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沩仰宗概观(2)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蔡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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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径山洪諲禅师
  径山洪諲禅师(?~公元九0一年)也是沩山门下的高足,在《祖堂集》、《景德录》与《宋高僧传》等典籍中,均收有他的传记。洪諲俗姓吴,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境内)人,他十九岁在开元寺礼无上大师落发,此后便“精加佛事,罔怠巾瓶”,过著谨严的寺院生活。洪諲二十三岁那年,无上大师派他到嵩岳的会善寺去受具足戒,当时的戒师让他诵《大比丘戒》,洪諲“匝七日念终,遂习毗尼”。后来,会善寺的师傅向洪諲传授经论的讲习,而洪諲认为僧人应当有“逸群事业”,于是他辞别了会善寺的师傅,返回本寺(开元寺)。此时,无上大师为了激发洪諲参学,他便问洪諲:“汝于十二时中,将何报答四恩三有?”洪諲对此诘问惘然失措,乃至“三日忘食”,于是发心游方。但据《宋高僧传》所载,洪諲在接受诘问时,又经过无上大师的“招诱提耳,方明本事”,此后他便“往还云岳,次沩山……”[41]这样说来,洪諲在无上大师那里就已经了却了心疑,那么,他的嗣法也显然不是在沩山了,这似乎不大符合丛林参学的实际。古人的行脚,往往是因为一大事因缘未了,故尔破钵芒鞋,不计道里之遥;若是心疑已经了却,那么他的行脚也就没有实在的意义了,反而成了古人所谓的“游山玩水”了。因此,还是《景德录》卷十一的本传的所载比较切合实际,洪諲显然是被无上大师激起疑情之后,他才援疑参学于沩山的。
  作为一代著名的禅师,洪諲之最可贵者,乃在于他遇上会昌法难那种特殊的历史时期,能够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体现了一代高僧的风骨。《宋高僧传》卷十二载:“俄而会昌中,例遭黜退,众人悲泣者、惋叹者,諲晏如也。曰:‘大丈夫钟此厄会,岂非命也?夫何作儿女之情乎!’”[42]孔子说:“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也说:“士穷乃见节义”,而“会昌法难”无宁也可以作为考验沙门释子的试金石了。洪諲抱定了出世的情怀,他并不因为佛门的兴衰而动心,他同时也深明因果缘起的法则,故尔坦然处之,自是沙门中之伟丈夫气概了。与此同时,洪諲非但没有回避法难,他同时也并没有退缩,据《宋高僧传》所载,他得到了长沙信士罗晏的护持,罗晏将他接回自己家里去供养。于是洪諲就在罗家“执白衣比丘法”,“涉于二载,若门宾焉”。到了大中初年(公元八四七年以后),唐王朝废除了会昌年间迫害佛教的政策,洪諲又得以恢复了僧仪,回到他的故乡西峰院住持。到了咸通六年(公元八六五年),洪諲回到径山(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境内),去拜谒他的剃度师,而他的本师也于第二年就圆寂了,洪諲于是受寺众之请继任径山法位。洪諲在径山主法之后,径山寺由一个常住百余僧众的寺院发展成了常住千余人的大寺,且当时“四众共居,肃然无过”。因此,唐僖宗给径山赐院额曰“乾符镇国”, 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唐王朝又给他赐紫袈裟,唐昭宗景福二年(公元八九二年)吴越王钱氏奉奏洪諲的事迹给唐王朝,于是赐洪諲“法济大师”之号,洪諲的禅教遂大行于两浙间。唐光化四年(公元九0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洪諲圆寂于径山,赐谥“归寂大师”。
  洪諲禅师的机辩语在《祖堂集》与《景德录》中均有记载,其中以与石霜和佛日的机辩语记录尤为详细,在此不再赘言。洪諲禅师在径山时虽然清众达千余,但他门下名存灯录者仅洪州米岭一人,这实在既是洪諲法嗣的不荣,同时也是沩山法嗣的不幸。
  (三)关于大安与志勤
  我们在上文中说过,仰山的《塔铭》是将仰山、香严与大安三人当作沩山门下的“三大士”来看待的。但在唐代人所写的《塔铭》之后,成书于五代时期的《祖堂集·福州西院和尚传》与成书于北宋时期的《景德录·大安传》,均将大安的法嗣改为百丈门下,令人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在沩山会下因见桃花开悟的灵云志勤禅师,在《祖堂集》与《景德录》二书中均系沩山门下,而到了稍后的《联灯会要》与《五灯会元》等书中,却又将他列入福州大安的门下了,这可真使沩山道场为之“树倒藤枯”了。今试就这两个禅师的法嗣承袭,来作一个粗浅的介绍。
  福州(一作“长庆”)大安禅师(公元七九二年~公元八八三年)俗姓陈,福州唐县人。大安少年时期于黄檗寺出家,修学律乘,后自念虽修学勤苦而未闻玄极之理,于是一人出寺游方。据《景德录》卷九所记,大安游方至百丈门下,经过百丈那段“骑牛觅牛”的开始之后,便“自兹领旨,更不驰求”了。后来,灵祐禅师在沩山开创道场,大安也去了沩山,他在那里“躬耕助道”。在灵祐禅师圆寂之后,大安还应“众请接踵住持”,他在沩山一共住了三十多年。此后,大安先后到过道州、洪州等地去弘化,晚年回到福州的西院住持,在那里弘化达二十载。唐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大安圆寂于福州的黄檗寺,塔于楞伽山,敕谥“圆智禅师”,塔名“证真”。
  大安的到沩山去,自然还可以视为百丈派他去帮助灵祐弘法,但他在沩山住持达三十年之久,自然也会是深领沩山宗旨的。《景德录》卷九载大安上堂开示曰:“安在沩山三十来年,吃沩山饭,屙沩山屎,不学沩山禅,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43]我们在讨论沩山禅法的次第时,就曾特意地提出了他“水牯牛”的禅喻。大安在这里公开地提出他“只看一头水牯牛”,这难道不是对沩山禅的认同么?而且,这头“水牯牛”在他那里还调伏得如同“露地白牛”了,乃至达到“趁亦不去也”的地步,足见他对沩山禅的领会之深刻了。因此,陆希声在《仰山塔铭》中,将他与仰山和香严并列为深得沩山宗旨者,应当是信然不诬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认为:大安可能在百丈门下时已经开悟了,他后来协助沩山办道达三十余年,与灵祐的情谊自然深厚,其间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沩山禅法的影响。
  如果说大安的悟道很可能还是在百丈时的话,那么,志勤的悟道应当完全是在沩山了,因此,《祖堂集》与《景德录》等书将他列入了沩山的法嗣之中。但到了后世的《联灯会要》与《五灯会元》等书,则将志勤改嗣大安,究其原因,也莫过于他们两人同是福州人罢了。志勤禅师的生寂年代不详,他原籍在福州长溪(今福建省霞浦县境内),从那首《悟道偈》可以推断,志勤在未悟之前应当是长年行脚的。后来,志勤来到了沩山会下,因见桃花开悟,遂述偈曰:“三十来年寻剑客,几逢落叶几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志勤将偈子呈给沩山,灵祐览偈之后,又诘问志勤的悟境,果然与偈子中的境界冥契,于是印可他说:“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善自护持。”[44]此后,志勤便返回闽川弘化,初创灵应寺,后住灵云寺,其具体行化事迹就不赘举了。如此看来,后世的《灯录》篡改志勤的法嗣,实在是毫无道理的了。
  * * *
  沩山禅师的门人还有许多,这里不一一列举了。但我们综观以上的香严、洪諲、大安、志勤等重要的沩山门人的行业,他们基本上还是在奉行沩山宗旨的,尤其是在他们的弘法之中,几乎看不到有任何圆相手势等作略的出现,这些是他们与仰山慧寂之间的判然不同之处。倘使他们之中能够有一人法脉兴旺,则大可以承荷沩山家业,那么沩山一宗也不会至于如此早亡。然而,站在佛法的角度上,则缘起的法则是不以世间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假若站在世法的角度来看,盖天意也欤?
  贰、 仰山慧寂及其禅法
  佛法妙义谛是难以表述的,依《起信论》之说,则“一切法从本以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也因为佛法之了义难以言诠,故禅家主张离一切诸相而直指人心,以明心见道。然而,离言绝相毕竟是无法给学人以指月方便的,因而禅门大德的开示学人或语而未语,或瞬目扬眉,或施喝行棒,以种种方便来接引后人。在古德接机的作略中,仰山慧寂藉圆相以表法,假身势而说禅,使得沩仰一宗,别具特色。尽管仰山的这套圆相手势作略弘传的时间并不长久,但作为宗门的施教方式,它是卓具“本地风光”的。故尔我们也不可因万古长空而昧却一朝风月,仍有必要以历史的眼光来认识这套禅机作略,从沩仰一宗的兴衰来汲取其中的历史经验教训。
  一、慧寂禅师的生平
  仰山慧寂禅师(公元八0七年~公元八八三年)俗姓叶,原籍韶州怀化[45],他十五岁时恳请父母同意他出家。但他的父母坚决不答应他出家的要求,而仰山却抱定了坚定的出家志愿,他乃切断自己左手的无明指与小指,“誓求正法,以答劬劳”,然后才再投韶州南华寺(原来六祖的道场)的通禅师披剃的。对此之记载,《宋僧传》卷十二与《传灯录》稍异,其文曰:仰山“年登十五,恳请出家,父母都不听允,止。十七再求,堂亲犹豫未决。其夜有白光二道从曹溪发来,直贯其舍,时父母乃悟是子至诚之所感也。寂乃断左无名指及小指,器藉跪至堂阶曰:‘答谢劬劳!’如此,父母知其不可留,舍之。依南华寺通禅师削染……”[46]从仰山的披剃时间及通禅师所住持寺院的记载上,二书所载各有所异,但在断指以答慈亲劬劳的记载上,则是二家所同的。这足以见出仰山的出家学道,其誓愿之弘深,自然也昭示了他日后必将成为释门之大法器。
  慧寂在通禅师处落发后,未登大戒便开始游方。他先是拜谒了南阳慧忠国师的侍者耽源应真,在他那里初领玄旨。在耽源应真那里,仰山的所学,主要是从南阳国师所传授下来的那套九十七种圆相图的禅法,这在仰山的一生之所学与他一生的行业中,是一个至为重要的内容。《仰山语录》载耽源曾对他说:“国师当时传得六代祖师圆相,共九十七个,授与老僧。乃云:‘吾灭后三十年,南方有一沙弥到来,大兴此教,次第传授,无令断绝。’我今付汝,汝当奉持。”于是将其本给予了慧寂。[47]仰山在耽源处接得圆相图本通览一遍后,即将之焚毁。后来耽源向仰山问起此事,慧寂便告诉他已经付之一炬了。耽源便责难仰山道:“吾此法门,无人能会,唯先师及诸祖师、诸大圣人,方可委悉。子何得焚之!”(同上)仰山则说:这些圆相只要会使用,又何必执著原来的本子呢!说完,他凭记忆重新画录出一本呈上,无一遗失。这便足可见出:仰山对耽源所授予他的那九十七种圆相已烂熟于心了,因而他后来可以得心应手地运用它。
  仰山在耽源那里学得九十七种圆相后,还经过了一番师徒间的勘辨印心,此后,才运用到他的禅教实践中去。《仰山语录》云:“耽源上堂,师(仰山)出众作此○相,以手拓呈了,却叉手立。耽源以两手相交作拳示之。师进前三步,作女人拜;耽源点头,师便礼拜。”[48]从这堂勘辨可以见出:仰山从耽源那里所学得的圆相并不是单独使用的,它必须与一定相适应的身势相结合起来,才能用得契机。圆相与身势的配合,便形成了一种无声的语言,它能完美地传达禅者的心声。石头和尚当年叫大颠宝通“并却咽喉唇吻道将来”,也就是要夺去他那有相的言语之声,从而使他托出那无相的心声来。古德开示学人,穷尽各种教法,其目的无非是要打消学人所执的各种妄想,从而使之彻见自心,将那颗本来的心如实呈出。而仰山从耽源处学得的圆相与身势表法的作略,也无宁是作为开示无法以言语来表现的禅法的一种方便,使得沩仰一宗也因有此作略而在丛林中卓具一家风格。
  仰山在耽源处学得九十七种圆相之后,便再度参学于沩山。《景德录》卷十一本传载:
  后参沩山,遂升堂奥。祐问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师曰“有主。”曰:“在什么处?”师从西过东立。祐知是异人,便垂开示。师问:“如何是真佛住处?”祐曰: “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师于言下顿悟,自此执侍。[49]
  这段行状,在《宋僧传》则云:“后参大沩山禅师,提诱哀之,栖泊十四、五载,而足跋(跛),时号跋脚驱乌。”[50]从灯录与僧传可知,仰山虽在耽源处学得了九十七种圆相,但他当时尚未登大戒,故尔参沩山时仍是沙弥。我们自然也可以大胆地揣度,仰山的受具登戒应当是在沩山时圆就的,这从他栖止沩山十五载这一史实就可以下此断语了。其次,仰山虽在耽源处学得了那套表法的圆相,并于玄旨也有所领悟,但他最后的彻悟禅法,毕竟是得之于沩山的开示。沩山的“思尽还源”与“事理不二”的开示,使仰山彻见心源,终身受用不了,因而他依止沩山长达近十五年之久。事实上,仰山后来的开示学人,除了采用圆相与身势作为表法的手段以外,而其所授终竟还是沩山那返本归源的事理不二禅法。他是以耽源的圆相身势作为禅法之用,而将沩山老人的事理圆融之旨作为禅法之体,从而形成了他的独具特色的外耽源而内沩山的仰山禅。
  慧寂在沩山那里契心之后,不久就去江陵受戒,并在那里依止一夏,研习律藏。然后,他还去过岩头与石室等地参访,大约到他三十五岁时,才正式开堂说法。慧寂的三十五岁那年,正值会昌元年(公元八四一年),此时唐武宗并没有颁布废佛令,因此,慧寂在离开沩山之后,先去了江西袁州的仰山(在今宜春境内),在那里住山弘法。在仰山的门人陆希声的《塔铭》中,也谓慧寂“居仰山日,法道大行,故今多以仰山为号”,可见,慧寂在会昌法难还没有大行之时,就已经在丛林中站稳了脚跟。至于会昌法难期间,想必慧寂也难逃此厄运,但在文献中并无这种这一具体的记载,故这里姑且阙如。
  慧寂在仰山立住脚跟之后,他后来还去过洪州府治所在地南昌的石亭观音院住持过,他的门人陆希声就是与他在这里认识的。此后,慧寂又回到了他的故乡韶州的东平山传法,他那里修复了因会昌法难破坏了的正觉寺。仰山在弘法的过程中,得到了地方官吏的大力支持,据《祖堂集》卷十八本传所载,慧寂“年三十五,领众出世,住前后诸州府,节察刺使,相继一十一人礼为师。师三处转法轮,敕锡澄虚大师,并紫衣矣。”[51]现在,对于与慧寂交往过的那十一个地方官吏,只怕难以一一考证了,但我们至少还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二。例如给慧寂撰写《塔铭》的陆希声,他自《塔铭》中自称“希声顷因从事岭南,遇仰山大师于洪州石亭观音院,洗心求道,言下契悟元旨。大师尝论门人,以希声为称首。”[52]似这等语气出现,则陆希声作为仰山的门人应当是无可置疑的了。又据《宋高僧传》所载,“时韦胄就寂请伽陀。乃将纸画规圆相,圆围下注云:‘思而知之,落第二头;云不思,而知落第三首。’乃封呈达。自尔有若干势以示学人,谓之仰山门风也……”[53]这位韦胄(宙),在《旧唐书》卷一九七有传,他于唐大中十二年(公元八五八年)出任江西观察使,咸通三年(公元八六二年)由岭南节度使改任岭南东道节度使。南昌的那个石亭观音院原本是韦胄的父亲韦丹所建,因而慧寂的入住那里,应当与韦氏父子的礼请相关。另据《景德录》卷十一的《慧寂传》所载,给沩山作《碑铭》的那个郑愚,他也有参学慧寂的机缘语收录在其传记中。由此可见,慧寂在弘传禅法的过程中,颇得到了地方官吏的理解与大力支持。
  此外,慧寂的弘教在充分利用地方官吏的支持的同时,还极力弘扬圆相手势等禅机作略,并且还似乎有利用神异手段聚众的迹象。据《宋高僧传》所载,慧寂的门下“海众抠衣,得道者不可胜计。往往有神异之者,条(倏)来忽去。人皆不测。”[54]慧寂采用圆相手势的方式来施教,本来就给人一种不可知的感觉,以故《塔铭》也毫不讳言地认为它“近於戏笑”。加上他又通过神异的手段来聚众,这就使得本来踏实的沩山作风,到了仰山这里便转变得带有令人不可捉摸玄虚特性了,这无宁也加速了此宗的衰亡。
  唐僖宗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慧寂圆寂于韶州的东平山,享年七十七岁,僧腊五十四夏。《景德录》载慧寂圆寂之前,作有一首偈子:“年满七十七,老去是今日;任性自浮沉,两手攀屈膝。”他最终还是“抱膝而逝”的。[55]慧寂圆寂之后,敕谥“智通大师”,塔号“妙光”,后迁塔于仰山。另据《祖堂集》所载,慧寂圆寂之后有《仰山行录》传世;《宋高僧传》也谓慧寂有“今传《仰山法示成图相》,行于代也”。他的这些作品,在宋代时尚在流通,但后世就凐没无闻了。据《景德录》卷十二所载,慧寂的门人名存灯录者有十一人,其中六人有传记传世。
  二、慧寂的禅法
  仰山慧寂的师承关系比较复杂,但他最终毕竟还是契心于沩山灵祐禅师那里,因此在他的禅学思想中,沩山禅法始终是占主导地位的。与此同时,仰山又与南阳门下的耽源保持著密切的关系,耽源的九十七种圆相,也成了他弘传禅法的主要手段之一,这便使得仰山禅法无法保持沩山原来的那种作风了。为此,我们拟就仰山的禅法,作一些粗浅的探讨。
  (一)仰山禅法之体——沩山家风
  仰山禅法虽然不尽似沩山,但它在师承上却是以沩山为鹄的的。仰山亲侍沩山达十五年之久,在沩山的农禅道场里,他不只是担任过岁值等职,而且亲事农作,在农作与亲侍沩山的日常生活中,仰山悟彻见了沩山禅法的底蕴。在《仰山语录》中,颇载有仰山在农作与日常生活中就学于沩山的事迹,兹略举数例如次。
  一、沩山一日指田问师:“这丘田那头高,这头低。“师云:“却是这头高,那头低。”沩山云:“你若不信,向中间立,看两头。”师云:“不必立中间,亦莫住两头。”沩山云:“若如是,著水看,水能平物。”师云:“水亦无定,但高处高平,低处低平。”沩山便休。[56]
  二、师随沩山游山,到磐陀石上坐,师侍立次。忽鸦衔一红柿,落在面前。沩山拾与师,师接得洗了,度与沩山。沩山云:“子甚处得来?”师云:“此是和尚道德所感。”沩山云:“汝也不得无分。”即分半与师。[57]
  三、沩山同师牧牛次。沩山云:“此中还有菩萨也无?”师云:“有。”沩山云:“汝见那个是?试指出看。”师云:“和尚疑那个不是,试指出看。”沩山便休。[58]
  以上三则公案,看似寻常的作务与游山,但在他们师徒间的应对之中,却尽寓禅机。众所稔知,沩山在唐代是首屈一指的大农禅道场,因而田间作务自然成了沩山住持禅众的本分事,仰山在平整田土的农作中,接受了沩山的开示。骤视之,这似乎是沩山在教导仰山平整田土的农事;审视之,在那平田农作中,却尽是禅家机锋。沩山以高低分别之相(世法)来开示仰山,而仰山则能于分别法中见出平等法(出世法)来,故尔说这丘田不存在任何一头的高低,无论站在任何一头或者中间来看,或者是以放水的方式来平田,却总是平等一如的。离中间内外与水平之相而见“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自然是证悟到禅的本体境界了。又如沩山与仰山游山而遇鸦衔红柿落在面前,师徒洗柿分吃,本来是极为平常的事,然而其中却蕴藏了一如平等的禅机。再如仰山与沩山一道牧牛而问及“此中有菩萨也无”,沩山问:“汝见那个是?”而仰山则答:“和尚疑那个不是”。这问答之间,一个否定接一个否定而来,大有似《金刚经》中“佛说……即非……是名”的格式,使一真如的法界顿出。
  依著《宋僧传》所载,仰山十七岁才投通禅师披剃,年及十八后才游方参耽源,此后又依止沩山达十四五载。依此推算,在会昌元年(公元八四一年)前,仰山大体上应当是依止于沩山的;讫会昌法难之前夕,他才开法于王莽山等地,住持于袁州仰山的。如此长时间的从师问道,固然会使仰山深领沩山玄旨,同时也使得仰山日后的开堂说法,也必然将会弘传并发展沩山禅法的。虽然仰山在禅教作略上,多施用圆相身势,颇有些耽源那里学得的作略,但他所弘传的禅法内旨,毕竟还是是沩山的。这从仰山的几度上堂,便更易于见出这一特点,我们且举其中的一次上堂来看吧。
  师上堂示众云:“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言。汝无始劫来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啼,有甚么是处,亦如人将百种货物与金宝,作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这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鼠屎,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拈与他。……我若说禅宗,身边要一人相伴亦无,岂况有五百七百众耶?我若东说西说,则争头向前采拾。如将空拳诳小儿,都无实处。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且莫将心凑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实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圣末边事,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汝岂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59]
  这堂开示,可以说是完全禀承了乃师沩山的宗旨而发挥的。仰山告诫学人须回光返照,各自认识自己无始旷劫以来的妄想根深,其初入禅境也只能夺去粗识。与此同时,仰山禅师的开堂示诲也毕竟不乏方便于善巧,以凑黄叶止啼之效,故尔他如开杂货铺以供众人所需一般。在这里,仰山完全是承嗣沩山旨意而发挥的。沩山在一次上堂时说:“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见《沩山语录》),仰山此堂的开示即是本此教诲而发挥的。在这段开示的结尾,更是直接引用了沩山之说,从而使学人单刀直入,以达到“凡圣情尽”的境界。若将此堂开示与沩山的那堂开示两相比照,则法脉师承,了然分明。有的学者认沩仰山禅法与沩山完全不相同,这显然是因仰山之施教多采用圆相之作略,因而障住了一般学者之眼目,使之不能见出在仰山中所寓于圆相与身势中的那些内涵来。
  禅学界均公认,沩山禅法十分注重体用圆融,在他那和平纾缓的施教之中,却使学人颇感其禅旨的幽玄至极。在这一点上,仰山完全将之继承了下来,且在某些方面似尚有所发展。我们且看仰山开示学人“色”、“心”之见的那两则公案吧:
  师指雪狮子问:“众有过得此色者么?”众无对。[60]
  (僧)问:“古人道‘见色便见心’,禅床是色,请和尚离却色指学人心。”师云:“那个是禅床?指出来看。”僧无对。[61]
  “见色便见心”,本是马祖道一所提出来的,《景德录》卷六载马祖示众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心,乃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马祖的开示,完全可以从《般若心经》中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得到印证。事实上,举凡色法皆是虚妄不实的(空),因而心所依缘色法而生成之境相(心法)亦是虚妄不实的。禅者也必然会由对色法之空的领悟而返观到心法之空的体认上去。若达此境界,自然就能会得到马大师的“见色如同见心”之旨了。而在仰山这里,“色”、“心”二法之关系以及如何破斥学人对“色”、“心”二法的妄执,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再从“雪狮子”那则公案来看,道它是雪,却又是具狮子相;道它是狮子,却又与满目银白的雪景同具一如平等之色。在这其间,事(狮子)与理(雪)处在一个统一体之中,禅者绝不能因事而昧理,也不能因一如平等之理而昧却呈千差万别相之事,只有会得“事理不二”之妙义,方契如如真佛道。因仰山门下的僧众未能深明此理,故皆无对。后来云门代语云:“当时便好与推倒”(破其事相),雪窦则谓:“云门只能推倒,不能扶起。”(使事理圆融)也就是说,只有不著雪见,也不著狮子见,且又不昧雪与狮子之见,方能体得色心不二之旨,以契于大道。再如那则学人要求仰山离却色见而开示禅床实相的公案,仰山但以一语“那个是禅床”,即立破学人的色、心分别之见,顿显事理圆融之真如法界。诸如此类甚深禅法妙旨,皆是从沩山老人那体用圆融的施教中体悟得的,由是足见仰山禅法毕竟是从沩山那里得其体的;而于耽源处的所学圆相,毕竟只是体现这一禅道本体的“用”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仰山在开示学人悟彻禅之本体时,并不容学人有丝毫的拟议之处,仰山禅虽在施教上颇为平和,但又不拖泥带水,故尔能使学人当下即得,深契南禅顿旨。相传仰山住东平时,沩山派人送信与镜子给他,仰山即持镜上堂说:“且道是沩山镜,是东平镜?若道是东平镜,又是沩山送来;若道是沩山镜,又在东平手里。道得则取,道不得即扑破去也。”当时众皆无语,仰山只好摔破此镜,下座便去。[62]这一举措,与南泉的斩猫并无多大区别;若当时赵州在,或许救得那猫;而仰山的这一公案直至五祖戒禅师时才下得一转语。事实上,对于镜的本身来说,应无沩山与东平之别,若执此分别相而不释,倒也不如摔碎(打破分别见)的好。
  但对于初入禅门的学人,仰山却又能循循善诱,使他们依阶渐上而升堂奥。例如有个叫思益的学人问仰山:“禅宗顿悟,毕竟入门的意如何?”仰山平和地开示他道:“此意极难,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一闻千悟,得大总持。其有根微智劣,若不安禅静虑,到这里总须茫然。”接著,仰山方便问他:还思念家乡幽州否?思益云:“常思”,仰山便藉此进一步开示他道:“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林苑人马骈阗,汝返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此僧经仰山耐心开示,渐次夺去了所思之境,最后乃至悟得妙义。[63]可见,仰山在顿除学人心疑时,既不违当下即得的顿教之旨,又能善接三根,开示中下根机学人除执得悟。这一切无疑都是来自沩山老人十五年的慈悲教诲,其师徒承嗣,恰如仰山所答沩山的机锋语:“一月千江,体不分水。”
  仰山在接机度人中,虽多采用圆相与身势,然而要且不失言教,上文所列的上堂及诸种开示,均是以言施教。仰山即便是采用身势圆相,而其所表的禅法,毕竟还是沩山的。相传陆希声谒仰山时先作?相封呈,仰山开封后写上“不思而知,落第二头;思而知之,落第三首”,即封上交回他。对于仰山的这个 相,有人说是“所依涅槃相,亦名理佛性相”,而《人天眼目》卷四云此相“乃许人相见意”。时移世邈,后人所说,总难免不生郢书燕说之讹。但从仰山所书的不思与思,皆落第二、第三,则可见出:拟议知见,皆非圆相本身,所施圆相乃是因禅法了义不可言说而不得已所采用的一种方便道,因而一旦落入情识思维,即非圆相所表之义趣。仰山接著开示了陆希声“从信门入”,最后当须连“信之一字,也不消得”,并为他述偈曰:“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钁头边。”[64]又如韦胄请求沩山给他作偈而未得,便去求仰山,仰山即于纸上画一圆相而注曰:“思而知之,落第二头;不思而知,落第三首。”这也足可见出:圆相仅是一种表示离言绝相的禅法的一种方便施设,而它所表达的内涵,仍是源乎沩山之家风。再如仰山一日侍从沩山行路,遇路上尘起,沩山便问仰山:“面前(指尘土)是甚么?”仰山看后即画 相以示沩山,沩山当即点头表示印可。若端详此相,则不难看出是一只眼睛中竖贯一画之相,殆是表示所见尘相皆是虚妄,不可执为意相之意。
  诸如此类,不胜殚举。由斯可见,仰山用圆相表法,仅是仰山禅法之用;而仰山禅法之本体,终竟是他在沩山亲侍其师十五年中所悟得的。
  (二)仰山禅法之用——圆相身势
  仰山在深领沩山玄旨的前提下,灵活地采用了从耽源处学得的圆相,兼用身势来表禅法,以接引学人。关于以身势来表禅法,恐怕已非仰山所独创了,前代禅师们在挥拳踏脚、瞬目扬眉之中,对禅法多有举扬。就如南泉斩猫后,赵州的呈见也只是以脱履安头上而以默然无语的身势来表示。在此,我们无须多去考究仰山的以身势表法的作略了,但他的采用圆相来表法,却是仰山一家所独具的宗风,则不可不作一番比较系统的考察。
  据《宋僧传》所载,仰山著有《法示成图相》一书,代行于世。原夫仰山当年烧却耽源授与他的九十七种圆相图本后,曾又重集了一本呈上,僧传中所说的图相之书,盖即指此本。惜乎今日已难以见到其原本了,我们只能从有限的文献中收集其流传下来的图相,或许尚能窥得一斑。
  依著耽源当年对仰山的付嘱,这圆相法门除了南阳国师及诸祖师以外,是秘而不传于外世的。今查《景德录》卷五南阳慧忠的传记,确有以圆相表禅法的记载,其文曰:“慧忠国师见僧来,以手作圆相,相中书‘日’字,僧无对。”然而,《景德录》卷四《径山道钦传》亦载有“马祖令人送书到,书中作一圆相。师发缄,于圆相中作一画(一本为“作一点”),却封回“。南阳国师闻此事后说:“钦师犹被马祖惑。”依此看来,圆相之法似非如耽源所说的那样秘而不传了,至少道钦及马大师等人都使用过圆相;至于圆相法门的法脉传承先后,则未可知了。今查耽源的语录,其中并无采用圆相施教的记载,在《祖堂集》的《耽源传》中,确实载有他入南阳国师之门时“于大师前旋行一匝作圆相”的事迹,但也并无以圆相施教之具体记载。查《景德录》卷六〉《马祖道一传》中,倒有这样一段记载:“有小师(耽源)行脚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礼拜了立”。或许耽源当时亦有持圆相施教之作略,故尔马祖也能以圆相示道钦,而那从六代祖师传承下来的九十七个圆相图仅付嘱了仰山一人而已。要而言之,圆相的使用,早在南阳国师与马祖时便已显露了端倪,但比较系统而又普遍地采用图相来表禅法,毕竟还始乎仰山。
  今依《仰山语录》及《人天眼目》等文献,综合归纳仰山开法所使用过的圆相,则大致有如下几种。
  一. 相:此相使用频率较高,仰山在得耽源印可时使用过此相,陆希声来谒见仰山时也使用过此相,仰山接引韦胄时也采用过此相,西天罗汉来仰山亦是用此相。依《人天眼目》卷四之注,此相表示许他人相见之意。
  二. 相:前文已曾述及,此相是仰山答沩山“面前尘”时所作的,其意盖在破斥人们的色尘之执。
  三. 相:仰山曾以此相开示学人“如何是祖师意”。据《人天眼目》卷四所说,此相表示夺意。盖以此相夺去学人心中所执的“祖师意”,从而使之当下即释。
  四. 相:这是西天罗汉来勘验仰山的圆相表法时所画。据《仰山语录》及《人天眼目》所载,当时西天罗汉右旋一匝,问仰山是什么字,仰山便作“十字”,他又左旋一匝问仰山是什么字,仰山便改“十”字为 字;他又画一 相,以两手托如修罗擎日月势,仰山便画 相。在这里,一连使用了十、 、卍、 四个符号,其中最后一个圆相 ,应当是表示印可之相。因为仰山在作此相时,曾经说过“如果如是,此是诸佛之所护念,汝亦如是,吾亦如是,善自护持”等话。
  五. 相:据灯录及仰山的语录所载,仰山一日闭目静坐,有僧潜至其身边立,仰山乃开目视之,遂于地上作 相,其僧无对。对于此相,古德尚无诠释,故笔者不敢妄测。若依四大义来说,则水性为湿,而依中土义,则“火炎上,水润下”。
  以上数种圆相是《传灯录》与《仰山语录》中均有记载的。另据《人天眼目》卷四,尚收有仰山的另外几种圆相。
  六. 相:表示纵意。
  七. 相:表示相肯意。
  八、 .(即“?”外加“○”)相:《人天眼目》中无注解。
  此外,仰山的弟子新罗五观顺支与仰山立玄问玄答,尚有以下几种圆相。
  九、. 相:为举函索盖相,亦名半月待圆相。若人将此相问之,则可更添半月对之;答者以盖覆函,故曰函盖相称,以现圆月相也。
  一0. 相:抱玉求鉴相。若人将此相来问,即于其中书某字以答之。
  一一. 相:钩人索续相。若人将此相来问,但将“ㄙ”(古“私”字)字侧添“人”字答之。
  一二. (即“土”字外面加“○”)相:玄印玄旨相。独脱超前众相,不著教意所摄。
  今综其文献所记,仰山所使用过的圆相大约有此十二种,尚有八十五种未见录。若再将在仰山之前的南阳国师所用过 相、道钦答马祖所用过的⊙相,以及仰山的法孙芭蕉继彻所作的 、 、 相(《沩山语录》)与资福贞邃所用过的 相(《五灯会元》卷九)等六个圆相加起来,也一共只十八种圆相。
  综观仰山使用过的圆相,大体有如下几种类型:一、单纯的○相;二、在圆相中加文字,如 、 等;三、在圆相中加字符,如 、 等;四、在圆相中加表意符号,如 、 等;五、在圆相中添表法的卍字(音万),如 ;六、在圆相中加八卦符号,如 。关于用《周易》中六十四卦来表法,《仰山语录》及《传灯录》尚有记载:仰山一日提起拂子问僧说:“这个六十四卦中阿那个卦收?”那僧无对,仰山代云:“适来是雷天《大壮》,如今变为地火《明夷》。”由此可见,仰山的圆相容摄了各种符号与文字,连西土的卍字与东土的六十四卦,也尽包容其中,《周易·系辞》所谓的“圣人立象以尽意”的旨趣,被仰山圆融地摄取到了他表法的圆相之中。若依以上六种表法方式拓展开去,由十八种扩充为九十七种圆相乃至更多的圆相,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我们权将仰山的圆相归纳为以上六种方式,从而窥其玄奥之枢机。
  由于仰山深得沩山禅法之精髓,而且又能随缘运用各种圆相来表达无可言说的沩山禅的玄奥意旨,它在当时应当是十分殊胜的一种禅教。自然,仰山禅的殊胜之处乃是它以沩山“事理不二”的玄旨为体,而其圆相仅是随缘方便之用,这与他侍随沩山十五年的深造禅法是密切相关的。以故仰山在以后参古堤禅师时,他深有感慨地说:“我于耽源处得名,沩山处得地。”因为圆相虽有九十七种之多,但它毕竟只是一种表法的殊胜手段;而于实际理地终身受用不了的殊胜之处,乃是沩山那玄奥的禅法。
  也因为仰山禅法擅此体用之长,所以他在当时的丛林中清望颇高,在他身边也有许多神奇事迹传出。例如有次一梵僧行空而至仰山前,仰山与他勘辨,说:“神通游戏则不无,阇黎佛法还须老僧始得。”梵僧道:“特来东土礼文殊,却遇小释迦。”其梵僧说完后便将梵书、贝叶交与仰山,腾空而去,仰山自此便有“小释迦”之称。[65]此外,尚有西天罗汉等来勘验仰山圆相等事,皆是腾空行走。诸如此类之记载,非独形诸灯录,就连《宋僧传》卷十二亦云:仰山门下“往往有神异之者,倏来忽去,人皆不测。”凡此种种,足可见出当年仰山禅法的殊胜之处来。
  也许因为仰山禅法在本体上玄深莫测,而在施教上又随缘运用各种圆相,于体于用,均殊胜莫测,因而其后嗣者鲜有能承担得起他的家业的,以故使得其禅法传至下面第四代而亡。在仰山法嗣中已出文记的六人之中,仅有五观顺支尚有采用圆相施教的记载,而其事迹在灯录中又语焉不详。厥后的第三代法嗣中,施圆相者但有资福贞邃与潭州鹿苑和尚。可见,后人若体得仰山圆相之用,便难以了悟仰山禅法之体;而如无著、南塔等门人虽深悟得仰山禅法之体,却又不能得其圆相之用。曲高和寡,大音希声,固然是仰山禅难以弘传下去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也无可讳言,圆相之表法毕竟是很有局限与颇具随意性的。若学人未彻见心源、深得沩仰禅法,而徒事外在的圆相教法,固然是头上安头,更添粘缚,也很容易堕入如同如猜哑谜式的随意表法之中,从而陷入妄执深重的泥坑而不可自拔。这便是仰山禅难以弘传的另一重要原因。倘使仰山能保持沩山家风,尤其是发扬乃师的农禅之教,而将圆相表法只置于随缘取用之中,或许此宗的法脉当会盛传不衰,亦未可知。
  三、仰山的法嗣
  沩山门下的香严与洪諲的法脉传至第二代便断绝了,而仰山下的法脉毕竟传到了第四代才断嗣,相形之下,仰山的法脉还是要稍微兴旺一点。仰山门下在灯录中存有传记者共六人,其中以住于仰山的光穆与光涌两人的法嗣最长,光穆的法嗣传至了下第三代,而光涌的法嗣也传到了下第二代。
  西塔光穆居仰山,在《景德录》卷十二中,他被列为仰山门人之首位,但他的行状毕竟不详。《景德录》本传收有其接机语录,当时有僧问他“如何是正闻”,光穆答:“不从耳入。”学人继续问“作么生”,光穆则反问他:“还闻么?”像这样的接机语,足以体现禅家离六根之外去会禅法的妙旨,且其用语也灼热作家风格。在光穆的接机中,还牵涉到了圆相的接机作略。例如:学人问他“如何是顿”,他便作圆相以示之;当学人问他“如何是渐”时,他便用手在空中拨三下。他在这里采用圆相与手势一起配合来施教,显然是他亲炙仰山之所得。
  景通是仰山的门人之一,他在仰山的门下得法之后住晋州霍山(当在山西省境内)弘法。景通虽然师事仰山,但他的禅教作风却颇有些似黄檗与临济,这从《景德录》他的传记中便可见出一斑。当时,有学人来向景通请教“如何是佛”,景通便打那学人,而学人却反过来打景通。此时,景通说:“汝打我有道理,我打汝无道理。”那学人却无话可说了,这时,景通把那学人打出了门。[66]似这等作风,虽然说是发端于马祖那里,但在沩山与仰山这两代禅师的接机中并不常采用这种作略,可见当时的丛林禅教是相互交流的,并无非常严格的宗派限制。景通行状中另一具有特色的事迹是他自知圆寂时日,并且自行荼毗一事。《景德录》本传载他自知化缘将尽,便自己准备好干柴,然后让他的弟子们在中午集中在他火化的场地,景通“自执灯登积薪上,以笠置顶后,作圆光相;手执拄杖,作降魔杵势;立终于红焰中。”[67]在禅师圆寂的记载中,不乏从容而化的事迹,但像邓隐峰那样倒立而化与景通这样自行荼毗的例子,毕竟还是不多。
  文喜(公元八二一年~公元九00年)的一生行化颇为经坎坷,但他的一生却是功德圆满的。文喜俗姓朱,他七岁出家,唐开成二年(公元八三七年)受戒,此后修学《四分律》本,严持戒律。但不久就遇上了会昌法难,文喜只得“返服韬晦”,直到大中初才又重新出山,于咸通三年(公元八六二年)在洪州观音院谒见慧寂,顿了心疑,于是在仰山作典座。四年之后,文喜离开江西到了浙右的千顷山结庵住持,却又遇上了黄巢的起义军经过余杭,他只好避难于湖州。唐光启三年(公元八八七年),钱王请文喜住龙泉廨署,遂大弘化教。据《宋高僧传》卷十二所载,唐顺宗大顺元年(公元八九0年),“威胜军节使董昌、武肃王同年发表荐论,两赐紫衣”,唐乾宁四年(公元八九七年),“奏师号曰‘无著’”[68]。光化三年(公元九00年),文喜圆寂。他在圆寂前交代给门徒的那句“三界心尽,即是涅槃”,无疑是他一生修学的深切体会之语。
  南塔光涌是仰山门下法脉比较兴旺的弟子之一。光涌俗姓章,他少年即通经学儒史,十三岁开始接触佛法,后来在洪州的石亭随慧寂出家,慧寂圆寂之后,他出住仰山栖隐寺。从光涌的接机来看,他倒是具有于寻常句下藏机锋的作略。例如,有学人问他“如何是妙用一句”,光涌说“水到渠成。”学人问他“真佛住在何处”,光涌答:“言下无相也,不在别处。”[69]这些开示语貌似家常话一般,但在其中却蕴藏了深邃的法义。
  顺支是仰山门下的外籍学人,他俗姓朴,新罗 江(今大同江)人。顺支于大中十二年(公元八五八年)入唐,礼仰山慧寂为师,乾符初(公元八七四年后)回国,住韩国五冠山龙岩寺弘法。在顺支的禅法弘传中,颇为发挥了仰山的圆相手势作略,在《景德录》的本传与《人天眼目》卷四中,盛载其事。
  仰山的门下还有东塔和尚等弟子,在这里不再赘述了。在慧寂门下,光穆与光涌的法嗣比较好。其中,光穆传如宝,如宝传传报慈德韶,德韶下的弟子中二人有传传世;光涌传慧清等四人,慧清门下十人有传,惜乎此后便再无续传。沩仰一宗开宗最早,其起初的沩山道场,生气蓬勃,来势实在喜人。可惜沩山老人门下并无得力的龙象来承嗣其家业,其中的仰山虽然能够弘传沩山禅法,但他又过于注重圆相手势的那一套作略。而后世的弟子则以一叶障目,乃至昧失了体用圆融的沩山禅法的切实用功之处,同时也淡忘了沩山踏实的农禅作风,故尔导致了此宗的早亡。
  [1]参见上海古籍一九九0年版《全唐文》三七九二页上栏。
  [2]即《宋高僧传》所谓“法恒”,“恒”与“常”义通。
  [3]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六四页中栏。
  [4]同上。
  [5]参见上海古籍一九九0年版《全唐文》三八三二页下栏。
  [6]湖南省宁乡县大沩山在唐代州府治所辖,寒山大师所说的“潭”即指潭州,为今天的长沙。
  [7]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七七页中栏。
  [8]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七七页上栏。
  [9]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六四页中栏。
  [10]参见《沩山语录》,《大正藏》47卷577页中栏。
  [11]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七七页下栏。
  [12] 音“突”, 有二义,指直门闩,或指块柴。
  [13]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七七页中栏。
  [14]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三页中栏。
  [15]参见杜继文、魏道儒合著的《中国禅宗通史》第三二五页,江苏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该书认为沩仰禅“在世界观、认识论、处世哲学和对传统佛教的态度等重大问题上,都没有超出他们的先行者,因而表现得比较杂乱……”笔者认为此说似有可商榷之处,沩山禅在许多方面是建树甚卓的,这在我们的上文中已经述及。且他这里将沩山与仰山混为一谈,似乎也不尽合历史的原貌。对此,笔者不敢完全苟同。
  [16]参见《景德录》及《古尊宿语录》等文献。
  [17]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七七页中栏~下栏。
  [18]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0页下栏。
  [19]见中华书局一九八四年版《五灯会元》一九一页。
  [20]会昌法难一事,新、旧《唐书》载之颇详。本文所依为《旧唐书》卷十八中的《武宗本纪》。
  [21]均见《五灯会元》卷三《南泉本传》,《景德录》卷八《南泉本传》所载亦同。
  [22]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一页下栏。
  [23]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七八页中栏。
  [24]参见《大正藏》四七锩七九页中栏。
  [25]参见《沩山语录》,《大正藏》四七锩五三一页上栏。
  [26]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七八页下栏。
  [27]鹅王择乳:指水与乳混合置于一个器皿之中,而鹅鸟但饮乳汁而留其水。《祖庭事苑》卷五云:“譬如水乳同置一器,鹅王饮之,但饮乳汁,其水犹存。”又《法华玄义》卷五上云:“无明是同体惑,如水内乳,唯登住已去菩萨鹅王,能唼无明乳,清法性水。”鹅王喻菩萨,由此足可见出沩山对仰山的赞许来。
  [28]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0页上栏~中栏。
  [29]参见《大正藏》四八卷三二一页下栏。
  [30]参见《大正藏》四九卷八三九页下栏~八四0页上栏。
  [31]关于仰山在耽源应真处所学九十七种圆相一事,《传灯录》及《仰山语录》载之甚详,拙文所本为《仰山语录》。《宋高僧传》卷十二的《仰山传》虽已提到仰山师事耽源一事,然于圆相传承事却无明载。但在仰山本传之结尾处则云仰山“有《仰山法示成图相》,行于代也”,今其图相之书,盖已不复见了。
  [32]相传沩山尚有“三种生”的施教作略。《人天眼目》卷四载沩山对仰山说:“吾以镜智为宗要,出三种生:所谓想生、相生、流注生。《楞严经》云:想相为尘,识情为垢,二俱远离,则汝法眼应时清明。”此卷内尚录有石佛所诠释“三种生”的三个偈子,石佛的事略未见于沩山时期的禅门文献,故不可强断为沩山法脉之内。而在《传灯录》、《沩山语录》及僧传中,均未载有沩山以“三种生”施教的事迹。抑或当年沩山道场甚大,沩山所传弟子亦甚多,以故文献不能尽载。因现今无可靠的文献为据,故于论述沩山禅法时,权将“三种生”之施教的讨论付之阙如。
  [33]参见上海古籍一九九0年版《全唐文》三七九二页上栏。
  [34]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三页下栏~二八四页上栏。
  [35]以上均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四页上栏。
  [36]参见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四一六页。
  [37]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四页中栏。
  [38]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四页下栏。
  [39]参见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四一九页~四二0页。
  [40]参见中华书局一九八四年版《五灯会元》五八三页。
  [41]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一页上栏。
  [42]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一页上栏。
  [43]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六七页下栏。
  [44]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五页上栏。
  [45]关于慧寂的籍贯,《宋高僧传》作“韶州须昌人”,此地当在广东省的南雄境内。据陆希声给仰山所作的《塔铭》所载,谓他是韶州人,则当在韶关境内。而《祖堂集》、《景德录》均谓慧寂是怀化人,那么它应当在今广东的番禺一带了。要之,慧寂作为广东籍贯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了。
  [46]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三页上栏~中栏。
  [47]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二页上栏。
  [48]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二页中栏。
  [49]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二页中栏。
  [50]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三页中栏。
  [51]参见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祖堂集》三九九页~四00页。
  [52]参见上海古籍一九九0年版《全唐文》三七九二页上栏。
  [53]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三页中栏。
  [54]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三页中栏。
  [55]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三页下栏。
  [56]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二页中栏。
  [57]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二页下栏。
  [58]同上之中栏。
  [59]见《大正藏》五一卷二八二页下栏~二八三页上栏。
  [60]参见《五灯会元》卷九页534本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10月版。
  [61]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七页上栏。
  [62]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六页中栏。
  [63]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七页中栏。
  [64]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四页下栏。
  [65]参见《大正藏》四七卷五八六页上栏。
  [66]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九三页下栏。
  [67]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九四页上栏。
  [68]参见《大正藏》五0卷七八四页上栏。
  [69]参见《大正藏》五一卷二九四页中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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