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岩昙晟禅师述略
云岩昙晟禅师述略
蔡日新
在石头门下的药山一系,出了云岩昙晟禅师,他将药山的禅法传至洞山之后,遂开曹洞一宗。在禅家的五宗之中,以曹洞一宗的禅最为孤高,它将石头的体用回互的禅学理论发展到了极致。然在药山与洞山之间,毕竟少不了云岩昙晟禅师的传灯续薪之功,为此,我们拟对云岩禅师作一个大致的概述。
一、云岩昙晟的生平
云岩昙晟禅师(公元七八二年~公元八四一年),锺陵建昌(今江西省进贤境内)人,《祖堂集》、《景德录》与《宋高僧传》均对他作有传记。据《宋高僧传》所载,昙晟禅师在出生时,“始生有自然胎衣,右袒犹缁服焉”,赞宁还在系语中对“胎衣”作了一大番解释。对于这些奇闻异事,我们也无须不去多考究它。昙晟的出家是在石门,在今湖南省的北部,与惟俨的药山道场相去不远,昙晟在他成年时也就接受了具足戒。昙晟在出家之后,他首先去参谒了百丈怀海禅师,并在百丈那里师事二十年之久,但他在怀海禅师那里尚未领悟玄旨,这也许在因缘上决定了他必然成为药山的法子。后来,昙晟从江西折回湖南,来到药山门下参学,才了却心疑。对于昙晟的参学因缘,《宋高僧传》卷十一谓昙晟 “参见百丈山海禅师,二十年为侍者,职同庆喜,法必我闻,身若中涓,心居散位。续受药山举发,全了无疑。化徒孔勤,受益者众。”[一]这段话毕竟祇是一种很笼统的说法,无法使人得到昙晟参学的实际心路历程。
至于昙晟是何时才离开百丈的,各本均未记年月,独《景德录》卷十四有“百丈归寂,师乃谒药山,言下契会”的记载。今案:百丈圆寂于元和九年(公元八一四年),是年昙晟禅师也年满三十二了,则他的悟道已经是在中年了。但如果照《宋高僧传》“年满具法”的说法来看,昙晟此时至少也应当是不惑之年了。对于昙晟参学药山的因缘,《景德录》虽然有一些记载,但毕竟还是《五灯会元》的记载最为完善,也很符合一个参学者得道的规律。当昙晟来到药山会下时,药山问他何处来,昙晟向药山说明了他的来历之后,药山便一一询问他在百丈下的所学,由是遂有以下漂亮的接机语句:
山曰:“百丈有何言句示徒?”师曰:“寻常道:‘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山曰:“咸则咸味,淡则淡味,不咸不淡是常味。作么生是‘百味具足’底句?”师无对。山曰:“争奈目前生死何!”师曰:“目前无生死。”山曰:“在百丈多少时?”师曰:“二十年。”山曰:“二十年在百丈,俗气也不除。”他日,侍立次,山又问:“百丈更说甚么法?”师曰:“有时道:‘三句外省去,六句内会取’。”山曰:“三千里外,且喜没交涉。”山又问:“更说甚么法?”师曰:“有时上堂,大众立定,以拄杖一时趁散。复召大众,众回首。丈曰:‘是甚么’”山曰:“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师于言下顿省,便礼拜。[二]
在药山这里,将云岩在百丈门下参学的知见一一给掏了出来,几乎就如同洗刷便桶一样,弄得它干干净净之后,最后才从怀海散众后又召集大众回来扣问“是甚么”的机缘中,首肯了怀海的作略。事实上,此时昙晟在百丈下的知见也全部给蠲除干净了,惟其旧知见给洗刷干净了,他那颗本自清滢无垢的心也自然就显现了出来,他也因此开悟了。
云岩在药山门下得法之后,应当还在那里依止了一些时日,从云岩传记中所载他与药山的那些机辩因缘,就可以窥见这一事实。如果按照《景德录》的记载,云岩在离开百丈之后,他还去过广南(即广州一带),后来才到药山会下的。他在药山悟道并依止了一段时间之后,应当还去过石霜、沩山等地,最后才在潭州攸县[三]的云岩山(今湖南省攸县境内)住下来的。照这样来估算时间,在他离开百丈之后至少有七~八年之久,可见昙晟的住山弘道至少是在他四十岁左右了。昙晟住于云岩山,他的行谊应当是接近于头陀行的,我们只须看看《景德录》卷十五《洞山传》,良价当年援“无情说法”公案去参学于沩山时,沩山告诉他:“此去石室相连,有云岩道人,若能拨草瞻风,必为子之所重。”[四]可见,云岩当时的道场并不是那种很完美的寺院,而祇是一些鳞次栉比的石窟,像这种道场,在北魏时期的北方倒是常见,但在南方就比较罕见了。但我们从《祖堂集》与《景德录》等典籍中却又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云岩道场还是比较讲究农禅作风的,昙晟本人就亲自参与过锄姜、扫地、作鞋与煎茶等作务。因而,云岩的道场很可能祇是在道场的房舍建设上面稍微简陋一点(或者住石窟)而已,但他们那里仍然是一个农禅道场。
如果以昙晟四十岁左右住持云岩来计算,从他的住山到他的圆寂也最多也祇有二十个春秋。但也可以肯定地说,像他具有那样一种清修的作风,其门下也肯定会禅侣奔骤的。尽管《宋高僧传》说他“化众孔勤,受益者众”,但我们查《景德录》卷十五,昙晟门下有传记者也仅有良价、鉴洪、僧密、幽溪等四人。不过,当年青原禅师的门下也仅得希迁这“一麟”便足矣,而昙晟的门下不但有四人存传于灯录,他而且还接引了良价这样的大法器,自是功不唐捐了。关于昙晟圆寂的时间,《祖堂集》与《景德录》载他于会昌元年(公元八四一年)迁化[五],住世六十个春秋。《灯录》还载他在圆寂之前,就叫主事僧准备好了斋饭替他送行,然后从容迁化的。昙晟圆寂后荼毗得舍利千余颗,瘗于石坟,此后李唐王朝还给他敕谥“无住大师”,塔曰“净胜”。
二、昙晟禅师的禅法
昙晟禅师所保存下来的机缘语录并不多,在《祖堂集》中,着重记载了他开示洞山良价的语录,而在《景德录》中,所记其机缘语录也甚少。但我们透过这些有限的的机缘语录,至少可以窥见出他上承石头衣钵,下开曹洞宗风的历史原貌来。我们在前面部分已经讨过,石头的禅法传至药山门下,他在希迁那“针札不入”的禅法中尚可以做到“石上栽华”,由此就可以想见他的那种高邈道风了,这自然也不是一般禅和可以想象得到的。因而要到药山门下去承嗣大法,也就并非是等闲可以实现的了,在药山众多的门人之中,也就昙晟承嗣了这个道统,并将之传授给洞山,乃至长久地荫庇后代,成为禅门中唯一可与临济比伍的一个宗门。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将昙晟的禅法的主要特色,作一些粗浅的阐述。
云岩亲炙百丈达二十年之久,他对于百丈那种身体力行的农禅精神,显然是有所继承的,我们从昙晟的行状中所发现他亲自锄姜、煎茶、作鞋、扫地等作务,就可以见出其一斑。也许因为他学习了百丈的那种踏实肯干的作风,因而在云岩山那种比较艰苦的修行环境里,仍然能使宗风大振,最终完成好了药山的传灯慧业。但昙晟在对禅法的体认上,却是直承药山的,他对于禅的本体作了深浚的体证。在《祖堂集》卷五的昙晟本传中,有人举石头希迁回答学人“如何是祖师意”时所说的“老僧面前一踏草,三十年来不曾锄”去请益昙晟,昙晟说:“牛不吃栏边草”。[六]其实,这牛之所以不吃人送到牛栏边的草的那一开示,非但告诫了学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的禅理,同时也暗示了昙晟对希迁当年禅机的遥相心印。至于昙晟对药山那“石上栽华”式禅机的体悟,则更是直接承嗣了。在《景德录》中,载药山问昙晟曾去过广南否后,便向他询问起“弄师子”一事来了。药山问昙晟弄得几处,云岩答“弄得六出”;但药山进一步开示他说“我弄得一出”,昙晟此时立即回答药山:“一即六,六即一。”[七]在这里,药山他们师徒所说的“弄师子”并非祇是民间的那种游戏,而是暗喻了敷扬佛法这一大事因缘[八],至于他们师徒之间的弄得六出或弄得一出可以姑且不论,单凭弄得师子,就足以大弘法教了。不过,昙晟这里的“一即六,六即一”的回答,不祇是包含了始自石头的体用圆融的禅旨[九],同时也意味着他堪为药山的法子,完全可以肩负起弘传石头禅法的重任。值得注意的是昙晟的“一即六,六即一”的禅机语,发展到了洞山那里则成为了“五位”禅法,其中的“重《离》六爻,偏正回互”之禅法应当源始于此无疑。但在石头的门下的天皇那一系禅中,法眼文益的“华严六相义”,至少是从这里得到了某些启示吧,否则他们之间何以会如此地不谋而合呢!显然,昙晟在发扬百丈农禅精神的前提下,他所承嗣的禅法全部是药山的,像上面这些禅机无疑也足以体现出这种特色了。
昙晟对药山道统的承嗣还体现在其它方面,比如他的禅教一如乃师、乃祖那般霭如平和,而又寄寓了深邃的禅理,这些祇有在药山门下才可以体得。例如,《景德录》载有学人问昙晟“从上诸圣什么处去”,而昙晟没有直接回答,他沈吟良久后反问那学人“作什么”。在这里,昙晟的不立即回答,分明是要使那位学人休歇驰心,而等到他那驰心稍微休歇之后,昙晟又反把他提撕起来,使之自悟。又如有学人问昙晟“暂时不在,如同死人如何”,昙晟则如利刃斩葛藤一般说:“好埋却!”在这里,昙晟的接机却又不乏剀切的顿教之风。如此高邈的禅境,绝非一般禅和的见地,我们从这里可以真正发现昙晟与药山的禅法师承之间,就如同“一机之绢”,彼此水乳交融。
昙晟的禅学思想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他的禅教实践之中,在昙晟的云岩道场,即使是日常的作务,也可以给门人提供开悟印心的因缘。例如,昙晟有一次在煎茶,其师兄道吾问他煎给谁吃,昙晟说“有一人要。”道吾则问他“何不教伊自煎”,昙晟说:“幸有某甲在。”[一○]道吾与昙晟虽然是师兄弟,但在面对禅机勘辩时,何况是师兄弟,就是师傅也无须迁就(在丛林中素有“临机不让师”的说法)。在这里,不管道吾如何来扣问,昙晟始终都没有说穿那个“人”。事实上,五蕴和合的那个“吃茶人”,与脱离了诸漏的“自在人”之间,完全是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因此,若道着实存的“五蕴人”即会违背佛法,若道着那个“自在人”却又违顺世情,所以还是昙晟的“有一人要”说得最妙。又如:
师扫地次,沩山云:“太驱驱生!”师云:“须知有不驱驱者。”沩云:“恁么即有第二月也?”师竖起扫帚,云:“是第几月?”师(当作“沩山”)低头而去。[一一]
在《祖堂集》中,上文里的“沩山”作“寺主”。也许昙晟在离开药山之后还去过沩山,然后才住持云岩的,因此后来沩山才有可能指引洞山到云岩那里去参学。在这里,我们姑且不去论是“寺主”还是“沩山”,当昙晟在从事扫地劳动时,人家说他“太驱驱生”,而昙晟同样也是用“须知有不驱驱者”(即有一个“不驱驱者”存在)的,至于那个“不驱驱者”,则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当对方问到“恁么即有第二月也”时,这也显然是一种反常的机锋语,因为世间的一切法(事物)都是虚妄不实的,这也如有目疾者看到了第二个月亮一样(在《唯识论》卷一中称为“毛月”)。而站在了义佛法的实相第一义谛上讲,则不可能有一、二之别,这也就如同《法华经》中佛广说三乘,而最终唯有一佛乘一样。面对这“第二月”之问,昙晟祇是竖起扫帚问对方是“第几月”,实质上也将那离言绝相的第一义谛给指示出来了,以故沩山低首(《祖堂集》作“寺主无对”)。
还有一则公案,足以见出云岩对药山的承嗣,同时也可以从中见出他对洞山“偏正回互”思想的直接影响。《景德录》卷十四本传载:
师问僧:“什么处来?”僧曰:“添香来。”师曰;“见佛否?”曰:“见。”师曰:“什么处见?”曰:“下界见。”师曰:“古佛!古佛!”[一二]
面对那位添香的僧人,昙晟却去问他见到佛没有,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有一点明知故问了,因为香炉旁边就是佛像了。那么。昙晟何以要这样去问呢?实质上昙晟的所问中还包含了另外一重含义:即是否见到了佛的偶像之外的那个真容;抑或更深一层次地说,是否见地到了本来清净的自性佛。那位僧人也颇为伶俐,他回答昙晟见到了;当昙晟进一步问他在何处见的时,他却说是在“下界见到的”。按照常理来说,佛不祇是超越了六凡界(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的地位,而且还居四圣界(声闻、缘觉、菩萨、佛)之首位,这是断然不可能会处下界的;但如果站在佛法周遍于十方一切界的见地上来讲,何处又没有佛呢?因而昙晟对他连声以“古佛”印可。在昙晟看来,佛法是周遍一切法界的,同时也是不受时空条件所局限的,因而在回答道吾来问他“初祖未来此土时,还有祖意不”时,云岩非常肯定地回答:“有!”当道吾再度反问他“既有,更用来作什摩”时,云岩说:“祇为有,所以来。”[一三]这个“祇为有,所以来”,也就正好可以当作上面那则公案的注脚,它说明了达摩之所以到中土来,也就因为这里的人有证悟大乘佛法的觉性。
从昙晟的煎茶、扫地、与他勘问学人的添香等机缘语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一方面在吸收百丈的农禅作风,而另一方面在禅法上则承嗣了石头这一系体用圆融的禅学思想。即便是煎茶中的“有一人”与扫地中的那个不“驱驱者”等机辩,也无不是从日常的细行中以见出禅法的本体来,至于他去勘问那个添香的僧人,也无非是属于这一类型的机辩例子了。可见,在禅法的承嗣上,昙晟是直承药山的,他那“一即六,六即一”的机辩,何尝不是药山门下那种体用圆融禅法的完美体现呢?但对于昙晟来说,他的最可贵之处,还在于他那种踏实肯干的禅行,也是因为他具体了这样一种精神,因而他也具体了办道的能力,也堪为承嗣药山法脉的门人。记得昙晟有一次问学人“世间什摩物最苦”,学人回答“地域最苦”,此时昙晟告诉他:“地狱未是苦,今时作这个相貌中,失却人身最苦,无苦过于此苦。”[一四]因此,昙晟时常告诫学人努力修行,祇有“向这个相貌中失却人身最苦,无苦于此苦”。
三、关于昙晟的《宝镜三昧歌》
相传云岩还作有《宝镜三昧歌》,但他并没有把这首四言偈颂向丛林中公开,而祇是付嘱给他的门人洞山良价了。对于这一事迹,无论是《祖堂集》还是《景德录》等典籍均无记载,即使是在稍后成书的《联灯会要》中,也没有收录此事。在慧洪的《禅林僧宝传·本寂传》中,始载洞山曾经将云岩的“寳镜三昧”、“五位旨诀”与“三种渗漏”等付嘱给了本寂[一五]直到南宋时期的智昭的编纂《人天眼目》(成书于淳熙五年,即公元一一七八年),在卷三的“三种渗漏”中,才具体地提到了云岩的“宝镜三昧”。其文字大致如下:
师谓曹山曰:“吾在先师处,亲印‘宝镜三昧’,事最的要。今以授汝,汝善护持,无令断绝。遇真法器,方可传授;直须秘密,不可彰露;恐属流布,丧灭吾宗。[一六]
在这里,洞山祇是说他在昙晟那里得到了“宝镜三昧”法门,而并没有直接提出《宝镜三昧》这首禅偈作品,但在《人天眼目》卷三之末,却将这首偈子的全文附录下来了。比《人天眼目》成书稍微后一点的《五灯会元》[一七]卷十三的《洞山传》,则将《人天眼目》中的那段文字几乎照录,而且还将《宝镜三昧歌》一并抄录于后,此后《宝镜三昧歌》作为云岩的作品,也就成了定论。
如果以学术考证的眼光来看待这首《宝镜三昧歌》,也许会有很多人怀疑他属于后人的杜撰,原因是它不见于前代的文献之中,却冒出于后代的书籍之中。但我们必须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处在中唐时期的禅宗,尤其是昙晟禅师当时在丛林中的声籍并不很高(因此后代也往往有学者忽视了他),如果忽然一下子冒出这样一首惊世骇俗的偈子出来,这势必会引起教内外的注目,甚至还会惹来一些不必要得麻烦。就是在洞山时期,他的道场虽然具备了一定的规模,但他居山办道,与官府几乎没有往来,他自然也不会轻易地公开这首先师的作品。据《五灯会元》所载,直到曹山辞别良价时,洞山才把这首先师的偈子付嘱给他。[一八]但与此同时,出现于南宋时期的那篇《宝镜三昧歌》也未见得完全是出自于昙晟之手(即不是其原作),其中自然包含了洞山的再创作,乃至在洞山的后世子孙那里,还有进一步润饰的可能,其实这也完全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在此,我们认为《宝镜三昧歌》是由昙晟首创,然后经过了洞山的再创作才基本完成,此后或许还有后世子孙的润色。因为,在《宝镜三昧歌》中的“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等语句,分明带有洞山过水赌影开悟的痕迹,其中还有某些内容也出现于洞山的开法之中。
《宝镜三昧歌》属于四言偈颂,通篇旨在阐述禅法的偏正回互之理,相对于希迁的《参同契》来说,它毕竟在理论上有所继承与发展,因此我们拟对它作一个简单的介绍。从理论的继承与发展来看,《宝镜三昧歌》直承《参同契》之宏旨,重在弘扬希迁体用兼赅、顿渐圆融的禅学思想。虽然《宝镜三昧歌》中也牵涉到了“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等问题,但它尚未直接开示出“君臣五位”的禅学理论,真正从理论上面提出了“君臣五位”之说的,还得数洞山的《五位君臣颂》、《五位显诀》等作品。因此,我们也绝不可以轻率地怀疑《宝镜三昧歌》并非云岩之作,但也不能把这个著作权全算到云岩的头上。窃以为比较公允的结论应当是云岩确实曾经向洞山亲印过“宝镜三昧”,这在洞山蒙昙晟开示“无情说法”有省及涉水睹影大悟等事略中均可以见出来。但洞山给本寂付嘱时的《宝镜三昧歌》,则已经非云岩的原作了。因为,在禅门师徒之间的口耳传授,未见得就那样完全如同原貌了,且良价在付嘱时也难免不将一些自己悟得的内容添加到里面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认为《宝镜三昧歌》的基本思想仍然是云岩的。因为,它旨在对石头希迁的《参同契》思想作合理的发挥。当时的《参同契》已经过了两代禅师的传授了,到了昙晟时期,青原禅法应当又有了某些新的发展,因而他也很有必要在《参同契》的基础上去创作《宝镜三昧歌》了。
综观《宝镜三昧歌》,我们不难从中看出它对希迁《参同契》思想的继承。诸如“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一语,就是指的要弘扬发源于希迁的那种体用兼融的禅学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宝镜三昧歌》对于希迁思想的继承,并不是简单地停留在字句上,而主要是落实在其思想内涵中。例如《歌》中的“意不在言”、“动成窠臼”及“背触俱非”等语,着重在于阐述禅旨的圆融不二与不落言诠,从而要求学人悟第一义,臻最上乘。虽然,禅法是不落言诠的,但它又不可能完全摒弃文字言教而弘法,以故《歌》中有“虽非有为,不是无语”之句,这显然与昙晟当年开示学人时所说的“设使体得,也祇是左之右之”是密相契合的。因为,禅法虽然离诸文字及空有两边,但如果完全抛弃了“空”与“有”这两个权宜说法的名相,毕竟还是无一法可说了。而作为指月因缘的文字,虽然它总是“左之右之”,但禅师的传法毕竟不能无语言这个方便(否则就会落到了仰山的圆相之类的窠臼中)。其实,这一思想,与《参同契》中的“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显然是如一辙之所出,因为禅之至道是“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宝镜三昧歌》)的。
《宝镜三昧歌》对《参同契》思想的发展,突出地表现在它对偏正回互的禅学理论的阐发这一点上面。在《参同契》中,提出了“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到了《宝镜三昧歌》则取譬为喻而说:“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去不来,不起不住。”在这里,昙晟妙用“宝镜”这一譬喻,用以体现禅法的本体,以“影”来譬喻禅法的“用”,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是这真如(“宝镜”)之体的变现。这便如同那善鉴万物的宝镜一样,万物虽然同为一镜之所鉴,而万物之间又各自住位,互不相涉。昙晟的门人良价因涉水睹影而彻悟,也正是因为受了这种思想的启示,《歌》中的“汝不是渠,渠正是汝”两句,分明意味着体(人)与用(人影)之间的偏正回互关系。《宝镜三昧歌》对《参同契》思想的另一大发挥,体现在它对禅教中的顿渐兼融思想的继承上。《参同契》曾经明确地指出过“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到了昙晟时期,他将这一思想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趣极,真常流注。”当年的希迁对于禅门中的南北之争是并不赞同的,因此提出了“道无南北祖”的主张;到了云岩时期,虽然南北之争早已结束了,但禅门内部也难免不会出现某些不和的现象,且学人的根机也未见得不存在着顿渐之差异,故尔他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进一步提出圆融顿渐的主张。以上两点,既是《宝镜三昧歌》的核心思想,也是昙晟对《参同契》思想的主要继承与发扬。此外,在《宝镜三昧歌》中,还提出了“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的观点,这主要是借君臣、父子来譬喻禅法的体用关系,但其中也未免不带有某些儒家的孝悌伦理观念等思想成分。这种思想很可能与洞山良价有着直接的关系,祇要我们认真地去阅读一下良价的两篇《辞北堂书》,就可以从中发现洞山圆融儒、释二家的思想倾向。至于《宝镜三昧歌》中的“重离六爻”之说,则未必出自于昙晟之手。因为,真正采用《周易》的爻象来表述曹洞禅法的“君臣五位”关系的,还得数曹山本寂的《五位旨诀》,这也许是昙晟以后的子孙在弘传中逐步地添加进去的。
要之,《宝镜三昧歌》虽然不免带有昙晟后世子孙的补苴与润色,但昙晟终归为第一作者,何况《宝镜三昧歌》中所补充的内容并无伤通篇之大旨。我们阅读《宝镜三昧歌》,完全可以从中了解到昙晟禅师弘传青原禅的历史功绩,从而正确地认识昙晟在青原禅系中的历史地位。在希迁创作《参同契》之后,幸亏有昙晟出来创作《宝镜三昧歌》,这样不仅使得青原禅法源远流长,而且也使得青原禅学理论有了新的发展。
[一]參見《大正藏》五○卷七七五頁中欄。
[二]參見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版《五燈會元》二七三頁。
[三]按照《舊唐書·地理志三》所載,隋唐時期的潭州政區變化爲:“潭州中都督府,隋長沙郡。武德四年,平蕭銑,置潭州總管府,管潭、衡、永、郴、連、南梁、南雲、南營八州。潭州領長沙、衡山、醴陵、湘鄉、益陽、新康六縣。七年,廢雲州,改南梁爲邵州,南營爲道州。省新康縣。督潭、衡、郴、連、永、邵、道等七州。天寶元年,改爲長沙郡。乾元元年,復爲潭州。”(參見浙江古籍一九九八年版百衲本《二十五史》第四册一一○頁四欄)
[四]參見《大正藏》五一卷三二一頁下欄。
[五]關於曇晟圓寂的年代,《祖堂集》與《景德錄》都說是會昌元年(公元八四一年),但《宋高僧傳》卻說雲巖是“太和三年己酉十月二十七日示滅” ,太(大)和三年爲公元八二九年,如此則曇晟的住世時間還不到五十年,他住山弘法也不足十年,因而也無法接引洞山登弟子了。由於《宋高僧傳》得記載似乎可信率不高,故從《祖堂集》與《景德錄》所記。
[六]參見湖南岳麓書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一一九頁。
[七]參見《大正藏》五一卷三一五頁上欄。
[八]因爲獅子是百獸之王,故佛典諸經論中每以獅子比喻佛之無畏與偉大,如佛之座席稱爲師子座、獅子座,佛之說法稱師子吼、獅子等吼等。
[九]即“一”可以變現成“六”,而“六”的變現、或曰存在,又不會有礙於“一”這個本體。
[一○]參見《大正藏》五一卷三一五頁上欄。
[一一]參見《大正藏》五一卷三一五頁上欄。
[一二]參見《大正藏》五一卷三一五頁上欄。
[一三]參見湖南岳麓書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一一六頁。
[一四]參見岳麓書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一一八頁。
[一五]參見《卍新纂續藏經》七九卷四九二頁中欄。
[一六]參見《大正藏》四八卷三一九頁上欄。
[一七]從普濟作於淳祐年間:即公元一二四一年~一二五二年的序言可知,該書比《人天眼目》晚出了半個多世紀。
[一八]《五燈會元》卷十三《洞山傳》載:“師因曹山辭,遂囑曰:‘吾在先師處,親印寶鏡三昧,事窮的要,今付於汝。’”然後便將《寶鏡三昧歌》的全部文字附錄如後,作爲洞山對曹山的付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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