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禅定思想的差异
南北禅定思想的差异
整体看来神会主要是以顿渐为南北的主要差别,但对于具体渐修法门如何不符达摩传承,他并没有给出太多的直接理由。更多的情况下,他具体批评的乃是北宗的禅定思想。因此,从南北禅定思想的差异往往更容易看出南北对立的原因,也可以进一步澄清顿渐之争的实质。
一 观心看净
南北派别之争固然起于神会,但并不意味着在神会北上之前就不可能有对“观心看净”禅法的批评。满禅师“令知心相是虚妄法”的教诲难道不是对此见解的诘难?《坛经》中也多处提到:
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不见自性本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却是妄也。
《坛经》的这些批评的重心有三:首先,所看之心是如梦如幻的妄识。《楞伽经》也说:“若说真实者,彼心无真实,譬如海波浪,镜中像及梦”。两者在判定心识伪妄这一点上是相当一致的;其次,清净本心不能等同于现实心识中的清净成分。换个说法,本性之净乃是不垢不净之净,而现实心识中的净乃是同染相对之净。这同第一点是相通的。再者,不仅所看之境虚幻不实,能观之心也是虚妄。其实这里已经树立了日后神会反对北宗禅定的理论纲要。
先从所观的对象来看,神会所说妄心的范畴相当宽泛:
知识,谛听,为说妄心。何者妄心?仁者等今既来此间,贪爱财色、男女等,及念园林、屋宅,此是粗妄,应无此心。为有细妄仁者不知。何者是细妄?心闻说菩提,起心取菩提;闻说涅盘,起心取涅盘;闻说空,起心取空;闻说净,起心取净;闻说定,起心取定,此皆是妄心,亦是法缚,亦是法见。若作此用心,不得解脱,非本自净心。作住涅盘,被涅盘缚;住净,被净缚;住空,被空缚;住定,被定缚。作此用心,皆是障道菩提。
此处所说粗妄与北宗相一致,乃是佛教不断强调的部分;神会所讲细妄却同北宗不同。《大乘无生方便门》中说:“不见心心如心得解脱,不见色色如身得解脱。如是长时无断用,虚空无一物” ,明显以空无为观境。而从《楞伽经》开示就提醒:无所有境界也是虚妄心识所变现。神会没有利用《楞伽》唯心所现的理论反驳北宗,他的批评接近空宗见地,有《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意味。
同时神会还借助《坛经》中“定慧不二”的理论来阐明北宗所证空无之境的错误所在。他说:
本体空寂,从空寂体上起知,善分别世间青白赤黄,是慧。不随分别起,是定。只如“凝心入定”,堕无记空。出定已后,起心分别一切世间有为,唤此为慧,经中名为妄心。此则慧时则无定,定时则无慧。如是解者,皆不离烦恼。……《涅盘经》云:善男子,汝莫入甚深空定。何以故?令大众钝故。若入定,一切般若波罗蜜不知故。
应当说明,神会同《坛经》所讲“定慧不二”中的定慧都不是指修学方式而是证悟境界。他认为,在真正觉悟之后,心识不动却有分别能力。这种观点早在《维摩诘经》“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的著名偈诵中已经有所体现。而北宗的观点却与之不同,反而认为:“于离念中眼见色不分别,即于眼处得解脱,余四亦同。五处解脱一切处得解脱,一切处得解脱即一切处净,即是净法界是佛界。” 一言以蔽之,北宗的理想境界是“不分别”。所以神会指责其为“慧时则无定,定时则无慧”,也就是上面所说的“住空被空缚”。 在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的四句偈中,南宗最为不满的无疑是“住心看净”一句。以往认为澄心静坐求菩提涅盘是标准的修证方式,而神会却指出如此用心都是“障菩提道”,无疑会令人感到迷惑不解。王维曾问神会道:“若为修道即得解脱?”神会回答说:“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当时王维大为惊愕:“大奇,曾闻大德皆未有作如此说。” 其实杜胐《传法宝记》中也有类似的批评,《坛经》中更是屡次指责“看净不动”的禅法:“善知识,又见有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以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
神会对于错误禅修用心的批评还有很多,有些并非北宗具体禅观可以概括,实际上神会反对的是整个的、更为宽泛的禅学思想流派。他说:“但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 如果说“取空取净”之错误同北宗相关从而容易理解,那么“求证菩提涅盘”不妥之处又在哪里?我们应该记得神会对于心识的基本观点:“假识即有生住去来,真识如如都无去来生灭” ,对于《楞伽经》来说也是“彼生灭者是识,不生灭者是智”。依他们所归属的妄心缘起讲,现实中流动的心识都是伪妄。正是从此出发,神会才会对如此多的禅观提出批评。他针对的不仅是个别现象,而是以现实心识为真实的整个真心系思想倾向。神会所说“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其中本心和起心修净之心不是一个心。本心是如如不动的,只有妄识才起心求菩提涅盘,而所得空净之境遂不离染妄。
二 作意
神会的这一根本理论立场还可以从他对“作意”的理解中看出来。“作意”,在神会思想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被用来批评北宗的禅定方法。《南宗定邪正五更转》中说道:“法身体性不劳看。看则住心还作意,作意还同妄想团。” 胡适认为“作意”就是当时口语“打主意”的意思。其实“作意”还是个唯识学常用的术语,乃“五遍行”之一,存在于一切心识活动当中,是“令心警觉而趋于所缘之境”的意思。神会对这个概念的用法并没有象唯识那么严格,也不象口语中那么宽泛,而是届乎两者之间。大致说来,“作意”在神会作品中相当于“凝心入定”中的“凝心”。
(神会)和上问澄禅师:“修何法而得见性?”
澄禅师答曰:“先须学坐修定。得定以后,因定发慧,以智慧故,即得见性。”
问曰:“修定之时,岂不要须作意否?”
答曰:“是。”
(问曰):“既是作意,即是识定,若为得见性?”
答:“今言见性者,要须修定;若不修定,若为见性?”
问曰:“今修定者元是妄心。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曰:“今修定得定者,自有内外照。以内外照故,得见净。以心净故,即是见性。”
问曰:“今言见性者,性无内外。若言因内外照故,元是妄心,若为见性?”
澄禅师所持是传统因定发慧的观点,神会认为这种禅定离不开作意,而作意都是识心的特征,同本原心性是不相干的。他指出,凡是需要作意的禅定都是妄心所为,所以无论取空取净内观外照都只是局限于妄识而无法见性。可以推知,神会所推重之真正禅定是无须作意的,所谓:“但不作意,心无有起,是真无念。”
然而我们却不可以把“不作意”当作神会禅法的根本,尽管神会把作意作为批评重点,但实际上他认为作意同不作意都是错误的用心方式。他说:
今用心者,为是作意不作意?若不作意,即是聋俗无别;若言作意,即是有所得。以有所得,即是系缚故,何由可得解脱?声闻修空住空,即被空缚。若修定住定,即被定缚。若修静住静,被静缚。若修寂住寂,被寂缚。是故《般若经》云:若取法相,即着我、人、众生、寿者。又《维摩经》云:调服其心,是声闻法;不调服心,是愚人法。人者即用心,是调服法。人者即用心,是调服法。若调服法,何名解脱者?
在神会看来作意是二乘的修法,但不作意却会使人同聋盲一样无知。因为他针对“作意”的批评太多,在当时就有人认为神会的主张是“作意”的反面”不作意”。《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中远法师问神会为什么反对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的禅法,神会回答:“此是调服心。”于是远法师推论道:“应是不凝心入定,不住心看净,不起心外照,不摄心内证?”不料神会答曰:“此是愚人法。” 究竟而言,本真心识超越作意与不作意:“诸学道者,心无青黄赤白黑,亦无出入去来、远近前后,亦无作意,亦无不作意。若如是者,名为相应也。” 神会本人从般若经典中寻求支持他这种观点论据,然而我们也可以从妄心系的角度来理解神会的主张:既然整个现实心识都是染妄,那么自然无论作意还是不作意都不究竟。
三 灵明觉知
北宗同神会的根本分歧在于心识真妄,但因为当时禅宗已经疏于探讨本体上的细节差别,也因为理论中基本的部分往往象冰山底座一样隐而不现,所以真妄两系的差异很少直接体现出来,而是通过对诸如顿渐、染净、作意等主题的不同理解表现出来。与以上主题相类似,神会同北宗对心识中灵明觉照功能的理解也大异其趣。
后世禅家多以“知见”来界定神会的禅法,比如宗密称荷泽宗心要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宗镜录》概括各家禅学道:“天台专勤三观,江西举体全真,马祖即佛是心,菏泽直指知见。” 从现今发现的神会语录来看,他确实对解说“知见”下了很多功夫,在同崇远法师辩论时曾夫子自道曰:“神会三十余年所学功夫唯在‘见’字”。 很多情况下神会对“知”与“见”不作具体的区分,但有时候他也认为“知”与“见”是完全不同的心识功能:
知识,自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何以故?喻如此处,各各思量家中住宅、衣服、卧具及一切等物,具知有,更不生疑。此名为知,不名为见。若行到宅中,见如上所说之物,即名为见,不名为知。今所觉者,俱依他说,知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
在这里神会把“知”和“见”作了清晰的分疏,“知”只是知解层面上对教理的认识,而“见”却是对佛性切实的亲证。也就是说,神会所说之知专指对本性的了悟而不是宽泛的观照,所谓:“无住心不离知,知不离无住。知心无住,更无余知。” 究竟而言知和无住本体的关系,也就是定慧的关系,是一而不二的:“般若无照,能照涅盘。涅盘无生,能生般若。涅盘般若,名异体同,随义立名,法无定相。涅盘能生般若,即名具佛法身。般若圆照涅盘,故号如来知见。知即常知空寂,见即直见无生。”
其实北宗思想中也有“立知见”、“定慧不二”的观点。《大乘无生方便门》第二部分智慧门主要说明知见问题:“智用是知,慧用是见,是名开佛知见。知见是菩提。” 而且再三强调“此方便非但能发慧亦能正定”、“菩萨有定有慧名正(定)”。虽然在关注的概念上同神会近似,但北宗在对具体概念的解说上与神会相去甚远。北宗同样把知见等同于智慧,然而他们所说的智慧却不是对空性的体认而是六根的觉照:“知六根本来不动,有声无声声落谢,常闻常顺不动修行,以此方便正定即得圆寂是大涅盘。” 不动六根的对象乃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因此北宗的知见相当于见闻觉知。将智慧归于六根,即便在禅宗中也是很不一般的观点,令人不禁想到后来影响中国佛学颇巨的《楞严经》。《宋高僧传》卷六之《唯悫传》中记载:“一说∶《楞严经》,初是度门寺神秀禅师在内时得本。后因馆陶沙门慧震,于度门寺传出。悫遇之,著疏解之”。可见神秀很可能已经见到了当时还处于秘密流传状态的《楞严经》。《楞严经》中有一段著名的对话:时波斯匿王问佛是否身死后断灭,释迦反问道:“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曰:“不也,世尊。”佛言:“大王,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灭,比不变者,元无生灭。云何于中受汝生死,而犹引彼末伽黎等,都言此身死后全灭?” 《无生方便门》中开智慧门一部分依据的是与《楞严》相同的理论基础:见闻知觉之性不变。
北宗这种对“知见”的理解,相当于神会学说中的“觉照”。然而神会从没有关于觉照不生不灭的说法,相反,神会认为心识的觉照只是修证时暂借的工具。
神足师问:“真如之体,以是本心,复无青黄之相,如何可识?”
(神会)答曰:“我心本空寂,不觉妄念起。若觉妄念者,觉妄自俱灭,此即识心者也。”
问:“虽有觉照,还同生灭。今说何法,得不生灭?”
答曰:“只由心起故,遂有生灭。若也起心即灭,即生灭自除,无想可得。假说觉照,觉照已灭,生灭自无,即不生灭。”
真如本体空寂无相,而且众生之心又全然染妄,那么该如何得见本性呢?神会认为心识中觉照的能力可以消除妄念。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觉照就是本体知见,因为神会明确说明只有“觉妄俱灭”才能“识心”。也就是说觉照只是为消除妄念而假立的工具:“若在学地者,心若有念,即便觉照。若也起心即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 最终还是要达到“觉照已灭”的地步方可得见无念境界。
他们对心识觉照的看法的分歧同样源自真妄心系立场的不同:神会既然认为现实心识全然伪妄,自然主张消除一切包括觉照在内的心识功能方能得见本真心性;而北宗认定此众生心通于染净,无疑就得在此心中找到离染还净的成分,而流动不居的心念不可能作为清静之源,那么以见闻觉知之性作为真净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种对觉照的不同看法又影响到他们有关顿悟渐修的观点。对神会而言,知见同本体的密切结合也是顿悟的理论基础之一:
(神会曰):“最上乘者,即知三事本来体空,更不复起观。乃至六度亦然,是名最上乘。”
(礼部侍郎苏晋)又问:“假缘起否?”
答曰:“此中不立缘起。”
又问:“若无缘起,云何得知?”
答:“本空寂体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缘起。若立缘起,即有次第。”
神会认为般若智与空性是一体不二的,因此对空性的了悟不需要借助其他的外缘,而是一种超越次第的直接顿悟。若是认为要通过种种方便才能了悟本性,那么在神会看来无疑是渐修的“大下品之见”。而北宗既然判定六根觉照作为般若智慧,那么所处理的对象乃是无尽六尘缘影,自然会采用“常闻常顺”、“时时勤拂拭”的渐修方式以消除妄念。
总之,神会北上挑战北宗的权威地位,固然有宗派之争的成分,但无可否认也包含着重要的理论分歧。从大处看,神会以顿悟为立场批评北宗的渐修;从细节看,神会分别对作意、观心、看净等具体修学方式提出不满。然而透过这些表面上的见解差异,我们可以发现隐含在理论深处心性思想的不同。正是这种心性真妄观点的差异,直接导致了顿悟、禅定、觉照等各方面不同的理解。南北之争绝非仅仅是权势之争,也不局限于理论表层对观心看净等具体修为方式的分歧。究其根本,它代表了佛教真心妄心两种思路在禅宗内部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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