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寂静
我是去年七月份来西园寺的。在来之前我这样表达此行的初衷:
入寺听释迦牟尼的声音
自然,我是要听此世已经稀有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原声”,是由释迦牟尼本人宣演的,我的姿态是倾听,即倾心而听;我期望得其真切:不仅要听到其语义,而且要进入释迦牟尼佛讲法时的现场,进入其氛围,并置身诸弟子之间——证明时空为虚妄,而世尊每次讲法都是同一次讲法,正法宣流必然是唯一的音场,所谓的世尊寂灭,所谓的后世,皆为假相。而数千里的行程同样是假相,我在与平常没有两样的举手投足“之间”,入得佛陀的梵刹。乍看起来是我这躯体,这一堆行李,实际上能入寺的,只有心。
声音(或者寂静)是唯一的。心是尖利的。要么听得到,要么听不到。不存在一部分。如果说只听到一部分,或仿佛听到,那不过是在欺骗自己。正因为如此,法音虽常在,世间罕有闻。
而世间是什么?是事情。一切事情谓之世间。我来到西园戒幢律寺,我进入戒幢佛学研究所,这也不过是事情。寺是什么?或者说,寺里怎样?没有什么——除了事情。现在是什么?或者说,现在怎样?我坐在讲堂里。窗外回廊幽暗,地藏殿里镀金的塑像踞于高座,守护院落的宁静;两棵梨树把细碎的白花洒了一地。
一次,在这里,在“阿含经典导读”课的间歇,济群法师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可要拜佛哟,门侧可是有佛的,要拜拜呀。正如方丈普仁大和尚所言,西园的“佛”特别多。在研究所院门口的角落,有一块石雕的佛像立在地上。虽然位置不是十分惹眼,可是外边的信众却惦记着,经常过来拜这尊佛。我要说的是那个瞬间,即法师微笑着说话的那一瞬,它竟然脱离了“事情”——这对我是不可思议的。我尝试着,当然也是愚蠢地去思议那一瞬间:我突破了时空的隔膜,“忽然回到”两千年前的古印度,回到释迦牟尼身边——不是两千多年前,是“无始以来”就“一直在那里”的释迦牟尼身边;我“忽然”进入了“无始以来”就“一直在那里”的唯一一个现场:一处山林,一所学苑,一种仿佛是秘密的湛然寂静。
后来(也许过了两天,或两千年),莫明其妙地,有一个人怪模怪样地闯进那个瞬间,他是“有死者”海德格尔。他和法师、我们几个都站在院落里。我观望这个海德格尔,内心里对他怪怪的形象生出一种无力感。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否定那是一种欠疚。
海德格尔何以会出现在这场合?
他的出现改变了场景的光调,那个瞬间黯淡了下来,或者说,那个由法师微笑着带来的脱离了事情的“场”消失了,海德格尔的闯进——带着对我的复杂情结——似乎是为了挤掉那个“场”。所以他显得怪。要入寺听释迦牟尼声音的这个“我”,和海德格尔之间,有何关系?海德格尔和我之来到这里有何关系?他从开封夷山大街边一座位于楼房六层的住宅——“居所”中出来,他来到苏州,来到西园的这个院落:地藏殿前的梨树刚刚从寂静中开出花。他带着一路风尘,皱着眉头,用“乡下人”的眼光打量我们。不消他开口,我就想到他那北方的、近于古艮的语气,我几乎要替他发言了:如果我没有搞错,我一路要来的正是这地方……
我发现在海德格尔和佛教的关系中,有两个颇有意味的“这正是”。其一,他在看铃木大拙的书时说:“如果我对此人之言没有领会错的话,这正是我的全部著作中一直想说的。”其二,在一位曼谷的比丘Mahamani向他讲完空和圆满义之后,他说:“这正是我一生一直在说的。”众所周知,海氏在其哲学生涯中接触过佛教,尤其是禅宗。而单单是接近、甚或是在一定程度上亲近佛教或东方思想并不奇怪,在西方,比海德格尔更早地接近并有所得于东方智慧者大有人在,其中著名者如早先的叔本华。海德格尔令我难忘的不仅是他明确表达了其思想对佛教智慧的整体性投合,还有他言辞间透露的“语气”——前面引话中的着重号是我加上而提请注意的。这种无掩饰的表白,这种语气出自被称为西方思想中的“大师”的海德格尔,就让人颇为惊异了。海德格尔既要超越西方形而上学,又免不了内在于“存在”的传统。他的名言是:“语言是存在的家。”当我们把这句话与前边对佛教的“表态”放在一起比照时,难免会感到海氏内心的隐情和苦衷。他是不是洞察到语言之外的“什么”了呢?他一直想说的是不是难以说出、无法道明?他一直在说的是否由于已说而不足以言说?
Mahamani比丘是这样解说圆满的:
没有谁来界定它,但它既是空又是一切。
而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这句话当是出于他的“后期”,有人称之为语言学转向期。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是存在的樊笼。如果他真的领悟Mahamani比丘所说,他就知道,谁费力去“界定”圆满,谁就得不到圆满,顶多到“存在”为止。海氏既知语言是存在的家,自然就知道语言也是“烦”的家。但是毕竟,这位“大师”还是以北方或“乡下的”古艮道出:语言是存在的家。还有谁愿意再多想他言外的苦衷,替他承担言语的无力——那“不能承受之轻”呢?我不相信他的两个“这正是”纯粹是在不懂装懂,因此其苦衷也苦在我心头——长久以来,而且我得感激海德格尔这样的“大师”,由于追随着他们,死心踏地,以至于他们将“衣钵”传于我,他们的衣钵就是语言之轻;当我再也无法承受它,我就如一缕烟一样飘到了这儿。
谁知道“大师”也出现在这儿,并像是要说:“我一直在找的——如果没找错——正是这地方。”而我正愧疚着呢,想对他表白:“可是,我还欠你——”
这多么荒唐。
像是在做最后一道数学题,海德格尔最后的结果是:存在
现在我套用金刚经式的否定法解读它:
存在——所谓存在即非存在,故名存在。
再用它反过来“格义”或“误读”般若空观的“无住”:
无住——“存在”与“ ”共在于(共属于)“存在”;或存在的非实在性。
一个存在透露出海德格尔对于存在的深深忧虑和无限焦虑。
我发现海德格尔著作中有一系列投合于佛教思想的概念。当然,这些词及其用法具有西方思维先天的遗传气质,但它们对佛教思想的趋近,有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即几乎成了佛法概念的另一个版本。正是这些概念支撑着海氏后期的“思”。
《泰然任之》:“对于物的泰然任之与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是共属一体的。”“泰然任之”,德文Gelassenheit,中文或译为“一切放下”等。我认为此概念相当于佛教中的放下、自在等概念,因为海氏的“泰然任之”思想已经涉及到修行实践(尽管不是宗教的)。“晚期海德格尔宣称,Gelassenheit可以通过静虑练习、调节呼吸和冥思悖论式的问题来修养。设置所有这些练习是为了助人进入绝对寂静,与弥漫着全部存在者的敞开之境或无的境界相应。”(Michael E. zimmerman)
后期思想的主导词语“本有”(Er-eignis)。应当说,“本有”是他一贯思想的延伸与深化。而越过存在的这个“本有”与他早期常用的“存在”实质上已大异其趣。比照海氏之思:存在 存在 本有,与般若思维:所谓——即非——故名,海氏似乎也完成了这一历程:“山水” 山水 山水。
“本有”几乎就是道元的“悉有”。
道元:悉有即佛性。
海氏的《同一律》:“本有”……不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事情,事件。
《面向思的事情》:本有既不存在,也不有。
Mahamani:它既是空又是一切——圆满。
海德格尔:本有居有(Er-eignisEr -eignen)。
巴门尼德:存在者在(Estin einai)。
西方哲学的根本传统是表述或思维存在,而到了海德格尔,思的事情就是不断地思及这一“本有”。他独到地指出:“存在”与“时间”于“本有”中“共属一体”。这样,由于时间的“注入”或绝对的“形而上时间”的“取消”,存在便得以敞开而成为可以显现自身者,成为“本有”。与此相较,佛典这样说“有”与“时”之关系:
尽界尽有融摄互间,物物即为时时。
时即有也,有悉为时也。
(《正法眼藏 有时》)
而佛性是什么呢?佛性无常,无常即变易、经历,自然是有时不二。所以海德格尔的“本有居有”,可谓甚得无常旨趣。“居”在他那里本来就有经历、无蔽之意。有时,我甚至想,海氏的无蔽不也就是无常吗?
海德格尔在某些方面几乎成了一个佛教思想的西方版本阐释者了。
十九世纪末以来,伴随着西方形而上学的危机,在西方思想中出现了某种越来越明显的与东方思想相合流的趋势。由于东西方思想气质上的差异,这种合流看起来往往是西方(如自海德格尔以来)向东方思想的“主动”接近。海氏对佛禅思想的投合或借用,完全可以成为其代表。
作为哲学教授,“思”或“思的事情”应是海德格尔的“本事”或本份。而思从本质上说必然是“忧思”或“烦思”。黑格尔说得好:“思维用来摆脱思维的困难,而正是思维造成了困难。”犹太还有一则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无始以来”“上帝”就一直在笑,他的笑声对思想者而言何其沉重。海德格尔在其哲学生涯的后期对于技术化的世界忧心忡忡,透过文本,他的“思”呈现出一种“散漫化”。这种散漫化与他对佛禅的“投合”颇为“合拍”,可以就此说,散漫化意味深长。
海德格尔之思与佛教相遇了。其两个“这正是”骨子里透着以全部身心相属之意,却又多少给人一种忸怩作态之感--毕竟,“大师”架子不倒。与他相比,另一位西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酷”多了。维特根斯坦说:“关于思,我不知详情”。从思想的完成的意义上说,维特根斯坦似乎走到了海德格尔前面。他在《1914-1916年笔记》中写道:
去祈祷便是去思考人生的意义。
去祈祷。我提到思想的完成,因为这直接关乎思的初衷。不断追问思的初衷就是始终承担它:“当初”何以启思?为何要听释迦牟尼的声音?
人生是在你去思考(其意义)时丢失的东西。我们头顶的“上帝”不乐于昭示此秘密,因为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人们将背离他而学会真正的祈祷,那时他就不再会笑。
海德格尔作为“有死者”尽思。我假想他“终于”能经由“林中路”走入寺中;我假想他“入住”于那一寂静的瞬间。假想的他如何现身呢?——只能以海德格尔的影子。
原来我是跟着海德格尔的影子来这里的。
这就是我的“经历”:我入寺;我把欠于思的归还于思。这就是过程。但它又不是一个箭头,思与寺不在其两端。《有时》:不应解时为飞去……有时具有经历之功德。如果我说:我的生命在思中流逝了,或者,我的思随生命俱往矣;如果我对别人说:思吗?思像海德格尔一样,像去年或前年的花一样已经过去了……这些都是不实的。
一瓣飘落的梨花中有无限的“过去”。
我假想影子海德格尔还可以言说:如果没搞错,这正是我一直要来的地方……但这只是假想。
确确实实地,他虽出生(——在他出生前有无数人出生),可他已经死去(——在他死去前有无数人死去)。(除了觉悟者、真智慧者以外,众多如海德格尔的死者已不落言诠。)而我亏欠于他的,是我亏欠于所有人的;我正归还于他的,是我归还于所有人的。
前年深秋,在开封大相国寺听晚钟时,我曾想起过一句话:
落叶打在霜钟上。
现在晚钟“再次”响起。对于我,这是同一次,是唯一的一次晚钟——这是唯一的寂静。前年,去年,今年;开封,苏州——这些不过是所谓时空——不二的实际——的某种颠簸,或寂静本身的颤动。
我忽然明白过来,经过奇妙的颠簸,那两句话已经弥合在一起:
入寺听释迦牟尼的声音
落叶打在
霜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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