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尊法师自述入藏经过
一、 入藏目的
在民国九年的夏天,初次听到大勇法师讲《八大人觉经》的时候,我
便觉着出了场子家,应当做点出家人的事情,若是一天两堂殿地混下去,
实在是对不住我出家的本心!但是做什么才是出家所应作的事呢?那时候
便听见老修行们说,出离生死苦海,是出家的事。什么叫做生死苦海?怎
么着才能出离呢?那时候我的心理太老实了,不但不知道那两件事,就是
那两个很简单的问题也不曾怀疑过。又听见一般老修行们说念佛经生极乐,
是出家人的事,这些话我也直当地承认,但是在闲暇的时候,常听到勇法
师讲些过去高僧的故事,我便知道出家人,不但是念佛往生和出离生死,
就是在生死之中,也还有翻译经论,主持正法等,应当做的事情很多。在
民国十年的春夏秋三季,又受了勇法师的指导不少。冬季便在北平法源寺
道阶法师前受具,勇法师亦在冬天便往日本去学密宗,就在腊月中旬,承
我的戒和尚和宝华山的八位师父的慈悲,成就我们三个北方戒子,到宝华
山去学戒。在次年的夏天,听开堂师父和五师父讲《天台四教仪》,这便
引发了我听讲经的宿习,我便觉听经比学戒一齐向上排班和水陆焰口的味
道来得浓厚。那时偏赶上太虚大师在武昌创办佛学院,有一位戒兄,写信
告诉我,说那里一天有六个钟头讲经,还有两三个钟头的自习,我见了那
封信,就像小孩子要到新年的样子,欢喜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当时就抱定
了一个必去的宗旨,可是没有人介绍,又没有人做保证,怎样才能够去呢?
后接到勇法师由日本的回信,他很慈悲的允许给我做介绍和保证人,我便
与宝华山的师傅们作了个暂别礼,顺风向西到了武昌,拜见了太虚大师,
加入佛学院的团体了。在那里第二年冬天大勇法师回到武昌传十八道,各
处的佛教徒无论在家出家,都有唯密是尚的风气,我也给勇法师当过几天
侍者,我也学过十八道和一尊供养,虽未受过日本带回的两部大灌顶,但
觉密宗的味道,也只有那么浓厚。在已经学过教理的人去研究他,才能了
解他那里头的真实道理。若是那一般全无教理根底的人去学他,只能够学
到一些假像观。上焉者,得到一点三摩地影像,和本尊的加被,那就要认
为是即身成佛的上上成就,谁也不敢否认他。下焉者,得到一点昏沉和掉
举,夹杂着一点魔业或鬼狐神通,那也要算是即身成佛了。我的根基很弱,
既没有得到三摩地影像和本尊加持,却也没有得到魔弄鬼的大神通,所以
我对于密法是很淡薄的。学是要学到究竟,行是行的稳当,我既不想讨巧
偷乖,又不想超次越等,更不想说大妄语自欺欺他和自害害他。我是学归
学,行归行,讲说归讲说,弘扬归弘扬,样样皆以老实心自居,老实话告
人,我既不想骗人,我又不想他人的利养恭敬;所以我对一般朋友们,总
是毫不客气地老实话老实说,犯不着护惜他,也不怕得罪他,爱听就听,
不爱听就散,有几个朋友说我对于密宗害了冷血病我也就报他冷笑一声罢
了。民国十三年的春天,勇法师在北平与白普仁尊者,一同闭关于善缘庵,
修护摩法,法师便觉西藏的密法,比东密来得完善,他便发了进藏求法的
决心,在勇法师的初衷本想一人独往,或带一两个同志,次经白尊者及诸
位大护法的劝请,才发起佛教藏文学院的组织。那个初夏也就是武昌佛学
院的毕业期,勇法师在北平传十八道,函我到北平相见,面商进藏的事。
盖自从入五台山亲近勇法师之后,勇法师视我,就如象他的剃度弟子一般,
时时事事没有不照顾我的。他由日本归来,本想在庐山闭关修成就法,他
挑中的侍者,我便是第一个。他在北平把方针一变,他对我私人的计划,
当然也要变更,所以就来函找我到北平面商。我在武昌听讲《三论》、《
唯识》的时候,便深慕什显奘净诸先觉的清尘,继闻勇法师入藏的函召,
当然是雀跃三丈唯恐不得其门而入了。那时候,我开离父母已经六个年头
了,父母劝促一返的信函,也不记得有几十封了。我那今年推明年,明年
退后年的复书,当然也不会欠文字债的。这年回北平,原定的是便道回家
一望,略慰父母慈怀,可是因为勇法师急于赴杭传法,便把我回家的妄念
打消。到了北平,见了勇法师,商定了进藏学法的计划。勇法师南下,大
刚法师、密严法师、善哲居士及我,便作了个留平筹备员,八月间勇法师
到北平开学时,便带了朗禅法师、恒演法师及几位居士同来。藏文学院开
学了,充先生正式上课了,我们的迦喀也渐次地上了轨道,在这开学之后,
又来了超一法师、观空法师、法舫法师等。到了第二年的春末,组织了出
发的团体,一路上又是传法灌顶,又是说皈受戒,热闹极了。火车便是专
车,轮船也是包仓。在汉口的时候,又加入了严定法师、会中法师等。也
有几位老同学,来拦住我们,说些什么母院无人,西藏难去等理由,我只
笑他的愚昧固执,他并不知我早有为法牺牲的决心。西藏再难也难不过奘
公所行的高昌,和显师所经的关隘。母院再无人,也有虚大师在主持、诸
同学在研究。西藏既有很完善的佛法可学可译和可弘传,他们理应赞助我
们,鼓励我们才对,为什么反来阻止我们呢?因为都是好同学,只有各行
各的志愿,我并没有发言反对他。那年的夏天,在峨嵋避暑,顺便做了个
五七息灾法会,秋天在嘉定乌尤寺阅藏及《南海寄归传》,我对于义净三
藏,起了一点真实信敬心,我觉得我们中国的这些佛典经论,皆是我先觉
牺牲了无量生命财产和心血身汗,更受过无量的痛苦、忧急、悲哀、热泪,
才换来这些代价品。换句话说:我觉得这些经书上一字一画,便是一滴血
和一滴泪的混合品,那时我们先觉发大悲心、大无畏心,立大誓愿和不顾
一切的牺牲,所请来的和译出来的,我们做后学的拿起来的时候,至少也
该想一想先觉的大心愿、大事业、大牺牲、大恩德,不应该自作聪明,忘
恩负义地批评和诽谤。我们纵不能于先觉的辛苦事业上培福增慧,然也决
不应该于先觉的功劳恩义上折福损慧才好。净法师的高僧求法诗云:“去
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我读那两句诗的时候,眼睛一定是个
红的,因为泪珠的大小与葡萄差不多。他又说:“后贤若未谙斯旨,往往
将经容易看。”他算给我们受了个预记。我受了他老人家说话的刺激,同
时也受了他老人家的感化,我对于前贤实在不敢起半点轻视心,我对于先
觉的事业实在不敢起半点容易心。但是先觉的这种大慈大悲和大无畏精神,
我羡慕极了,我也想牺牲一切地去学学先觉,我对于西藏的佛教典籍,凡
是内地所没有的,我都发愿学习翻译出来补充所缺。尤其对于义净法师所
翻译的律藏,我很想给他补充圆满。西藏的密法,当然也不是例外的事。
就是世间的地理、历史、工巧、医方、政治、文艺等,我也有学习的志愿。
可是一个人的精力和寿量,是很有限的,能不能够达到我的目的,那就很
难得预言的了。
二、 九年康藏留学
民国十四年的秋末,留学团由嘉定出发雅安了。可是这条路上是要经
过好几处土匪的区域。我们全体分成了水路两道进行。自洪雅以西,就没
有官兵敢做保障的。这时勇法师等,很有暂返嘉定待匪势稍息后,再继续
进行的意思。但在一般处出门的同学们,是恨不能一步走到西藏的。对于
土匪的危险,是毫无一点经验的,所以都很齐心的主张要走。勇法师也只
好俯允我们,一方面请当地政府保护,一方面电请雅安孙总司令设法。时
机很凑巧,中段的土匪也有受招安的企望,假借护送我们立一点功,所以
用土匪作保商,把我们三十几个人安安稳稳地护送到了雅安。谢天谢地,
才脱了龙潭虎穴的土匪窝巢。当时在雅安休息了六七天,就继续前进,由
雅安到打箭炉,土匪的区域也不少,我记得由荣经出发的那一早上,遇到
剿匪的军队回来,挑着几个人头是很可怕的。后来才晓得,是特为我们去
除掉障碍的。第二日过大相岭的早上,又遇见土匪,可是放过了我们去,
抢了后面随行的几家布商。后来才知道,也是说通了的,所以才能不抢我
们。像这样走了十几天,才到了化城式的打箭炉,住在安却寺,就在这个
冬季尾上,请了一位半蛮不汉的土著藏文教师,老实说一句,它的藏语虽
比我们好,它的藏文实在还不如我们知道的多,过年了,开春了,同学们
觉得无味了。我与朗禅法师发生了欲动的念头,不顾一切的,不问同学们
愿意不愿意,我便毅然决然地要上跑马山去学经,哪怕与团体脱离关系都
可以。在正式开会讨论的时候,勇法师、刚法师及诸同学都没有什么不愿
意。就有一两位不愿意的,见勇法师不但不阻拦而且帮助,他也就没法反
对,只有随我的自由罢了。我在跑马山依止慈愿大师住了一年,学了几种
藏文文法和宗喀巴大师的《必刍戒释》、《菩萨戒释》和《菩提道次第略
论》。这一年所求的学非常满意,对于藏文方面也大有进境,对于西藏的
佛法,生了一种特别不共的信仰。因为见到《必刍戒释》、《菩萨戒释》
的组织和理论,是在内地所见不到的事。尤其那部《菩提道次第论》的组
织和建立,更是我从未梦见过的一个奇宝。我觉着发心求法的志愿,总算
得到了一点小结果。哪怕我就死在西康,我也是不会生悔恨心和遗憾的了。
在这一年之中,藏人的生活过惯了,专门吃糌粑不吃米面,也试验得有几
分成功了,民国十六年的开春,便是我们正式出发期,我和朗禅法师是搭
的甘孜拉瓦家的骡帮,装作普通僧人进藏,那个生活是很苦的。到了甘孜,
就住在商人家里。勇法师是支官差用官兵护送着进藏,一路上轰轰烈烈大
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其那沿途的县长官员等,皆是争前恐后地受皈依,学
密咒,郊迎郊送,川边的蛮子们,哪里见过这样尊重有礼的盛举呢?也就
是勇法师的气派太大,藏人误为国家特派的大员,西藏政府来了一纸公文
挡驾,并有两张通知甘孜的商人,不准带汉人进藏。障碍发生,只得暂时
住下了。在四五月间,朗禅法师回到木娘乡学经。我随勇法师,移住甘孜
对河的札迦寺,亲近札加大师学经去了,尔时札公年德高迈,示现残疾,
名义上虽是亲近札公,实际上学经的师父,都是他老座下的上首弟子,我
依止俄让巴师父,听了《菩提道次第广论》的毗钵舍那。后又依止格陀诸
古,学了《因明初机入门》、《现观庄严论》和《辨了义不了义论》等多
种。这位师父的年龄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他的学问、 修行、道德和慈悲,
那都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不可测度的。我依止他老人家共住了四个年
头,所得的利益最多。那修菩提心的教授,纯是他老人家慈悲恩予的,对
于密宗深意,也由他老人家的慈悲,摸着了一点门路。我对于他的信敬心,
是不可用言语来形容的事。他那慈爱的面容及那和悦的音声,令我生生世
世也难得忘掉的。民国十七年的秋天,我久仰盛名的安东恩师,由廓罗来
甘孜,朝礼札公,问往昌都建立道场的事宜。这是天予我的良好机会,由
格陀诸古介绍,拜见了安东恩师,罄问了我积久欲问的许多难题。他老人
家那种渊博学海,锋利剑芒,任你何等的困难死结,莫不迎刃而解。我受
了教训之后,就五体投地地信仰,这是我初次所见的安东恩师,自此以后,
就想长时依止安东恩师了。到民国十八年的八月初四日,札公大师示寂,
正如人天眼灭。至初十日的早上,勇法师也逝世了,这时候刚法师在成都
未回,身前只有我和恒照、密炎及密慧诸兄,这种不幸的丧事临头,我们
是没有办过的,怎么办呢?慌了慌了,束手坐待是不可以的呀!于是我便
东一头西一头地请格陀诸古来指导,札公的善后也是他老人家主办的,勇
法义的丧事又找到他,这才见得到他老人家的真实修养,不慌不忙的,指
出了一条通衢。我们几个人便依着所指示的一步一步地做下去,轻轻松松
地把勇法师的荼毗事做好了。密慧兄回东古,密严兄回康定,恒照师也走
了,就留我一个人在甘住守,春天刚法师和密严兄,由打箭炉来迎勇法师
的灵骨回康定修塔,我也亲身送下去,重新亲近慈愿大师一个月,就在这
个当儿,智三学兄也归了西。等到他的荼毗事办了,我才回到甘孜,依止
格陀诸古,听受札公大师全部著述的传授。民国二十年的春天,我同朗禅
法师、常光师、慧深师等四人,又进一步地到昌都去。朗禅、常光二师稍
住数日即进拉萨。我与慧深师以亲近安东恩师为目的,便住在昌都求学。
是年的春夏秋三季,受了四十余部的大灌顶,对于显教诸论亦略闻纲要。
八月间又随恩师进藏,路过拿墟达朴大师处,依止达朴大师受绿度母身曼
陀罗之不共修法等。十月底到拉萨,奉恩师之命,冬月间入别邦寺放札仓
郡则,名义填在寺中,实际仍住拉萨依止恩师求学。民国二十一年,学习
《因明总义论》及《菩提道次第广论》。民国二十二年,学习《现观庄严
论金蔓论》、《密宗道次第广论》、《五次第广论》,三百余尊《结缘灌
顶》,大威德《二种次第》及《护摩大疏》、空行佛母修法教授等。此外
尚依止格登持巴听俱舍,绛则法王听戒律,颇章喀大师受胜乐金刚之大灌
顶等。总之在康藏留学的这几年中间,要算我这一生中,最饶兴趣,最为
满意的一幅图画了。
这几年的生活状况如何呢?我再为简略地叙述一下:当我在甘孜的第
一年,是随勇法师搭伙食,吃的当然不错。第二年分开之后,我便用一个
大瓦壶,满注上一壶冷水,在夜晚临睡的时候,把它安在一个牛粪充满的
瓦缸子上,在给他蒙上一些御寒的破烂毡布之类,由那瓦缸内的牛粪烟子,
把它渐渐熏热,乃至沸腾。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先倒出一点洗洗脸,余
者之中,放上一把粗茶半把蛮盐,这就叫做蛮茶,我在床上将早课诵毕,
把它搬到床前,拿出一个木碗,半小口袋糌粑,一块酥油,几片生萝卜来
用早餐。饭后便往师处候课听讲。中午回来,再喝几杯剩茶,揉上一碗糌
粑吃,下午又上课去了。晚上随随便便地吃些东西,就算去了一天的时光。
第二天还是原方抓药,一年三百六十天也是这一着棋。生活虽然窘迫,精
神非常快乐,甚至有时候看书写书,快乐得忘了睡觉,这都是莫名其妙的
事呀!在拉萨住的那几年,生活方面,差不多与前相同。学书诵经都忙得
起早睡晚,连吃东西都要特别抽闲来吃。我在这八九年的光阴中间,对于
西藏的显密教理,皆能略略地得到一点头绪,大概就是对于衣食住三项淡
薄的缘故吧!
三 初次归来
在民国二十二年,连接的接到虚大师的几封信,催促速归办理汉藏教
理院的事情,在我个人的观念上,实在觉得所学的不够用,而且想学的还
很多。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西藏。放着宝所不住,哪肯轻易就回
来呢?但是这里面有三种原因,我虽不愿意回来,也得回来:一、虚大师
是我内地唯一无二的恩师,我对于汉文佛学,能得一知半解,皆是依止他
老人家的教授得来的,他老人家是真实菩萨,终日为着整理僧伽、培植人
才、复兴佛教、主持正法而忙,他在二十余年中,为扶持正法,创办学院
等,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耐了多少劳。现在办个汉藏教理院,命我去教一
点藏文,我若是违命不去,岂不是给他老人家一个绝大的打击吗?我于报
恩心理上能忍耐得过去吗?二、我初到昌都时,原是想请安东恩师来主持
世界佛学苑藏文系的,因为他奉达赖喇嘛之命进藏,一时难得出来,我将
虚大师之函件呈白,他老人家也主张叫我先出来筹备一下,他再出来,师
命如是,我又哪里敢违呢?三、我请安东恩师来内地的意思,写了一道呈
文,启白于达赖座前,达赖喇嘛的答文上,说安东恩师出来的时机尚未到,
顶好是我先出来。这个答复,更造成了我先归的铁案。就在那年十月二十
七日作了我初次归来的行期。在行期的前六天,便是我好友朗禅法师圆寂
忌日,他是害热病死的,在九月间他害了两次,幸喜达赖太医的手段高明,
皆给救住。第三次病返在寺中,离拉萨太远,没法延医救治,所以他就呜
呼哀哉了!我对于他的期望心很重,我回内地筹备之时,还望他能时时代
我劝驾恩师的,谁知他这一死,便弄得我后方接应无人,所以我对于朗法
师之死,伤心极了,就在伤心之中,也勉强代他办理了丧事才动身,我那
时觉得人生太无常了,太萎脆了,稍微遇着一点违缘,便要分出此世与后
世的界限。西藏这块净土,今天一别,实不知还能不能重来!所经过的印
度,即是我释迦牟尼如来诞生成佛说法示寂之国土,这些圣地若不饱饱的
朝礼个够,下次能不能再来圣地,那更是不可预料的事了。因为这个无常
观念,时时逼在我眼前,我便会狂了似的,由戈伦堡,直往金刚场,住了
七天,修了点供养。又往鹿野苑朝礼转法轮塔,又往拘尸那双林佛涅磐处
朝礼一遍。次往尼泊尔,朝礼佛往昔施身喂虎等圣迹。这样转了一个多月,
直到民国二十三年正月里才到加尔加大,又往国际大学看望一位故友,住
了三天,回来便买舟东渡,往仰光朝礼大金塔去了。那里有慈航法师首创
的仰光中国佛学会,会上同仁,对于做弘法利生的事业很有精神。我在福
山寺里挂单闭关,住到三月底出关之后,在佛学会随喜了几次普通演讲。
到四月初四那天,我便买轮归国,五月初到上海,特往奉化朝谒虚大师。
在雪窦寺住了七天,便回上海往南京,会晤了谢次长、周局长、邓梦先、
陈济博等一班故友,承密师父的涵召,重游宝华山。开堂师父已做了和尚,
密承师也接了法卷。后往北平避暑,给安钦大师任了一夏天义务翻译。回
家省亲一次,这是我离家以后第二次回家了。先是十四年四月里临赴藏的
时候,回去过一次,那时我的双亲还在,唯慈母大人,因为我出家永别的
关系,昼夜恒哭,哭得右目失了明,我觉得父母对于儿女的心太切了,恩
太重了。但若叫我守在牢狱似的家里事亲,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事,假若出
了家不务如来的正业浪费时光,非但对不住佛及师长,就连我的慈母也没
法见面,这也是我学法志坚的一段小因缘。二次回家的时候,我的慈父已
经去世了五年,后期的侄辈大多数没有会过。连探亲里一共住了十天,七
月底到的武昌,八月间赶到汉藏教理院开学。代理虚大师的那副千钧重担,
轻轻地就负在我的肩上,每天讲三小时的课,还要翻译校改《菩提道次第
广论》、《密宗道次第略论》和《菩萨戒品释论》等的文字。这里埋头苦
干了两学期,二次进藏的机会就成熟了。
四 再度入藏
我这次归来的计划,是想筹备一下迎安东恩师的,如上段已略略地说
过。我想迎师的原因,便是我觉得一个人用尽一生的精神去求学,也难得
学好和学完善。尤其想翻译经论的同志们,对于汉文和佛学必须先有相当
的根底,学好藏文佛学之后,才能够正式翻译。不然,就是将藏文佛学,
学到第一等第一名格什的程度,仍然是个藏文佛学的格什,遇见真正翻译
的时候,仍不免默然向隅。那与翻译经论和世间书籍,何益之有也?我若
用尽一生精神,去专学藏文佛学,也不愁做不到第一等的格什,可是时间
上许可我吗?虚大师允许我吗?恩师上人准许我吗?不,不,他们都不许
我那么做。尤其是退位的老格登持巴大师,曾经教授我说:“你在三大寺,
就熬到第一名格什,渐次升到格登持巴,想我这样头上打着一把黄伞,这
也是干枯假名,对于佛法并无多大的益处,你如今先回去把宗喀巴大师的
《菩提道次第论》翻译出来,在你们汉地建立起座正法幢来,那才对于佛
法和众生做了真实的饶益。你若能设法将绛热仁波卿(安东恩师之名)迎
接出去,把宗喀巴大师的显密教法,建立起来,那比考格什升格登持巴的
功德,大得多哩。”他老人家的这几句话,固然是安慰我学业未成中途而
返痛苦的方便谈,但是也给了我虚荣心的一个大顶门针。由此便造成了我
第二次的进藏。我是志在翻译的,我的学业是未造成功的,若无一位显密
圆通学德兼优的大善知识随时指导,我想翻译的事业是不会圆满的。我第
二次进藏的目的,就是想迎我那位名满康藏位居王师的安东恩师出来弘法
的了。
民国二十四年夏天,承阿旺堪布及蓉方学佛同人的函召,到成都去讲
了一次经。蒙诸大施主的捐助,凑够了迎师来内地的路费。八月底回院,
将院务全权拜托教务主任苇舫法师代理,于古历九月初一日,便下山东渡,
绕道山西朝礼五台及大同云岗。道经平津,唔诸旧友,请其捐助印行《菩
提道次第广论》。此论印行成功,全赖平津诸友乐施的功德。十四日观光
菩提学会成立典礼,留下了永不可忘的一点印象。十九日买轮南下,二十
四日抵香港,住佛学会。二十八日又买轮南行,古历冬月初三日抵新加坡。
船再北行,初十到仰光,住曾文银老居士之花园中,休息半月,应酬了些
世法。二十六日买轮赴印度,二十九日便到加尔加大,住唐人街天益楼平
商德茂永宝号。这晚阿旺堪布等亦到印度。因为携带的丝织品太多,海关
上给扣留要税,这次见到行李太多的麻烦了。我也帮着到处托人设法。后
由西藏政府来了个电报证明,英国人立即放行免税。英人对西藏的怀柔,
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古历腊月十一日赴戈伦堡,预备进藏所需的一切行装。
十八日与叶增隆先生一同雇骡帮进藏。为避英人的阻碍起见,凡至关隘,
必须隐居密室,半夜步行逃过。一因年余来少于步行,二因新做的皮靴太
紧,在十九日的下午便将两足后跟磨坏了两块,挤落了三个指甲,痛得我
万分难忍,一步一咬牙,晚上住在桑零曲喀,一步也走不动了。在这一生
之中,我算第一次受这种罪,我知道为法牺牲的诸先觉,也是吃过这种痛
苦的,我在往昔生中,被贪嗔痴等所使,为追逐五欲所吃的痛苦,必大于
这种痛苦的百倍。我今生出了家,为迎师弘法起见,吃这一点小苦,实在
是应当值得吃,在这三界之中,吃这种痛苦和更大痛苦的众生多得很,他
们实在是可怜,我应在此痛苦之上,代尽一切有情受尽一切痛苦,唯愿没
有一个有情再受痛苦。我这样地推想了一阵,于是把脚上和身上的痛苦忘
掉,瞌睡来了,我就朦胧睡到天亮,次日又勉强能走几步了,这样一天一
天的连痛带病的熬到二十四日才到了帕克里,住在恒盛公大宝号,承马义
才先生的优待,修养了几天,二十八日雇了白字仓两匹骡子,我与增隆一
同赴藏,古历正月初一日,在途中最高寒的卡炉过年,除夕增隆煮了一些
稀饭给我吃,--我病已久,一路全仗增隆照顾,同乡之情,深觉可感,--
还说了两句笑话,便是说:“以后过快乐年的时候,别忘了我们的今天呀!”
这样熬了十天,民国二十五年古历正月初九上午到了拉萨。在藏的同乡们
皆出郊来接,同乡们在异域相遇,比亲兄弟还觉着亲热。出十见到安东恩
师的管家,交来恩师手谕两件,是说他老人家绕道动锡,不来拉萨,叫我
在拉萨请所需的书籍数驮,直回帕克理会齐东来。拜读之后,欢喜得嘴都
合不起来,精神为之一振,身上的病痛也就消失了一半。在十四日的早上,
忽见管家匆匆而来面带惊慌之色,我急问何事,他便说拿墟来了专差,恩
师上人于初二圆寂了。哎哟!天呀!呜呼!苦哉!好象有一口热血,直往
上涌,幸喜裁止得快,未曾昏倒。稍为叹息了一会,便急匆匆地往各处佛
殿供灯,并发一长电告之内地诸檀越,十六日随管家等往拿墟。在止公地
界遇天降大雪尺余,以后沿途尽是冰天雪地,更加是露地食宿,遂犯了腿
部转筋的旧症,并新添了痢疾。三十日始到绒波寺,这是恩师圆寂的处所。
在寺修养了几天,才加入代恩师修法的团体。古历二月十三日,为恩师荼
毗日期,众人一致推我主法,乃以大威德护摩法焚化。十九日收检骨灰,
于中捡得舍利子数粒。四十九日法会圆满后,又修护法神供养法数日,于
古历二月初三日,结伴三人,先返拉萨。途中复遇大雪,露地生活较前次
更多。因来时支有官马,沿途牧场尚可借宿,归程全系自马,唯可放牧野
原觅柴自炊耳。直至十八日晚上,才到拉萨,住在同乡处。人困马乏至此
为极。此后在拉萨养病,凡阅五月,即在此期中,亦依止绛则法王,听讲
《菩提道次第略论》、《必刍戒广释》和《俱舍论》等。自于每日略译《
辨了不了义论》一页半页不定,总以不空过为限耳。第二次进藏的情形大
概如此。
五 重归和志愿
迎师是扑了空,在夏季之中,虽亦另访了几位。有的是不愿来内地,
有的是为事所阻,结果没有一位能同来。在八月连奉虚大师及汉藏院电信,
促我速归。遂将所请之经书,包扎成驮。唯因时期尚早,河水未退,无有
商人往返印帕间,我因回国心急,解友三先生,特派骡帮送印,只因经书
太多,延时过久,古历十月初五,始到戈伦堡,住惠文皮工厂。将经书交
转运公司转运。初十日即赴加尔加大,住与记宝号。十一日签回头护照,
十八日买轮东归,惟在我动身之前,经书尚未运到,实属憾事!只好拜托
友人到时再为转运了。冬月初五日抵香港,是晚即乘车赴广州,转粤汉车,
初八晚两点半至武昌,住佛学院。在武昌住了半个月,讲了一部《二十唯
识论》和《菩提道次第修法》并《菩提道次第广论》中奢摩他的前半段。
二十五日偕法舫法师、雪松法师、契惺法师乘武林船西行。二十九日到宜
昌,三十日买民安轮票。古历十二月初一日开驶,初三日船在兴隆滩触礁,
几乎葬身鱼腹,枯水行船,实在是令人胆裂。水手门七忙八乱地涂了些洋
灰,勉强走到盘沱住宿。初四开到万县,赶忙换民苏。初七晚才到重庆,
初十始平安回到缙云山。
回院后,很想休息调养几日。不过我是为佛法而发愿牺牲的,院务忙
得很,并且离院一年多,全权是请苇舫法师代理的,把他辛苦了。专修班
的课程,多蒙严定兄担任教授,我更是感谢到了万分。其余的各位教职员,
都各负其责地热心做事,没有一位不令我感激的。我自己空跑了一趟,耽
误了一年多的光阴,实在惭愧如地。迎师既未成功,事情乃当自做,肩头
要硬些,脚板要直些,每日除在普通专修两科中教课外,尚需为法师们讲
点戒律和密法。再有空闲,便是做我私人所愿做的翻译工作了。只要能够
与佛法有真实利益,译书、教课、栽培后学,这当然都是我分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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