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笔禅趣写田园──废名及其对现代抒情小说的影响
诗笔禅趣写田园──废名及其对现代抒情小说的影响
杜秀华
[北京]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152-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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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废名在回顾自己的小说创作时讲:“就表现的手法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又讲“对历史上屈原、杜甫的传统都看不见了,我最后躲起来写小说乃很象古代陶潜、李商隐写诗”。①这就从艺术手法和思想内容两个方面道出了其小说的特色,也是他当年创作的总纲。从《竹林的故事》一直到《桥》,废名严遵此纲,他以诗人的气质、古诗文的修养,执著于自己的艺术追求。
用诗人独具的眼光和敏感的心灵,在二、三十年代的农村中努力寻觅、捕捉古朴田园的遗风,描写哀而不伤的故事,塑造安于自然、达观超脱的人物,是废名田园诗的中心内容。废名不喜剧烈的矛盾冲突,不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写着极为平常的人和事:乡间翁媪男女的坐卧行走、劳作娱乐。他虽不注意故事性,却刻意追求故事的美:纯真的青梅竹马之谊藏有无穷无尽的甘甜(《柚子》);恬静的菱荡中荡漾着淳朴的民风(《菱荡》);父女、母女相依为命的深情令人感动(《桃园》、《竹林的故事》);毛儿一家乐陶陶甜滋滋的家庭气氛让人羡慕(《毛儿的爸爸》);小林与琴子、细竹三人的平静相处启君作智慧的思索……这种被净化的故事和人物,与现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给人以雾中看花的朦胧美。而这种美在当时的中国难以寻觅,“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②可废名的梦并没有离开“醒生活”,因此在他美的故事中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哀怨忧郁,特别是在《竹林的故事》集子中表现更为突出。这种哀怨忧郁的流露以淡化人物悲剧命运和心灵痛苦的手法予以表现。《浣衣母》尽力淡化李妈一生的悲苦,以重笔墨描写她的美好心灵。据作者自述,“浣衣母”是作者族间一位孀居清贫的婶母,她在作者的心目中早就是一位最可敬重的“伟大”而“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作者在对婶母生活经历“反刍”时,有意回避悲惨贫困,提炼诗意,拾取那被人们抛弃的美──李妈温良慈和宽厚的美德,以及由这美德所浇灌的和谐友爱、真醇善美的人间乐园,致使小说呈现出清新冲淡与哀怨忧郁并蓄的风格。其他诸如《竹林的故事》以母女的勤敏、家事的兴旺,以及她们的互相体贴,淡化了失去亲人的悲恸;《桃园》以王老大倾注给女儿的深厚的爱,化解着阿毛对母亲的思念;《火神庙的和尚》用王四爹的慈心热肠,尽力掩盖金喜孤独凄惨的一生……如此可见,废名并非对劳动人民的痛苦视而不见,“而是以慈悲之心写人间悲苦在美好的人性人情中得到消解”。③越到后来这种“淡化”的幅面越大,在《桥》里已很难找到哀怨忧郁的影子,可仔细品味,仍会感觉到有一丝隐隐的悲哀溶进了作品之中。
以诗的手段抒情造境,描写氛围情趣,是废名田园小说的主要艺术形式。在具体操作时,他重细节不重情节,重场景不重故事,重生活情趣不重命运性格,明显地点出小说之“眼”──意境,突出小说诗化的特点。
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宗白华说:“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渗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正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我的所谓‘意境’。”④废名的小说中所含的就是这样的意境,《菱荡》可为代表。小说从不同视角描写陶家村的美景:从远处鸟瞰,重重排列的白壁瓦屋,鳞次栉比的苍翠竹林,潺潺流淌的清彻河水,互相衬托,有层次又极亲和。坐于枫树下仰眺菱荡圩,重重远山横卧,菱荡圩的“花篮”时而装绿叶、时而装红花,茂密的树林掩映村庄、藏匿着白墙小庙,林中偶听斧头斫树却难寻伐木人,使人想起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站坝上俯视菱荡,周遭围着密密的常青树,岸边绿草丛中散着野花;半荡菱叶,半荡白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采;太阳当顶时,水天一样闪光耀眼,“唧唧”的水响与寂寞的钓者相映成趣。废名的一枝笔写来写去,写去写来,把个陶家村写得繁复多姿,但又不离恬静幽深的主调。生活于其中中的“菱荡人”如景一样优美:主仆关系融洽,人与人之间热心相待。陈聋子身为长工,没有家室,却安于平淡、达观自足,在浇菜、摘菱角的劳作中优哉游哉、陶然自乐,特别是与洗衣妇的打趣调笑更略添了他生活的色彩。不仅陈聋子. 洗衣妇也顺之自然,“河水渴了”就到菱荡洗衣,毫无怨天之意。他们虽然不懂得虚静无为、执守太和的人生哲学,却极其自然地照此生活着。这种古朴宁静、澹泊和悦的生活方式不正是废名的田园梦吗?!菱荡作为一个象征意象,与“菱荡人”的性灵融为一体,具现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审美情趣,真是情景交融渗透,景深一层层,情深一层层,典型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为宗白华的“意境”说作了最好的注脚。
展读废名的小说,那撩人的意境即会撞开你的心扉。《桃园》将王老大对女儿深厚的爱和不理解、阿毛对自然之美与和谐生活的追求的落空,溶进了秋月照射下寂静的桃园、古旧的城墙、带露的杀场,充溢着凄凉幽怨;《河上柳》渲染了“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那艳丽而质朴、温馨又圆融、有趣味有雅兴的典型的田园美,用这种和谐之美的被破坏来影射陈老爹的孤独落魄,古朴沉郁之格调跃然纸上……废名还十分注意在意境中酿造情趣,如《文公庙》中的和尚和教书先生,一粗一文;一唠叨,一寡言;一质朴诚实,一胸有城府,两相对照趣味横生。最精采的还是陈聋子与洗衣妇的调笑:一方在明处,以为无人,肆无忌惮地说笑、解衣纳凉;一方在暗处,不露声色,听且笑。一只进荡的水桶使明暗相碰,可情势并未发生质的转变,短暂的紧张过后,张大嫂闭目塞听(认假聋为真聋)聊以自慰,陈聋子则哑然失笑,兴兴自语。写得凝炼、幽默、质朴、纯正,极具戏剧色彩与生活情趣。
废名的田园诱人、文章优美,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他那富有诗意的语言。废名说,“运用语言不是轻易的劳动,我当时付的劳动实在是顽强。”⑤这结果便是凝炼生动形象含蓄的独特风格的形成。他用词组句新颖也奇僻,大多都能带给人诗的感动和惊喜,如“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这个鸟真是飞来说绿的”;“不管天下几大的雨,装不满一朵花”……这里的每一句都具有凝炼生动形象含蓄的特点,又都是只有废名才能写得出。他以卓越的语言功力圆满地表达出自己的慧眼独识,其审美价值即在这别一角度中产生。他的语言能雅能俗,雅而不离田园味,俗而绝不土气,各有韵味。琴子、细竹游览花红山,引经据典,诗兴大发,可谓雅极,可她们那无拘无束的开心嬉逗,也透露着山野女儿纯真的本性。三哑送小林是写俗,可这俗也雅化:说声走,三哑拿进了小小的一根竹子,绿枝上插满了许多红花……小林要骑牛,三哑牵来,他就骑。“孩子们喝采,三哑牵牛绳,牛一脚一脚的踏,空中摇曳着竹枝花。”这是一幅具有古朴山野之风的图画,颜色的搭配、图形的构成是那样谐调,史家庄孩子们的纯真好客,三哑叔的忠诚憨厚,小林的兴奋全融进画幅之中。废名的语言多重诗情画意的描写,但也不乏哲理的表达,诸如“确切地说,最没有分别的只是春天,春天无今昔。”/“高山之为远,全赖乎看山有远人,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都能发人之未发,表现出作者或主人公的体悟和感受。
废名的语言形式最明显的特点是跳跃,字句之间缺少联系,往往留下一些空白让读者填充想象。这便大大增加了语言载体的负荷能力,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请看这段描写:“话没有说,只是笑,──她真笑尽了花红山。同时,那一棵松树记住了她的马!玩了一半天,休憩于上不去的树。以后,坐在家里,常是为这松荫所遮,也永远有一匹白马,鹤那样的白。最足惜者,松下草,打起小小的菌伞,一定是她所爱的东西,一山之上又不可以道里计,不与同世界,它在那里──青青向樵人罢。”作者的一枝笔跳跃在琴子与花红山之间,松树菌草拟人化,人物思维流程形象化,表面看来没有任何联系,仔细体味自有诗样的内在节奏,画面的叠印组接造成了琴子与花红山亲昵对话的效果,把琴子对花红山的喜爱、感谢、记忆、怜惜毫发毕现地绘摹出来。在这里,一方面故意留下字句空白,一方面为了含蓄形象又不惜多用笔墨,使节奏感更强,可见作者深谙语言运用的辩证规律。总之,废名用质朴的语言写优美的景物与人物,用简炼的语言表达古奥的体悟,用平淡的语言描写幽远的意境,在浓郁的诗的气息中夹杂着缕缕禅味。
二
废名之独特,不仅在于“诗笔”,更表现于“禅趣”。他信佛坐禅,时有妙悟,渗透进作品便成佛禅底蕴。
佛学禅宗常讲“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教人去感觉潜藏于内心的纯真本性,寻找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生命。佛禅具有自己独特的思维规律,它虽然不反对理性思维的“渐修渐悟”,但更重感性思维的“直接顿悟”。佛学禅宗所寻找的真我心态,所强调的活跃的生命、静穆的观照,以及重视“顿悟”的思维特点,对废名产生了很大影响,但这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渗透于作者的起笔动意之中,使作品充满佛禅底蕴又不露痕迹,呈现着美学禅盖过佛学禅的态势。一般说来,废名《桥》以前的小说禅趣渗入还不太普遍,《桥》则是他对禅趣的有意追求了。
在《桥》以前的小说中,废名以隐含禅趣的笔墨,写自己领悟的自然美景,绘出了“拈花微笑”的境界。一幅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境。关键在于废名之心境与众不同,他亲近自然不重向自然寻求慰藉,而重在自然中寻觅顿悟,似具有古代文人墨客超然尘外的庄禅人格。因此,小说中的自然风景经过了作者心灵的过滤,是领悟了的,含蕴极深。在废名眼中,无论是竹林、桃园,还是陶家村、史家庄;无论是中午还是黄昏;无论是桥、亭还是塔、庙,都是美的。人人可见其美,但并非人人都能读懂这美的内涵。作者在古朴、纯真、幽静的景物中洞见世间万物生命本体的跃动,比如《菱荡》从多方面渲染了一种亘古的宁静,可就在这静中,四季交替,林木生长,“花篮”变换颜色,鱼声唧唧说着菱荡的深浅,太阳照出了陶家村的“兴旺”,林茂藏不住伐木声,荡水映出了垂钓人,溶进了调笑打趣声……一切生命活脱脱,水灵灵,又那样自然和谐,这是静中的极动。动而不破坏其静,静中包容着动,这正是禅的心灵状态。
《桥》除了保持上述特点外,其禅趣突出表现为“妙悟”和“静观”两个方面。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谈到“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废名深得其中三昧,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能启动他审美思维的神经与禅悟的灵感,他把“妙悟”之道移到了小说中来。作为长篇,小说没有描写时代社会背景、人物的生活状况、矛盾冲突,打破了一般小说“开端──发展──结局”的情节格局,只把人物日常平凡的生活画面连缀起来。这缺少起承转合的故事,正是为了避免激烈的矛盾冲突、人物大起大落命运转移注意力,以调动读者“悟性思维”的的神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没有鲜明的个性,他们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先生”。⑥面对平淡无奇的生活,他们兴趣浓厚,思维活跃敏锐,那不断流溢的聪慧与诗情象闪电一样难以捕捉。他们安于恬静,在无味中体会出了美味。他们不刻意追求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而孜孜不倦地去参悟人生,这便使单纯的生活与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形成了明显的落差。这种思想的极动与生活的极静,包含着佛学禅宗“静中求慧”的意蕴。应当指出这种思想的动与传统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活动不同,传统小说中的人物一般都处在激烈的矛盾斗争中,他们所思考的是如何取得战斗的胜利,如何使工厂得到发展,群众生活怎样改善,或是试图解开爱情与事业的纽扣,追寻同志朋友的理解。这种思想的动是那样宏伟壮观、动人心魄!是那样热烈真挚、感人肺腑!让人极易感受到它那沉甸甸、明晃晃的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桥》的主人公小林生活在风平浪静的环境中,他思想的动没有巨大的喜悦,也没有强烈的苦恼,全凭直觉和灵感。他的思索不为解决社会与个人的实际问题,只为参悟人生,参悟生活,所悟之理一般人难以明白,让人感到那样轻灵古奥。小林喜欢把玩色相,甚至把琴子、细竹也当作美好的事物观赏,当成禅题参悟,不时地闪现出睿智和雅兴,实际上他是从审美和哲学两个方面参禅悟道。小说中人物的体悟含蕴十分广泛,有的是对古诗名句的领会、审美灵感的迸发;有的是对人生的认识、宇宙奥秘的灵觉。如由“举灯照花”联想到“寒壁画花开”;从说梦意会到“宛在水中央”之美;从庙殿顶的一只风铃,画上的一把伞,梦中的一棵树觉得宇宙的存在;以及“记忆不出现颜色”、“梦中的雨无声”、“梦中的雨不湿人”、“无量的色相难以描画”、“眼睛与杨柳同色”等等。新颖独特的认识与感受,充分反映出并存于小说中的禅味与雅味。同时,作者自己也在参悟。作者之悟与人物之悟交相辉映,使小说禅境神韵十足。只要读者的慧灵与小说“妙悟”的闪光接触碰撞,便会产生“云开雾散、明月当空”的开悟与审美的双重愉悦。当然,读者的思维一旦与小说的思维方式相左,也会觉得晦涩迷离,甚至在理解上出现歧义。比如小说这样描写小林对即将建成的礼拜堂的感觉:“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料,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这与鲁迅在《一件小事》中视人力车夫“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的“异样感觉”形成鲜明对照,如果我们以此为据认为小林瞧不起工人,便与小说的宗旨相悖了,小林之感受不是来自理想思维(人是塔的建造者,人比塔伟大),而是来自直觉思维,从人与塔瞬间的存在形式悟到了人与宇宙的对应关系:塔是无量时间、无量空间的宇宙的象征,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转瞬即逝,只有宇宙是永恒的。因此可以说禅道在于妙悟,诗道在于妙悟,评析亦需妙悟。
宗白华在谈到禅境的表现及与艺术的联系时曾这样讲:“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⑦小说中人物的妙悟是活跃生命的体现,无论所悟内容如何,都是人物心灵与万事万物刹那撞击中真我心态或深或浅的流露。而活跃的生命与静穆的观照是相辅相成的,观照启人开悟,悟又能增强观照的敏感性和准确性。小说中静穆的观照与人物的参悟紧密相连,遍及全书,其中“心的观照”(即想象之景)格外引人注意。这种观照或是由景而起(琴子眼观屋里的灯光──“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或者由人而起(琴子、细竹去游花红山,小林在家里见她们“仿佛在一个大原上走,一步一步的踏出草来……美人芳草。”);或者由话而起(“走马看花”四字使琴子想骑马,“立刻之间,跑了一趟马,白马映在人间没有的一个花园,但是人间的花。好象桃花。);或者由某一举动而起(琴子招伏在园墙上的猫,想起了“猫不教虎上树”的寓言,却“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观念这么地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只是好颜色。”)……这种“心的观照”为小说凭添了虚静灵动的艺术氛围,使其格调清高,神韵飞扬。“心的观照”从其悖于客观逻辑方面看来好象与意识流相似,实际上有着内在的差别,意识流的描写往往让人感到扑朔迷离,无章可得,所描写的是情感失去正常节奏的轨迹,它所反映的是人心的躁动状态;而“心的观照”的范围虽也浩渺无际,往往超越客观逻辑,但其本质上是深奥却不是迷离,它所反映的是人心的“静”与“定”(能容纳万动的安定心态)。
三
一九二二年,废名从故乡来到北京,象许多现代作家一样,在鲁迅的乡土作品的带动和影响下,把笔伸向了自己熟悉的家乡,汇入了乡土小说作家群。但是,与其他作家相比,废名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其他作家描写农村经济的萧条,破产农民的困苦,控诉封建礼教压迫下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反映宗法制农村的陈规陋习,以及农民思想的愚昧麻木,其创作主题与现实紧密相连,不仅有乡土气息,而且具时代特色;而废名所讲述的“竹林的故事”,哀愁是淡淡的,悲剧是经过化解的,如竹林一样清幽高洁,缺少恨的火和爱的热。他虽然推崇鲁迅,喜爱鲁迅的作品,可鲁迅那“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创作宗旨与忧愤深广的风格基调并未对废名产生多大影响,他倒是在周作人的鼓励培养下去发展自己,渐渐地连有限的“哀愁”也不“闪露”,去追求顺从天命的自然与超脱了。废名仍怀抱着“恋乡情结”,仍在写着故乡,可离鲁迅所代表的乡土文学的风格越来越远了,他以诗笔禅趣抒写田园,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鲜明的“自己”。
废名的小说,不仅是乡土文学中的特例,也为中国现代抒情小说开辟了新的疆土。在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初的中国文坛,以郁达夫、郭沫若为代表的直抒胸臆的自我小说是抒情小说的主要形式,废名重写意境的诗化小说的诞生,以崭新优美的文体扩展了作家的审美视野,为抒情小说注进了新的生机和活力。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小说之父,开了各种小说的源头,也为抒情小说提供了各种体式,包括注意小说意境的描写(如《故乡》、《社戏》等)。由于思想的博大精深、“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切,鲁迅并未在“意境”描写上去发展,连点缀在小说中的甜蜜和怀旧的梦想也被对残酷现实的控诉所代替。在追求小说中的意境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是废名。他执著地,虔诚地走着,耐得住寂寞,也获得了成功。他凭借着诗人的天分与修养,在对传统小说大胆而自觉地变异中,立起了新的小说样式──诗化小说。这种小说在对传统小说的反拨上与自我小说相同,不重故事情节,而重气氛渲染和情绪描写,但又与自我小说有明显的不同。
第一是鲜明突出的意境。说到意境,自我小说中也不乏意境充盈之作,如郁达夫的《马缨花开的时候》、郭沫若的《叶罗提之墓》、陶晶孙的《木樨》等,但就总体而言,自我小说还是以自我写真为主要特色,而且其意境的内涵也不同于废名的清新冲淡超脱纯正,显得浓烈峻急入世直率,且有时带点病态。自我小说是作家生活和情感的记录,极为真实自然,可有时由于不愿忍痛割爱和表达情感的急切,显得冗繁、琐碎、直白,初读能打动人,但缺少绕梁三日的韵味。如果说自我小说与散文接壤,那么废名的田园小说则近于诗歌,他的小说弥补了自我小说的不足,纠正了自我小说的艺术错位,尽管这种纠正有些矫枉过正(耐咀嚼发展到了晦涩难懂)。废名把小说当作诗来写,用诗的语言和技巧精心营造意境,使他的小说赢得了诗化小说的美誉。长篇小说《桥》是废名意境创造的集大成者,标志着他创造意境的技巧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其一表现为新奇朦胧的意象。在他笔下,雨天泛舟撑起的伞如“水上的莲花叶”;满坂的萤火似“水底的天上星”;阴天松下少女的“不著颜料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河边黄昏浑然的绿意现为小林“眼睛与杨柳同色”、“搴杨柳而喝”……这样的意象所织就的自然是清雅飘逸、含蓄脱俗的意境。
其二是联想丰富跳脱,对话诗意涌流,这是《桥》之意境创造的突出特点。小说的对话主要不是起突现人物性格的作用,而偏重造境,或单独形成意境,或互相配合形成意境。引发人物“对话意境”的有举止行动、诗词典故、天气节日、山林美景等,意境的粘连与跳脱常在对话中完成。她(他)们梳头说着“头发林”;打杨柳说着杨柳“哑着绿”;论诗说着“梦里走路”难描画;做梦说着“宛在水中央”之美;清明扫墓说着“‘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坟同山一样是大地上的一个景致”,“年青人死了是长春”;游山说着“君处绿山,寡人处红山”、“欣红而悦绿”,然而“终于是青山”……这是不采诗形的诗,主人公犹如抒情诗人吟咏着奔腾不羁的想象、“满于山、溢于海”的情思,以及对人生的独特思考。我们以《今天下雨》为例析其联想的丰富跳脱:一写小林赞琴子、细竹雨天仍“好好打扮”,说给她们另外一个雨天,一个姑娘,一条深巷;二写小林听雨声,抒发“梦里可以见雨──无声”的感慨;三写由小林“最爱春草”、“倾心于颇色”引发了琴子“草上的雨没有声音”及细竹关于“雨中的远山”没有响动的议论;四写小林关于在海上“望不见岸看雨点”、“雨中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的想象。这里多次跳跃全由对话承担,出人意料的美丽意境纷至沓来,看似散漫,实则全以雨境囊括,丝毫未离雨的题旨。
其三,重视小说的“画面的美”,大胆挖掘景物描写的作用,让景物推动故事进展,从而使景物、故事人物的紧紧扭结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小林与琴子的相识就很典型:高高的树缠满金银花,一个树上采,一个树下望,树上的偶而停手,“暂时间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的相对”,待“下得树来,理出一串花,伸到小姑娘面前”。这段描写以金银花为灵魂,写金银花的美,写小林、琴子对金银花的喜爱,写金银花所引发的两个幻小心灵的沟通。在这里,花引人爱,人与花合,人与人之间因花而合,形成了浑然一体的境界。人物从这里出发,故事从这里开始,自然美景在这里展现。在小说中,景物促故事演进、启悟人的诗兴灵感,反过来故事、人物又赋予景物以丰富的内涵,使其生机勃勃,灵气充盈。另外小说使用诗化的语言,插入、化用古典诗词,如“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泪流玉箸千条”、“一阵风──花落知多少”、“细雨梦回鸡塞远”等……增加了小说古朴典雅的遗风和浓郁的诗意。
废名的田园小说与自我小说的第二点不同是典雅纯正的诗化人物。这种诗化人物与作家独特的意境鱼水互依、相得益彰,与自我小说美丑并具的俗人物形成了鲜明的比照。雅正确实雅正,却不如自我小说的俗人物性格鲜明,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圣,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废名与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的艺术追求,决定了他的人物的气质(幻景中的美)和类型(“扁平式”)。他的人物活动在极为平常、没有矛盾冲突的故事中,性格单一,几乎没有发展变化,连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也无不如此。《桥》的“下篇”与“上篇”时间相隔十年,主人公小林喜欢幻想的心态依然如故。但是,由于作者把人物放在独具特色的田园诗的境界中沐染,使人物出脱得情致韵味十足。读者熟悉的三姑娘就是典型,她自幼生长在竹林里,那里有她家的菜园、茅舍,还有后来父亲的坟。童年的三姑娘天真乖巧,惹人喜爱,八岁时父亲去世,她就由在河边草墩欢跃地看父亲捕鱼改为替妈妈洗衣,她没有沉于悲戚,而是以勤劳能干赢来了家事的兴旺,以诚心厚道获得了买菜顾客的青睐。她体贴母亲,性喜安静,连城里赛龙灯的喧闹也不能惊扰她,堂嫂们的攀缠也不能搬动她,她总是厮守在母亲身旁。她不爱插花戴朵,身穿竹布旧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美得纯朴素雅。对待开玩笑的青年学生,她话说得不能再得体,事处得不能再恰当,她纯正的气质与智慧具有威慑邪念的力量,把青年学生的心灵净化了。葱笼的竹林是一个诗意的象征境界,那里有三姑娘的幸福与哀愁,那里也含藏着三姑娘的青春和性格。看到那一片竹林,自会联想到三姑娘的生气蓬勃、淑静敏慧、雅洁纯正,大自然的钟灵毓秀凝聚成三姑娘的魂魄,使她成为打上废名印记的独特人物。
《桥》中的小林,更是只有废名笔下才能出现的集诗禅于一身的独特人物。他周旋于妙龄女子琴子和细竹之间,前者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者是具有他神往性格的女友。小林对她们进行纯审美的等距离观照,没有丝毫情爱欲念掺杂其间。他游山逛寺,观赏风景,嬉戏赋闲,悠然自得,又不时地沉入把玩色相的苦思冥想之中。他从审美和哲学两个角度参禅悟道,其睿智和雅兴,其“古怪”与“难于推测”,都拉开了他与读者的距离,破解的艰难中藏着诗美和禅趣。废名的诗化人物,确实不如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有饱经沧桑的经历,有值得夸耀的思想变化,以及耐人琢磨的复杂性格,可他们却以单纯古朴的美好德性净化社会、陶治心灵,以诗味禅趣带给人咀嚼不尽的审美愉悦,丰富了现代文学人物画廊。
废名的田园小说与自我小说的第三点不同是委婉含蓄的抒情特点。自我小说表情的方式直,趋于率真坦诚,具有强烈的对罪恶社会的控诉批判力量。废名的田园小说表情的方式曲,显得婉转隽永,其价值不在于教育作用而在于审美陶冶。与自我小说相比,他的小说的社会认识意义消弱了,但却提高了抒情小说的审美价值,他以自己“过头”的追求(曲到费解)把抒情小说导入更佳的表情方式之中。以后的抒情小说作家弃废名之“过”、取废名之“正”,大多采用了委婉含蓄或近于委婉含蓄的抒情方式,使小说主题明确又有余味。但是,废名的具有不同审美风格的小说没有引起相应的反响,其成功给自己带来了遗憾,使他成了一位与广大读者无缘的小说家,其原因是作者把笔触伸向了自己“脑海深处”,作品所描写的生活与时代相隔离。但是,在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史上,废名毕竟还是有其重要性的:郁达夫的浪漫抒情小说之后,废名的诗化小说作为主要体式支撑着中国抒情小说,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等都采用了这一样式,这其中有变异,有发展,有完善,有的成就还超过废名,但废名的开拓之功是不可埋没的。
注释:
①⑤《〈废名小说选〉序》。
②周作人:《〈桃园〉跋》。
③冯健男:《废名与家乡的文学因缘》。
④⑦宗白华:《艺境?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
⑥孟实(朱光潜):《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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