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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佛道世界与贾宝玉的人生困顿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林桂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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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佛道世界与贾宝玉的人生困顿
  林桂榛
  儒佛道三教合流、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这已是众多人的共识,看看我们文学史上谓之“四大名著”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就能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
  我个人以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四大名著”,除《三国演义》渗透的主要是道教或禅宗的思想外[1],其余三大名著,无不有佛教的思想浸润于其中,弥漫着小说的情感、情绪甚至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流露许许的悲怆和苍凉……这在《红楼梦》中尤得体现。——若总概而论,则可以说:“四大名著”起于佛道世界,归于佛道世界。
  《水浒传》从洪太尉于江西信州龙虎山三清殿放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开始写,实际上写了梁山泊一百〇八好汉的前世或渊源而已。我记得我以前看过的一个版本是:“轰隆”一声巨响,最后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返回了地下,《水浒传》至此结束。
  至于《西游记》,虽然是“神怪小说”,但我认为是印传佛教文化下的文学艺术,不同于《封神演义》这类;所以《西游记》开篇也是追根溯源的佛之世界的描绘,且正文中有大量的纯粹谈佛的诗(不是情节描写也不是景色描写)——在宣扬或表达作者的关于佛世的思想。想想那么叛逆的“齐天大圣”最后尚且被作者安排为助唐三藏西取真经而修得圣果——皈依佛教而封为“斗战胜佛”,再直接看看小说里满纸的佛家语言和语言背后崇佛的思想,读者就可以知道《西游记》与佛教的关系了。
  关于中国古典小说与佛道的关系,我未详加考察中国其他的古典小说(民国以前)。但谓之“四大名著”的四大小说尚如此,那么它们在中国古典小说与佛道的关系上,其“代表性”、“典型性”应该是比较充足的;而作为研究文本的样本,也应该是比较可取的。本人不欲论这一大主题——也是本人所不能的——仅想就《红楼梦》与佛道的关系以及《红楼梦》主角的“人生困顿”谈谈有关感想。
  首先,我先表明我的基本观点,那就是:①《红楼梦》是以佛道世界为最大背景的;②《红楼梦》的主旨是佛道情怀的;③作者在小说中的佛道世界的营建和佛道情结的渲染,表达的主要是小说主角贾宝玉的无法摆脱的人生困顿——这也是作者自己的人生困顿,一种人生尤其是生命情感的形而上之困顿;④正是作者(在小说中他已化为情痴、情种的贾宝玉)庞大、富贵、奢华家族在世事不定中的无可挽救之毁灭和作者情里、梦里一群美丽少女、女子在世事不定中的无可挽救之毁灭,让作者在一种“悲”的精神困顿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
  本人想揭示的,不仅仅是贾宝玉在无法解决的精神困顿中走向了佛道世界,小说作者在无法解决、无法排遣的思想困顿中走向了小说内佛道世界的营建和佛道情结的渲染,而且想揭示:贾宝玉并没有在佛道世界里(这是他意以解决人生困顿的向路)解决他的人生困顿,小说作者曹雪芹也并没有在小说佛道世界的展现和佛道情怀的渲露里,解决他不堪和无可奈何的人生困顿。
  一、《红楼梦》的佛道世界
  我为什么认为《红楼梦》是以佛道世界为最大背景的呢?因为《红楼梦》开篇和结尾都以佛道世界来铺展,《红楼梦》的基本人物谱系亦由佛道世界来构成,最明显的是《红楼梦》中“一僧一道”——他们是佛道世界的象征——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可以想见,脱离佛道世界来看《红楼梦》,那几乎会让人很难理解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写?故事为什么会这样地发展?
  然而,我认为作者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第五回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太虚幻境”的牌坊对联,就很精妙,很简洁地暗示了作者借佛道世界来构来建设小说世界的艺术手法,暗示了作者在佛道世界的背景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写现实世界之真实的艺术手法。
  先来看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作者在第一回中开篇说[2]: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在接下来,小说叙述了:顽石因一僧一道所说的凡间之荣华富贵而凡心大动[3],遂央得“一僧一道”施幻术而缩变成美玉下劫凡间;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后,又返回“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并将“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书写于身(石);后,又蒙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转抄,将石头“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故事流传于世: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
  在交代了书的神奇出处之后(实际上是作者借佛道来摆迷魂阵)[4],作者开始叙姑苏甄士隐家;在叙甄士隐的时候,作者又借一“幻梦”,直接把大施幻术缩变大荒山顽石的一僧一道给“链接”上了:他们正要把顽石所幻变来的美玉携入凡间去了结一桩“还泪之说”的情案[5]。由此,作者又借一僧一道说出了这桩情案——林黛玉、贾宝玉的前世情缘,以及因他俩这一情案而勾出的“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的诸多“风流冤家”[6]。
  再接下来,就是甄士隐的出家和贾雨村的高中做官的内容,接着通过贾雨村丢官云游至淮扬,开始写林家(林黛玉),并通过巧遇朋友冷子兴,进入小说的核心所在——贾府(贾宝玉),此所谓“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至第三回和第四回,则分别写了林黛玉入贾府(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和薛宝钗显身(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并亦入贾府;由此,小说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及其他重要人物还有故事的主要场地皆已显现。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至第五回,作者再次用了神奇的笔法,也就是再次借用“幻梦”,把怪诞的“神仙”世界和真实的“人间”世界沟通起来,并借这一沟通迅速完成了一系列“飞跃”,为第六回真正写“闺阁”和“裙钗”奠定基础[7]。
  第五回,出现了在甄士隐梦中曾出现的“太虚幻境”,以及“太虚幻境”里“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因为小说的设计是警幻仙姑为“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人物,故第一回甄士隐所梦一僧一道也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乃一向是受警幻仙姑“管辖”的,所以神瑛侍者(宝玉)下凡造历幻缘是先在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且绛珠草(黛玉)亦是在警幻仙姑(警幻仙子)那里挂号的——“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作为主司男女之情的警幻仙姑在第五回里充当了宝玉的“性启蒙”者和人间风流冤家的局外观望者——后者就俨然一副佛家和道家的姿态了,但在小说的佛道世界的营造中,她却是人物谱系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幽默地说,她可以算是《红楼梦》的“爱神”了——《红楼梦》在转抄石头自述之文字的空空道人看来乃“大旨谈情”[8]。
  通过小说前五回的叙述,我们可以清晰的观察到,《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通过佛道的世界(当然包括神话传说的内容,如女娲补天),叙出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警幻仙姑,然后又叙出了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通过甄、贾、冷叙出了贾宝玉、甄宝玉,叙出了林黛玉、薛宝钗,叙了整个贾府的主要状况,当然也叙出了宝玉、黛玉的前世情缘以及陪他们了结这桩“情案”的其他“风流冤家”之渊源等。
  《红楼梦》的作者不仅借佛道世界构建了人物的基本谱系,而且还借佛道人物,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和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上已言及,无须赘述。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描写的是贾瑞“偷鸡不成反折一把米”,最后连小命也被王熙凤设计给搭上了。正当病危时,一个道人出现了[9]: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
  ……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再看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第二十五回描写了宝玉想向黛玉表白心迹,但小说故意安排他们“无缘”,所以宝玉刚要表白时,他突然“嗳哟”头疼,凤姐也陪着发疯[10];接下来的,是一僧一道双人(回目里谓之“双真”)出现了,点破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11]。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续书第九十四回写通灵宝玉丢失,继书第一百十六回写一和尚送玉来,然后是第一百十七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又写幻梦入“太虚幻境”: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知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 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 ”又要问时,那和尚拉着宝玉过了那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看了,心下想道:“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
  再看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一日,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旱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舡,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舡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 “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
  毫无疑问,作者极力营造了“太虚幻境”的世界以及一僧一道的神奇表现,并借此推动着小说故事的发展。贾政说一僧一道在此之前他是亲见过三次(包括第一百二十回就四次了),第三次是第一百一十一回,第二次是第二十五回,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贾政说“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可见贾政第一次见他们是在宝玉幼小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把玉石携入凡间让宝玉衔玉而生之后[12]。为什么这样说,除了贾政的话,还可以从黛玉、宝钗幼小的时候一僧一道都到过他们家这一叙述作为类证。
  作为佛道世界之象征的“一僧一道”不仅仅在正文中通过直接的描写来叙述他们与宝玉的关系,而且小说两位女主角——黛玉和宝钗,也同样离不开“一僧一道”,但只是僧与道的出现不是白描而已。请看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这显然是在间接地写僧道与黛玉的关系。再看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肆业秦钟结宝玉”中宝钗与僧道的关系:
  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幺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以上数回中关于黛玉、宝钗的文字,足以证明黛玉、宝钗小时候都曾经与僧道接触并被劝说过,就如第一回里甄士隐的女儿英莲一样: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二、《红楼梦》的佛道情怀
  以上大量小说文本本身的引述,意在说明《红楼梦》营造了一个佛道的世界,象征者就是一僧一道,由这个佛道世界,小说构建了一个基本的人物谱系。当然,第一回一僧一道在甄士隐梦中所说“还泪之说”以及第五回关于“册子”的叙说,表达的是“因缘”、“轮回”的思想,而这恰恰就是佛教的重要教义。所以鲁迅先生在《坟·论睁了眼看》一文中说: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然而后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红楼梦》的佛道情结或者说佛道的情绪,在小说正文中是有大量表现的,比如说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甄士隐出家时的“解好了歌”以及续书第一百二十回一僧一道和宝玉合唱的“大荒歌”,就集中体现了佛教认为的“空幻”或“无常”或佛家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第五回关于册子里的女子被前世“册定”的人生命运,在该回的《红楼梦曲子》第十二支“飞鸟各投林”里作了一个相当的总结,这个总结继续了“好了歌”和“解好了歌”关于世界无常和空幻的思想感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当然,上面这些思想感受是通过作者或第三者来表达的,这种思想感受,远没有作者借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心理语言来的细腻和真切。且看关于宝玉的几段心情或语言活动的描写以及第十八回的悲凉“反语”: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你也不来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他点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按贾雨村在第二回里关于“正邪两赋”论的说法,贾宝玉[13]是“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俨然是“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情痴情种”:
  ……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从上面三段叙述和再前面所引的四段文字,我们可以说,贾宝玉是一个女儿崇拜的情痴情种,这从大观园里的生活也可以证实之。大观园的女儿主要是美丽的少女(所以有人说是“处女崇拜”),他们代表一种“美”的存在,这种异性“美”的存在恰恰让能宝玉兴奋——除此之外,功名利禄、经世济用等他都不感兴趣。真是印了《西江月》: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但他在女孩子堆里只是“意淫”而已,如警幻仙子所说。上海作家陈村在1989年所写的《意淫的哀伤——读〈红楼梦〉随想》[14]一文,则也道出了这种微妙的人生况味。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贾林二者并非一样的人。结婚对林黛玉来说也许是一切,而对贾宝玉的意义决非如此。他就要放弃自己的好不容易维持至今的身份了,看着空荡荡的大观园,他的悲哀岂是一个林黛玉可以弥补。作为女儿美的当然鉴赏者,他已无美可审。过去岁月的缠绵更加深了空旷感。任意抛洒的爱与情,一无收获。他将自己挥霍尽了,和西门庆一样。他已彻底无能为力,色真的变作空了,也许只有一条出路——遁如空门。
  林黛玉不是贾宝玉的肋骨,因此回不到他的身上。流再多的泪也是枉然,终究也担了虚名。
  贾宝玉留着自己的肋骨,他的肋骨不够他的女儿们瓜分。他的女儿们是水做的,水由甘露凝成,也像甘露一样挥发升腾,剩下白茫茫大地。 (陈村《意淫的哀伤》)
  至于宝玉和黛玉的“爱”,有两首诗最能表达一切,无须引用小说中大量关于他俩心理和言行的细致描写,上面所引陈村先生的文字,亦很好地说明了这种“爱”。且看: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三、贾宝玉与曹雪芹的人生困顿
  生活是“无常”的,所以秦可卿死时托梦给凤姐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贾家在小说中的确是由盛入衰,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小说所写以及小说中透露的种种悲凉气氛,应该说和作者自己的身世是不无关系的。曹家三代世袭“江宁织造”,数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一派皇亲国戚气象[15],真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而,随着皇家争夺皇位的斗争,曹家也就在斗争之胜利者——雍正登位后随即抄家而崩溃了。
  结合前面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所述,可得:是家族在世事不定中的无可挽救之毁灭和大观园里一群美丽少女、女子在世事不定中的无可挽救之毁灭[16],让宝玉在不堪忍受的困顿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作者曹雪芹也在小说中佛道世界的营造和佛道情结的渲染中,意味者作者自己也在不堪忍受的困顿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是因为自己的感受才这样写小说,是小说里宝玉的感受才表达了作者曹雪芹自己的感受。
  然而,佛道世界的营造和佛道情结、情怀的渲染——那怕是小说最后安排宝玉真的出家做和尚,都没有拯救宝玉和雪芹的人生困顿——无论是对小说中的贾宝玉还是现实中的曹雪芹。如果佛道世界真能让宝玉忘怀一切,那么他还把的经历写在石头上做什么?那他还说什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做什么?那么他还说“终身误”、“枉凝眉”两曲子以哀叹不已做什么?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俺只念”,“终不忘”,“意难平”,“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不是说明他不能忘怀吗?不是说明他并不能“空”一切吗?“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17]宝玉不堪承受大观园美丽女子的毁灭,不堪承受黛玉的泪尽夭亡,不堪承受人间一切美好的毁灭、幻灭,所以他“逃走”了,逃到了佛道的世界里,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18]。
  然而,这个佛道的世界——也就是空幻的佛之世界和游逸的道之世界,并没有给他以所他期望的灵魂之安慰;它不但没有成为他的情感生活的最后“避难所”[19],反而成为了他情感生命的最后“收留所”。所以,宝玉的神灵返回大荒山而还原为石头后,亦还在那里哀挽这些女子,哀挽自己[20]……
  化为小说中宝玉以及宝玉前身的曹雪芹,同样没有在这部伟大的著作中解决他的人生困顿——当然也没有在生活中解决,反而在这部“滴泪为墨,研血成字”作品中,强化了他不堪的情感与惨痛的人生——这是一部伟大的“挽歌”,这是一部不朽的“挽歌”。
  黛玉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21],鲁迅先生则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得更好:如果真正超脱,那连文字的留下都没有必要了;写成文字,这表明实际上他并没有忘怀!鲁迅先生说[22]: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成“为人”了。
  让我们来听听曹雪芹自己的心声吧: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曹雪芹家境变故、零落、衰败竟至晚年居草屋、鬻字画、举家食粥……但是,曹雪芹在离开这个人间世界之前,在树影摇落、风雨凄迷之时,在神思归于空茫与太虚之际,还是把自己在人间一世的不了真爱情缘写了出来(枉入红尘?枉来一世?),把自己在人间一世的纷乱、哀伤、苦痛乃至是事后的了悟、通灵、超逸写了出来,写出了无尽的酸辛,写出了无尽的思量,写出了无尽的爱怜,写出了无尽伤怀……[23]
  呜呼,不了的真爱情缘,不堪的世事纷乱,以及如佛一般的超逸、通灵、了悟,和如佛一般的对人间“美”、“善”那淡淡而浓郁的不尽之爱怜……万法归空,行本太虚,然而惟心中情缘不舍,真爱不了,痴心不变,故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第1回)故曰:“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续书第120回)呜呼,这就是“悼红轩”里曹雪芹十年“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的辛酸与苦痛……
  石头自题曰:“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脂砚斋批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真是“孽海情天”!小说写宝玉前世的浇灌之恩和黛玉今世的还泪之报,不正是作者对“情根”的追问和思量吗?——所谓“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青埂”者,“情根”也,从何而来,到何而去,蠢物石头来自“
  青埂峰”,又归于“青埂峰”,如此而已。
  石头“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而后降临凡间,然而当它在尘世间尝尽“离合悲欢”而再重新返回大荒山青埂峰后,石头不又一样在继续它那“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吗?
  ——呜呼,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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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国演义》第一回正文之前附有一首《调寄临江仙》,它最能表现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遁于道”的情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央视电视剧《三国演义》片首依据此词创作的主题曲,在旋律和配乐方面,应该说很恰切地表达了士大夫的这一情怀,深得“三味”:雄浑、悲怆、旷远、苍凉……。而正文开篇云“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和第一百二十回“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之辞以及小说结尾的一首古风,更是一种山中高士、江渚隐贤“坐而论道”的情态。
  [2] 现在很多版本的《红楼梦》开篇都是下面这段话,但实际上这不是作者小说中的话,而是评点者“脂砚斋”引用作者平时所说的话。之所以这样,乃是程甲本、程乙本把《红楼梦》“脂砚斋”的评点当成了作者的小说文字,导致至今坊间所流行的《红楼梦》都一直以为《红楼梦》开篇是什么“作者自云……”这实际上是将“脂砚斋”的话羼入了小说正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蒙侧批: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批: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
  [3] 程甲本、程乙本《红楼梦》第一回女娲补天之遗石下劫凡间的这段文字,删除了顽石受一僧一道大谈红尘荣华富贵之诱惑而央求下最后被那僧大施佛法而缩变成一美玉并镌上字的情节。——如果把羼入的和删除的文字还原,那么会发现小说叙姑苏甄士隐、贾雨村之前的表小说出处的文字就非常顺畅,绝无半点混乱或拗扭。
  [4] 所以脂评的甲戌本在小说表出处的最后有眉批曰: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5] 一僧一道,空空道人,还有甄士隐等佛法人士就象很多涉及佛道的文学作品所描写的一样,他们是可以沟通神界和俗界的。
  [6] 宝玉的前世不是顽石,而是神瑛侍者。顽石是被一僧一道幻变成美玉并被一僧一道故意“镌上数字”后携入凡间的,并恰好投到贾家宝玉身上——随神瑛侍者下到凡间。所以,第二回冷子兴说:“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 那么神瑛侍者和顽石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实际上神瑛侍者和顽石是合二为一的,前者是“身”,后者是“灵”,所以“通灵宝玉”一直陪伴着宝玉,失玉则无神无灵之状。当然,顽石与幻变后的玉石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就是充当了一个“在场”的记述者,也就是作者自己,所以第一回叙完书的出处后有一偈曰:“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 神瑛侍者和顽石在凡间是合二为一,这是小说的一个基本认定,小说后面的叙述,都离不开这一基本的认定,故而小说也因贾宝玉兼有神瑛侍者和顽石的双重身份并且混合而模糊,所以小说怪诞处的行文就更是模糊怪诞了。
  [7] 很多学者认为作者曹雪芹开了几个头,而真正的开头应该是第六回,其他的前五回都是铺垫(更有甚者认为应该是从第十六回开始,因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才是“大观园”的真正开始)。故而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的第二段作者说道: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8] 《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梦中宫殿有联“孽海情天”曰:“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此联和“太虚幻境”牌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联最能总领《红楼梦》一书之要旨。
  [9] 小说中佛道人物出现不是一僧与一道就是一僧或一道,实际都是假托,无非是指佛道。
  [10] 有学者称让凤姐陪宝玉发疯真是委屈凤姐:作者只是为了摆迷魂阵而已——多一个人发疯更“煞有其事”。
  [11] 甲戌本侧批:“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
  [12]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有文可证: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你可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13] 为了表明这种怪诞不仅仅只贾宝玉一人,故又搬出了甄宝玉,说甄宝玉亦相似地如何如何。实际上作者是在为自己叙贾宝玉进行"辩护",进行摆迷魂阵。一甄一贾,如一真一假,真真假假,其谁知之?表面写了两宝玉,实写一宝玉。后面则用甄宝玉反衬贾宝玉,一如贾雨村亦反衬了甄士隐一样。两个姓甄的,两个姓贾的,两个是宦官成人,两个是乖僻男孩,真是"太虚幻境”一联所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14] 载《陈村文集·躺着读书》,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15] 据学者研究,曹家的确有两位女儿入选为妃。元春为妃以及元春在宫廷里毁灭的小说描写,也绝不是没有半点现实的“素材”的。贾家元春为妃和元春逝世于宫中以及后来的贾家被抄,无不暗示了一种残酷的宫廷权利的斗争以及作者曹家在历史中的被卷入。所以,《红楼梦》很多地方写得很隐晦,正是因为它涉及了很多政治敏感事件;而《红楼梦》的被删减和最后几十回的亡失,亦反映了当时不可避免的严峻之政治环境。
  [16]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中说:“宝玉亦渐长,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
  [17] 第五回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18]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
  [19] 世俗的世界让他讨厌,所以他厌恶贾雨村之流,也厌恶他父亲的期许和宝钗的期许,而一头扎进了女儿国的“大观园”,以获得一些灵魂的安慰,所以他也与黛玉最为知音。然而,“大观园”的女儿国很快就毁灭了,所以他只得走向佛道世界这一世界。马克思则在著名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1843年)中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20] 脂砚斋在小说开篇题曰:“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
  [21]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宝玉写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后来则说:“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22]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23] 在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处,甲戌本有脂砚斋眉批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二零零四年四月十二日作于杭州,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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