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风扬“三论”
以何晏、王弼所唱的“正始之音”作为开端的玄学,中经“竹林七贤”、郭象等人的激扬与发展,在中州大地盛行不衰,虽经永嘉之乱、‘西晋灭亡,但其流风余韵仍然在东晋南朝激荡、回响,公卿、王侯清谈论道,名士、名僧竞辩玄理,玄风、佛道交相映发,从而推动了虚宗般若《三论》在江南的兴起和流行。东晋立国伊始,玄风盛行江左,朝野上下,以清淡为乐事,王族、名士们经常聚会,“清论玄谈,夜分乃寐”,以至发展到“终朝不息”的地步。《颜氏家训》在谈到江左地区的玄风时说:“《老》、《庄》《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元帝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这就揭示了玄风的放浪是由东晋南朝的最高统治者(元帝、孝武帝、简文帝)所倡导而发展起来的。元帝的亟相,东晋的开国大臣王导就以讲《声无哀乐论》(嵇康著)、《言尽意论》(欧阳建著)而知名于世。许多士族都有很高的玄学造诣和修养。庐江的何氏家族就以通晓玄学著称,《南史何尚之传》载,宋元嘉十三年(公元436年)立儒、玄、文、史四学,以何尚之主玄学。何尚之的儿子何偃“素好谈玄,注《庄子·逍遥篇》传于时”。汝南大族周氏以玄学名世者有周朗、周顒、周舍、周弘正等人,其中周颐就是弘扬般若三论学的一个重要代表人物。东海的徐氏父子也是很有声誉的清谈家。《南史·儒林传》载,梁筒文帝“尝置宴,集玄儒之士,先命道学互相质难,次令中庶子徐摛驰骋大义,间以剧谈,摛辞辨纵横,难以答抗,诸儒摄气”。由于徐摛精通玄学义旨,辞锋犀利,驳倒了席间的诸生大儒,赢得了辩论的胜利。不仅文士喜尚清谈,而且在武将中也不乏以阐玄而著称之人,“沈氏家世为将,而演之折节好学,读《老子》百遍,以义理业尚知名”(《南史·沈演之传》),沈演之受玄风熏陶,以将军之尊而“折节好学”,以坚强的毅力攻读《老子》达百遍之多,终于精通玄学,成为玄学清谈之士,可见,当时的玄风是何等强劲有力。玄风作为东晋南朝的重要社会思潮已波及到各个方面,对经学、佛学影响很大,尤其是玄学辨名析理、得意忘言的思维方式以及本末、有无、体用等范畴更是迎合了般若义学的需要,从而刺激和推动了般若三论学的流行和加速汉化的过程。玄学对般若学的影响,主要是通过名士、高僧,以清谈形式弘扬般若三论的途径而实现的。如周顒著((三宗论》,言空假义,层层剖析,阐幽发微,得到当代高僧智林的称赞。名士周弘正“特善玄言,兼明释典,虽硕德名僧,莫不请质疑滞”(《南史·周朗传》),这是一个兼通佛玄的士人,他的佛学造诣赢得了当代名憎的钦佩,纷纷向他请教学佛中的疑难问题,并为他的阐述而倾倒。徐陵在年少之时便崇信佛教,对佛典经论作了大量注解,多发新义。他对《大品般若经》有独到的研习,为陈后主所敬仰,专门命他开讲《大品般若经》。消息传出,轰动四方,一时间“义学名僧,自远云集”,不远千里,纷纷前来听讲,向他质疑,徐陵自侍才识高人,侃侃而谈,“每讲经商较,四座莫能与抗”(《南史·徐陵传》)。萧子良虽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但他也热衷于以玄学思想去理解般若的义蕴,他于“永明元年二月八日置讲席于上邮,集名僧于帝畿。皆深辨真俗。,洞测名相……演玄音于六霄,启法门于千载”(《广弘明集》沈约《竞陵王发讲疏》。萧子良在京师大会众僧,探讨般若学有关真、俗二谛的见解,洞察名相虚妄、性空真实之理时,也是借用玄学的思维方式去理解这些深奥佛义的。梁武帝萧衍以崇佛而著称,但他亦重视玄学,以“三玄”思想去注疏佛经义理。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说:“武帝虽为宗教实行家,但究本文人,染当世学术之风气,于佛教特重义学。在位搜求佛典,整理经籍。其学问宗旨,在《般若》、《涅槃》。曾作《义记》数百卷,躬自讲学,实染清谈玄风。又自讲《老》、《庄》、《周易》,故其佛学之性质仍不脱文学”(《汉魏两晋南北朝佛学史》)。在陈朝之世,玄风转盛,般若三论尤为流行,陈武帝偏好《大品》,尤其注重“三论”的义理,文帝、宣帝也推崇笃学“三论”的名僧,因而在整个南朝,大乘般若学确实是因玄风而大行于天下。南朝僧人也多为义学沙门,他们效法丝法雅、支道林、于法兰、于法开、于道邃等玄学化的名僧,广与名士交游,用玄学方法弘扬佛经典籍。《高僧传》所载的义学沙门就有慧观、慧严、慧琳、法安、法度、智藏……等多位大德高僧。如慧观“既妙善佛理,探究《老》、《庄》,又精通《十诵》,博采诸部”(《宋书·蛮夷传》),慧琳“善诸经及《庄》、
《老》”;又撰著《白黑论》与颜延之、宗炳等人辩论。三论宗的传人,摄山法朗,也是一个“解玄测微,世所嘉尚”的一位佛玄兼修的大师。概而言之,名士谈玄以解空,高僧悟空以发玄,交相辉映,为般若学的发展而推波助澜。
西晋亡国之后,玄学不仅在江左地区流行,而且在北方仍然有重大影响,尤其是:正始之音”的故乡棗河洛地区更是风行。前秦统一北方之后,推祟佛学,重视玄学,内典外训兼通的佛学大师道安就受到前秦君臣的隆重礼遇。他的弟子道立“善《放光经》,又以《庄》、《老》三玄,微应佛理”(《高僧传》),将般若经的微旨同玄学精义结合,使长安地区的玄学、般若学的发展又进入一个高涨时期;这种崇佛尚玄之风,首先在前秦统治集团内部流行。据《晋书·苻坚载记》称:苻坚的少弟苻融,“聪敏明慧,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虽道安无以出之。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这段评论,显然有溢美成份,但苻融的玄学水平一定是不低的,他的学识和才华受到时人的好评,被比拟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苻坚的从兄子符朗,更是智力超群,嗜好玄学,被苻坚称为“吾家千里驹也”。他担任镇东将军、青州刺史,“有若素士,耽玩经籍,手不释卷,每谈虚语玄,不觉日之将夕;登陟山水,不知名之将至”,他视名利如浮云,大有名士之风,怡情于山水之间,研讨玄学,引为乐事。在淝水战后,他降于东晋,后被东晋权臣王忱所嫉杀。他临刑之时,神色自若,从容赋诗:“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过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其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I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白天,委化任冥纪”。在这首诗中,他把玄学和服若学揉为一体,表述了他的人生观,他视人生为“聚散无穷”的假相,而此假相即为“死理”(性空)。他赞扬嵇康,明白生死大道,纯任自然,不住死生,在他心目中,“竹林七贤”之一的秘康,隐居箕山的高士,就是澈悟般若性空之理的达人。这也是他自己心态的如实写照。他在生前著有《符子》数十篇,流行于世,其思想与文风,“亦《老》、《庄》之流也”(同上)。在后秦姚兴执政期间,玄风经久不衰,时任京兆尹的韦高也有林下之风,他羡慕阮籍的旷达,“居母丧,弹琴饮酒”(女晋书·姚兴载记》),姚兴本人也在处理朝政事务之后,抽出时间“讲道论艺,错综名理”(同上),并将玄学的有无观、无为论同般若学的中道观结合起来,进行评判,破除执有执无的偏见,他在论述佛玄义理的沼书中说:
大道者以无为为宗,若其无为,复何所为耶?至理渊淡,诚不容言。然处在涉求之地,不得不寻本以致悟。不审明道之无为,为当以何为体?若以妙为宗者,虽在帝先而非极。若以无有为妙者,必当有不无之因,因称俱未其,讵是不二之道乎?故论云:无于无者,必当有于有,有无之相,譬犹修短之相形耳。无理虽玄,将恐同彼断常,常犹不可,况复断耶?然则有无之津,乃是边见之所存。故中论云:不破世谛,故则不破真谛。(《广弘明集》《姚嵩上后秦主姚兴佛义表》)
姚兴认为,以《老》、
《庄》为代表的玄学思想,是把“自然无为”作为宗旨的,那么“有为”的依据和本体又是什么呢?如果把“妙有”作为本体,即使它在“上帝之先”,也不是最后的根源。如果以“无有”(无)作为宗极,必然应当有其存在的依据,也就是说“无有”(无)是依赖于“有”而存在的。“无”和“有”没有完全冥合一致,这难道能说是相即不二之“道”吗?所以说,有“无”必然有“有”,有和无的区别,就象长短之形一样,异常明显。玄学贵无,其理虽然深奥,但同有生灭(断)和无生灭(常)的事物一样,均非真理的极致,“常”存之物尚不能比喻“无”,而况有生灭的事物呢?所以,无论是执有执无的观点,都是一种“边见”,只有《中论》所讲的非有非无的观点,才是符合般若学的见解。姚兴承认玄学“贵无”理论的高深,但认为“贵无”论和“崇有”论一样,都是割裂有、无,或“以无为本”,或以有为宗,都属背离中道的一隅之见,只有摒绝有(世谛)无(真谛),才是般若中道“空”观,可见,姚兴的思想是源于玄学,又高于玄学的,他的思想,已深得般若学的精义。僧肇作为一个下层人士,他“家贫以庸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典,志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高僧传》),在他的《不真空论》、《物不迁论》、《般若无知论》中,多次援引《庄》、《老》文句,以阐明般若义理,浸透着玄学精神。东晋隐士刘遗民在读到《般若无知论》时,大为叹服地说:“不意方袍,复有平叔!”把僧肇比配为玄学的开创人何曼。慧远在庐山传法,不废俗书,并重《老》、《庄》,这种富有玄学气味的般若思想,无疑同道安、罗什一派的学风是一脉相承的。北魏自孝文帝迁都洛阳以来,也渐染玄风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佛教义学的发展。孝文帝本人便“善谈《庄》、《老》,尢精释义”(《魏书·高祖纪》),他经常同“名德沙门,谈论往复”(《魏书·韦攒传》),宣武帝“雅爱经史,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魏书·世宗纪》)。士大夫中以玄解佛者,为数不少,如徐纥“少好学,有名理……时复与沙门讲论,或分宵达曙,而心力无怠,道俗叹服之”(《魏书·恩幸传》)。隐士冯亮“博览诸书,又笃好佛理”(《魏书·逸士传》),甚至连妇女也能以玄阐佛,李彪女为宣武帝婕好,“宣武崩后,为比丘尼,通习经义,法座讲说,诸僧叹之”(《北史·李彪传》)。北魏后来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建都邺城。邺下谈玄之风盛于洛阳。士人、沙门谈玄解佛的现象也很普遍。邺下佛学水平与南朝相比,也不逊色。李同轨“学综诸经,兼该释氏”,他奉命出使梁朝之时,正逢梁武帝在爱敬、同泰二寺大集名僧,宣讲《涅槃大品经》,梁武帝邀请他入席参讲,并同他展开论辩。他应对敏捷,见解独特,超逸群僧,“道俗咸以为善”(《北史·李义深传》),李同轨在玄风炽盛、梵音弥唱的梁都建康(今南京市)能受到如此的敬重和称誉,’实为难得的殊荣,由此可见,以玄解佛,虚宗、三玄同奏,无论北国或南朝,都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文化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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