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我的师父印光大师
追念我的师父印光大师
王慧常
不佞业重福轻,障深慧浅,中年以前,只以科学为重,军略为高,罔识佛法正因,更误了修持行业。一旦烦恼降临,无法摆脱,才向释迦文佛求救。时民国十七年事也,从南京支那内学院,搜购经论,都是唯识宗经典,傍及禅宗语录、《潮音》杂志等书,以为避除苦恼遁入空门之计。尚未展读,对经忽发奇思,默祷曰:释迦牟尼佛!你能将我痛苦解除乎?不意之间,随手拈来,《潮音》一册翻出一篇文字,曰“因果论”。五分钟读竟,半载之瞋恼若失。当时私议,佛之慈悲灵感,有若是乎!遂生决定信。继读他篇,悟动机利己不正,忽发菩提心,始以行菩萨道为职志。嗣后研读,多喜从文字高古、教理深奥中搜寻,对于念佛法门,鄙视之无足高论。尤喜在“念佛是谁”,“万法归一,一归何处”里讨生活。如是年余,觉不皈依一师,究非办法。乃询诸缁友曰:“当今之世,谁个和尚,道德学问戒行,堪为吾师者?”众咸举曰:“苏州印光法师!”遂于十九年冬,前往顶礼,求皈依。初未知吾师行何行,说何法也。爰受赐弘化诸书,归阅之,始知师乃弘扬净土,教人念佛者也。心大懊恼,责缁友曰:“吾原欲得一行高学粹者为吾师,可以时从请益。兹一念佛老禅和,岂不误我?”亦即置之,妄立常课,诵《金刚经》及千声佛号。岁时往参,以尽弟子之道,固无一语请示念佛,师亦无一语及之。如是者五年,亲近亦久,固未尝知吾师为今之法门龙象,未可多得之再来人也。
时予任扬州县佛教会监察委员,乃发起集全县寺庙住持,启建念佛道场七日。参加者千余人,未可全容,爰分批启建。先就城厢,得六七百众,遂严格举行。予私意乃欲靠众求得一心耳,告诸山长老职事师曰:“今番不如往日,我们不说闲话,不打闲差,誓求一个结果。乞恕乞恕!”殊不知一人念佛,一炷香中,只数个念头,今初日,每次香,念头无虑数百,急煞急煞。主七和尚,劝我不上早殿,嘱我默做早课。但我一念佛,佛像即现前。彼告我曰:“观不得!”时不知就里,力去之,倒费力。观得观不得,说各不一,无所适从,颇恼。圆满后,即赶赴苏谒师请示,师轻描淡写的说:“能观则观。”通体冰释。复询胸口一把念佛的情绪,放了舍不得,留住甚难受,人说会吐血,究应如何?师曰:“久久自好。”又问佛七初日等念头多,后来近圆满,每炷香尚有三四。师曰:“已经不容易!”自此次请益后,方知吾师是一位僧宝。因此路现在未有第二个人走过也,说的固多,都是小儿学舌,不是自家曾亲历一番,如是误人固多,自误者亦不少。时念佛遂发起大精进心。对吾师玄理不敢问,问必被呵斥,常曰:“时不我待,不要东张西看,老实一心念佛。”自此从念佛上,常请开示,常蒙训诲。如曰:“念佛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吾师念佛,只听见过此一声,其声绵而有力,有味,尤于阿字著力,永不能忘,纯功夫也)——出自己口,要听入己耳,再从口出,打一圈子,如是念去,必见功效。”时世智略聪之人,多以禅意念佛,多趋向唯心净土,自性弥陀。师常训曰:“说食不能疗饥,那是理上到家的话,不是现在事修的事。要深信有个西方,西方有位弥陀。切愿往生,方不落空。”时有友,反对我学佛,以水中微虫甚多,汝念佛慈悲,应不忍饮。予无以对,问师如何破他。师曰:“我有一喻,厕所朋友,日在贵公子门作食客,甚厌丰腴,时久觉愧。一日作美食,邀贵公子往餐,不能下咽。客曰:我在公子家,饮食甚豪,何薄我如此?公子曰:如此秽地,其何能食?客曰:公子家又何洁?试揭开一层皮看,腹中所容者,非粪便耶?公子无以应。盖不见则不以为秽也。故世尊告阿难曰:一钵水内有八万四千虫,汝亦可以凡眼饮,不可以天眼饮。天眼则尽见,那可更饮,不见而饮无过。”予怡然若新得援军。
由是念佛常行精进,遂觉居家如狱,身系若囚,设不摆脱,何能专心致志,乃谒师求出家。师曰:“汝有老母在堂,不可也。”废然返。及至二十五年,老母西归,丧毕,又请剃度。师曰:“汝年纪太大了,三藏十二部,来不及了。纵出家,还不是同我一样,不如这样护法的好。”余复禀师曰:“卫教固好,其如弟子因世务不能专心念佛,修持上吃亏何?”师无语。第二次哀请,又未蒙许可。是年冬,大吐血一次,时人命何只在呼吸间!然省察自心,一不慌张,二不恐惧,但觉佛尚未念好为憾。愈后,与一缁友朝江浙诸山,至苏谒师,禀告病危时心理。师闻之,大喝曰:“汝若如此想,西方去不得矣!甚么叫念好?十念当往生。”聆言之下,生大感泣,师破去我自障矣!由是常生自信,我决定往西方,我决不再分段生死,我已是西方人。尔后凡作事动念,均以西方人况比,彼土圣众,有是行乎?有是念乎?不合者忏去,决不稍事容留。次日更申前请:“今万事已毕,可能准我出家?原愈后,觉残生均多余者也!”师闻之,愤然作色曰:“你不能出家,你不晓得出家的苦恼!”时不敢诘,作礼而退。从此始决定我无福出家,能不能剃除须发,宿世无此善报,决办不到。寄语天下禅和,慎勿自轻自贱,惟吾师是否对人一例不许其出家呢?恐又不然。其对我之不许,乃从我的根器上,因缘上,观察的一个结果。
这观察,我相信决不是凡眼,我相信我师,是已经得了神通。可是他老人家,虽然是一老宿,世法上仍不脱大儒行径,言诚实,行方正,不忮不求,不阿不畏,不弄不眩。绝不像邪魔外道,专卖神通,彼且掩之不暇。不过我等常亲近者,有时微几不密,能领悟其一二,然尚不敢出诸口。今日我师功行,在圆教位置上到甚么地步,凡愚如我辈,哪敢推测?不过在念佛功夫上一心、三昧、神通,三个阶段来追想一下,可以知吾师早做到了也!我今略举一点事实来证明。吾师对念佛未得一心,常常焦躁,可于民国十年前《文钞》上,常常见之,十年以后,不见有此矣。此可知师之得一心,在民国十年以后的几年间。从得一心,至得三昧,其间为时甚近,师亦语及。妄测当在苏州掩关前后。三昧得后,即有神通,神通大得者,当在民国二十年以后,至入寂时而愈宏大。其间不佞亲近所得,可略言之。在一二八前,见面即劝人念佛,消除劫运。到一二八后,尤其大声疾呼,大劫快要到啦,好生念佛,念观世音菩萨,将来这劫难,是无法可避的!——请看今日轰炸之下——予等聆之,当然依教奉行,这是得三昧前知,人不注意的一点小事。我向来喜看语录,尤喜参详禅理,但对吾师不敢叩一字。一日他老人家修《清凉山志》成,大概在廿二三年罢,寄了一部给我,叫我看。我两日看完,大得法益,遂起朝礼五台之念。其后时节因缘未到,屡行屡阻,可是那里边,写有高僧事迹,机锋语不少。中有一条,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答:“我在青州买一件长布衫,七斤重。”这个“一归何处”是我向来要懂,懂不到的。当时我想,师既寄我阅,我阅有不懂,去请开示,不致过分被骂罢!遂作禀,略谓旁的机锋语,我都能领略,独此一句不懂,求师开示。他老人家回信(师训数十封都失了),大意说:禅宗机锋语,多半问在答处,答在问处。这两句话,没有甚么希奇,汝如不懂,旁的机锋,亦必不懂。你但专心念佛,等你得到念佛三昧时,自然会懂,没有甚么了不得,以后少在这些上用心思。软软的一个钉子碰下来了,我从这一个开示里,看出“没有甚么希奇”。若是不懂的人,敢说这句大话么?他老人家一定懂得,故说没有甚么。但他如何才懂的呢?“等你得到念佛三昧时,自然会懂。”然则他老人家之懂,是得到念佛三昧之后,才懂的了也。由此推证,老人已得三昧矣。
说到神通,我略举几件事。二十一二年,我为上海顾竹轩事到沪,他不过意,请我住在他的旅馆里。经理赵君对我说:他母在生,他极不孝,反对他母念佛。死后孝念油然发生,不能自已,联想到母死,似因念佛,遂起了灭佛的心。继思在佛门外,不能破坏佛教,当走进去才便。一个人想定了,也不对其妻说,一早赴北站,到苏州皈依印光法师,若皈依了,便是优婆塞,即可达我目的。没有好久,车抵苏州,寻到报国寺,走到大殿上,独自傍徨,不知印光法师住在哪里?时殿上有一和尚,正在打扫,打量他一打量,问曰:“先生可是来皈依的么?”这和尚即明道师也。他一听之下,心里奇怪,即反问:“你如何知道我要皈依?”明道师说:“晨间老法师招呼过,今天有一人要来皈依,你们不要挡他,领他来!”原师的皈依日期,为初一、十五,他时无介绍,不受也。“我听见后,不觉打个寒噤,这老法师,还了得?我在上海,还没有动身,他就知道了。佛法无边,我不能破坏,还是来个护持罢!领我皈依后,老法师开示了一些念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话。临走,我说,到底不甘心,要问老法师!我还在上海,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来皈依?”师时顾左右,若不经意,答他说:“我受皈依多了,早间做功课,似觉得今天有人来皈依,故嘱他们接引。”这一遮盖,是师不欲人知其有神通,并看这魔王,如果发起魔来,佛教倒也要受影响,故略露点给他看,使他回心。
这是我亲闻的事,还有我亲验的事。二十五年,我母归西,在日有愿,思做一场水陆,又怕我用钱太多,遂未说。逝后,予妻对我说起,予思有愿必偿,即预备在旌忠寺戒期里做。一日与主席和尚,及二三亲近缁友,商量主法人选。盖内坛除正副表外,斋主与主法,有似屋之二柱,其重要可知。以予做斋主,则主法人选,当勉强对得上方好,故有所讨论。时举某人某人,予曰:“他戒行不清,又且理观不熟”。连说三四人,均未同意,时天已近晚,回宅。次晨即到苏谒师,临行,顺便禀告欲做水陆之意。师曰:“不要做这些,还是念佛好。”予答:“吾母既有此心,当酬其愿。”师曰:“你做是做,不要拿你尺码子量人!”予唯唯,已心知有异。当恐予不悟,再曰:“如拿你尺码子量人,不但这水陆做得无功德,你还要遭怨!”予不觉凛然,啊呀!我昨晚在扬州的话,师父已经晓得了。无线电没有那么快,这不是天耳通、他心通么?可是这句话,我深深奉行,并奉行在世法上,不要拿我尺码子量人,如拿,别个尺寸短,经不起量。多年来,受部下怨望,大半是用这个尺码子。惜予不早闻师训,自彼时以后,即不用矣!降格相从,而赞美之,是亦人情也。芦沟事起,上海开火了,一二月后,要我视察前线,并慰问各总司令。起止点,即在苏州,又得常亲近五六次。时见弘化社人,在大殿耳厢内掘木头防空洞,予见而嘻之,告老人家,他说:“他们要做让他们做去。”我说空袭到激烈时,师父应该避一避罢。他说:“我是不走,他要来炸我,我即往生。”我们师弟想头,倒差不了好多,我决不劝他一定离开。在读儒书通了的,尚知就里,矧学佛厌弃娑婆,急欲往生者耶!不过师已前知,不欲向人说。旧岁在香港,张一尘向我说,苏州危急时,他曾亲问老人,苏州如何。他说:“当不要紧,不过小劫是免不了的。”一老闻而大慰。
在我流离到川滇,常时禀安问讯,共得五覆书,今只其二,余非弃去,乃播迁无定,衣物亦如传舍也。前年在重庆,接到一示,时刻怀诸胸次,幸今还在,常取而读之。予早知在这一期生死中,不能再见老人面矣!予常怀隐忧,深惧化缘早毕,因老人示中,已早告知我也。呜呼!今竟不幸而中,瞎却人天眼目,亦可痛哉!示曰:
“接手书。知此一年来,游历数万里,其开通知见与修持净业、折伏我慢、急求往生之心,当比从前真切百倍。娑婆之苦,不可一朝居,当通身放下,一心念佛,并劝眷属一心念佛。从前之事业乃梦,今不复做,专做往生西方之梦,迨至此梦成后,再乘佛慈,来入娑婆,普度怨亲,同生净土,庶可不虚此生此遇矣!若放不下,则后来只有恶梦,决无好梦。此种恶梦,听尚不愿,何况再做!若再做者,便是颠子。幸眷属无恙。当相率而同做生西方之梦,以期与诸上善人,俱会于莲池也!又七月十二。”
吾师非上善人乎,他已约我在莲池相会矣!当时即起了这个感觉。我总算聪明,能领我师奥语,然而嗣后时时心悲。旧年在此间(成都),某寺某老和尚对我说:印光法师圆寂了!我当时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即忙写信到苏州,问妙真师。意外的,得到老人一示:
“去年接手书,疑光无信。知学业大进,能见人之见不到处,故不愿复。至某和尚谓光死,此是实话。以人格已失是偷生,今又念及,别无所说。念佛、念观世音,校彼生兜率天,其难易安险,奚啻百千万亿之天渊悬隔!汝名慕儒,光虽为释,尚有儒之气分,只此二句,乃剖心沥血之言,余俱不叙。八月廿三。”
这是吾师最后给吾的一个训示,距往生只两个月零十天耳。在这一封信里,有多少话说不出,不是《正气歌》吗?去西方的人,并没有忘记娑婆众生。众生不知,但事造恶,酿成劫运,岂不哀哉!今我师回去了,我们如航海失却了舵,不胜悲泣傍徨。以后关于教理上,掌故上,有不能决及不能知者,向何处请示呢?对僧伽发生问题时,向何处解决呢?师平昔以护法谆谆见嘱,我当竭我所能,本吾师之知见性行来卫教。僧伽有不争气者,魔外有篡窃者,知见有不正者,行持有懈怠者,戒行有背谬者,我均本我良心来爱护他。对三宝有欲损害者,我当尽我力量来抵抗他。应以此余生之年,专心念佛,劝导他人念佛,以报法乳深恩。今追念百不及一,我决不敢在师头上著粪,说他通儒通宗通教。他确确实实知道,先要做成一个人,才能成超人的佛。成人当行世法,孔子教也。成佛当行出世法,迦文教也。今时今世,真能出世,可以了生脱死者,世尊金口所宣之净土横超法门也。师以此言,以此行,以此化导,以此证明。因果不二,言行一如,慎勿以他语加诸吾师,以实其妄,则幸甚矣!昏愦之余,谨追念如是,尚祈十方大德,诸上善人,阅而怜之。
〔编者按〕王柏龄先生谓大师念佛之得一心,是在民国十年以后,可于民十以前《文钞》见其焦躁,殆阅大师致体安、融明二师之书而云然。按二书,其一有“十余年来,悠悠虚度,毫未得益”,其二有“谛法师专修净业,……念佛之心,又恳切之极,恐彼深得三昧,我尚未能一心,他日何颜见彼?……恐汝于净土法门错过,故不禁落索如此耳!祈深体鄙怀,则幸甚幸甚!”此正大师悲心深切处,自谦以勉人。所谓八十老翁作舞,为教儿孙故,弦外之音,是在听者。复次,考大师之《宗教不宜混滥论》、《净土决疑论》等,曾载于民国三年出版之《佛学丛报》,非到家人,决难著笔。该报主笔评骘大师有云:“悟了妙心,精持全藏,高纵卓牵,密行妙圆。韬光海岸,养慧珠于紫竹林中;閟迹岑楼,培智果于白莲台畔。”语语允当,非溢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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