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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拄杖的大机大用——以明楚山绍琦禅师的作略为例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冯焕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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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师拄杖的大机大用
  ——以明楚山绍琦禅师的作略为例
  中山大学哲学系 冯焕珍

  摘 要:众所周知,禅师常用拄杖接引学人,本文从明代绍琦禅师的作略入手,解读其使用拄杖的典型公案,考察拄杖在其每一个公案中的角色和作用,旨在阐明禅师的拄杖确有“于一毛端现宝王剎,坐微尘里转大法轮”的大机大用。

  关键词:绍琦禅师 拄杖 公案 妙用

  一、引言
  出家人所用的杖有三种,一种是锡杖,一种是禅杖,一种是拄杖。锡杖为金属制成,“杖头安镮圆如盏口,安小镮子摇动作声”(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三十四) ,是一种有声杖,其作用主要是僧人行脚时用来驱遣可能伤人的动物,或乞食时向施主示意自己的到来[1];禅杖用木或藤制作,此杖为僧人坐禅时用以警醒昏沉或散乱者(类似今日禅堂中的香板)[2];拄杖又称柱杖、柱杖子,或简称杖、棒,一般用木头制成,也有用竹制成者[3],类似一般人们熟悉的拐杖,主要是僧人、特别是老年僧人用作助力的器具。
  不过,随着因缘的迁变,上述三种杖的命运就有盛衰、隐显的不同了:由于环境的变化和锡杖本身比较笨重,锡杖在中国渐渐被人们淡忘;禅杖因为被香板代替,现在禅堂中也很少用它来警策禅修了;倒是拄杖,不但一直传了下来,而且盛行不衰,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它轻巧灵活,便于携带;二是它兼有锡禅二杖的功能,既可以助力防身,又可以警策懈怠。而当佛法开出禅宗一流,禅师们大行普门教授之法,拄杖更因成为禅师们随手可拈的教具而一支独秀了。
  在禅门中,率先将拄杖作为教具的人应当是黄檗希运禅师,他三度打临济义玄的作略开启了棒打学人的先河;而首位以行棒树立家风、声动禅林者则是德山宣鉴,据说他但见学人来请益,“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五灯会元》卷七《鼎州德山宣鉴禅师》),形成了与“临济喝”齐名于禅林的“德山棒”。此后,行棒就成为禅师们度化学人时经常运用的一种方法。不过,禅师们在什么情况下行棒?棒在不同的情况下代表什么?禅师们行棒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些问题,禅师们不会直接回答;而由于许多禅师行棒时的语境过分简单,我们也难以进行深入、全面的理解。
  近读《楚山绍琦禅师语录》(下文简称《语录》)[4],发现明代禅门龙象楚山绍琦禅师(1404~1473)也是一位惯于用拄杖接引学人的禅师[5]。据《语录》的编者说,绍琦禅师“室中凡见僧来,或拈拄杖,或举拂子,或掷蒲团,云:‘速道!速道!’僧拟开口,便曰:‘不是!不是!’随曰:‘出去。’”可见他几乎是拄杖不离身。
  绍琦禅师不仅喜欢用拄杖,而且也善用拄杖。对此,我们只要看看他有一次上堂时做出的如下精彩表演就知道了:

  上堂,师乃左右顾视大众云[6]:“只这些子誵讹,古今多少师僧到这里开口不得,思量不及,举扬不出!”蓦拈拄杖云:“今日为甚却落在幻叟[7]手中?”以拄杖横按云:“横也由我。”拈起拄杖云:“竖也由我。”放下拄杖云:“放下也由我。以[8]至卷舒、杀活,总由我。”又以拄杖向空中点一下云:“正[9]当恁么时,从上佛祖,乃至天下老和尚,到这里只得乞命有分。众中莫有为佛祖尊宿出气底么?”良久,卓拄杖三下云:“戳瞎金刚正眼,靠倒空王宝座,汝等诸人讨甚么椀?”(《语录》卷一《法语》)

  绍琦禅师自许一根拄杖在手,或横按或竖拈,或点空或卓地,或提起或放下,或卷或舒,或杀或活,总能由自己作主,总能夺饥人之食(无处讨碗),字里行间充满了自信。这是多么自由的境界!然而,这又是多么高妙的境界!依禅门之见,要让一条拄杖产生如此无穷的妙用,惟有彻透了生死牢关[10]的大禅师才可与于此。我们还是先亲自去触摸一下他的拄杖吧。


  二、绍琦禅师的拄杖
  通观《语录》,我们可以将绍琦禅师的拄杖分成两大类,一是禅师上堂、小参普说时的拄杖,二是学人请益禅师时个别度化学人的拄杖。而在两类场合的每一次演示中,禅师的拄杖扮演的角色都是独特的这一个,不可重复。
  上堂、小参是禅门方丈对大众开示宗乘法要的说法方式,人数较多、时间有定者称为上堂,人数较少、时间不定者称为小参,可概称为普说。在这种场合,禅师们多直示宗乘,以令学人体悟。绍琦禅师上堂或小参结束时,每每会借用拄杖说法。
  有一次,绍琦禅师上堂举扬夹山纯禅师的一个公案,公案大意是说:夹山用木头雕刻了一头狮头、牛足、马尾(《五灯会元》卷十七《澧州夹山灵泉院晓纯禅师》作“马身”)的怪兽,每升堂即推出座前令大众给安名,大众凡有应答,尽皆不契。绍琦禅师举完这段公案后问:“大众!还会古人用处么?”见大众沉默不语,他就振声开示说:“咄!只就是非名相里,当阳牵出与人看。”随后卓了卓拄杖就下座了。(参《语录》卷一《法语》)要理解拄杖在此公案中的角色,关键在于通达禅师最后的拈提。禅师的拈提言简意赅,直指离四句、绝百非、言思道断、心行路绝的清净自性,可谓深得夹山密意[11]。由是,此中拄杖实如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地如大众,拄杖卓地如同禅师敲打大众:“夹山‘当阳’全体逗漏了,大众还不会呀?咦!”
  另一次,绍琦禅师一上堂就将宗门森罗万象当体现成的妙法和盘托了出来,中有“十方世界,都卢个无孔铁鎚;万象森罗,总是片广长舌相”,“遮藏不得处,落花点点笑无言;注解分明时,幽鸟喃喃频举似”等妙句。对禅师的这番演示,众人依然茫然不知所措,于是他只得大扯葛藤,曲为开示念佛法门,要大家“志愿领取六字佳名,不拘日用闲忙,声色见闻境界,直教打成一片,念念纯真”。(禅师这番葛藤,可作禅净不一或不异观么?)扯完葛藤后,禅师依旧回到禅家的本分上来,为大众颂一偈以明本初之理:“万物厥初无不善,一心萌动便差殊。但将善恶俱拈过,自性空空体自如。”(《语录》卷一《法语》)说偈毕,卓拄杖下座。此中拄杖就如普被三机的菩萨,地如大众的妄念(佛家向来有以尘土譬喻妄念之说),拄杖卓地无异于对大众说:“无论参禅念佛,惟有打得念头死,始得法身活。”
  绍琦禅师在此类场合中所使用的拄杖,有时像力大无穷的阿修罗王。禅师在投子山时,有一次小参,欲“求同生同死” (同一鼻孔出气)者而不能得,于是向我们拈出了下面这样一条拄杖:

  (师)乃拈拄杖召众云:“看看山僧手中拄杖子,无端变作阿修罗王,飞上须弥山顶,怒声一震,惊得帝释天主扑下三十三天,却于十字街头撞着云门大师,扭住鼻孔向伊道:‘咦!’只得鲜血迸流,羯风遍界。诸人还见么?若也见得,便可独步大方,横行海上,与佛祖把臂同游,不为分外;设或未然,拄杖子依前还是拄杖子。”(《语录》卷一《法语》)

  阿修罗是大力护法神,斗战成性;帝释天是欲界三十三天之主,虽然享乐无尽,但贪欲未尽,所以福报受尽依旧会轮回六道。阿修罗与帝释天是世仇,经常互相打斗。禅门宗匠因此将善于深入众生业识深处搅动、剿绝其烦恼的禅师称为阿修罗王,如大慧宗杲就说:“云门老汉大似阿修罗王,撬动三有大城诸烦恼海。”(《正法眼藏》卷一)绍琦禅师说他手中的拄杖变成阿修罗,怒声将帝释天打扑于人间,复被云门大师扭鼻孔逼拶,弄得血流如注,其本事当源于此。此中禅师要让大众知道,他手中的拄杖实即剿杀他们业识的大力阿修罗王,而帝释天实即他们自己,如果大众所见及此,则当下与佛祖同游;如果大众只见到一条拄杖子,那就折杀这根拄杖子了。
  普说是禅师为学人坚定信仰、明了宗乘、踏实参究打基础的主要方式,独参则是禅师对当机学人针砭习气、豁开慧眼、勘辨境界、印可见地的主要方式。打个比方,普说就像今天的本科教育,而独参则像今天的研究生教育。由于绍琦禅师能够深辨来机[12],所以在独参时他能拈草为药,当机施与学人,令其随分得益。这里仅就他行棒的公案略加解读,以领略其拄杖的妙用。
  绍琦禅师针砭学人习气时,他手中的拄杖上飞下翻、左冲右突,如击石火,似闪电光,一旦打到学人身心上,真能达到汾阳善昭禅师所说“一棒一条痕”(《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一)的功效。
  剿杀野狐精。绍琦禅师剿杀野狐精的公案有好几个,譬如教训湛渊、辟打凝上座等等皆是。我们无须穷尽这些公案,只消举下面这个公案就可以见识禅师剿杀野狐精时的拄杖了:

  上堂。师拈起拄杖云:“最初一机,截断言思之路,三世诸佛到此未免结舌亡锋。末后一句,不落动静之迹,历代祖师来也只得吞声饮气。设使言前荐得,未为本分衲僧;若从语下翻身,总是野狐见解。还有不落声前句后的么?出来露个消息看!”时有明超上座出众问讯,撞头一喝,师便打。明又喝,师又打。明云:“与么,则掀倒法座去也。”师云:“这野狐精,苦将热肉只管来这里捱冷棒,有甚么用处?”拈拄杖便打。随云:“你更道看!”明拟开口,师震声一喝,明礼拜。师云:“直饶你便是铁眼铜睛,到此也未肯轻易放过。何故?只为个里无缝罅与人穿凿。”所以道,眨得眼来,早错过了也!岂有不开口说是非、呈伎俩处?纵是个透关具眼底汉,一闻举起,拂袖便行,老僧手中拄杖子也亦未肯点头在。”(《语录》卷一《法语》)

  既然“最初一机”、“末后一句”“截断言思之路”、“不落动静之迹”,明眼纳僧见师才加举扬,自当即时大礼三拜。岂知明超上座有眼不识泰山,将究竟实相当方便说法理会,竟然在这里胡挥乱喝!可见,他确实是禅师所谓“初来这里”就“擎拳竖指,胡挥乱喝,分宾分主,说照说用,弄泥团,觅玄妙”(紧接上述公案之语)的野狐精、癫狂汉。这种人虽然不知自己以未得为得,但以阴境为佛境,是为增上慢人。这种人自以为是,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害莫大焉,难怪禅师和声便棒了下去。设使明超上座此时明得,虽然难称本分纳僧,但不至于遭第二顿棒,岂料他堕于野狐精见解而不肯出?宜乎再领禅师一顿痛棒。吃过第二顿棒,明超上座非但不知错,反而自以为勘破了禅师(“掀倒法座”),所以禅师的大棒又打了下来,同时用反语叫他住嘴。谁知这上座依旧不肯回头,还想开口,真是一个好逞唇舌的阿师!此时,我真以为明超上座会死在禅师棒下,好在禅师改用活人刀,趁他话未出口就震声一喝,喝退了他的狂见魔,喝出了他的主人公。此中拄杖就如斩杀狂见的利刀,将明超上座斩得七花八裂。
  棒笞知解汉。绍琦棒笞顿根汉的公案一定不少,但记录情景最为完整的是下面这个教训经师的案子:

  师一日对客笑谈次,有僧来参,问云:“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未审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江石卵里讨甚么汁?”僧曰:“学人不会。”师曰:“生事事生,损事事损。”僧曰:“生损之义可得闻乎?”师曰:“生自无生而生,损自无损而损,无损无生是生损之义。虽如是说,犹是教义,衲僧分上了没干涉。”僧曰:“衲僧分上有甚奇特?”师曰:“非子境界。”僧曰:“和尚岂无方便?”师拈拄杖便打。僧乃捉住拄杖云:“只这个,还别有?”师曰:“你道这个是甚么?”僧拟议,师拽脱拄杖,直打出。(《语录》卷四《机缘》)

  根据参请者的问话和禅师下面的回答,我们知道这个僧人是一个尚拘执于文字道理窟宅而不得出头的经师或法师。此学人的问题与明超上座不同,如果明超上座是增上慢人,那么此学人则是钻故纸堆鬼。禅师讥他寻求第一义犹如在“石卵”里讨汁,无异已经明白告诉他:“你在虚空里定钉,必定如蒸沙煮饭,只有死路一条。”无奈此人不知将禅师的开示消归自己,打破文字道理窟宅,依旧在禅师答话的字面上求解会。这样的文字本为消解文字道理而设,岂能从字面上得到什么消息?此学人自然会不出什么道理来。接下来,禅师讲了一通教理,目的与其说是为他通教,不如说还是想将他从教理窟宅中解救出来。学人果然回头朝向了向上一路,但旧习难改,仍然要从文字上寻觅纳僧本分事,所以禅师干脆说这根本不是他的知解可以测度的境界。学人或许念及经中“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卷六)的教示,以为禅宗既是佛法一宗,当然也有特定的入手方便,于是就向禅师请益禅道的方便。禅师也是有感必应,给了他最为圆妙的方便——一顿大棒。谁知这学人只把拄杖子当拄杖子解会,并且还要阻碍禅师拈提正令!禅师很慈悲,犹望死水生微澜,再给了他一个转身的路头。这千载难逢的转机,学人还是当面错过了,(有几人能于此转身?)禅师气得拽过拄杖将他痛打出去了。此公案中的拄杖子,禅师第一次行使时如当面掷向学人道理窟宅的无孔铁锤(这就是禅宗最圆妙的方便),指望学人能够在棒下冲出知解深坑,翻身活命;第二次行使时则如怒目金刚,叫他不要随便登禅师之门,以免再吃大棒。
  教育钝根师。《语录》中有一则禅师教育行脚僧的公案,情节如下:

  师见僧来,乃问:“你是甚么?”僧曰:“行脚僧。”师以拄杖地上画云:“曾[13]到这里否?曰:“不曾到。”师曰:“托空谩语汉!”曰:“某甲实是行脚僧。”师云:“为甚么路头也不识?”僧便喝,师便打。僧曰:“和尚莫要盲枷瞎棒耶!”师曰:“从来不曾放过半个!”和彻就打,僧趋出。(《语录》卷四《机缘》)

  禅师见学人来,劈面就问“你是什么”,就是要无风起浪,勘勘来机如何。学人以“行脚僧”作答,企图给禅师以本分纳僧的印象,殊不知禅师不理他这一套,而用拄杖在地上画了画,然后再问学人是否到过“这里”。禅师所画,恰似马祖当年那“不得道长短”的一画(详参《马祖道一禅师广录》),因此“这里”就是禅师所谓最初一机、末后一句,也就是众生本具的本心本性。“这里”是无尽藏,山河大地、鸟兽龙蛇,一切诸法无不依之而立,学人如果能于眼下相契,自然可以与诸佛把手山阴道上,可他却说“不曾到”,这表明他确实是一个“托空谩语”(讲假话)汉。学人以为禅师此话是对他行脚僧的身份表示怀疑,故辩解说自己确实没说谎。这倒彻头彻尾暴露了学人的迟钝根机,所以禅师批评他不识路头。也许这句话激起了学人的自尊心,于是他也试图来点禅师的作略以讨回颜面。如果学人此一喝在禅师首发问端时喝出,还有些样子,而他此时才喝,犹如贼过张弓,势同儿戏,因此禅师就向他打了过来。学人不知错在那里,认为禅师盲枷瞎棒,其实他不知道,禅师们棒打的人中,就有他这类懵懵懂懂、死不开窍的人。果然,禅师不待他话音落地,就一顿痛棒将他打了出去。此公案中的拄杖,禅师第一次行使时如现身说法的禅师,第二次行使时如开窍的苦药,第三次行使时如闹海的那吒;其作用相应也有所不同,第一次行棒是向学人直示本心本性,第二次行棒是敲打学人我执,第三次行棒则是叫他反躬自省。
  学人机缘成熟时,绍琦禅师每每用拄杖豁开其正眼,此时他手中的拄杖就成了点铁成金、除旧布新的大善知识,譬如禅师接引海云禅师时,他的拄杖就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师日闻钟声,问海云曰:“子还闻否?”师云:“闻。”师云:“你道说个甚么?”云作钟声。师云:“只如钟声未发已前,响在甚么处?”曰:“未发已前。”师云:“钟声绝后,响归何处?”曰:“钟声绝后。”山曰:“耳是根,响是尘,知响者是甚么?”曰:“非心不响,非响不心。”师云:“心岂有响乎?”曰:“心虽非响,响处分明。”师云:“无响之时,心在何处?”曰:“心体湛然,不逐响生,不随响灭。盖由两耳虗通,是以应用无碍。”师云:“子来说道理耶?”曰:“不说可乎?”师拈拄杖便打,云乃礼拜。(《语录》卷四《机缘)

  海云禅师,山西太原府人,是绍琦禅师的得法弟子。关于他开悟的公案,《五灯会元续略》卷四、《五灯严统》(卷二十三)、《五灯全书》(卷五十九)与《语录》所录相同,惟《径石滴乳集》(卷二)所录没有禅师拈拄杖打海云的情节,当为遗漏。该公案中,绍琦禅师的问端和海云(此时尚非禅师)的回答,都是依据《楞严经》的教说而来,可以想见绍琦禅师知道海云平常深喜该经,并且常常将其中的道理挂在嘴边,形成了某种知解习气。禅师所以如此发问,自然不是要听海云讲一番佛经的道理,恰恰是要打碎他脑袋中填塞的道理,所以海云说毕禅师就批评他空口说理,不能会归本心。当海云疑惑地问禅师时,禅师知道他转身的时刻到了,遂用一顿棍棒将他从道理的重重包裹中解救了出来。此中拄杖宛如引导迷路者的导师,径直领着海云从知解的迷幻光影走向了体证的圆通智天。
  还有一次,来参的僧人也是个知解汉,且其辩才比海云更加利害,但禅师的拄杖还是将他救度了出来:

  有僧来参,叉手而立。师云:“若论空劫已前消息,直饶千眼难窥、万机莫测,纵是威音王佛亦未能知,为甚么却被岭畔木人觑破?”僧云:“觑破了也!”师云:“觑破事作么生?”曰:“言前荐取。”师云:“这掠虚汉。”乃拈拄杖便打。僧捉住拄杖曰:“只如空劫已前还有这个消息也无?”师云:“瞎汉!这里是甚么时节,与你说有说无!”拽脱拄杖,直打出方丈。其僧次日再参,乃云:“某甲若不来见和尚,洎被知解赚过一生。”师云:“知即得。”遂礼而去。(《语录》卷四《机缘》)

  该公案中的“岭畔木人”又叫“机关木人”,佛经用来比喻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般若智慧[14],禅门经常用来譬喻当体全是的无妄念者[15],绍琦禅师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他见学人进来不是倒头便拜,而是叉手而立,知道他是一个在参究中有所契会但尚未觑破祖师淆讹(公案)的禅人,所以设此一问,一方面是向他直显一切现成的实相,另一方面也要看他会在这寸丝不挂的清净之地撒什么沙。此人确实也有些了得,面对禅师的发问,镇定自若,即刻回答了一生声“觑破了也”,将自己等同于无念的木人。如果是寻常对手,只这一声便难以接答,真是被觑破了,但绍琦禅师就是不一样,他能在必死之地起死回生,终于在一拶之下掏出了学人的脏腑。既然一切现成,何处有言前言后来?所以禅师斥之为“掠虚汉”,并拈起拄杖劈了下去。学人不能棒下知归,还要和禅师计较高下,以为禅师行棒是无中生有,多此一举。殊不知他的作为虽然从道理上讲并没有错,但此时已经变成在口舌上逞能了,所以禅师毫不客气骂他是“瞎汉”,并拽过拄杖来将他狠狠打出了方丈。学人饱吃大棒时,知解全消,惟有疼痛,末后顿悟这就是本地风光,于是特来顶礼禅师,感谢他赐给法身慧命。此中拄杖,禅师第一次行使时如一枚猛然间飞到学人嘴里的热铁丸,烧灼得学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找救命稻草;第二次行使时则似惊天动地的撼天雷,将他脑海深处的种种知解炸成了齑粉。
  如果学人一知半解就想到禅师门下来求印证,禅师也常常叫他们吃拄杖,勘破他们的行藏。我们看他如何警告行者:

  行者因得两枚红柿,持来献师。师云:“本山无此树,何处偷得人的来?”者曰:“弟子来,不着便。”师发一笑,以手取一枚劈破,食之一半,乃云:“犹带涩味在。”者云:“也知瞒和尚舌头不过。”师拈拄杖打出。(《语录》卷四《机缘》)

  这个公案自始自终用的都是譬喻性的语言,我们得用心才能体会其意趣。行者持献禅师两枚红柿,暗示他自认为已功行圆满,来求禅师印可;禅师问行者从哪里偷来柿子,意味着他知道这不是行者自己真修实证得来,而是从古人言句或他人嘴里搬来的东西,抵敌不了生死;行者在禅师的火眼精睛面前没有发狂见,而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问题;禅师对他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颇为肯定,所以只是笑着说他还欠火候(“犹带涩味”)。此时,学人如果转身就走,自然不会吃棒,但他还要画蛇添足地说“瞒和尚舌头不过”,所以讨得了一棒。不过,这一棒却像婆心切切的老人在叮嘱行者:“无须多言,回去踏实用功。”
  而对于那种好逞机变的虚头禅客,禅师的拄杖打下来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有僧来参,云:“绕江南转一遭,脚尖头不曾踢着半个。”师拈拄杖便打。僧便喝,师又打,云:“你今日是踢着不踢着?”僧拟议,师叱云:“虚头禅客!将谓有甚长处!”和声打出。(《语录》卷四《机缘》)

  这个学人一进门就放出这样一句话,说明他刚破初关,未破重关和牢关,空有未克圆融,看不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属于禅门所谓“骑驴不肯下”一流。禅师的拄杖正等着教训这类人,所以见他出此狂言,便一顿大棒打了下去。学人见禅师打自己,狂见不熄,还要造妖捏怪,在知见门头瞎喝乱吼,禅师当然毫不客气再次打了过来,希望这顿棒能打碎他的狂心。岂料这学人仍旧不知归处,一味在狂见中觅解药!至此,学人的无根本性暴露无遗,禅师只得拈起拄杖将他驱赶出去。此中,禅师手里的拄杖就如同一面照妖镜,将学人的原形照得纤毫毕现。
  印可学人见地时,禅师往往也离不开拄杖:

  师因圆亮、真表二人问讯次,乃语云:“一大藏教皆为陈烂葛藤,百千誵讹总是野狐涎唾。拈过是非,拨开文字,直截根源处,二人各下一转语看。”亮乃一喝,师云:“未在,更道!”亮拂袖便出。师却顾真表云:“你如何?”表提坐具云:“适来与师问讯了。”师云:“问讯则不无,如何是直截根源一句?”表云:“恁么则老师吃掌也。”师云:“你敢来这里捋虎须?”和声便打。表乃礼谢而退。(《语录》卷四《机缘》)

  这个公案非常精彩,我每颂读此公案,都会对绍琦禅师通天彻地的手眼产生一种景仰之心。禅师要圆亮、真表二人做的事情本身是自相矛盾的:既然是绝是非、离文字的根源处,实在是转无可转,更从何处下得转语?但禅师却如此拈提了。其目的自然不是真让二人下什么转语,而是要勘察他们能否拨开他这一句子。圆亮在无可措嘴处喝了一声,当然得不到禅师首肯;再以动作(“拂袖便出”)显示自性的作用,方才了得这桩公案。当禅师问及真表时,真表却能直接用自己问讯师父的举动来酬答,答得自然较圆亮圆满。然而禅师为什么还要再次逼拶真表呢?我以为禅师是要进一步勘验真表究竟是“如虫啣木,偶然成字”呢,还是“豁开正眼,头头全真”?真表当仁不让,认为老师此问多余,应当吃掌。禅师闻之大喜,不但用语言来赞叹他,而且用拄杖来为他随喜。因为真表始终做得主,故被禅师赞誉为禅门爪牙;圆亮虽然终究见自本性,而中间有所闪失,故被禅师比喻为羽翼新丰的飞鸟[16]。此中拄杖就像学人的同参,前来随喜赞叹他的道行。
  禅师印可学人,有时手头无棒,他甚至会用空头拄杖:

  师因与大云下山贺,正回至途中,性空、本洁、毒庵三禅[17]人接着。师云:“我今日不曾下山,亦不曾到县里,人家、寺中俱不曾到,你道我到甚处去来?”空曰:“知和尚去处也。”洁曰:“今朝天色晴暖。”庵曰:“和尚登山不易。”师顾大云:“汝[18]作么生?”云曰:“大众久立,请师回寺。”师曰:“那里是寺?”云曰:“钟声响得好。”师笑曰:“头角仿佛,鼻孔一般,到家各与二十拄杖。”众同礼一拜,师转身便行。(《语录》卷四《机缘》)

  大云、性空、本洁、毒庵都是绍琦禅师的弟子,大云还是禅师的衣钵传人,《径石滴乳集》、《五灯全书》等皆有传。禅师在回寺院途中向众人发此一问,其旨趣如同蒋山禅师所云:“终日相逢长背面,终朝背面却相逢;途中不是途中事,不动巍然达九重。……虽去似去而不去,虽来似来而不来,卓尔超然,动静曾无两种。” (《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引)四人回答的角度虽然有所不同,但无不契合禅师意旨,所以禅师很开心,除了美言赞扬一番,还说回到寺庙要各赏二十棒。此中拄杖实际上就是为四人授记的禅师。
  绍琦禅师的拄杖不但打学人,还打祖师和虚空。见到祖师,他便拈起拄杖说:“鼻直眉横,做模打样,好与拽下禅床,一一从头吃棒。咄!非是无情,当仁不让。”面对虚空,他也要拈起拄杖说:“据令提宗,只凭这个。三要印开,天魔胆破。任是铁额铜头,到此也须按过。”可见其拄杖的确通身是眼,威力无穷。

  三、结语
  前文从绍琦禅师的百千方便中,选取了他常用的拄杖这一方便,从中观察他如何将这根本属常物的拄杖子化为百千妙用:普说时,他的拄杖时而像恨铁不成钢的严父,时而如三根普被的菩萨,时而又像打杀业识的阿修罗王;破执时,他的拄杖时而似能粉碎身骨的无孔铁锤,时而像杀人不见血的有眼利刀,时而像烧心焚髓的灼热铁丸,时而像令人闻风丧胆的怒目金刚;勘辨时,他的拄杖时而像不可触碰的撼天雷,时而像纤毫毕照的照妖镜;印可时,他的拄杖时而像春风化雨的导师,时而像志同道合的同参,时而又像以心传心的禅师。佛陀曾对富楼那开示道,只要豁开金刚正眼,打开自家宝藏,运出本有家珍,那么就能做到

  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不动道场遍十方界,身含十方无尽虚空;于一毛端现宝王剎,坐微尘里转大法轮。(《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卷四)

  观夫绍琦禅师之作略,深知具德禅师的的拄杖实能尽显此大机大用也。
  虽然如此,但我深知这种形迹昭著(所谓有理路)的梳理和读解是不可得见禅师拄杖真面目的。据《语录》编者说:

  师室中尝设三转语以验学者:一曰“从上佛祖横说竖说,到这里因甚开口不得”?二曰“天下老和尚行棒行喝,到这里因甚都用不着”?三曰“俊俏衲僧走遍四[19]方,到这里因甚措足不得”?凡有酬对,但云:“不是,不是。”才拟议,拈拄杖打出,鲜有契其机者。(《语录》卷四《机缘》)

  这表明禅师的拄杖如鸟行空、如珠走盘,杳无踪迹可寻,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在他的拄杖下了。
  于是,本文的解读与其说是禅师拄杖的注脚,倒不如说是为了昭示绍琦禅师本人开示的这样一个道理:

  观夫从上佛祖当机垂手勘辨之际,如是施设,如是钳锤,如是机用,究其本怀,不过只要点出当人心眼,扫除生死翳膜,直显此心之妙,俾尽大地人言外知归,直下顿了,彻证心源,妙契真常而已。(《语录》卷一《法语》)

  不知如此体会,是否可以免吃妙用无穷的禅师们一顿乱棒?

注释:
  [1] 参(德)高明道:《漫谈汉译声闻毗尼中的“锡杖”》,《如学禅师纪念文集》,台湾:法光文教基金会1993年发行。
  [2] 《四分律》说,若比丘坐禅时睡眠,“比坐者当觉之。若手不相及者,当持户钥,若拂柄觉之;若与同意者,当持革屣掷之;若犹故睡眠,当持禅杖觉之”(卷三十五);《摩诃僧祇律》还说到制作和使用禅杖的方法:“作禅杖法,应用竹若苇,长八肘,物裹两头。下坐应行,行时不得覆头、覆右肩、着革屣,当偏袒右肩。若有睡者,不得卒急唤起,不得捣胁,当并边以杖拄前三摇;复不觉者,若在左边当拄右膝,若在右边当拄左膝。觉已当起,取杖而行,亦不得覆头、覆右肩,当偏袒而行”(卷三十五);《十诵律》对使用禅杖的场合与态度作出了更加全面的规定:“有五法以禅杖筑他:一者怜悯,二者不恼他,三者睡,四者头倚壁,五者舒脚。”(卷四十)从这些律仪中也可见出佛陀对众生的慈悲与细心。
  [3] 用竹子制成的杖叫做筇或筇杖。
  [4]《楚山绍琦禅师语录》初刻于明成化十年(1474),本文所用是四川石经寺为纪念楚山绍琦禅师600周年诞辰而出版的影印本。该《语录》刚刚发现(感谢侯冲先生向我提供《语录》的电子版),文有残损,且正在整理过程中,故有些文字颇难辨识。为了顺利阅读,我尽量以《五灯全书》、《五灯会元续略》、《续灯存高》、《径石滴乳集》、《皇明名僧辑略》、《续灯正统》以及禅宗灯录的相关记载(采用中华电子佛殿协会电子版《CBETA 電子佛典集成》)来予以校正;若无从校正而可判断时,则据文义径改,而以注解加以说明。
  [5] 楚山绍琦禅师,巴蜀唐安(今四川成都唐安县)雷氏子,九岁(1412)失怙出尘,首参无际明悟禅师有省;正统八年(1443)再参无际禅师,打破赵州无字关,彻见本地风光;景泰三年(1443,据《语录》为景泰初)于天柱山(位于今安徽霍山县境内)出世,开始弘法利生;景泰六年(1453,据《语录》则为景泰五年)徙居舒州投子山投子寺(位于今安徽桐城县),绍继投子义青法席;天顺元年(1557)由匡庐返蜀,居方山云峰寺;成化九年(1473)三月示寂,(据超永《五灯全书》卷五十九)并以金刚不坏身继弘法化。绍琦禅师“头顶虚空,脚踏实地”,(绍琦禅师参透无字关时答无际禅师语)门庭高峻,禅风毒辣,杀活自在,绍隆祖灯,声播帝阙,诚为有明一代禅门龙象。
  [6] “师乃左右顾视大众云”句,《五灯全书》(卷五十九)、《五灯正统》(卷二十八)均作“拈拄杖曰”,《径石滴乳集》(卷二)作“顾视大众曰”。
  [7] “幻叟”原文作“幻寓”,不通,据文义改;《五灯会元续略》卷三、《五灯全书》卷五十九和《续灯正统》卷二十八本传均为“山僧”。
  [8]“以”原文为“心”,据《五灯会元续略》卷三本传改。
  [9] “正”原文不清,据《五灯会元续略》卷三补。
  [10] 所谓生死牢关,即禅门悟道三关中的第三关,亦即禅师所谓“末后一句”。依圆明居士(雍正皇帝)的看法,参透牢关者的表现是“修无修,证无证,妙觉普明,圆照法界;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大中现小,小中现大;坐微尘里转大法轮,于一毫端现宝王剎;救拔众生,利用无尽”,(《御选语录·总序》)也就是整个生命当体安住于无修无证、一切现成、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实相境界中。
  [11] 夹山晓纯禅师自颂云:“轩昂师子首,牛足马身材;三道如能入,玄门迭迭开。”(《五灯会元》卷十七)此颂与绍琦禅师颂的侧重点不一样,其意趣则无两般。
  [12] 这种观察力是禅师们必备的本领之一,事实上有的禅师就直接描述过这种能力,如云门文偃禅师就说:“云门耸剔白云低,水急游鱼不敢栖。入户已知来见解,何劳更举轹中泥?”(《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这种能力就是教中所谓他心通,现代人往往对此表示怀疑甚或不信,实不知我们每人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大多数人心逐业风转,不能开显出来罢了。
  [13] “曾”原文作“僧”,据文义改。
  [14] 《道行般若经》卷八云:“譬如工匠黠师刻(原文作‘剋’,据《大正藏》当页校勘注25该)作机关木人,若作杂畜木人,不能自起居,因对而摇,木人不作是念言:‘我当动摇、屈伸、低仰,令观者欢欣。’何以故?木人本无念故。般若波罗蜜亦如是,随人所行,悉各自得之。虽尔,般若波罗蜜亦无形亦无念。”
  [15] 但有人认为《永嘉证道歌》中的“机关木人”(“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则是指代寒灰枯木似的禅者。(参妙空:《证道歌注》)
  [16] 此公案下文接着说:“意侍者在旁问师:“他二人见处优劣如何?”师云:“圆亮羽翼,真表爪牙。”(《语录》卷四《机缘》)
  [17] “禅“原文作”详“,据文义改。
  [18] “汝”原文作“以”,据诸灯录《襄阳府大云兴禅师》改。
  [19] “四”原文作“诗”,据文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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