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父子信仰之异趣

耶律楚材父子信仰之异趣
　　陈 垣
　　本篇系一九二九年九月三十日在燕京大学校舍落成典礼上宣读之论文
　　载于《燕京学报》第六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耶律楚材是契丹的后裔，生长燕京，他的家就在玉泉、香山之间，故号玉泉。他寄妹夫人诗，有“三十年前旅永安”之句（《湛然集》卷十），永安就是香山。他的坟墓在今万寿山，本名瓮山。
　　一千二百十五年，耶律楚材十七岁，在燕京当金国的员外郎。元兵围燕京，耶律楚材绝粒六十天。他平日本来好讲佛，经过这番患难之后，他学佛的念头更大了。他就再去访圣安寺澄和尚。澄和尚说：你们官僚，并没有真心学佛，不过搜摘几句语录来作谈柄罢了，所以我向来没有和你深谈，今看你有真心学佛的意思，如果照从前的敷衍你，实对你不起，但是我不通儒理，不能教你。万松老人是儒释兼备，宗说精通的，你可以去见他。（《从容录序》）他因此就去见万松，佩服的了不得，于是无间寒暑，无日不参，废寝忘餐的三年。万松给他起了一个法号湛然居士从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元太祖在西域想起用契丹的遗族，听见他名，就召他到西域去。
　　他到西域一二年后，元太祖又召长春真人丘处机到西域。
　　长春去西域时，途中作了许多诗。耶律楚材虽然不喜欢道教，但因为在西域作诗的朋友少，所以见了丘长春之后，也未尝不高兴。他在邪米思干与丘长春倡和的诗，有好几十首，都载在他《湛然居士集》里。但是他一边同丘长春倡和诗，一边对于道教是不满的。丘长春在燕京起行的时候，燕京士大夫都有赠行诗，这些士大夫多数是耶律楚材的朋友。中间有一卷《瑞应鹤诗》系丘长春在燕京传戒时，有五鹤翔空，当时以为祥瑞，大家替丘长春题的。耶律楚材见了这卷诗，很不高兴，所以他寄宣抚王巨川诗有两句说：
　　昔日谈禅明法界，而今崇道倡香坛（《湛然集》卷六）
　　他的序说：王巨川本来喜欢谈佛，现在又居然为道教作起瑞应鹤诗来了。他寄南塘老人张子真诗，又有两句说：
　　知来何假灵龟兆，作赋能陈瑞鹤祥。（卷六）
　　都是讥讽他好为丘长春题瑞鹤图的意思。瑞鹤诗卷中，独李子进一人无诗，耶津楚财大为叹赏，寄他的诗，有四句说：
　　只贪滞酒长安市，不肯题诗瑞应图。
　　我念李侯端的意，大都好事不如无。（卷六）
　　据这三首诗看来，耶律楚材是根本同丘长春意见不投的。
　　《湛然居士集》里，又有一个邵薛村道士姓陈的求他诗，他答复道：
　　玄宫圣祖五千言，不说飞升不说仙。
　　烧药炼丹全是妄，吞霞服气苟延年。
　　须知三教皆同道，可信重玄也似禅。
　　趋破异端何足慕，纷纷皆是野狐涎。（卷七）
　　耶律楚材村一个朋友名刘子中，本来是出家入全真教（就是道教），后来还俗了。楚材赠他诗中有六句云：
　　君子慎择术，痛恨倍全真。
　　调心正是妄，堪笑学鸟伸。
　　一日错下脚，万劫含酸辛。（卷十）
　　耶律楚材又有一个朋友号清溪居士陈秀玉。在楚材没有认得万松时，陈秀玉曾劝楚材参万松。到了楚材参万松后，陈秀玉认得丘长春，极其推崇。楚材劝秀玉参万松，秀玉总是不听。楚材曾有戏秀玉诗说：
　　不见桃源治渺茫，清溪招引到仙乡。
　　湛然幸得齁齁饱，擘与些儿不肯尝。（卷九）
　　以上所说，都是耶律楚材对道教不喜欢的话。但是还不至破裂。到了一千二百廿七年，他卅九岁时候，奉命回到燕京。正值道教极盛之时，好些佛寺，都被改为道观。楚材见了，更为不悦。他经过太原南阳镇紫薇观。曾有题壁诗道：
　　三教根源本自同，愚人迷执强西东。
　　南阳笑倒知音士，反改莲宫作道宫。（《湛然集》六）
　　当时丘长春弟子尹志平有和他的诗，道：
　　三教虽同人不同，既言西是必非东。
　　目前便是分明处，了一真通不二宫。
　　此诗见尹志平所著的《葆光集》卷上，也可见当时道教的气焰。所以楚材到燕京后，就作了一部《西游录》，有四千九百余字。前半截是说西域情形，看半截是攻击全真教的。是时丘长春刚死不过一年，楚材明白与全真教宣战了。现在《湛然居士集》里，所有在西域与丘长春倡和的诗四十余首，满将长春的名字删去。后人从他诗里与《长春西游记》所载的诗用韵相同者勘出来，才知道《湛然居士集》内有所谓“和人”者，就是和丘长春的，不过把长春名字改为“和人”而已。因不喜欢长眷，又舍不得把自己的诗删去，所以满改为“和人”。
　　他所著《西游录》本来有刻板的，但早就不传了。前半截说西域情形的，约在一千二百九十五年的时候，盛如梓曾载在他所著《庶斋老学丛谈》里，他就说“此书人所罕见”了。计楚材成书在一千二百廿八年，至此不过六七十年，此书就说罕见，是什么原故呢？《西游录》后半攻击丘长春的话，一千二百九十一年，祥迈着《至元辨伪录》时，曾详引一千余字，可见此书当时已经少见。不然，他可以教人看原书便了，何必详细引在《辩伪录》呢？据我所知道的，一千六百年零一年（明万历二十九年）。
　　嘉禾包衡着《清赏录》，卷十曾引用过《西游录》一段，五十余字，与盛如梓所引字句，稍有不同；与前年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所发见的足本钞本《西游录》完全一样。可见包衡所引，尚系原本。此书在中国万历时尚有流传。不过明初修《永乐大典》时，已不见采入，即有流传，亦极稀少了。
　　此书流传稀少的原因，据我所研究，与耶律楚材的儿子极有关系，因耶律楚材父子信仰是不同的。
　　耶律楚材信仰佛教，排斥道教，既如上述。而他儿子耶律铸是很喜欢道教的。他父亲死后，此书当然禁止印行，或者是毁了板亦未定。因此书是他家刊行的，他儿子自然有销毁的权。
　　耶律楚材死后，耶律铸继任为中书丞相，年才二十二岁。
　　他很好饮酒，很好作诗。他诗集名《双溪醉隐集》，可惜如今不全。乾隆间修《同库全书》，在《永乐大典》里，零星采集，编为六卷。虽不完全，但我们在诗集里，就可以看出耶律铸的信仰，与他父亲不同了。
　　上文说过。燕京土大夫为丘长春题瑞应鹤诗，是耶律楚材最不喜欢的。《湛然集》里既有三首诗表示反对，他儿子不应该不知道。但是现在《双溪醉隐集》里，就有题长春宫瑞应鹤七律二首（卷四），这不是明白与他父亲作对么？况且他题此诗时，丘长春早死了，一定是他在长春宫见了此图，才追咏的。
　　他父亲不喜欢与道士来往，所以有“烧药炼丹全是妄，吞霞服气苟延年”之句（卷七）。又有“茅山道士真堪笑，虚费工夫炼五金”之句（卷四）。而耶律铸的诗集里，与道上来往的极多，今略举其目于下：
　　泊白魣江尘外亭高道士携琴相访一首（卷三）
　　永嘉周道人求诗一首（卷三）
　　奉寄郭仲益炼师一首（卷六）
　　送田炼师行一首（卷六）
　　重酬修真宫炼师一首（卷六）
　　读书楼赠道士一首（卷六）
　　为阅俳优者相赠优歌道士一首（卷六）
　　寄白云庵赵炼师一首（卷四）
　　赠坐竿道士因寄长春李真人一首（卷四）
　　他同道士来往甚多，而集中的和尚仅一人。一人为谁？就是一千二百五十五年（元宪宗五年）与道教首先发难的福裕和尚。集中有“西园席上招雪庭裕上人”一首（卷二）。余疑他的招待裕上人，与调和释道之争有关。何以见得？他集中又有“西园春兴，因赠雪庭上人兼简张公讲师”一首（卷三）当时福裕的对手就是张志敬。志敬是李志常（即长春李真人）的副手，与福裕在和林蒙哥皇帝面前争辩的。此段故事，《至元辩伪录》言之甚详。而耶律铸诗兼简二人，大有“杯酒息争”之意，一千二百六十年。为元朝第一次焚毁道经后第二年。耶律铸在今北海琼华岛广寒宫宴会，著有雪赋一首（卷一），其中有“致灵景于明庭，延神光于清禁”二语。自注：“是日释道会集，故有神光灵景之语。释二祖慧可，初名神光。道书有灵景道君”云云。可见耶律铸常常以一人之身，周旋于释道二者之间也。铸自号“独醉道者”，又号“独醉痴仙”。他诗集里有答客问一首说：
　　是佛尽居安乐国，无仙不往莫愁乡。
　　听教共献天花供，更管清明分外香。（卷六）
　　序公：“客有调余者曰，阅君《独醉园赋》，寻自谓莲社上流，又为独醉痴仙，仙佛佛殊教，君之所谓，必有说矣。因以是答”云云。集中又有醉读《列子》一首云：
　　独醉亭中独醉仙，唯知仙道辨逃禅。
　　等闲嚼蜡横陈际，却味冲虚立命篇。（卷六）
　　右所述都是耶律铸调和释道的话，因为他好道，他父亲好佛，他不好意思明白反对佛，但他集中却有明白表示他自己是慕道的，曰：“李隐卿名谷，与青城刘翁同舟至兰溪，卿大夫修生者馆之。道侣赠李诗云：“李郎涉世似虚舟，片帆来度楚江秋”。又毗陵家弟季天和此篇云：“梦蝶岂知真是蝶，骑牛何必更寻牛”。老夫亦慕道者，次韵和之，记刘李事迹。刘本书生，工诗奇异，飘然尘外也。”（卷四）“老夫亦慕道者”是他的明白表示。
　　他生在一个信佛的家庭，而自己独好求仙，除上述诸诗外，集中关于游仙宫观等诗特多，不—一列举。惟有《奉答翠华仙伯》一首，自述他当初不信扶乩，后来才信，亦可见他思想变迁之经过。《奉答翠华仙伯诗序》云：“张唐臣等诸公。夜祈大仙，仙批以诗云：玉皇香案晚朝回，小小星坛向夜开。一炷信香通鼻观，翠鸾飞背酒仙来。或有问子行藏者，亦批以诗云：春来看取百花丛，粉白妖红造化功。燕子莺儿休调舌，花残明日起熏风。祈求仙号，批以翠华仙伯。予平昔闻祈大仙，以为儿戏而不之信也。是夜更有诗数首，并《满江红》词一阙，气语豪迈，篇什可观。后因醮者，以此为答”云云。（卷四）亦研究宗教思想史者一有趣问题也。而耶律楚材《西游录》之所以流传极少的原故，亦可于此明白了。
　　《世间解》二○○一年第一期（总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