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的存在与价值

苦的存在与价值

杨玉辉

　　也许佛教对人述说得最多的莫过于人生的“苦”了。作为佛教基本理论的四谛说，首先阐述的就是人生的“苦”，可以说断定人生为苦也是整个佛教理论的出发点。在这里，“苦”并不只是指身体的痛苦或感情的痛苦，而是指包括身体痛苦和感情痛苦在内的人的一切痛苦和烦恼。所以佛教所说的苦很多，也可以把它分为不同的类型，最常见的是把苦分为八类：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在佛教看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刹那生灭、变化无常的，宇宙世界，不外苦集之场。由于人不能主宰自我，为无常所累，因而人只有痛苦性则无安乐性。人生就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人在出生之前就饱受母腹中湿热之气的熏蒸，犹如生活于黑暗的地狱，不得自由，出生之时还要经历狭窄的产道，备受挤压和煎熬。出生之后又无时不受到饥饿、寒冷、炎热的威胁和折磨；至于身体的病痛，精神的烦恼，则是无时不有使人苦不堪言；以后更面临衰老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生活过程中的痛苦更是无以尽数，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来，爱的偏要分离不能相爱，恨的总在眼前无法回避。总之，人生一切皆是苦，真可谓苦海无边。
　　自然，人生是否就像佛教所说的那样痛苦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因为不同的人对生活有不同的感受，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也会有不同的体验，不可能对人生形成完全一样的看法。但有一点则是共同的，就是凡对生活有充分体验的人，无不对人生的艰难与痛苦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一个人，不管他是初入人生还是已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不管他在社会中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会存在各自不同的问题，都会有各自的烦恼和痛苦。其区别仅在于问题的多少和痛苦的大小而不是有无，没有问题和痛苦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可想象的。时常听到老一代人在年青人述说他们的烦恼和苦闷时教训他们，说你们现在生活得这么好这么自由还有什么不满意?似乎现在的年轻人不愁吃、不愁穿，生活也丰富多彩、自由自在，根本就不应该有烦恼和痛苦。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里倒正应了一种相反的说法：“饿汉不知饱汉苦”。殊不知现在的年轻一代比老一代遇到的问题更多，只不过问题的性质不同罢了。只要看一看现在社会的剧烈竞争就不难理解年青人内心的苦痛了。如果说老一代人只是到了成年才真正考虑自己的生活的话，那现在的一代人从幼儿园懂事开始就必须投入未来的竞争。入学之前，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必须开始各种学习和训练，入学更是如进牢笼，成天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说，还必须在各方面拚命努力争取考上一个好学校，否则就会被无情的竞争淘汰，从学校出来又会面临一个就业问题，即使有了职业还必须为各种人际关系操心，为事业的发展担忧。在这之中还有发育成长面临的身心调整问题、感情问题，还有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可以说没有一个不让人烦心，不让人忧愁，不让人痛苦。特别是对于成家立业的年轻人还面临这样一个无情的现实，那就是什么都是最需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没有金钱，没有住房，没有事业，没有地位，说一无所有虽然有些太过，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是事实。所以说现在青年一代比老一代生活得更痛苦一点也不过份。总之，只要真正投入生活，全身心去体验生活，就不难感受生活本身所固有的艰难与痛苦。对每个人来说，生活都不可能是充满阳光和鲜花的金光大道，它无时不潜伏着矛盾和危机。乐观地面对和看待生活是一回事，生活过程本身的艰难困苦又是另一回事。那种否定人生痛苦性的人，如果不是缺乏对现实生活的切身感受，就是对现实生活处于一种麻木状态，这种人即使不能说没有生活至少也是缺乏真正的生活。假如我们不是以一种偏见来看待佛教的话，那它对人生苦的揭示不仅不显得荒谬，恰恰是对人生真实的本质反映。
　　当然，佛教并不仅仅停留于对人生苦的本质揭示，如果是这样，它的意义将十分有限。事实上佛教正是通过揭示人性的苦和苦的原因进而提出了摆脱痛苦的方法。在佛教看来，人痛苦的原因都是自造的，在一切原因中最根本的就是人的贪、嗔、痴。对现实对象的贪求和贪爱，情绪的不稳定，对世界和人生的无明或错误认识，这些构成了一切人生痛苦的根本原因，只有通过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等八正道断除这些原因，人才能从痛苦和烦恼中解脱出来，达到宁静和自由的涅槃境界，进入永恒的欢乐和幸福。不难看出，佛教虽然断定人生是苦，但它却是面对美好人生的，并提出了一套使人走向美好生活的理论。所以我们也可以说，佛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人学，是按照其自身的方法去揭示人生真理、寻求人类摆脱痛苦走向欢乐与幸福的学问。
　　人们尽可以批评佛教提出的人生痛苦理论和解脱痛苦的方法，但由此就把它看成是一种逃避现实消极遁世的人生观则是肤浅的。揭示人生的痛苦现实并不一定导致消极的人生观。虽然它可能使人感到悲观失望，失去生活的信心，但它也可能激发人们生活的勇气，促使人们去超越痛苦的现实，去寻找摆脱痛苦的方法，这在客观上又可以使人积极投入生活、创造生活，进而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佛教提出的解脱人生痛苦的方法虽然是脱离尘世的，但它对尘世的批评却是入木三分，从这一点说它并没有离开人类生活，实际上它是在以自己的行动实践一种更美好的人类生活。我们只能说佛教选择了一种不同于大多数世人的生活，不管这种生活本身如何，这种选择则是无可非议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人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但这种痛苦对每个人来说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事实上，一个人的进步、成熟和成功，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无不是在经历痛苦的磨炼后完成的，无不是艰苦努力的结果。尽管每个人都天生地倾向于一种安乐和舒适的生活，但一个人要真正理解人生，把握人生，成为生活的主人，就必须去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去经受痛苦的磨炼，也只有在这种过程中，他才能真正体味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才能学会生活，也才有力量去创造新的生活。大凡对人类做出贡献、对人生有深刻认识的人，往往都是那些经历了巨大人生痛苦的人。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司马迁创作〈史记》，马克思完成《资本论》，鲁迅对社会的深刻批判，都是生活的巨大痛苦给了他们以力量和灵感．痛苦使他们对世界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痛苦也激发了他们的创造热情，促使他们去完成伟大的作品。这就像古人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给他以身心的磨炼，以铸造其坚强的体魄和意志，使其有能力去完成伟大的业绩。
　　苦是人生必然面临的客观存在，也是人生必需的，人只能在苦中学习生活，学会生活，进而创造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