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竟无“整体之佛教”
论欧阳竟无“整体之佛教”
刘成有
一、会通空有
欧阳竟无自从一九○六年母死归佛后,曾在民国改元前发誓每天诵读一卷《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日结愿,但并没有坚持多久。一九一五年女死治《瑜伽》,并于一九一七年完成《瑜伽师地论叙》;一九二三年儿死、一九二七年姐死、一九二八年门人聂耦耕死,数种打击,誓通《般若》,遂于一九二八年完成《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叙》。对空(性)有(相)二宗的研究,前后费时近二十年,其间并有至亲至爱的死亡相伴,对生死空有有著切身的体会。研究的结果,使他认识到:“今所宜阐扬者,《般若》、《瑜伽》之教,龙树、无著之学,罗什、玄奘之文。”[欧阳竟无:《内学杂著·辨二谛三性》。]总之,其目的是要打通空有之间的隔阂,从而为圆融整体佛法走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
大乘空宗,以宣扬中道之空观为主,龙树一系的思想是主要的代表。大乘有宗则以无著世亲一系的法相唯识学为代表。空有二宗,作为大乘佛教的两大派别,长期以来争论不休。但欧阳竟无通过仔细的研究,却试图要消除空有二宗之间的差异,试图发掘出空宗论有、有宗论空、空有圆融的佛法妙旨来。他曾把“法性、法相是一种学,教止是谈法相,龙树、无著,实无性、相之分”作为“现得之学理”[欧阳竟无:《内学杂著·与章行严书》。]的一部分向人宣示,甚至还明确提出了“龙树法相学”的惊人见解。在欧阳竟无看来,“性相二宗俱谈空义,但性宗之谈系以遮为表,相宗之谈系即用显体。以遮为表故一切诸法自性皆无,即用显体故依他因缘宛然幻有,此两宗之大较也”[欧阳竟无:《唯识抉择谈》,见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第33页。]。二者谈空破执的立足点是相同的,所不同者仅仅在于说明的角度以及所针对的物件。实际上,不管是“空”还是“有”,正如“可道非常道”一样,都会有自身的局限性,也难免会引起他人的误解,所以必须及时进行校正。空宗破斥小乘之执有,有助于对佛法的准确把握,但走向恶取空就又陷入对空的执著而障碍对佛法的正确理解,所以又需要法相唯识宗来校正。
那么,空有二宗如何才能会通起来呢?欧阳竟无是从二谛与三性来展开论述的。他说:“大乘有两轮:曰二谛,曰三性。……说法无二道,其极曰一真法界;立教视机感,其极曰二空所显。既已云一真法界矣,而复曰二空所显者,法界法尔,唯如是真,增益固不得;法界法尔,有如是幻,损减亦不得也。不真无体,幻灭无用也。依真说法,依幻立教,此其所以立二谛复谈三性欤!”[欧阳竟无:《内学杂著·辨二谛三性》。]在欧阳竟无看来,空宗以二谛为宗,故谈真绝对;相宗以三性为宗,故因缘幻有。在因缘幻有中,“依他起”是转关之处。所以,他自己建立的“本宗”要“安立三性,理兼空有,而以因缘幻有之依他起为染净枢纽,包括全体大用于无余,故今所谈独在于是”[欧阳竟无:《唯识抉择谈》,见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第37页。]。
作为“染净枢纽”的“因缘幻有之依他起”,本是唯识三性之一,指一切现象依因缘和合而生、因缘若无则灭的性质。由于依他力而生灭,故有而非有、无而非无。《成唯识论》中说:“依他起自性,分别缘所生。”[《大正藏》第31卷第45页下。]又说:“众缘所生心心所体,及相见分、有漏、无漏,皆依他起。依他众缘而得起故。”[《大正藏》第31卷第46页中。]可见,依他起性是属于有为法的,百法中除六无为外,其余九十四法皆赅摄于此。因为一切有为之现象都是因缘和合则生、因缘离散则灭,故有而非有,无而非无。《成唯识论》中明确地说:“心心所及所变现,众缘生故,如幻事等,非有似有诳惑愚夫,一切皆名依他起性。”[《大正藏》第31卷第46页下。]在这个非有似有之中,又分染分依他与净分依他二种。染分依他,乃指依虚妄分别之缘而生起的有漏杂染法;净分依他,则指依圣智之缘而生起的无漏纯净法。其中,净分依他依别义而言,亦赅摄于圆成实性,所以《成唯识论》卷八中又说:“分别缘所生者,应知且说染分依他。净分依他亦圆成故。或诸染净心心所法皆名分别,能缘虑故,是则一切染净依他皆是此中依他起摄。”[《大正藏》第31卷第46页中。]广而言之,一切染净诸法,皆可以说是依他起法。
从因缘的角度来理解“依他起”,虽然不能说是欧阳竟无的发明,但他的确以此为基础把龙树的空宗思想拉进了法相学的体系当中:“或问:龙树亦说依他耶?曰:有说。如《中论》卷三云:‘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是所空者惟有见无见,本不妨说一切法也。又《中论》讲因缘,即讲依他。如《论》卷一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名中道义。’未尝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有不空者。是其所以空者,但因缘法无自性为空,非并因缘亦空之。无因无缘而徒空,则几何不同于外道矣。此因缘即依他,他是因缘,故不妨说有。故不妨说有,但须知无我而已。”[欧阳竟无:《龙树法相学》,见《内学》第二辑。]从这一理解出发,整个佛学都可以说是讲“依他起”的,因而也都是讲法相的,所以欧阳竟无断言“法相广大”,龙树的思想自然也是法相学的一部分。他的这一思想,显得过于牵强,与传统的佛教理论不太一致,并因而招致了一些批评。欧阳竟无后来虽然没有把《龙树法相学》一文收入自编的《内外学》,但并不意味著他放弃了“龙树非空宗”的观点。他在《大智度论叙》中说:“龙树非空宗者,龙树云我说空者破诸执有,譬如偈言众皆寂静,以声遮声非求一声也。”[欧阳竟无:《藏要叙·论·大智度论初品》。]因为龙树以空破执有,并不是以空为宗,而是要体悟实相。”此实相非有非无,不以空,不以非空,奈何漫言龙树空宗?龙树固特标中,应与无著上承弥勒同许之为非空非不空宗。”[欧阳竟无:《藏要叙·论·大智度论初品》。]
欧阳竟无“龙树非空宗”的思想,与他本人所一贯坚持的法相思想是一致的。只有从龙树空宗中找到与法相思想的一致之处,才能真正做到彻上彻下的佛法圆融,才能建立所谓的“整体佛学”。因为在佛教中,空有分宗明显是佛法圆融的最大障碍。于此可见,欧阳竟无揭举出“龙树非空宗”的目的是十分明确的。
但是,空宗与有宗,毕竟是有分歧的,欧阳竟无将这种分歧视之为“方便法门”:“佛有所说,但老实人说本分事而已,论其实在固不可言说也。然凡愚未能遽语于此也。……佛以大悲心悯凡愚之迷惘,从旁面反面而为说之,惟避忌讳不说正面。所谓从反面说之者,有如空宗说一切俱非而显法性。从旁面说之者,有如有宗以二空所显而说真如。”[欧阳竟无:《今日之佛法研究》,见《内学》第一辑。]正因为有大量的凡夫不明白佛法“如如相应”不可言说的道理,所以佛以慈悲心应机说法,不仅空有二宗,就是佛法的八万四千法门,也都属于方便之教。因此,学佛者要在方便之教中看到佛法的根本意趣:“然宗虽各别,而道不相离,八万四千门一妙清净道故也。二谛遮执,三性诠染,宗不同也。归极于真有,结果于涅槃,彼云第一义谛,此云圆成实性,道无异也。”[欧阳竟无:《内学杂著·辨二谛三性》。]基于这种认识,欧阳竟无的结论是:“是故学佛,应以龙树无著并为一谈,争相争空,为不懈事。”[欧阳竟无:《藏要叙·经·维摩诘所说经叙》。]
二、料简三学
在会通空有之后,从一九二八年开始,欧阳竟无佛学研究的重心又逐渐转到了涅槃上,因为涅槃毕竟是佛学的宗教归宿,他说:“空宗说无余涅槃一切皆空,寂静不起,此指体言。若正说之,即错同外道,故但从遮而显。相宗说涅槃同时之菩提知见,相貌圆明,无一毫之欠缺,此就用言。故从善巧方便而说也。二宗之不相蒙如此。”[欧阳竟无:《今日之佛法研究》,见《内学》第一辑。]在此基础上,他又进一步由空有二宗的会通领悟到了佛法的终极旨趣,提出了唯识学、唯智学、涅槃学等三学贯通的主张:“须知初步研唯识,二步还应唯智研,三步涅槃探因果,我常净乐秘经传。”[欧阳竟无:《孔学杂著·与陶闿士书二》。]因为在他看来,佛法八万四千门,作为遮诠之用,基本上可以概括为舍染、舍染而取净、取净三者,而这三者又分别对应于唯识、唯智、涅槃三学。
那么,唯识、唯智、涅槃三学的含义是什么呢?各自又是如何成就的呢?对这一问题,欧阳竟无在《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中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
首先,他从“舍染”这一否定的角度讨论了唯识学。为什么把唯识学与舍染联系在一起呢?欧阳竟无认为:“染生于虚妄分别,若不成立虚妄分别,则系缚解脱即应皆无。如是便成拨无杂染及清净失。无修无对治,无教无出期,遍此一法界,皆波旬势力。是故立量:虚妄分别有,许灭解脱故。谓灭此乱识上二取,得二空所显真解脱故。”[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因为虚妄分别是因缘和合而成的,具有“依他起”的性质。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知道二取是遍计执,其实质是无;二空是圆成实,其实质是实,就好像涅槃所具有的常、乐、我、净一样。因此,诸法万相,包括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都具有依他而起的“识变”特征,而这种“识变”,实际上就是虚妄分别。唯识学所讲的“唯识无境”,实际上就是要人明白这个道理。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自然达到了“舍染”的境界。这个境界,也就是“如如相应”的瑜伽行境界。而且,在欧阳竟无看来,要达到这个境界并不难,通过多闻熏习如理作意、对治、伏断、离言自性无分别智起八分别、四寻四实、善巧相应、后得智圆、转识成智等“八事”就能做到。
其次,欧阳竟无从“舍染取净”这一修持过程的角度分析了唯智学。他认为“无义,不义,非义,是舍染义:不异义,即义,平等义,是取净义。观一切法自相皆空,无实、无成、无转、无灭,入诸法相,知一切法无作、无能,入诸行相义。增长觉分熟情严土义。以无所得为方便而求一切智智义。实相相应平等平等义。是为舍染而取净义。”[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以般若之智观照诸法实相,本身就是有与无的统一过程,如此得到的“如如相应”义、“平等平等”义,欧阳竟无将其理解为“舍染取净”,他把这种佛学称之为“唯智学”,实际上也就是般若学、中观学。在欧阳竟无看来,这种学既不是单纯的“舍染”,也不是单纯的“取净”, 因为“藏识”在其中起著关键的作用。他说:“既非为舍染,又非唯取净,则如来藏事应辩而明。一切染净法种蕴八识中,名曰藏识。阐赖耶义者,曰无漏寄赖耶中转。阐如来藏义者,曰烦恼客尘缠于藏识。实则染净诸种子,其聚于藏识中也……是则染净有异,非识有异也。”[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这就是说,染净种子蕴藏在藏识之中,各自的萌发成长将决定秉持者的未来形象与作为;就藏识而言,它本身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多闻熏习如理作意”的结果,只能催生染、净二种自身的发展,并不能促成染净二种的相互转依,欧阳竟无曾用“如称两头”[欧阳竟无:《内学杂著·覆欧阳浚明书》。]的比喻予以说明。欧阳竟无的这种说法,与《大乘起信论》所开启的“真如缘起”转依理论,可谓针锋相对。所以,他在这里把“舍染”与“取净”分为两截来讨论,这也是欧阳竟无佛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至于如何才能“染舍而净取”,欧阳竟无并没有开出什么新的方法,依然是归依、信、住、解行、定等传统佛教的信仰套路。
在此基础上,欧阳竟无又从“取净”这一肯定的角度谈到了涅槃学。他说:“取净者,取于毕竟义也。毕竟义者,常、乐、我、净之涅槃也。此常、乐、我、净之涅槃,唯佛为能,而说一切有情皆有佛性则皆作佛,是为一乘法毕竟义。四十九年最后说者,众生外道四倒,是故最初方便引导,说十二部经无常,而声闻又四倒,是以最后开权显实,说此一乘法《大涅槃经》常也。”[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佛陀一生喋喋不休,原来只是方便说教,只有临终所说“常乐我净之涅槃”才具有至上的终极意义。当然,这种境界,唯佛为能,只有成就佛果才可以达到,因为此时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执著,已经达到了“如如相应”的“有即说有、无即说无”的境地。因此,“取净”只有在涅槃中才可以实现。当然,欧阳竟无所理解的“涅槃”,与通常的说法并不一致。他说:“涅槃一名,向来皆以不生不灭解释之,此大误也。不生不灭所以诠体也,非以诠用。诸佛证得涅槃而作诸功德尽未来际,故其涅槃实具全体大用无所欠缺;其体固不生不灭,其用则犹是生灭也。此生灭之用所以异于世间者,以尽破执故,烦恼、所执二障俱遣;以真解脱故,相缚粗重缚一切皆空。障、缚既除,一切智智乃生,即此妙智以为用,一切自在而有异于世间。”[欧阳竟无:《唯识抉择谈》,见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第27页。]如此妙境,唯有“见性”可诠,欧阳竟无正是这样解释的:“涅槃学云何取净耶?见性而已矣。”[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
欧阳竟无对整个佛学进行这样的区分,并不是要将佛学这一整块钢板割裂,而是基于叙述的方便“分别而详”,其最终目的还是要圆融整体佛法,所以他在上述三种划分之后,紧接著就说:“上来舍染取净,教中三学,分别而详,实非圆相。然摩尼以方,各呈其色。水火非一,莫可聚谈。既别不淆,便可总说。……经云:伊字三点∴,并则不成,纵亦不成,别亦不成,解脱之法,亦非涅槃;如来之身,亦非涅槃;摩诃般若,亦非涅槃;三法各异,亦非涅槃。如是则必一法具三玄,一玄具三要。”[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解脱之道,刹那证觉,一念般若相应即佛,所以“识、智与性,不宥一隅、不离一隅故也。譬如神珠,辉室止尘,百端妙用,而唯是怀中一粒。譬如朗月,遍照三千,阴晴圆缺,而止是中天一轮”[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可见,欧阳竟无对三学的划分与解释,渗透著他对整体佛法的特别关照。期心于此,难怪他要说:“作如是观,或相契有期欤!”[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说教》。]
欧阳竟无对于唯识学、唯智学、涅槃学的料简,既体现出他对整体佛法的特别关照,也体现出他对个人身心安顿的终极关怀。不管是“舍染”、“取净”,还是“舍染取净”,所强调都是去妄,都是要人消除执著心,自自然然地达到“如如相应”的一乘法界。只有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个人的身心安顿问题才算最终得到解决。成就佛境的人,不仅会无畏无惧,而且也会随顺自然、当下即是,所作所为,若合符节。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欧阳竟无又进一步提出了“宗趣唯一无余涅槃,法门无边三智三渐次”[欧阳竟无:《内学杂著·与李正刚书》。]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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