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山先生“理则”命名由来的猜想
关于“逻辑”的译名有许多结论:如直接承接古人成果,把“逻辑”译为“名学”或“辩学”的;有以其研究内容为本把“逻辑”取舍为“论理学”的;有主要从逻辑社会功能或单一性质出发,表现某一历史阶段中逻辑的工具性,把它译为“论辩术”的,不一而足。然而,孙中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近人以此学用于推论特多,故有翻为“论理学”者,有翻为“辩学”者,有翻为“名学”者,皆未得其至当也。夫推论者,乃逻辑之一部;而辩者,又不过推论之一端,而其范围尤小,更不足以括逻辑矣。至于严又陵氏所翻之《名学》,则更为辽东白豕也。夫名学者,乃“那曼尼利森”也,而非“逻辑”也。此学为欧洲中世纪时理学二大思潮之一,其它之一名曰“实学”。此两大思潮,当十一世纪时大起争论,至十二世纪之中叶乃止,从此名学之传习亦因之而息。近代间有复倡斯学者,穆勒氏即其健将也,然穆勒氏亦不过以名理而演逻辑耳,而未尝名其书为“名学”也。其书之原名为《逻辑之系统》。严又陵氏翻之为《名学》者,无乃以穆氏之书言名理之事独多,遂以名学而统逻辑乎?夫名学者,亦为逻辑之一端耳。凡以“论理学”、“辩学”“名学”而译逻辑者,皆如华侨之称西斑雅为吕宋也。夫吕宋者,南洋群岛之一也,与中国最接近,千数百年以来,中国航海之客常有至其地者,故华人习知其名。而近代吕宋为西斑雅所占领,其后华侨至其地也,则称西斑雅人为吕宋人。后至墨西哥、比鲁、芝利等国,所见多西斑雅人为政,亦呼之为吕宋人。寻而知所谓吕宋者,尚有其所来之祖国,于是呼西斑雅为大吕宋,而南洋群岛之本吕宋为小吕宋,至今因之。夫以学者之眼光观之,则言西斑雅以括吕宋可也,而言吕宋以括西斑雅不可也。乃华侨初不知有西斑雅,而只知有吕宋,故以称之。今之译逻辑以一偏之名者,无乃类是乎?
……
然则逻辑究为何物?当译为何名而后妥?作者于此,盖欲有所商榷也。凡稍涉猎乎逻辑者,莫不知此为诸学诸事之规则,为思想行为之门径也。人类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而中国则至今尚未有其名。吾以为当译之为‘理则’者也。①
即中山先生辩解诸译名之不当。在他看来,“名学”“辩学”或“论理学”“论辩术”都不全面,没有完整地概括西方“逻辑”的含义。而“理则”这一命名相比于“名学”“辩学”或“论理学”“论辩术”等译名更为全面。这是从他自己的陈述中得出的结论。然而“理则”一词从何而来?为什么中山先生单单要把“逻辑”译为“理则”呢?除了字面的因素,我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存在。
据现有资料可查,“理则”一词来自中国唐代因明典籍,即唐代尚药奉御吕才居士所著之《因明注解立破义图》,这是研究因明的经典之作,可惜散失,仅存其序。然而在其序中我们可以两次看到“理则”一词:
盖闻一消一息,范围天地之仪,大哉!至哉!变通爻画之纪,理则未宏于方外,事乃犹拘于域中。
……
此因明论者,即是三藏所获梵本之内之一部也。理则包括于三乘,事乃牢笼于百法,研机空有之际,发挥内外之宗,虽词约而理宏,实文微而义显。学之者当生不能窥其奥,游之者数载不足测其源。
这是根据现有资料可查的“理则”一词的最早出处,也是对因明有过巨大贡献的吕才现存的唯一一篇文章。我们在此做一个猜想,即“理则”这一命名可能就来源于这篇文章。下面来找证据。
首先,从吕才全文来看,“理则”一词作“通于一切的法则”的解释比较贴切,而中山先生认为“理则”乃是“诸学诸事之规则,思想行为之门径”,其核心是“思想的法则”。这一功用定义和“通于一切的法则”的解释在意义上有相通之处。
我们再来找其它证据。
众所周知,中山先生是学近代西医的。虽然他出生在中国,但他从年少开始接受的大多是“欧洲式的教育”,较为广泛地接触和了解了西方的自然科学和社会政治学说。当然可以由此说他的治学方法应该是习惯于采用西方的逻辑方法。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孙中山的主要助手之一胡汉民在《孙文学说写稿经过之发现——孙文学说采用的逻辑方法》中说:
孙文学说文章的做法,实在是东方的逻辑方法。西方的逻辑重用归纳法(或指一部分科学方法)用三段式来推断。东方的方法如印度的因明法,即是用宗、因、喻来说明道理。孙文学说可以说就是用因明法,最主要的是喻。喻所以破他,用喻来说明道理,这种力量是很大的。孙先生平日演说,用喻的地方是很多的。②
我们很容易看到在《孙文学说》一书中中山先生引用了“饮食”、“用钱”、“作文”等十项譬喻即“第一章 以饮食为证;第二章 以用钱为证;第三章 以作文为证;第四章 以七事为证(以建屋、造船、筑城、开河、电学、化学、进化等事为证)”来说明知难行易学说的道理。如在其“第三章 以作文为证”中中山先生就用“华侨之称西斑雅为吕宋”来说明近人用“论理学”、“辩学”、“名学”等名称来译逻辑的认识上的误区等等。不仅在其代表性著作《孙文学说》中,就是在中山先生其它著作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用“喻”的方法来说明一个思想或者道理的痕迹。
在中山先生的演讲中,也可以发现好多地方是用“喻”来说明。在“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一讲”中,中山先生用中文中“社会”的解释的两个用法来比况说明英文中“民族”(nation)的两种解释的用法;用英国、香港、印度作为例证来说明“民族主义是国族主义,在中国是适当的,在外国便不适当”的道理。在“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二讲”中,他用南北美洲的红番民族在受到白人入侵后日渐消亡的事实来说明“政治力和经济力的淘汰力比天然淘汰力更快,更容易消灭很大的民族”的道理。在“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权主义第一讲”中,他运用太平天国失败的例子来说明我们革命党人必须革除“当皇帝”的思想,这样才能取得长足进步的道理。总之在中山先生的许多演讲中,他十分善于运用“喻”来说明深奥的道理。
“喻”是因明三支之一,指因果关系的带例说明,本义是“见边”,就是以喻例这个所见之边,去推断宗法这个未见之边。后多用来作为推理论证的依据,大体上相当于三段论中的大前提,是在因未能充分证明宗得以成立时用来协助因达到成立宗的目的的。但从喻的功能上来看,又略胜于大前提。三段论的大前提在于指明普遍的原则,至于这普遍的原则是如何获得的,则并未加以说明。这样,大前提如果虚设,就不容易发觉。因明三支作法中的喻就不同了,它不仅提出据以论证的普遍命题(喻体),还对这普遍命题的来源进行说明,即求证于喻例(喻依),从正(同喻)、反(异喻)两方面审察命题的可靠性,因而能及时发现错误,予以纠正。即表明因明更注重于知识的真理性,而不只是推导形式的正确性③ 。
另外,在三支作法中,演绎与归纳的结合主要体现在喻支上,因此喻支较之三段论的大前提更要复杂得多。大前提一般由一个命题充任,而喻支按其法式须由两个命题(同喻体、异喻体)和两个概念(同喻依、异喻依)组成。这是喻在组成形式上不同于大前提的地方,也是比大前提重要的地方。即,胡汉民所说“‘喻’的力量是很大的”。
成佛宝典妙法莲花经中,有偈言:
“佛以种种缘,譬喻巧言说;其人安如海,我闻疑网断。”
妙法莲花经全经皆以譬喻贯穿深理,佛又告譬喻之殊胜功能言:
“诸佛世尊,以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方便说法,此为阿耨多罗三菩提耶。是诸所说,皆为化菩萨故。然舍利弗,今当复以譬喻更明此义。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
可见,“喻”在因明中是三支之一,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三段论的大前提相比较,其功能更强。由此我们可以认为,中山先生诚为“有智者”,他十分了解“喻”。在众多逻辑中,独爱因明,并对因明有过相当的研究,且用于阐扬他的主要学说。
再次,我认为“理则”这一命名与中山先生的资产阶级民主救国的理想息息相关。众所周知,中山先生是近代中国最杰出的资产阶级革命领袖、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先行者。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丰功伟绩。然而,我们可以从中山先生视为他自己对辛亥革命反思结果的《建国方略》中看到他对“近代中国秩序混乱”局面的无奈。这在他的自序中有十分清楚的表白。辛亥革命以后多年的事实与其初衷完全相悖,“本可从此继进”,但其主张却难“有效而见之实行”。而他认为正是“吾党之士”健全的思维方式的缺乏,理性主义、规则意识、逻辑精神的缺失才是其主张不可实行、不能取得革命胜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可以说,“理则”这一命名,显示了中山先生对乱世的深刻思索和救国救民途径的不懈探索。他心中的为救国救民奋斗的政党应该是能够抓住历史发展规律、紧跟历史发展方向、理论修养高深不会盲目蛮干、遇事能够理性分析的政党。他心中的共和国,应该是一个人人有秩序、讲规则、没有侵略殖民、没有封建闭塞、独立富强的共和国,而这正是国民的“理则”修养所支配的。比如他提出的“五权分立、万能政府、权能分治”的政治主张就十分强调权力制衡,因为只有制衡才有公平、民主、秩序、规则。可见孙中山十分重视“理则”的作用,这一命名其实在文字表面上就拥有一种号召力和制约力,这个作用是其它名称所不能表达的。另外,“理则”这一命名也是针对当时“吾党人士”的实际情况而言的,即专修此学者少之又少。
夫斯(逻辑)学至今尚未大为发明,故专治此学者,所持之说,亦莫衷一是。而此外学者之对于理则之学,则大都如陶渊明之读书,不求甚解而已。
针对这种情况,中山先生认为“吾党人士”必须“革心”和进行“思想之变化”④。”这其中就包含了思维方式的变革。即在学习西方掌握真理的同时,进而学习和掌握西方“二百年学运昌明”的思理是最为根本的。所以,“吾党之士”要倡其“新理”,要以逻辑与数学教会人们“致思穷理之术”。这在西方是教民之要术,在我们自然也应是开发民智之所在。“理则”这一命名在此时显得颇有新意:不同于单纯的名、辩之类,也不局限于论辩、论理之类,而是在这些具有强烈传统文化色彩的基础上,融入了西方重理论重思维、理性、民主、讲究规则的精神内涵,而这也正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缺少积累的东西,也正是中山先生的伟大过人之处:他抓住了这一关键缺失,抓住了西方逻辑的本质作用。
综上所述,我认为,正是由于中山先生热爱、重视和深入研究过因明,所以他研读过吕才的《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序》,并从中取“理则”二字作为“逻辑”的译名。诚然,这一命名和他的资产阶级救国理想也有很大关系。
但是由于资料有限,我们不能得知中山先生曾在哪一阶段读过吕才;不能得知他是否直接读过因明的著作等等。另外,台湾地区现在仍旧使用“理则学”名称,不知是纪念中山先生,还是另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如有机会,本文将作进一步探讨。
注释:
①孙中山选集—建国方略之一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J/OL].孙中山纪念馆,[2006-04-28]
http://cyc7.cycnet.com:8091/leaders/szs/content.jsp?id=6623&s_code=1102
②圣禾.水月全书第一册—因明文集[M].台湾:智者出版社,中华民国七十八年,137.
③沈剑英.因明学研究[M](修订本).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2.113~114.
④孙中山全集[M](第5卷). 北京:中华书局,1985.210.
参考文献:
[1]张忠义.浅析“喻”在新因明中的作用[J].哲学动态.2004,增刊.
[2]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一讲[J/OL].孙中山纪念馆,[2006-04-28]. http://cyc7.cycnet.com:8091/leaders/szs/content.jsp?id=14859&s_code=1102
[3]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二讲[J/OL].孙中山纪念馆,[2006-04-28].
http://cyc7.cycnet.com:8091/leaders/szs/content.jsp?id=14858&s_code=1102
[4]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权主义第一讲[J/OL].孙中山纪念馆,[2006-04-28].
http://cyc7.cycnet.com:8091/leaders/szs/content.jsp?id=14852&s_code=1102
[5]孙中山选集—建国方略之一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J/OL].孙中山纪念馆,[2006-04-28]
http://cyc7.cycnet.com:8091/leaders/szs/content.jsp?id=6623&s_code=1102
[6]孙中山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刚晓法师.因明讲记[EB/OL].戒幢佛学教育网.
http://www.jcedu.org/index.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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