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学源流略讲(3)
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五讲 关河所传大乘龙树学
作者:吕澄
讲授提纲
鸠摩罗什的译经——详订旧经及创宏新论——所传龙树宗四论之学——中道实相与言教二谛——什门诸子及僧肇——贯穿于肇作诸论的主要思想:无常、性空及任运后得智——关河学说的传承
在罗什来华以前,中国佛学家对于大小乘的区别一般是不很清楚的,特别是对大乘的性质和主要内容,更缺乏认识。罗什来华后,在姚秦时代译出了许多经论,又介绍了印度当时盛行的龙树系的大乘学说,才改变了这种情况。从而推动了后来中国佛学的发展。罗什的翻译和讲习都限在关中地区,所以后来在讲到他的学说传承时常称之为关河所传。
鸠摩罗什是印度籍,生于龟兹(今新疆库车)。他母亲后来出家,他也随母出家。初学小乘,其后去罽宾,并经历月氏、沙勒等地,得到莎车;在莎车时,遇见该国王子须利耶苏摩,得到启发,改学大乘。由于他的天资聪慧,学习很有所得,因而在这一带的声誉很高。道安晚年,听到罗什的名声,曾写信给苻坚,建议迎接罗什来华。公元三八五年,苻坚命吕光率兵灭了龟兹,劫罗什到了凉州。其时苻坚被杀,吕光遂于凉州立国,号称后凉。罗什也就留居其地达十五六年之久。在此期间,他还被逼同龟兹王的女儿结了婚。直到姚秦第二代姚兴时的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其时吕光已死),罗什才被请来长安。留住凉州时,他已逐渐学会了中国的语言文字,并且还从去凉州跟他学习的僧肇介绍中,对内地佛学流传情况,存在的问题有所了解,罗什还对中国过去的译经,进行研究,特别注意了竺法护的译籍,这一切给他后来进行翻译和讲学,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关于罗什的卒年,各种传记所说很不一致。齐梁时僧佑在《出三藏记集》罗什的小传中说,死于义熙中(公元405—418年),未确定在何年。稍后,梁慧皎的《高僧传》举出了好几种说法,如弘始七年、八年、十一年等,没有肯定为何年,但倾向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这一说法,沿用到唐代智升著《开元释教录》。其后发现了僧肇所作诔词,说罗什死于弘始十五年(公元413年),并说卒时七十岁。这样,一般人又改定罗什的生卒年为公元三四四——四一三年。近年日本学者冢本善隆否定了这一说法,认为还是《高僧传》所说的弘始十一年正确,实际年龄不是七十岁而是六十岁,确定其生卒年代为公元三五0——四0九年。这一考证的理由很充分,因而是可信的。
罗什于公元四0一年入长安,到四0九年病死,时间并不算长,但完成的工作却不少。这一方面由于姚兴对佛学的兴趣很浓,受到他的大力赞助;另一方面当时关中集中了不少内地学者,都被组织到他的翻译工作中来,由数百人扩大到三千人(不一定都直接参译),著名的人物就有十几个;因此翻译工作做得很快,质量也相当好。就译本的数量讲,虽有很多异说,但经《开元录》刊定,共有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当时存在的为五十二部,三百零二卷(此中有因分卷不同而增加卷数的),这一数字,据我们刊定,还有问题:现存只有三十九部,三一三卷。这与僧佑、慧皎最初的记录(三十多部)比较接近。从翻译的质量言,不论技巧和内容的正确程度方面,都是中国翻译史上前所未有的,可以说开辟了中国译经史上的一个新纪元。
僧佑在《出三藏记集》的第一卷(此卷是讲传译缘起的),对罗什的翻译作了很高的评价,他说:“逮乎罗什法师,俊神金照,秦僧融肇,慧机水镜,故能表发挥翰,克明经奥,大乘微言,于斯炳焕。”他把罗什的翻译称为新译,其前的翻译,统名旧译,并将新旧译不同之点,特别是在事数名相方面的,都列举了出来,写成《前后出经异记》。但此段文字经后人抄写中改动过,有许多错误,应以僧叡《大品经序》为准。例如,“阴入持”是旧译,玄奘时才译为“蕴处界”,罗什时只译为“众处性”,而《异记》现行本中都弄颠倒了(实际在罗什译本中也未能完全更正)。僧佑的评价,并非过誉,罗什的翻译确实是十分慎重的,从他门下对译本所作的序文中也可以看出一些。如僧肇在《维摩经序》中说:“……义学沙门千二百人于常安大寺请罗什法师重译正本。什以高世之量,冥心真境,既尽环中(空义),又善方言,时手执胡文,口自宣译,道俗虔虔,一言三复,陶冶精求,务存圣意,其文约而诣(畅达),其旨婉而彰,微远之言,于兹显然。”这种评价,可以代表他的一般翻译。他对于自己不太熟悉的经典,翻译时尤为持重,如晚年译出之《十住经》(即《华严经·十地品》)就是一例。此经原本,大概是慧远门人支法领带回来的,经过关中就留给了罗什。罗什因对它不太熟悉,得到本子以后一个多月都未敢动笔,直到把他老师佛陀耶舍请来商量过了,弄清楚了义理,方才翻译(见《高僧传·耶舍传》)。可见其认真持重的态度。又他所译的经典中,有一部分原是有译的,现在重新订正,就更要细心弄清楚旧译的短长才有所取舍,这可以《大品经》为例。僧叡在此经序中说:“法师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辨文旨(原文与汉文不同,双方都作了解释)。秦王躬览旧经,验其得失,谘其通途,坦其宗致,与诸宿旧义业沙门释慧恭、僧("契"大改石)、僧迁、宝度、慧精、法钦、道流、僧叡、道恢、道标、道恒、道惊等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检查文字正确了),然后书之。以其年(弘始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出尽,校正检括,明年四月二十三日乃讫。文虽粗定,以释论(《大智度论》)检之,犹多不尽,是以随出其论随而正之。释论既讫,尔乃文定……。”由于大品的重译,从而使人们对小品有重译的要求,僧叡也作了序,说“……准悟大品,深知译者之失,会闻鸠摩罗法师,神授其文,真本犹存,以弘始十年二月六日请令出之,至四月卅日校正都讫。考之旧译,真若荒田之稼,芸过其半,未讵多也”。这就是说,罗什的重译改正旧译几乎是大半部了。
以上是就罗什译本总的倾向来看的,如果一一考究起来,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例如,僧叡在《大智释论序》里就曾直率地指出:“法师于秦语大格(通式),唯译[识]一往(一般的),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语言含蕴处不甚了解)。苟言不相喻则情无由比,不比之情则不可托悟怀于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途(双方)于一致,理固然矣。进欲停笔争是,则校竞终日卒无所成;退欲简而便之,则负伤手穿凿之讥,以二三唯案译而书(此文字疑有脱落,意指有少数地方只好依着翻译的写了下来),都不备饰……”。僧叡在《思益经序》中,还对这种缺点举出了具体例子来说明:“此经天竺正音名毗拖沙真谛(Visesacinta),是他方梵天‘殊特妙意’菩萨之号也。详听什公传译其名,翻复展转,意似未尽,良由未备秦言名实之变故也。察其语意,会其名旨,当是‘持(特)意’,非‘思益’也。直以未喻‘持’(特)义,遂用‘益’耳。其言益者,超绝殊异妙拔之称也;思者,进业高胜自强不息之名也,旧名‘持(特)心’最得其实(按北魏时译为‘胜思惟’)”(《思益经》是对般若作补充的,十分重要)。我们从其翻译中还可看出类似的缺点来,如原译“五蕴”为“五阴”,这固然不好(因为阴是幽微的意思,对识说还可以,对色就不合。甚至后人对此还产生了许多牵强的解释,说阴者,蔽也。等等),罗什改译为“五众”,有些进步,但却未能把这字的原义充分地表达出来。“蕴”原同于“聚”(集体的),是指一类法略为一聚的意思,如色一类包括过去、现在、未来的色,都可略归色蕴。罗什译为“众”就不能体现。这都是由于罗什只了解汉文的一般意义,而对它所蕴含的“殊好”无法理解的缘故。
僧叡对于罗什的这种批评,也反映了当时的良好学风。象罗什这样有地位有声望的学者,一般是不能对他有什么闲话好说了,但僧叡还是作了如此坦率的批评。
另外,僧肇在《百论序》中,对罗什翻译所作的分析,也可以看作是对什译的总评,他说:“……考校正本,陶练复疏(论文译过两遍),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宗致划尔(清楚),无间然矣。”僧肇所指出什译的特点,是针对旧译的得失说的,如支谦偏于“丽”,罗什则正之以“质”;竺法护失之枝节,罗什则纠之以“简”。这就是取其所长,补其所短了。罗什的翻译之所以取得这样成就,还在于他对待翻译的严肃认真。例如,关于 一些名相的翻译,就曾经费过不少斟酌。
僧叡在《大品经序》中记载:“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是以异名斌然,胡音殆半,斯实匠者之公谨,笔受之重慎也。”——西域本音译不正确的,用天竺语加以订正;汉译有错误的,另找恰当的语言加以厘定。有许多术语不能用意译的,则大半采取音译。这些说法,也是针对旧译说的,象支谦,就少用音译而多用意译,很多地方译得就不恰当。而罗什则多采用音译来作纠正,从这些可以看出他对翻译是相当慎重的。
罗什翻译质量的优越,还可以从其内容方面来看,他现存的译籍中,多半属于大乘的经(二十一种),其中又多半(十三种)是重译的。当时所以要重译,是为了适应姚兴等人的请求。重译经中,主要的且可以作为代表的,是大、小品般若。这两部书,从中国有翻译开始就陆续地翻译了,而且还经过几次的重译。自支谶首译以来,历经二百余年,两书成了一般研究者的主要著作。但是人们对于般若的思想,始终不得彻底理解。后来发现这是与译文不十分正确有关,所以罗什一到关中,姚兴就请他重译《大品般若》。此经重译过程,僧叡《大品经序》里有所反映。首先对旧译用原文作了订正,以后又据《大智度论》再次改订,由于旧译不正确引起的疑难之处,都一一得到解决。这一重译还突出地体现了龙树对经所作解释的精神。例如,他对经文品目的整理,并对品目名称的确定,就是以龙树释论精神作依据的。如序文说:“胡本唯序品、阿鞟跋致(不退)品、魔事品有名,余者直第其品数而已。法师以名非佛制,唯有序品,略其二目。/j原本只有序品等三品的名目,其余仅有次第,并无品名,但《光赞》《放光》都译有品名,可见不是原有的。重译则把序品之外的各品都改动了,一方面对旧本略有开合,另一方面改定了一些品名。在改定中,还可以看出罗什贯彻龙树释论的精神之处,最明显的要算第七品,罗什定这品为《三假品》,而《放光》名为《行品》,《光赞》名为《分别空品》,后来玄奘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二分》又将它标为《善现(须菩提)品》都不能象罗什用《三假品》一名那样能表现出这一品的主要内容来。“三假”不仅是这一品的中心,也是全经的中心。在龙树看来,般若的整个精神就在以假成空,由假显空。因此,他主要以“三假”贯彻于般若的全体,从而构成空观。在这一品里,须菩提一上来就提出了“三假”的问题。“三假”是说“法假”、“受假”、“名假”。一般人的认识以为一切事物都实在,其实他们是把假名认成实在,为了使他们了解空,这里指出,一切事物的认识都是假名的(即概念的)。为什么是假名?可以从假的三个阶段,即概念发展的三个阶段来看。首先是法假,这是构成一类事物的基本因素,例如五蕴,它也是假,因为它的每一蕴,如色,都是和合而成。其次受假,受就是对法有所取(结构),以取为因之假,说名受假。这是发展到以五蕴和合构成为集体形象的“人”的概念阶段。第三名假。这个阶段是概念的更高一步,在形成的个别事物上,再加抽象,得到集合的概念,如人的概念集合而为有军队、群众等的概念。人们不理解这些假有的实际是空,反把三假执为实有了。如果能了解这种道理,即知道一切法的认识都是依据假名,并无如假名之实在自性,就可以了解空。所以了解“三假”的过程,也正是认识空性的般若的过程。
《大品》改译得很成功,又是适应当时需要才改译的,理应发生较大的实际影响,可是事实并不然。这是由于当时有更多的大乘经典得到流通,先是有《法华》,继之有《涅槃》;又由于罗什随后又译出《中论》、《百论》等,于是人们对于般若的兴趣就不很大了。不过《大品》重译,对保存这部经的原始面貌这一点上,还有它的价值。此经到玄奘时,内容与意义都走了样,玄奘所以立名《善现品》,原因也在这里。
罗什重译的《法华》、《维摩》、《思益》和《首楞严》,在改订方面也都各有特色,这从有关的各序文中可以看出。例如,慧观《法华宗要序》认为,此经之重译乃“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用中国的语文很好地表达出了它本来的思想。僧肇《维摩诘经序》认为经的重译使“微远之言,于兹显然”,很能深入浅出地表达了原著的思想。僧叡《思益经序》说罗什的重译为“正文言于竹帛”,纠正了旧译的错误。弘充《新出首楞严经序》说,此经重译后,“宣传之盛,日月弥懋”,因为它译得好,所以宣传得越来越盛。事实也真是如此,后来《法华》有一部分再译,《维摩》、《思益》也都有重译,但流行得最广泛,始终没有断绝的,还是鸠摩罗什的译本。
除经而外,罗什还译了一些论著,都和他所传的学说有关。
首先,最突出的是龙树一系的大乘学说。其代表作品为龙树的《大智度论》、《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的《百论》。这些译本除在文字上力求正确外,还对其卷帙斟酌选择,不是原封不动地译过来的。例如《智论》,原来的分量很大,罗什只将它对《大品》经文初品的解释全部译出,其余就只略译。因为经文初品主要阐述名相事数,恰是二百多年以来中国佛学家一直搞不清楚的问题。罗什详译了这一部分,将所有事数原原本本地加以解释,这就适用了学者研究的要求,再不用走“格义“合本”等弯路了。至于其余阐明义理部分,简化一些也无妨,因此删节得不少:“三分去一”。又如《中论》的翻译,也有这种情形。此论是与注释一起译出的。当时传说西方注释《中论》的有七十家之多,罗什选取了青目一家。此释当然较好,但也有不足之处,据僧叡《中论序》说:“今所出者,是天竺梵志名宾伽罗,秦言青目之所释也。其人虽信解深法而辞不雅中(不全合),其中乖阙烦重者,法师皆裁而裨(增订)之,于通经(经指本文)之理尽矣,文或左右未尽善也。”总之,僧叡认为青目释在文字上是有毛病的。这些毛病,在昙影的注中曾经指出过,凡有四点,吉藏的《中论疏》里曾加以简单的说明。由此可知,罗什在译《中论》释文时,也是费了一番剪裁功夫的。另外,《百论》的翻译也有改订,不是全译的,据僧肇《百论序》说:“论凡二十品,品各有五偈,后十品,其人以为无益此土,故缺而不传。”(此说有些误会,缺的不是后十品,似乎倒是前十品。对照《百论》的广本《四百论》看,《百论》中第一品,只概括了《四百论》前八品的内容,而后九品相当于《四百论》的后八品,并无所缺)。
其次,罗什还译出一些与小乘譬喻师有关的论著,这也是他翻译上的一个特点。例如马鸣的《大庄严论经》就是譬喻师的重要论著,近代发现了此经的梵文残本,卷末题鸠摩罗罗陀(童受)所作。到底是马鸣还是童受作的,法人莱维等对此有过争论,没有结果。不管是童受还是马鸣作的,但此书可以肯定是譬喻师的著作。另外,还译了童受弟子师子铠(诃黎跋摩)的《成实论》。又介绍了马鸣、童受两家的禅法。特别是马鸣,被认为与龙树并驾齐驱的人物,他不但译了龙树、提婆的传记,而且还译了《马鸣传》。这种看法,也就影响了他的门下,如僧叡作《大智释论序》就曾反复地说过这一点:“是以马鸣起于正法(即佛在世及佛灭后的五百年中)之余,龙树生于像法(佛灭后第二个五百年间)之末”,这样将马鸣、龙树各别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人物。又说:“……故天竺传云,像正之末,微马鸣、龙树,道学之门,其沦胥溺丧矣!”认为在佛法的末世时,如果没有他们两人,佛学就要丧失了。所以称扬他们说:“非二匠,其孰与正之?是以天竺诸国为之立庙,宗之若佛,又称而咏之曰:智慧日已颓,斯人令再曜。世昏寝已久,斯人悟令觉。若然者,真可谓功格十地,道侔补处(指即将成佛的菩萨)者矣!”
正由于罗什及其门下把马鸣和龙树并列为挽回佛学颓风的人物,后人也就夸大了他们两家的关系。象伪书《付法藏因缘传》认为马鸣传毘罗,毘罗传龙树,马鸣竟成了龙树的师祖,这种说法纯属杜撰,却为后人所深信不疑。事实上,毘罗就是圣勇,原系马鸣的一个笔名,并非另有其人。这样传说下去,甚至《起信论》也伪托为马鸣的著作了。
提高譬喻师特别是马鸣的地位,并非罗什有意识这样做,可能他的家乡在当时就有这一类的说法。传说童受是由劫盘陀国(靠近莎车)的国王带兵从北印度强迫请来的,马鸣又是迦腻色迦王带兵从中印度强迫请来的。这两个人的故事流传于北方一带,龙树、提婆也是活动在这些地方。龙树学说虽然是从南方受到启发,但组织成体系是在北方,他求道的所谓雪山、龙宫,都在北方。提婆先是在南方从龙树学,后来去北方破外道并写出《百论》,他的活动也在北方。因此,北印一带就有“四日并出”的传说(见《大唐西域记》卷十二)。罗什把马鸣看得同龙树一样重要,可能即根据这些传说而来。
罗什所译传的大乘龙树学,是大乘最初组织起来的理论。大乘经从公元一世纪末开始逐渐流行,但各经的思想不统一,龙树第一次把它们加以整理,组织成为有系统的学说。这里自然也有提婆的功绩,据罗什译的《马鸣龙树提婆传》记载,从龙树死后到罗什译他的传记,为时一百年,提婆与龙树同时,被人暗杀早死,因此二人都是离罗什百年的人。龙树学说成就于北印度,其主要著作《大智度论》中有大量北印流传的民间故事,可能就是在北印写的。提婆学成以后的活动也在北印,由此,不论在时代上地域上,罗什都很接近龙树和提婆,他所传的龙树、提婆学说,自然也就更为真切了。
又据《高僧传·鸠摩罗什传》记载,罗什先学小乘,后来得到莎车王子传授《中论》、《百论》,才改宗大乘。这两部论是龙树、提婆的主要著作,可见他对大乘的理解即从龙树、提婆之学开始的。他在关中,单就翻译龙树、提婆的著作而言,除上述二论外,还译有解释般若的《大智度论》和《中论》的提要之作《十二门论》。这四部论,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各论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罗什就是照这样翻译,这样讲授,他的门下也都是照这样记载的。如僧叡在《中论序》说,“《百论》治外以闲邪,斯文袪内以流滞,《大智释论》之渊博,《十二门》观之精诣,寻斯四者,真若日月入怀,无不朗然鉴彻矣!”《百论》是折伏佛家以外各派学说的,其目的在于排除邪见(这里的《百论》是指译本说的,原文范围要更广一些,不仅是对外),《中论》是对治佛家内部各派学说的,用以沟通其歧异之处,《智论》在论述方面的特点是“渊博”,《十二门》在观法的方面达到了“精诣”。对这四者若加以研究,就可以洞察一切。在《大智释论序》里,僧叡更详细地说到了这一组织的内在关系:“其为论也,初辞拟之,必标众异以尽美,卒成之终,则举无执以尽善。释所不尽,则立论以明之,论其未辨,则寄折中以定之,使灵篇无难喻之章,千载悟作者之旨,信若人之功矣!”《智论》的结构是,先举出对法相的各种不同解释,以此为尽美;最后归结为无相、实相,以此为尽善。这种方法,在论的初分尤为明显。其第二十四卷中,还特别提到:“佛说诸法,皆先分别,后出实相。”但是释是依经而作的,解释不能完全穷尽义理,因而“立论以明之”。“论”指《中论》、《十二门论》。《智论》所没有完全讲清楚的,《中论》等则以“折中”(即中道)的思想予以决定。换句话说,三论全部归宿于中道。《百论》由此三论发展,也未能超出其范围。后来传承此系学说的人,都懂得这些意思,如三论宗的开创人吉藏,弘扬关河三论,曾著《三论玄义》,反复解释三论之间的关系,就与僧叡以上两篇序文中所说的一致。
总的看来,罗什所传的龙树学就是四论之学。当然,龙树学的理论体系,从四论中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四论并不能概括全部的龙树学,四论之外,龙树还有其他著作,如罗什译的《十住毘婆沙论》(原是解释《华严十地经》颂文的,现存译本只解释了前二地)以及《龙树传》中所提到的《助道品》(隋译为《菩提资粮论》),《七十空性论》(只有藏译)。因此,要全面地研究龙树学,这些著作也应兼及;如果只想了解其精要,四论也就够了。
贯彻于四论中的主要思想,乃是实相的学说。所谓实相,相当于后来一般组织大乘学说为境、行、果中的“境”。境是行果之所依,是行果的理论基础。龙树宗对境的论述,即是中道实相。实相是佛家的宇宙真理观。用中道来解释实相,也就是以二谛相即来解释实相,从真谛来看是空,从俗谛来看是有。换言之,这种中道实相论是既看到空,也看到非空;同时又不着两边,于是便成为非有(空)非非有(非空)。罗什对姚兴解释佛学时,曾明白地说,佛学“以实相命宗”。他自己也写过《实相论》二卷。所以后人称罗什之学为“实相宗”。《实相论》已经不存,只从后人的著述中看到所引的一些片断。此外,罗什对《维摩经》所作的解释以及答慧远和王稚远等人的问难中,都谈到了实相问题。依据这些著作,大致可以明白他对实相的看法。
梁宝唱作《续法论》,曾搜集了刘宋下定林寺僧镜(约公元408一475年)所作的《实相六家论》(镜曾到关中求学,那时罗什已死,他就以实相问题问什门下的慧仪,慧仪给他作了详细答复,后来编辑为本论),论文举出当时有关实相说法的为六家。因为此论已佚,现在只知六家的名称和简要的介绍。他以六家中最后一家为正,其主张是:“以色色所依之物实空为空,世流布中假名为有。“六家对实相都是依“二谛一体”讲的。这就是说,什么是空?执着的色之所依是实空(即实执的客体是空);什么是有?约定俗成的假名是有。这里既承认空,也承认有。七宗中的“即色宗”也有与此类似的提法。但这里不但只认为真谛实空,还认为有约定俗成的假名——俗谛是有。二谛一体,就是结合空有于一体,色空相即,是为实相。僧镜认为这一家的看法最正确,而又出自罗什门下的慧仪,可以设想,罗什的说法是与此相近的。
罗什的译籍中,曾简单扼要地谈到了这个问题,如《中论》的《观法品》颂文,就是解释实相的。《观四谛品》中,第八至第十颂讲二谛,第十八颂也讲到中道论。从这些译文看,罗什之所谓实相,可能就是慧仪所说的六家中最后一家的说法,以“二谛相即”的中道来解释。罗什自己所写的文章,如答慧远、王稚远等问中,对此问题说得不太完全,只有在《维摩》的注释中保存了一些零星说法可供参考。《维摩经·弟子品》中,叙说佛令他的十大弟子去看望维摩诘的病,维摩对目连向诸居士说法一事作了批评,认为他未能从实相上来说。罗什在这里,对“实相”作了解释。经的原文是:“法同法性,法随于如,法住实际”。罗什注释说:“此三同一实也,因观有浅深,故有三名,始见其实谓之‘如’,转深谓之‘性’,尽其边谓之‘实际’。”这就是说,如、性、实际所讲的都是法的实相,不过是由于研究有深浅程度的不同区别为三而已。这种说法,来自《般若经》。他在答慧远问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实相虽一,有次第之不同。他在注释中又继续说:“……故有无非‘中’,于实为‘边’也。……诸边不动……[谓之实际]。”就是说,有了有、无等二边分别,就谈不上“中”。从“实际”看来,有与无的分别,都是一种“边”,如果不为诸边之所动,才能得到“中”,叫作“实际”。由此可见,罗什的“实相”论,不外以“中道”来讲,这与他所译的《中论》思想是一致的。
中道联系到二谛,即空是真谛,有是俗谛,二者统一起来而成中道。这在《中论》中是说得很清楚的。因此,罗什所传之学可说是龙树一系的重点所在。这一思想,对以后中国佛学各方面的发展都有相当的影响,其最显然可见的是“三论宗”。三论宗以二谛学说立宗,特别强调言教二谛。认为佛的说法,都有所为而发,因此,二谛不外乎言教,不能随所说而有所执着。其次又影响到后来的天台宗,它们也是以中道来解释实相的。
罗什在关中时,法集甚盛,去到那里的四方义学沙门,最多时期达到三千人。当中有不少著名人物和前辈硕学,如僧叡在《大品经序》中记载,当时著名人物有慧恭、僧("契"大改石)、僧迁、宝度、慧精、法钦、道流、僧叡、道恢、道标、道恒、道悰等十二人。此外,继续去的还有道生、慧叡、慧严、慧观(此四人原在庐山慧远处求学)以及道融、昙影、僧导、僧嵩等。后来有传记可考的,不下三十余人。有些人对罗什的翻译帮助很大。《高僧传》卷三“译经总论”中说:“时有生、融、影、叡、严、观、恒、肇,皆领意言前,词润珠玉,执笔承旨,任在伊人。”这八个人能够体会深意,并且很好地用文字表达出来,所以被看成是最能理解罗什学说的人,称为入室弟子。如吉藏《中论疏》开头所说,“门徒三千,入室唯八,叡为首领”。八人中还特别举出:“老则融叡,少则生肇。”这四个人后来被称为“关中四子”。从现在保存的译经诸序看,这些说法是与事实相近的。
罗什门下诸人原来就是学有根基的,随罗什学成之后,往往不拘守一家一宗,而以“务博为归”,向渊博的方面发展。其中比较“专精”,称得上罗什正传的,要推僧肇。
僧肇在诸人中年事较轻,僧叡在《大品经序》中没有提到他,可能是把他看成后辈的缘故。他的生卒年代,一般认为是公元三八四——四一四年,只活了三十一岁。近年日人冢本善隆对此有所订正,说他的年龄应是四十一岁,因为从他的学问根基和随罗什求学的时间看,都应该大于三十一岁才说得通。从前抄写四十为“ 卌”与“卅”字形相似,辗转传写,可能弄错。他的卒年是确定的,生年提前十年,应该是公元三七四——四一四年。僧肇出身贫苦,佣书为生。少年时即通经史,喜欢老庄。出家后,对当时所有的大乘方等经典以及其他佛教经籍,都很通达,有相当深厚的底子。当罗什在凉州的时候,他就远道赶去从学,后又随什至关中一直到什死都未曾离开过。因此,他在罗什门下的时间最久,自然对罗什之学更有心得了。
据说罗什译完《大品经》(公元406年)以后,僧肇就把在译时听讲过程中的体会,写成《般若无知论》给罗什看,罗什十分称赏地说:“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承认他对般若理解的正确。此后,《维摩经》译出来,他又作了注。还写了另外一些文章,如《物不迁论》、《不真空论》等,也都能阐扬罗什之学。后两篇,也许是在罗什生前写的,所以其中引到《中论》都只取其大意,似乎尚未见到译本(《中论》是罗什临死一年所译),但也受到称许。据《名僧传》说,罗什称“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这样,后世讲到关河传承的,都是什、肇并称。吉藏在所著《大乘玄论》(卷三)中还说:“若肇公名肇,可谓玄宗之始。”简直把他提高到了三论宗实际创始人的地位。这种认识,自隋唐以来成为定论。明末藕益著《阅藏知津》在《中土论》中的“宗经论”部分,列《肇论》为第一,并于该书“凡例”内作了说明,说中国之宗经论,应该以僧肇、南岳、天台三家的学说最为契合原经精神,可以称之为“醇乎其醇”。可见对于僧肇的推崇,历代不衰。
僧肇的成篇著作,就是上列的三论。罗什死后,他还写过一篇《涅槃无名论》。这些文章,从刘宋陆澄的《法论》起,就开始分别地记录了(肇文散见于《法论》的十六门中),后更各别单行。到了南朝陈代,这些论文被编成一部,其次第为:《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在四论之前又加上了《宗本义》,总名《肇论》。这种结构的形成以及其内在的联系,在招提寺慧达写的《肇论疏序》里有所说明,可以参阅。这一部论,对于当时佛学里的重要问题,如般若、涅槃等,都涉及到了。
其中《涅槃无名论》一篇的体裁、文笔,都和前几篇不大相同,现代的人对它发生了怀疑,以为非僧肇作。首先由汤用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1944年版,第二册)提出此说,他的学生石峻写文又加以补充论证。以后,奥人李华德英译《肇论》(发表于燕京哈佛研究所的刊物),也基本上赞同,但认为是后人对原著有所改动、增加,并非全属伪托。汤先生怀疑的根据,除在内容上涉及后世发生的顿悟、渐悟问题外,还有文献上的证明,如道宣的《大唐内典录》中说:“涅槃无名九折十演论。无名子,今有其论,云是肇作,然词力浮薄,寄名乌有。”但是《内典录》原文“无名子”以下一段,是批评另外名为《无名子》的一书,与《涅槃无名论》无关,旧刻本(宋本)就一直把前后两书分列的。因而此论是否僧肇所作,还可以研究。
《肇论》的思想以般若为中心,比较以前各家,理解深刻,而且能从认识论角度去阐述。这可以说,是得着罗什所传龙树学的精神的。他的说法也有局限之处,一方面他未能完全摆脱所受玄学的影响,不仅运用了玄学的词句,思想上也与玄学划不清界限。如在《不真空论》里有这样一些句子:“审一气以观化”,“物我同根,是非一气”,这就大同于玄学思想了。刘遗民看到这段话以后就有疑问,慧远也解释不了,于是致书僧肇,肇虽复信作答,现在看还是说得不清楚。另一方面,当时罗什所传大乘学说中,有些问题还难彻底解决,所以罗什在答慧远问大乘要义时,一再表示,他没有得到大乘毘昙,有些疑问一时还解说不清。这大概是指的宇宙论方面,印度大乘佛学对认识论很注意,但对宇宙论就不大注意,罗什本人也不理解,因此僧肇一碰到关于宇宙论问题,就会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玄学的圈子。这可说是由于罗什学说本身带给僧肇的缺点。这一缺陷也影响到以后中国佛学的发展,使得不纯粹的思想渗杂其间,从而更倾向于神秘化。
总的说来,僧肇已认识到,理解般若应该带着辩证的意味,对名相、说法,都不能片面的看待。所谓“诸法无定相”,语言文字所表白的法相,只能是片面的,决不能偏执它,看成是决定相。因此,怎样从文字上完全理解真实意义,是有困难的。刘遗民的见解算是高明的了,可是他对僧肇的理论就有不懂的地方,所以僧肇答信说:“夫言迹之兴,异途之所由生也。而言有所不言,迹有所不迹,是以善言言者求言所不能言,善迹迹者寻迹所不能迹。至理虚玄,拟心已差,况乃有言?恐所示转远,庶通心君子有以相期于文外耳。”他认为,不管是用语言或其他的形象,要想把某种理论的深奥处完全表达出来,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理解上不应该受言迹的局限。这种说法,正是要人们辩证地去看待问题。现在我们分析《肇论》时,也要注意到这种具有辩证法因素的立论是贯穿于他的所有著作中的。
《物不迁论》,从题名看,似乎是反对佛家主张“无常”的说法,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之所谓“不迁”,乃是针对小乘执着“无常”的人而说的。相传是慧达所作的《肇论疏》,对这一层讲得很好:“今不言迁,反言不迁者,立教(指肇论)本意,只为中根执无常教者说。故云中人未分子存亡云云。”依佛家无常说,应该讲迁,现在反讲不迁,正是针对声闻缘觉执着无常不懂得真正的意义者而言。论中引疑难者说:“圣人有言曰,人命逝速,速如川流(见《法句经》),是以声闻悟非常以成道,缘觉觉缘离以即真,苟万动而非化(指迁流),岂寻化以阶道?”作者答:“复寻圣言,微隐难测,若动而静,似去而留,可以神会,难以事求。是以言去不必去,闲人之常想;称住不必住,释人之所谓住耳。”防止人们执着“常”所以说“去”;防止人们执着“无常”所以说“住”。因此,说去不必就是去,称住不必就是住。这就说明,僧肇之所谓不迁,并非主张常来反对无常,而是“动静未尝异”的意思,决不能片面地去理解。
《物不迁论》的实际意义还在于反对小乘,特别是反对主张三世有的有部的说法。有部之说,法体恒有,三世恒有。说现在法有还容易懂;说过去、未来法有,就不是大家能接受的了。有部的论证是:“未来来现在,现在流过去”。三世法有的关键还是“现在”。’未来”法之有,是因为现在法由未来而来;“过去”法之有,是因为现在法流入过去。诸法之有三世的区别,并非其体有异,仅是相用不同。换言之,他们只认为现象在变,法体并不变。因此,本论根据龙树学“不来亦不去”的理论,反对这种三世有的主张。所以论中一再提到“不从今以至昔”(现在不会成为过去)的话,都是针对有部讲的相用有异法体则一而作的破斥。
《物不迁论》中解释无常用了“物不迁”这样一个新命题,《不真空论》解释性空也用了另一个新命题:“不真空”。
什么是“不真”?“不真”指“假名”。论内一再提到:“诸法假号不真”,“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什么是“空?”万物从假名看来是不真,执着假名构画出来的诸法自性当然是空。所谓“不真空”就是“不真”即“空”。
僧肇用这样一个新命题来讲空,是纠正以前各家对性空的种种误解。论中举出当时关河流行的具有代表性的三家,并作了批判,他说;“故顷尔谈论,至于虚空,每有不同。夫以不同而适同,有何物而可同哉,故众论竞作,而性莫同焉。何则?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即色者,明色不白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亦无。——寻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当时三家讲般若都以无解空,而对于“无”和现象之“有”的关系,各有不同的解释。“心无宗”对“有”作绝对的看法,认为无心于万物即是空,至于万物本身是否为空,可以不管。“即色宗”认为以色为色之色是空,换言之,即认识上的色为空,而色法本身还是存在的。这是相对的讲空,同时也相对的讲有。“本无宗”以无为本,主张绝对的空。不但心是绝对的空,色也是绝对的空。
《不真空论》则把有与无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对三家的说法一一予以批评。它说:“欲言其有,有非真生(因缘所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显示现象)。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就是说,有是有其事象,无是无其自性。——自性不是事物本身固有的,而是假名所具有的。因此,假象之象非无,但所执自性为空,这就叫做不真空:“言有是为假有以明非无,借无以辨非有,此事一称二其文”。也可说是同一体的两个不同方面。
《不真空论》关于性空就讲到这种程度。僧肇在答刘遗民的信中,还有互相发明之处:论是从境的方面讲的,信是就观照(般若)方面讲的,可以相互补充。刘遗民的来信提到了三个问题,谈到:“又云宜先定圣心所以应会之道,为当唯照无相耶?为当咸睹其变耶?”——这是问般若是仅观到无相还是并看到事物的变化?换言之,般若是否既观空又观不真?僧肇答:“谈者(指刘)似谓无相与变,其旨不一,睹变则异乎无相,照无相则失于抚会。然则,即真之义或有滞也。经(《大品经》)云,色不异空(即是以空为本之色),空不异色(即是以色为本之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如来旨观色空时,应一心见色,一心见空。若一心见色,则唯色非空;若一心见空,则唯空非色。然则空色两陈,莫定其本也(即引经处所说之本)。”刘遗民所问,好象无相与不真是不统一的两件事,观到不真即看不到空,看到空就不与现象发生联系。这种困惑,出于不理解“即真“(即“不真即空”)的道理。由般若观照的境,乃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二者是统一的。而刘遗民认为,在同一时间内,见色不能见空,见空不能即色,从而无法正确地理解二者的关系。事实上,二者互相为本,是同一体上的两个方面,在“本”上统一起来的。
僧肇进一步指出,万物本空,原来如此,并非人们主观上给予的。他说:“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宰割,指小乘的分析而言。小乘讲空,是“析色明空”,以为事物由极微积成,经过分析,才见其为空无,这就是“待宰割”以求空。说不真即空,就是讲万物原本是空,不待分析。所以他还说,“所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也”。又说,“故经云:……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不需要变动实际,即诸法建立之处为真,这就是法性空。这种万物自虚的思想对后来中国佛学的发展有巨大的影响,特别是禅宗,它们主张的立处即真(空)就彻底发挥了这一精神。
《般若无知论》,是僧肇在《大品经》译出后写作的,反映他初期对般若的理解。论文要点在解释般若之作为无相与其无知的性质。论首先引经说:“《放光》云,般若无所有相,无生灭相。《道行》云,般若无所知,无所见。”般若有照物之用,似乎照即有所知,应有其相。现从两方面分析般若的性质,说明其无知、无相的道理。
般若之能照,即在于无知;般若之所照,即在于无相。无知、无相,即“虚其心,实其照”。因为心有所取着,就会有不全之处,若无所取着(“不取”)构成的知即是“无知”、“虚”。诸法看起来有种种形象,但都是建立在自性空上的,所以究竟还是“无相”。照到“无相”,就与实际相契合而成为“无知”。《般若无知论》的要义不外于此。
以上是论一开始对无知、无相所作的分析。接着,它又分别设立了九层疑难,一一作了解答。文末总结说:“内有独鉴之明(指能照),外有万法之实(指所照)。万法虽实,然非照不得,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也。”般若照的功能,必须以能照所照互为条件才能实现。因而功能不同的,不能强使之同。这就照的“用”一方面而说,但是,万法无相,虽有所照而无执无知。故能照所照“寂然”相同,不能强使之不同。这就照的“寂”一方面而说。至于“用”和“寂”的关系,则是“用即寂,寂即用,用寂体一,同出而异名,更无无用之寂而主于用也”。
这种虚心实照的思想,到了僧肇作《不真空论》时,还有补充:“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就是说,照事物那样去认识事物:事物原来无知、无相,所以也应以无知、无相来观察它。
僧肇当时原有不少的典据可以用来作解释,但是,他在文字上并没有能彻底发挥,所以刘遗民、慧远等对论文还是发生了疑问。僧肇答他们的信,也感到用语言不易完全表达,只能说“相期于文外”。后来学者对于般若体用关系的解释继续有所发展,将般若自照的性质说成“无分别”,而又不同于木石之无知和执心之无记等等,这样,就比单纯以“无知”作解释清楚得多了。
再后对般若还区分出“根本智”和“后得智”,前者观事物之“共相’,后者照事物之“自相”;先有根本无分别,后有后得无分别。换句话说,“自相”依据于“共相”。“共相”是空性,“自相”则以空性为基础。这样用“根本”“后得”来解释般若的“寂”“照”关系,就更加好懂了。
最后,还在“根本”“后得”中分了若干层次。其初对无分别智的运用是着意的,即有功能作用的;到了成熟的阶段,就不用着意,可以任运自在。这个阶段,相当于十地修习中的第八地。僧肇在《般若无知论》中讲到的般若,就是在八地以上能够任运后得智的阶段。所以他说:“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不过,由于当时典据不明,要在文字上完全表达出来感觉困难,至于意义还是很明白的。
僧肇的《涅槃无名论》本来是据姚兴和姚嵩问答涅槃所说的话加以发挥而成,论前《奏秦王表》即交代清楚。论文中也有纠正姚兴所说的地方,不过因为是对待帝王,措辞委婉些罢了。
姚兴对涅槃的看法有三点:一、涅槃不应分为有余、无余二种,因为涅槃无神思,达到究竟,自不能再有区别。如有区别,就有名言,而涅槃则是离名言的。僧肇认为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方面应该看到得涅槃的人还有三乘的差异,因此所得涅槃也应该有区别。二、得涅槃理应有一过程,比方断惑,要逐渐地断,这就牵涉到了顿悟和渐悟的问题。一下子断尽是顿,逐渐断尽是渐。僧肇认为应该是先渐后顿。在八地以前是有阶次的,到八地以上得无生法忍即可任运自在;因此,虽然般若本身是要达到无余(无名),但就能得的方面说,还是有层次、有区别的。三、涅槃应该有得者,如果一切都空,那么能得之人是谁呢?僧肇认为,这种看法也是人之常情,但实际上,如果理解了涅槃真义,就不会再产生这些分别。
僧肇学说的要点,见于《肇论》的大概如此。另外在《维摩诘经》的注释中还有一些零星说法,与此论无甚出入。
罗什门下能传其学的有多方面,有的传《法华》,有的传《涅槃》,有的传《成实》等等。但以传“四论”或“三论”来说,最纯粹的当然还推僧肇。僧肇之后,传承即无可考。此外,昙影曾注解《中论》,当时很有名,道融讲《中论》也很受时人推崇,但他们的传承,都无可考。
将“三论”合拢来讲,是从僧导开始的。导曾作《三论义疏》。他的门下有昙济(著《六家七宗论》),对“三论”很有研究。还有僧锺,善讲《百论》,连僧导自己也感到不及他。但僧导一系,因为同时讲《成实》,后来便被看成是《成实》的传承了。此外,僧嵩也讲“三论”,后传僧渊,再传昙度,都因兼宏《成实》而算入《成实》的系统。僧导、僧嵩两家之后,弘扬《成实》的风气大盛,并传到了南方,“三论”一时便冷落了下去,甚至《肇论》也被看作是和《成实》的讲空、假一类。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后来摄岭(栖霞山)重倡“三论”之时,才出现了三论师说,而有吉藏一大家。
摄岭的传承,一般都说开始于僧朗,认他为复兴三论的人。他生于辽东,后来摄岭。当时已有了栖霞寺,住持僧为法度,僧朗即继其法席。但他所学三论,出自关河什、肇所传旧说,受之北方,与法度无涉。具体的传授关系,现已难确定,一说他得自敦煌的昙庆,但庆又从何而得,那就不清楚了。总之,关河三论的传承是有过中断的。关于这一情况,唐代天台宗的湛然所作《法华玄义释签》卷十九中曾提及:“自宋朝以来,三论相承,其师非一,并宗罗什。但年代淹久,文疏零落,至齐朝以来,玄纲殆绝。江南咸弘成实,河北偏尚毗昙。于是高丽(即辽东)朗公,至齐建武来至江南,难成实师,结舌无对,因兹朗公自弘三论。至梁武帝,敕十人止观诠等,令学三论……。”这一段记载,很清楚地指出了三论传承一度中断,尔后才是由朗公相续下来的。
本讲参考材料
〔一〕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章。
〔二〕《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第十章,第四节。
〔三〕 《出三藏记集》卷二、卷八、卷十、卷十一、卷十二、卷十四。
〔四〕《高僧传》卷二、卷六、卷七。
〔五〕《开元释教录》卷四。
〔六〕《大乘大义章》(续藏本)。
〔七〕《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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