放纵自己的思想、感情、观念,就变成普通人。这是《书经》的文
化,比孔子还早,是我国上古老祖宗的文化,孔子继承传统文化,就是这里来的。
“克念作圣”这个“克”字,我们可以了解了,就是孔子说的“克己”。
克己以后,就恢复了“礼”的境界。“礼”不是现在所谓的礼貌,“礼”是什
么呢?《礼记》第一句话,“毋不敬,俨若思。”就是说我们要随时随地很庄严,
很诚敬。这个“敬”并不是敬礼的敬,而是内心上对自己的慎重,保持克己的自我
诚敬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样子,专心注意内心的修养。所谓
礼,就是指这个境界而言。从这里发展下来,所讲对人对事处处有礼,那是礼仪了。
《礼记》的这一句话,是讲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
“克己复礼”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情欲、邪恶的思想、偏差的观念,而完全
走上正思,然后那个礼的境界才叫作仁。如宋儒朱熹的诗:“昨夜江边春水生,艨
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这就看到他的修养,不能说
没有下过功夫,他也曾下了几十年功夫。尽管宋儒有许多观点值得斟酌,但他们对
的地方,我们也不应该抹杀;刚才我们讲克伏自己的思想,心境永远保持平静,不
受外来的干扰,这是很难的。这里是朱熹的经验谈,他作了几十年的学问与修养,
这个功夫不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会、努力来的。这首诗里他以一个景象
来描写这个境界:我们心里的烦恼、忧愁,就像江上一艘搁浅的大船一样,怎么都
拖不动,但慢慢等到春天,河水渐渐涨到某个程度的时候,船就自然浮起来了。后
两句诗是重点,平常费了许多力气——想把这艘船推动一下,可是力气全白费了,
一点也推移不动,等到修养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便是“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境界
了。到了这一步,就相当于孔子所谓的“克己复礼为仁”了。“仁”就是这样解释
的。现在我们可以有一个观念,就是孔子所答复的“仁”,是有一个实在的境界,
而并不是抽象的理论,是一种内心实际功夫的修养。所以真作内心修养的,个中艰
苦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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