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　床

绳　床

平　子

　　今日佛教徒的清修生活与古时相比，除僧服等物，有些用具如绳床已是难得一见的“古董”，而往昔禅者几乎一日无此君，乃至陪伴其一生；透过它或许能见证一位修行者的精神境界。
　　曹雪芹先生当年在京西黄叶村撰写《红楼梦》时，开篇就告诉读者他当时的处境：“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可见绳床随其小巧方便，早已为民间百姓的日用具，连曹先生也离不开它了。欲寻绳床的来历，自然它是随佛教经西域传入中国内地。后秦时，两位译经大德佛陀耶舍、竺佛念所译《四分戒本》内既有：“若比丘，取僧绳床、木床。若卧具坐褥，露地敷，若教人敷。舍去，不自举，不教人举。波逸提。”于依教行持的比丘而言，用轻巧的绳床也得谨守戒制，不等随意弃置不顾。其形状貌似今日家中闲坐所用的小马扎，唐人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记述道：“西方僧众将食之时，必须人人净洗手足，各各别踞小床，高可七寸，方才一尺，藤绳织内，脚圆且轻。卑幼之流，小拈随事，双足踏地，前置盘盂。”因此又叫胡床。因其低矮而踞坐，不为大德尊贵者所用，后经国人的改进加工，即增加高度，设置靠背，并可折叠，胡床一变而成交椅，也有固定不折叠式样的，逐渐成为僧俗随时可用的座具。不过，它仍被呼为绳床。如今常见的各种材料及样式的椅子略有它的影子，可不再叫绳床了。
　　“床” 本来就是“坐卧之具”，祖先最初以之为座具，不是今天的专用卧具。绳床虽说仅能容身，禅者、座主可依而歇息,消除尘劳；可坐而静听天籁，冥然入定；也可坐而品茗,论道印心。高僧名士，贩夫走卒，皆与之有缘。诗人王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文苑传》）。独坐绳床，品茗禅诵之余，自然会吟出旨趣幽深的佳作来。天台智者（538—597）十八岁出家于湘东果愿寺，勤习经律，“身在高座，足蹑绳床；口诵法华，手正经像；是后心神，融净爽利。”（灌顶撰《智者大师别传》）后经离乱，终栖止于天台山授徒演教。公元591年，晋王杨广经略淮扬时，慕其高行，数遣使礼请，三辞不免，智者遂求其四愿。一是：“虽好学禅，行不称法；年既西夕，远守绳床；抚臆论心，假名而已。吹嘘在彼，恶闻过实，愿勿以禅法见欺。”（同上）面对威武之人，智者直露心源，毫无隐讳。
　　唐宋以来，禅者中往往有诗人，诗寓禅心，锦上添花，别具讽旨，绳床又是他们常见常用之物。岑参颇怀经济之志，壮年时两赴安西、北庭，盛夏时节，路经临洮，于落脚的寺院见一绳床：“六月花吐新，三春叶已长；抽茎高锡杖，引影到绳床。”（《临洮龙兴寺玄上人院同咏青木香丛》）木香是多年生草本，可入药，在北方依旧生机蓬勃。暑期闷热，于禅院花木馥郁中依绳床乘凉，宾主话旧，几忘尘世纷争。钱起尤喜说禅，诗中屡屡提及：“炎氛临水近，夕照傍林多；境对知心妄，人安觉政和；绳床摇麈尾，佳趣满沧波。”（《奉陪使君十四叔晚憩大云门寺》）大历诗人时如孤云野鹤，出入释门，访僧问道。“绳床茅屋下，独坐味闲安；苦行无童子，忘机避宰官。”（耿湋《题惟幹上人房》）“闲窥数竿竹，老在一绳床；啜茗翻真偈，燃灯继夕阳。”（李嘉祐《同皇甫侍御题荐福寺一公房》）“朝持药钵千家近，暮依绳床一室空。”（韩翃《题玉山观禅师兰若》）绳床也叫坐禅床，吟读此类诗句，不难看出其所蕴涵的微妙的理趣。司空曙《题暕上人院》：“闭门不出自焚香，拥褐看山岁月长；雨后绿苔生石井，秋来黄叶遍绳床。”秋山寂冷，屋中“拥褐”，院中的绳床满是落叶，上人是甘心于苦行了。元稹于唐文宗时，出任武昌军节度使，闲暇游访当阳楞伽峰度门寺：北祖三禅地，西山万树松。门临溪一带，桥映竹千重。……宝界留遗事，金棺灭去踪。钵传烘玛瑙，石长翠芙蓉。影帐纱全落，绳床土半壅。(《度门寺》)该寺为禅宗北宗神秀创建于唐初仪凤年间，百余年后，山水宛然，空馀丛林“遗事”，已显 衰败之象，令人神伤。
　　佛教传布民间，绳床自然成为僧俗日常用具之一。俭朴随缘，与世无争的生活，不识名利为何物，远离攀缘与攘夺，小小绳床委婉地折射出信仰者们随遇而安的心地。欧阳詹年少时曾读书于闽中莆田灵岩寺，入仕后不忘访僧布施：笑向来人话古时，绳床竹杖自扶持。秋深头冷不能剃，白黑苍然发到眉。（《山中老僧》）自号香山居士的白居易自谓：“辞章讽咏成千首，心行归依向一乘；坐依绳床闲自念，前身应是一诗僧。”诗里的绳床以其主人独具的精神面貌给予我们良多的心智启示。
　　绳床又叫坐禅床，禅籍里亦有诸多的禅床公案故事，可否将两者视为一物？又不尽然。禅床仍为木制的“道具”，多置于禅堂，大德正襟危坐说法开示，不可随意携带而坐。禅者“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长”（崔峒《题崇福寺禅院》），因而被呼为“座主”，不坐断烦恼、生死而不罢休。赵州从谂回答侍者的疑问说：“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中等人来，下禅床接。末等人来，三门外接。”（《五灯会元》卷4）其宗风不外行、住、坐、卧之威仪即是平常心，是真实禅。南宋时的道士皇甫坦为显仁太后治愈目疾而受宠信，后游武当山，终栖青城山，“拱手垂足，坐绳床而化”，了断尘缘于绳床。世间或是出世间人不可小觑它噢！
　　绳床是一寻常物，它返照出禅林不寻常的浑金璞玉之气象与座主的会心一笑，恰如寒山《世间》诗曰：“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