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谈弘一法师

　　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谈弘一法师

　　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这段时间老是常翻看定庵的诗，也许是他所写的时代和现在还有惊人的相似吧，许多诗句读来犹有新声，尤其是那些“已亥杂诗”常常看得不能自己。昨晚无意中翻到了上面的这首诗。啊，夕阳山外山！原来是在这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长亭外，芳草天”这首歌，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从酒旗风舞走向黄卷青灯的李叔同。
　　今年是五四运动八十四周年，在人们怀念那些显赫的文化启蒙的先驱者，在回忆他们摧枯拉朽矫健身影时，我总是不由想到李叔同，想到这个默默的艺术启蒙家在二十世纪初中国文化舞台上的筚路蓝缕开拓之功。李叔同是第一位到外国研习西洋油画的，他在音乐，话剧上都开风气之先，更为重要的，在他短短的十数年的艺术教育生涯里，以涓涓的溪流润泽了启蒙初期的中国艺术荒漠，桃李芬芳，泽被后世。
　　李叔同的出家一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一个有兴趣的话题。1880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的一个富家，生母是侧室。少年时即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母至孝。封建大家族人间的轻视和倾轧给他的精神打下了重要的烙印。戊戌变法失败后，李叔同卜居上海，这时他的思想是激进的，从他填写的“祖国颂”和“大中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强烈民族爱国热情。1910年他从日本回国，加入南社，翌年，民国成立，他感奋填了一首「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
　　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英雄豪气，慷慨激昂，大有重造新山河的气慨。在另一首「金缕曲」里他同样写下了“二十文章惊海内……是祖国，忍辜负”的陆游式的“更呼斗酒作长歌”的男儿豪气。
　　可惜时光才过去二十年，当年的豪气已随着青春老去而渐渐消逝，万卷平戎册换成了古庙青灯里的佛经，豪气干云的李叔同变成了古井无波的弘一法师。在庸人看来，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扼腕的事。不过对李叔同来说是那样的平静自然，这里面好象有一种宿命的因素在。李叔同出家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个问题已经成了不可解的迷。
　　其实人世的事，有多少是剪不断，理还乱。生活在弘一身边的人道起这段因由也都如流沙坠简，扑朔迷离。在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里，我们看到的只是欲言又止。同李叔同相交很深的夏丐尊的回忆一样不着痒处，也许是濡沫益深，反而不易下笔。晚年的弘一曾经两次提到自己出家的因缘，但外人看来依然难解个中消息。在他28年僧腊结束的圆寂前几日，他写下了最后的偈句：
　　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
　　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
　　这里的真意真如佛家说的，但只有拈花微笑“不可说，不可说”了。遁入空门，在旁人看来那是看破红尘。可对弘一来说，这里的看破更有一层深的涵义，他是把人生的悲剧看得更深更广，那种决绝的无情对他来说是对人世的太有情。以致他能舍弃被常人看作是献身于人类精神艺术的绘画，戏剧，音乐来走向更艰辛的佛法旅程。他的皈依佛门，从一开始就有着很深意义上的悲剧献身色彩。他在晚年收到一束红菊花时题诗道“问其何殷红，殉教应流血”，看来足以让人惊心！他走的是一条沉重的殉教之路，一入法门，他选择了佛教中最难修行的南山律。律宗最重修持，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弘一不但深入研究，而且躬身实行。穷经皓首，直到晚年，终于重振了中断了700年的南山律学，晚年被尊为“中兴南山宗”，马一浮赞弘一“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他是当之无愧的。
　　李叔同在俗是艺术家，在佛是高僧，做什么象什么。看似尘缘已断，实则温籍有情。他晚年常居泉州，曾对人说他觉得闽南山水和他有缘，一个出家人如此说，大有深意。他最后也就圆寂在这块土地上。
　　晚年在闭关习法之余他还做了几件颇耐人寻味的事。一是为厦门第一届运动会写了会歌，其歌词慷慨激昂，一如以前。一次是在会见一个久别的学生时，写了唐朝李益的一首诗“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墓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好个别来沧海事！弘一虽然是避世绝俗，但依然可见人情。晚年在泉州，他还募捐为唐朝诗人韩渥修了墓，并让他的弟子搜集资料，写成「韩渥评传」，韩渥，就是李商隐写过“雏凤清于老凤声”的韩冬郎也。法师解释他与韩渥不知有什么宿缘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喜欢，于此可见弘一法师人情的一面。
　　一百年，弹指一挥间，这中间有多少消息对我们来说如同雾里看花手边展开弘一法师的传记，读来似远山苍茫浮想联翩。在如是我闻之余，还能领略到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