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顺治皇帝出家问题
关于顺治皇帝出家问题
作者:幻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最难!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未曾生我谁是我?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亦不去,来时欢喜去进悲。悲欢离合多劳意,何日清闲谁得知!世间难比出家人,无牵挂得安闲。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披百衲衣。五湖四海为上客,逍遥佛殿任君嘻。莫道僧家容易做,皆因屡世种菩提。虽然不是真罗汉,也褡如来三顶衣。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禹开九洲周伐纣,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黄袍换却紫袈裟,只因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在帝皇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征南战北几时代?我今撒手西归去,管甚千秋与万秋!
——顺治皇帝出家偈
一
上面这道诗偈,据说是顺治皇帝出家时写的。
顺治,是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的年号,也是大清帝国入主中国的第一位君主,历史上称之为「清世祖章皇帝」。谈到大清帝国的起源,应该要从顺治的祖父——努尔哈赤开始说起。爱新觉罗这个氏族,原是历史上女真族的后裔。女真在宋朝时代,是个力量相当强大的部落民族,她继辽代之后,崛起于中国北方,建立过大金帝国的王朝,统治中国北方一片广大辽阔的领土,长达一百一十九年之久,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所谓「辽金时代」,后为蒙古人所灭。蒙古人将女真族编为五万户,分居东北关外。沈寂了数百年的这个民族,到了努尔哈赤时代,又再度开始强盛起来。努尔哈赤的父亲名他失(清显祖塔克世),祖父名叫场(清景祖觉昌安),本来是建州的左卫指挥,效忠明室,且为明将李成梁做间谍,引导明兵攻打建州的悍酋杲和他的儿子阿台;因为他们与阿台有亲戚关系,混进山寨去说降,不幸得很,被攻入山寨的明兵误杀了。努尔合赤那时二十四岁,听到父亲和祖父的遇难,悲伤痛哭,决定起兵为父亲祖父报仇;但是,他的力量很小,不敢公然与明朝为敌,只得藉口说是同族的尼堪外兰(图伦城王)陷害的,要去寻衅。因此,经过他蓄意的东征西讨,吞并了附近的部落,也攻陷了图伦小城,杀了尼堪外兰。建州的五部,全被他征服了。
女真族除了住在建州的这一支之外,另外还有一支住在海西。这一支的女真人,起初居住吉林省城附近,后来扩展到原城的外边,分成了西部,便是所谓扈伦四部——哈达、辉、乌拉、叶赫。努尔哈赤为了发展他的江山霸业,他想,他必须先征服女真族全部,成为女真族的盟主,以此做为发展基础,再去攻打大明帝国,为父祖复仇。因此,他运用谋略,先与叶赫通婚,结成亲戚关系,而后攻打哈达,接著又攻下了辉发和乌位二个部落,女真族的全部,仅剩下一个叶赫,差不多都被他征服统一了。同时,他也得到一片广大肥沃的土地,从事农牧垦殖赖蝗兵保护的,努尔哈赤知道,他要征服叶赫,必须跟明朝发生直接军事正面冲突,所以,他在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首先在赫图阿拉建立了大金(亦称后金)汗国,改元天命,脱离有朝独立。过了二年,努尔哈赤誓师南征,攻打明朝,他先攻下抚顺,使明室朝野震惊,派遣大军前来讨伐,号称二十万众(其实只有八九万人),分四路深入;努尔哈赤只有八旗军队,约六万人。因为明军是由四路深入,兵力不能集中,努尔哈赤运用战略方法,以集中兵力予以各个击破的战术。打得明兵落花流水,大败而逃,他得到空前的辉煌胜利,所以,他乘机攻克了开原和铁领,同时征服了叶赫。开原是明朝东边的重镇,储存著很多军用物资,尽为努尔哈赤所获,这使大金汗国的军事力量,更形强大起来。明熹宗天启元年(一六二一),努尔哈赤又攻下了辽阳和沈阳,取得辽东首府,因此,他迁都到辽阳,做为大金国的复兴基地。不久,他又继续挥兵攻打辽西,取得了辽的全部领土。居住在辽东辽西的,大多数都是汉人,如今,汉人成了金人的浮虏,努尔哈赤起初将汉人编为四旗,后来又分为八旗,成为他的军事力量之一。
大明的朝廷,这时才如恶梦初醒,知道崛起于关外的这个「建州小酋」,不仅不是一个小寇,而且是威胁大明江山的一个心腹大患。可是,不时的明室,政治一片腐败,朝廷派系林立,党同伐异,大家为仅力争夺,小人与奸邪当道,拿不出具体有效的办法来制裁关外的势力,徒然坐看努尔哈赤一天天的强大。只有努尔哈赤攻打山海关时,被山海关的守将袁崇焕予迎头痛击,使得这位出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首次尝到战争的败绩,削弱了金军的锐气,努尔哈赤也在这次战争中身受重伤,不久郁郁而终。大金国的汗位,由他的第八子皇太极继承。这位新汗主,更是一个危险的厉害人物,他不但继承了父亲的霸业,同时仍积极地继续向外侵略,扩张领土。明思(庄烈帝)崇祯四年(一六三一),他攻陷了大凌城,第二年又征服了蒙古的察哈尔,进入长城边境,常常入关骚扰京师。皇太极知道,大明帝国的人口与领土庞大,不是关外的人力物力一时所能征服的,他的入关叩境,旨在骚扰,劫掠人口物资,使明室动乱不安。崇祯九年(一六三六),皇太极与明室分庭抗礼,宣布称帝,改国号为大清,改元为崇德,自号清太宗,推尊其父努尔哈赤为清太祖。这是大清帝国的由来。此外,皇太极又杜撰了一套鬼许,宣称他是「满族」,由满族建立的大清帝国称为满清。其实,历史上何来一个满族?满族只是女真族的易名而已。
崇祯十五年(一六四二),清兵攻陷松山,明朝的总兵大将洪承畴被俘,归降满清,这一消息,全国震动。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八月,皇太极暴毙,由其子爱新觉罗福临即位,第二年改元顺治。雄踞关外的大清帝国,虽然遭逢国丧,以及内部的政争,但是,他并未因此而稍敛其侵略扩张的野心,仍然虎视耽耽地窥视著大明的江山,俟机而动。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京城,由外城到内城,崇祯皇帝看大势去矣,自缢于煤山,结束大明帝国近三百年历史的江山霸业。当时明室的总兵大将吴三桂,驻防山海关,李自成进京,曾致书劝其归降,吴本答应,后来,只因他的爱妾陈圆圆被掳,这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糊涂将军,一时怒发冲冠,邀请清兵入关「讨贼」,恰好正中大清帝国的下怀。在师出有名的大清帝国,不仅名正言顺地出兵入关平乱,而且进一步顺理成章的「代明称帝」;数月之后,大清帝国便移都于北京,这年正好是顺治元年。由明代的结束,代之而来的,是大清帝国爱新觉罗五朝入主中国,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开始。
顺治继承皇位,那时年仅六岁,尚在幼年,一切军政大权,悉由其叔父多尔衮摄政处理。记得四十多年前,我读「多尔衮致史可法书」,「史可法覆多尔衮书」,这二封信,文情并茂,生动感人。多尔衮以胜利者的姿态自居,「国家之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不惮征缮之劳,代为雪耻。……」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并带威胁恐吓,要南方放弃武力抵抗,归降大清帝国。史可法也以不卑不亢的姿态,予多尔衮晓以春秋大义,要其撤兵关外,共建二国永世之好。自崇祯缢死之后,大明帝国尚有江南半壁江山,明室的宗支虽然在南方出现了多头的领导集团,继承大统。但是,因为政治腐败到极点,无药可救,加之,南方的领导集团,又都是亡国之君,伴随著一小摄的亡国之臣,奸邪当道,回天乏术。那时仅有一个孤忠耿耿一心为国的史可法支撑大局,可是,独木难撑既倾的大厦,他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挽救明室的亡国命动?在防守扬州一役,史可法惟有以孤臣孽子为国捐躯之心,一死而已,名垂青史!这在明末的亡国史上留下了一页碧血黄花忠臣义士的历史篇章。总揽大清帝国军政大权的多尔衮,在其内部剧烈的政治战争之际,于顺治七年(一六五○)十二月初九日,以三十九岁盛年暴毙,第二年二月十一日,顺治开始亲政,那年他才十四岁。顺治亲政仅仅九日,即下令清算多尔衮的罪状。顺治的年号,虽然有十八年之久,但他真正亲政,只有十年时间,到顺治十八年(一六六一)正月初七日,这位年轻的一代君主,便因出天花而结事业了他二十四岁的短暂一生。
关于顺治的出家问题,向来传说颇多,有的说他曾在五台山出家,但是,我们根据正史的研究考证,顺治并没有出家,既然没有出家,为何会有出家的传说出现?这一传说的来源,并非空穴来风,的确有其原因的。顺治十七年(一六六○)八月十九日,顺治宠爱的董妃去世之后,那时的他,确实是想出家的,并且连头发都剃了,后来经人劝阻,没有成为事实。我们藉用陈垣教授的话说:「只是出家未遂耳」!
至于顺治为什么要出家?论到这个问题,必须先从他接触的宗教说起。依著这样的层次,再来论述他要出家的基本动因。
二
谈到宗教问题,顺治最初接触的宗教,并不是佛教,而是西方的天主教。自明神宗万历年间,以意大利耶稣会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为首的西方传教师,来华传教,建天主堂于北京,兼传西方的天文、地理及医学,获得皇室的重视,因此,西方传教师相继来华传教。其中有一位德国神父汤若望(Joannes Adan SchallVon Bell)于明熹宗天启年间来华传教,精通历法,甚得皇室礼遇,顺治的母亲,并认汤若望为义父,汤若望送一十字项链给其义女,顺治母亲公开佩戴,俨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顺治从幼年开始,便称汤若望为「玛法」(即爷爷之意),因为这一层关系,汤若望在大清帝国的皇室里,有著特殊地位。按照中国皇室的传统规定,一般臣民觐见皇帝,都要行跪拜礼节,唯有汤若望得以免除此礼。顺治亲政的第二年(一六五二)七月初五日,由皇帝赐汤若望朝衣朝帽;顺治十年(一六五三)三月初三日,又敕封汤若望为通玄教师。从这些荣典来看,汤若望不仅受到顺治的敬重,而且,在顺治亲政的十年之中,前六年他是影响顺治最大最深的一人。顺治有著暴烈的个性,当他的性情激动起来的时候,任何人无法进谏劝阻,惟有汤若望能够进言劝慰,由此可以看出汤若望在顺治心目中的分量。德国魏特先生根据汤若望顺治的回忆录,写了一本「汤若望传记」其中说到:
他(顺治)心内会忽然间起一种狂妄计划,而以一种青年人们底固执心肠,坚决施行,如果没有一位警告的人乘时刚强地加以谏正时,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发起他的暴怒来,竟致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狂的人一般。……一个有这样仅威,这样性格的青年,自然会作出极令人可怕的祸害,因为谁是敢来向这位火烈的青年加以谏正的,他略一暗示,就足把进谏者底性命毁灭了。当时朝中惟若望有这胆量和威望,他不避一切,敢向皇帝指示所应走的道路。
顺治十六年七月郑成功陷南京,当这个噩号传至北京,皇帝完全失去镇静的态度,颇作音乐家回关外之想,可是皇太后向他加叱责,他一听太后底话,反而竟起了狂暴的急怒,拔出他的宝剑,宣言决不变更意志,要亲自出征,用剑把一座御座劈成碎块,皇太后枉然地用言词来平复他底暴躁,另派皇帝以前的奶母劝诫皇帝,可是更增加了他的怒气,他恐吓著,要把她劈成碎块,因此她就吃了一惊跑开了。各城门已经贴出布告,皇上要亲自出征,登时全城内便起了极大的激动与恐慌,因为皇上的性格暴烈,在疆场上,一旦遇到不幸,极有可能的,那么满人的统治就要受危险了。
在这时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汤若望。各亲王各部臣和许多官吏,列为一长队,到若望馆舍中,迫切地请求他援助,他良久拒绝不允,最后他竟让步,顺从他们的请求,他同传教士苏纳和白乃心,暗自作一次会议,然后他又亲自作了一封奏疏,到次日一早,他们三人先作了弥撒,祷告若望底举动成动,然后若望就向他的两位流著眼泪的同志作别。
在宫殿门栏上,有一位同若望交好的内官,向他报告说,皇上已经有点安静了。若望走至帝前,就把他的奏疏,呈遁上去,并且很深诚地恳求,不要使国家到了破坏地步,他不愿有所见而不言。登时皇帝底情绪就转变了过来,请若望起立,现在他知道玛法底见解是好的。所以各城门又帖出了一张新布告,皇上之出征已作罢论。因此若望便被称为国家的救星,许多显贵人物,都到他馆舍来伏地叩头向他和他的同志敬礼。
从魏特先生写的「汤若望传」这段文字来看,汤若望对于顺治影响之大,似乎超越了皇太后对顺治的影响之上,由于这位西方来的神父,竟然阻止了顺治南下亲征的决定,这是何等重要的国家大事,难怪朝廷的许多王公大臣,要向这位异国神父伏地叩头礼谢。不过,从历史的考证研究来看,顺治十六年七月的汤若望,是否还能随便见到顺治,我们持以怀疑。因为那时的顺治,已经皈信了佛教,而对西方传教士及其传播的教义,有著强烈的反感,汤若望又如何能够去劝阻顺治呢?我想,这大抵是西方传教士的自我吹牛而已。劝阻顺治南下亲征的,大概不是汤若望,而是另有其人的。
汤若望来华的目的是传教,因为他精通西方历法,中国朝廷封他做了官。他与顺治母子有著特殊因缘关系,受到朝廷上下的礼敬,这是事实。在这个最好的有利形势之下,汤若望是不会忘记向顺治母子传教的,希望他们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必然的事实。关于汤若望常劝顺治母奉天主教的事,我在「中国教案史」一书里,读到该书引用西方传教土樊国梁(A.Favier)的「燕京开教略」文字。可以证明:
按世祖章皇帝宠遇汤若望,向逾常格,每有咨询,随时宣召。奈其时喇嘛僧人,鸱张特甚。太后与皇上俱为所惑。汤若望屡谏不听,然皇上不以此而驰爱。第召封时,不呼其名,而以清语「玛法」称之;又令汤若望每日随意出入朝中,凡有启奏,俱准迳入内庭,不循常例。且御驾亦屡幸堂中,垂问教理。若望切望皇上奉教,一日密奏其事,多方苦谏。上曰:「玛法,子之所为,令朕不解。子为修士,而却不欲朕作修荐之事,朕若强子从朕,子能从乎?则朕之心,亦犹子也。……若望付之无可如何而已。」
我们从西方传教士所写的文字里,可以知道汤若望利用他的特殊身分,常常向顺治传教,意欲使之成为一个天主教徒。汤若望向顺治传教,不仅传他的基督教,而且诋毁其他的宗教,甚至蛮横地阻止东方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修荐之事,这才激怒了顺治的反感。我们由顺治的「子之所为,令朕不解。子为修士,而却不欲朕作修荐之事,朕若强子从朕,子能从乎?则朕之心,亦犹子也。」由于西方民族与东方民族文化的素养不同,社会民情风俗各异,所以,西方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成功的例子并不太多。东方民族的文化素养是含蓄的,处处对人以礼相侍,尤其对于一个西方来的传教士,纵然见其言行有所不逊,尚能予以优容;而西方民族往往不能了解东方民族的这一容忍特性,每以一种胜利者优越感的蛮横态度,无视东方民族人格自我尊严的存在,以喧宾夺主的强迫手法要其接受,这是注定了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的失败命运。顺治虽然敬重汤若望,主要由于他的科学知识及其过著独身的宗教生活,但是,汤若望得寸进尺咄咄逼人的蛮横态度,也使顺治无法忍受。顺治回答汤若望的几句话,我们站在东方民族的立场来看,无异狠狠地打了汤若望一记耳光。顺治的意思,我是中国的一代君主,对你们西方来的传教士,不强迫你们顺从中国文化传统的民情风俗行事,已经是特别相录的优容了,如今,你竟然强迫我从你信教,摒弃中国的传统信仰与风俗,这种喧宾夺主的蛮横态度,眼睛里那里还有中国君主的存在,实在令人忍受不了。究竟我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我这个大清帝国的君主,如果处处受制于你,汤若望无异成了中国的太上皇。「是可忍者,孰不可忍!」这是顺治对汤若望的反感和疏远的主因。我们再从木陈道文的「北游集」里,记载顺治与木陈道忞的谈话,其中也能知道:
……上遂问师:天主教书,老和尚曾看过么?师曰:崇祯末年,广闽盛行其说,有同参唯一润者,从福建回,持有此书,因而获覩。上曰:汤若望曾将进御,朕亦备知其详。意天下古今流荒悠谬之说,无踰此书,何缘惑世,真不可解!
汤若望送新旧约圣经给顺治,自然会向顺治详细介绍新旧约的内容等等,所以,顺治对天主教教义知道很多,并不陌生,我们从「朕亦备知其详」,可以知道他对天主教了解并不肤浅。不过,他对新旧约的内容并不欣赏,认为「天下古今荒唐悠谬之说,无踰此书」。新旧约既被顺治视为天下古今荒谬之说,他怎么会去信奉天主教呢!不但如此,顺治对于耶和华创造世界的神话,根本抱著不相信的反对态度。我们看「北游集」的记载:
上一日语师:昨在宫看先和尚语录,见总直说中,有「辩天三说」,道理固极透项透底,更无余地可臻矣!即文字亦排山倒海,遮障不得,使人读之,胸次豁然,朕向亦有意与他辩析一番,今见先和尚此书,虽圣人后起,不易斯言。故已命阁臣冯诠及词臣制序,将谋剞劂,使天下愚民,不为左道所惑。师曰:皇上此举,功流万世,顾先师大义微言,何幸折衷我皇圣人哉!
文中的「先和尚」,乃指密云圆悟。密云圆悟是木陈道忞的师父,为明末清初人。明末天主教传入中国,针对天主教教义,驳斥其谬说,密云圆悟乃有「辩天三说」之作。顺治读及此文赞叹不已。故命冯诠等制序翻印。此事汤若望亦有所闻,所以魏特的「汤若望传」曾有这样的记述:
僧党甚至获得允许,以皇帝名义,发表一种反对基督教文件,但是却未曾得到这地步,因为皇帝出人意料之外,疾速晏驾。
其实翻印「辩天三说」,全是顺治个人的意思,那里是僧党以皇帝名义发表反基督教的文件,纯属栽赃。明白地说,顺治对汤若望传播的基督教义,就不信服,所以「朕向亦有意与他辩析一番」:他,当然是提汤若望而言。由于在思想理论上,基督教的一套教义,不能令顺治信服,虽然顺治与汤若望接近的时间很久,受其影响很大,但他没有成为一个基督徒。后来,顺治学佛之后,成为佛教徒,便与汤若望逐渐疏远了。这在「汤若望传」中,也有记载:
顺治由杭州召了些最有名的僧徒来,劝诫他完全信奉偶像。若望尽他能力所及,使这被眩惑的人,恢复他的理性,他向皇帝呈遁一本严重的奏疏,皇帝并不见怪。他说,玛法这谏正是对的。但是无多时日,竟又成了僧徒手中的傀儡,玛法竟被视为讨厌不便的谏正者,而被推至一边。
「玛法竟被视为讨厌不便的谏正者,而被推至一边」,这说明了顺治因信仰的转移而疏远了汤若望的证明。我在前面引录的「汤若望传」中,该传说到顺治十六年七月,郑成功攻陷南京,顺治要南下亲征,后来由于汤若望的劝谏,才打销此一决定。我对「汤传」的此说,是持以怀疑的,因为顺治自十四年学佛以后,也许因信仰的不同,汤已经被逐渐疏远了,平时觐见一面,已属很难,何况到十六年七月,正是顺治学佛兴趣最高最浓的时期,汤又如何能够去见顺治,如何改变顺治南征的决定?我们从其他相关的文献资料去求证,发现西方传教士总有抬高自我身价的夸大狂,属于天字第一号的吹牛者。
顺治没有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固然由于西方宗教那套幼稚的神话哲学,无法使一个具有独立思想见解的中国知识分子接受。同时,西方来华传教的神职人员,他们真正背负的使命,并不是单纯的传教,他们只是披著这件美丽的宗教外衣,实际上所做的,是在了解中国内部的实际情形,做为他们国家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侵略瓜分中国的准备,明白地说,他们完全是一班不折不扣亡人之国的宗教间谍!虽然,在这些来华的神职人员之中,也有不少学有专长的优秀人才,他们除了本身的神学知识之外,为中国介绍了许多有关近代西方的科学知识,创办了不少学校、医院、及慈善事业,加惠许多贫苦人民,不过,他们的这些工作,只是为了达成他们根本目的外围遮眼工作。顺治是中国的一位君主,尽管他个人对汤若望有所敬重,但在宗教的信仰上,他不能不加以慎重选择。顺治对于西方来华的神职人员,究竟在中国做些了甚么活动,朝廷的大臣及地方官员,都会向他有所报告的,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情形,他是知道最多也是最清楚的。所以,他不仅对一般传教士有所戒备,即对素所敬重的汤若望,也不例外。我们从「汤传」里便可见到:
皇帝本来一位教外人,对于教士无家室的独身生活,殊觉费解。因此他一天头时,在白昼任何一个时刻,甚至在深夜,遗派三个或三人皮上的体面内臣,到若望住宅中,藉词或此或彼地咨询,然而实际上却是暗自查究他的私室行动。这些黑夜来客,在若望住宅中,不曾发现有丝毫可指摘处。皇帝对于若望的贞洁生涯,确切访明后,他才选他为他的师父,为他的亲信顾问。
中国佛教的出家僧侣,过著独身生活,这是为人所悉知的;天主教的传教士,既然也过独身生活,这对中国人而言,不会感到「费解」的。顺治特意派遣内臣于白天与夜晚造访汤若望,显然不是为了不了解教士的独身生涯,真正的目的是在了解汤若望平日到底是在做些甚么?俗语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已经有著许多严重的劣迹出现,顺治怎能不对他们小心戒备加以提防呢?
自西方宗教来华传教的历史观之,起初因为传教士学有专长,带来了西方的科学知识,受到中国朝廷及士大夫的欢迎礼敬,可是,时间久了,他们披著的宗教外衣全部揭开之后,呈现出来的而是狰狞可怕的面目。传教士们做的是颠覆政府的工作,篾视中国的主仅,违法乱治,破坏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一连串的胡作非为,这才迫使中国朝廷下令禁止传教,驱逐传教士出境。中国本是一个礼义之邦的文明大国,一向是善侍外人的,本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胸怀,热诚侍客,尤其对于远从西方来华的传教士,更是尊重不已,除非对方心怀叵测,劣迹昭彰,中国朝廷不会不逐客令的。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到底做的些甚么?我们在一山先生的「中国近代史」一书里,见到二段具体扼要的叙述:
顺治康熙二帝优遇汤若望、南怀仁等,宫廷之间,西人往来甚众,士大夫也乐与交游,他们尊重西洋的科学,并且尊重西洋人,在各省传教通商都很自由,中国人信教的也非常多。可是西洋人总不免有他们的把戏,我们是因为需要科学而始令其传教、通商;他们是因为要通商殖民,才来传教,才讲科学,根本是相反的。他们的蔑视中国的主权,不遵守中国的法律,瞧不起中国,尤其在海口方面,常常有些违法妄行。清吏目覩他们在印度南洋一带的暴虐情形,不管商人教士,都有和政府有密切关系,作帝国主义侵略的前锋,能不有点戒心吗?况且多少年不能解决的仪礼问题,教皇忽然下令禁止教士祀天地,拜祖先,改变调和的思想,而出以攻击的态度,虽宽大开明如康熙帝,也不能再事容忍了,所以康熙五十七年(一七一八)有禁止传教之令,这仍然是杜绝外不侵略的意思。诚如johnj?Heevens所说:「若教士不为政治之活动,可字居而不加干涉」(见远东史)。但他们怎样能不为政治活动呢?所以后来逐渐采取严厉的处置,雍正时,还只放逐于澳门,到乾隆时,私入传教,简直要永远监禁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但责任究竟是属于那一方面呢?
杨光先在康熙初年的时候,和汤若望赌测日蚀,失败了,著不得已书,谓:「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因举日本及吕宋之往事为戒。可见学术不如人是他自己知道的,因为怕教士侦察形势,收拾人心,作政治侵略的导线,所以不得不辞而辟之。康熙末皇九九子胤禟夺位,雍正帝因此迁怒而禁习天主教,西洋教士为甚么参加他们的政治战争呢?即此两例,就知当时禁止传教的真正原因了。
读了一山先生的这段文字,我们知道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的真正目的,政治色彩是多于宗教色彩的,终极的目标是要灭亡人家的国家,成为他们的殖民地,当他们这些丑剧被暴露之后,也就难怪中国朝廷由欢迎而到排拒和驱使的做法了。顺治的一生受到汤若望很大的影响,但他终究没有成为一个基督徒,其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三
顺治的信佛,开始与佛教接触,是从顺治十四年(一六五七)的开始的。顺治为什么会信佛?有著二种传说:一是说他受了董皇妃的影响,二是说他受了母亲——皇太后的影响。顺治受董皇妃的影响而信佛,这是没有文献根据的误传臆测,事实上,董妃起初不是信佛的,她的信佛,还是受了顺治的影响而来。顺治在亲自撰写的「董后行状」里的:「后素不信佛,朕时以内典禅宗谕之,且为解心经奥义,由是崇敬三宝,栖心禅学。」这是最好的说明。
至于顺治这佛是受了他底母亲的影响,这是可能的。虽然顺治的母亲爱是汤若望的养女,她也公开佩戴过十字项链,但是,她有没有信奉天主教?我们在文献资料上没有见到记载。不过,皇太后信佛学禅,这是有文献记载的。嘉兴藏本「憨璞禅师语录」卷十二法语门,曾有一则记载:
皇太后请话参禅,一日工夫紧切,忽然境相现前,上命近侍李国柱至万善殿求开示。师云:参禅做工夫,要久习禅观,纯寂光生,凡无始习气,悉令销殒,皆是幻相,不可认为真也。只因话头看不清楚,向意识上卜度,以致殊胜境相,若内心不起,外息诸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切莫随他所转。若作圣解,即被境惑;不作圣解,名善境界。只要本参上看得精明,追究落处,如握金刚宝剑相似,佛魔到来,一齐剿绝,即得安乐自在。
皇太后参禅,且在禅观中有境相现前,证明她底祥定工夫已经很深了,她底信佛学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于她如何从一个神父的义女而去学佛参禅的心路历程,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我们没有见到,姑且不论。皇太后只生了顺治一人,当顺治六岁的时候,他底父亲——皇太极去世,他们便成了孤儿寡妇。顺治不是皇太极的长子,好你是他的第九个儿子。经过皇室内部的一番权力战争,也许因为顺治年幼而背景单纯,他幸运地以一个六岁的小孩被选为皇位的继承人,但是,国家的大权,操纵在他的叔父——多尔滚衮手中。顺治虽然做了皇帝,由于年幼,在复杂多变的皇室里,仍然是母子终日相依,自然而然形成「母子情深」的关系。我们综观顺治的一生,他受母亲的影响最大;顺治对母亲的关心,自然也超过一般常人之上。木陈道忞在他的「北游集」里,记载顺治的话说:「若非皇太后一个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从这句话里,可以知道顺治对母亲的关怀。皇太后佛参禅,当然会影响到顺治,所以,顺治的信佛,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大致是正确的。
顺治未信佛前,他对佛教的观感是不好的。我们在清世祖「实录」里,见到一段记载:
顺治十年正月万寿节,上召大学士陈名夏问天下治乱讫。曰:治天下大道已略言之,更言其小者,如喇嘛竖旗,辄言逐鬼,朕想彼安能逐鬼,不过欲惑人心耳!名夏奏曰:皇上此言,真洞晰千载之迷,赏谓有道之世,其鬼不灵,光天化日,岂有逐鬼之事?上又曰:朕思考顺子孙,追念祖父母父母,欲展已诚,廷请僧道,尽心焉耳,岂能真作福耶?名夏奏曰:若果有学识之士,必不肯廷僧道,为此者多小民耳!以其爱亲之诚,故圣王不禁。
「朕想彼安能逐鬼,不过欲惑人心耳!」「廷请僧道,尽心焉耳,岂能真作福耶?」这些都是说明顺治对于喇嘛竖旗逐鬼,以及廷请僧道作福所抱持的怀疑态度,当然也是代表他对佛教不好的看法。不过,那时顺治年纪尚轻,正是被汤若望包围的时候,在汤若望灌输上帝的一套神话思想,自然而然流露了他对佛教的不好观感。后来,当他正式接触佛教,对佛教有了正确的认识之后,他的观念才完全彻底的改正过来,相反地,他对耶和华创造世界人类的一套神话,有著强烈的怀疑与反感。
顺治与佛教接触,影响他最大的,使他成为一个正信虔诚佛教徒的,有四位出家僧侣,他们是:憨璞性聪、玉林通绣、木陈道忞、茆溪行森。
第一个与顺治接触的出家僧侣,是憨璞性聪(憨璞是号,性聪是名。在中国佛教的禅宗门下,出家人的号与往往是并用的,如玉林通绣、木陈道忞、茆溪行森等,都是如此。上二字是号,下二字是名。名的上一字是行辈字派,这个字常常会被省略的,如「玉林通琇」,而称「玉林琇」;「木陈道忞」,而称为「木陈忞」;「茆溪行森」,而称「茆溪森」;「憨璞性聪」,而称「茆溪森」;「憨璞性聪」,而称「憨璞聪」。因为,「通」「通」「行」「性」,都是行辈字派。)。憨璞性聪是福建廷平顺昌人,十八岁出家,初参鼓山贤,后来又参见百痴元,并为记莂。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五月,他受聘请,担任京师城南海会寺的住持,一时宗风大振,名闻遐迩。第二年(顺治十四年)的秋天,顺治去南海子狩猎,路经海会寺,与憨璞性聪见面,相谈甚欢,颇为投契。顺治回宫以后,于十月初四,召憨璞性聪进宫,廷入万善殿,「奏封经旬」,谈论佛法大意。据「憨璞禅师语录」记载:
顺治十四年十月初四,召对万善殿。上问:从古治天下,皆以祖祖相传,日对万机,不得闲暇。(朕)如今好学佛法,从谁而传?对云:皇上即是金轮王轮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所以天下至尊也。……
这是顺治与出家僧侣接触谈论佛法的开端。皇太后参禅有境相现前,顺治命人至万善殿请憨璞聪开示。那时在京师有名的禅门大意,只有憨璞聪一人。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九月,憨璞聪再度被召进宫,廷入万善殿结制,顺治并问及南中耆旧,憨聪以玉林能琇、木陈道忞、费隐通容等人,「列名奏进」,因此,顺治召玉林通琇进京。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春,憨璞聪又被召入宫,敕封为「明觉禅师」,至四月十五日辞出。那年的十月,又奉旨到愍忠寺结制。第二年(顺治十七年)的七月,憨璞聪在海会寺任职期满,向顺治「疏请南归」,八月离开京师。他在海会寺任职四年,数度被召进宫,是与顺治接触时间最久的一人。
第二位与顺治接触的出家僧侣,最玉林能琇。玉林通琇是蓉城人,自幼出家,悟道甚早,为当时禅宗门下有名的人物。他奉召进京与顺治谈论佛法,先后共有二次。第一次是在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的九月奉召,可是,他从浙江湖州抵达京师的时候,已经是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的二月十五日;那时玉林通琇四十六岁。这次他在皇宫里住了三个月,直到四月十五日才离开京师南归(那年闰三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与顺治谈得相当投缘,不仅使顺治对佛法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同时对于修习禅观,也引起无比的兴趣。因此,顺治并依玉林通琇为师,请其取法名为「行痴」,顺治别署为「痴道人」。据「玉林年谱」记载:
世祖请师起名,师辞让,固谓师曰:要用丑些字眼。师书十余字进览,世祖自择痴字,上由用龙池派行字。后凡请说戒等御札,悉称弟子某某,即玺章亦有痴道人之称。然师珍重世祖之深信,未赏形之口吻楮墨,凡师弟子,俱以法兄师兄为称。
当玉林琇辞别南归,顺治曾说:「和尚录中付门人茆溪之偈最好,送和尚还山之舟,可载入京一面。」六月十五,玉林琇回到湖州,便命茆溪森随舟入京,与顺治对谈「甚契」。这是获溪森进京的因缘。玉林琇回到湖州不久,顺治敕封为「大觉普济能仁国师」。这是「玉林国师」一名的由来。
玉林琇第二次奉召进京,是在顺治十七年(一六六○)的七月,他到达京师,是当年的十月十五日。这次他被召进京,主要原因,是因为顺治于七月间有「马上有省」,请玉林琇来为之证道的。顺治参禅学佛,并不是口头的,而是著实去身体力行的,所以才有「马上有省」的悟境。当玉林琇抵达京师,听说茆溪森已为顺治剃发,准备出家了。玉林琇很不同意茆溪森的做法。他感到这样做未免荒唐,顺治年纪尚轻,身系国家在任,有关百姓祸福安危,怎能一下子放弃皇位出家?因此,玉林琇要大家「集薪烧森」(茆溪森),一面劝阻顺治出家。顺治看到这种情形,他才答应蓄发,暂不出家。「续指月录」卷十九玉林通琇的传记说:「师到京闻茆首座为上净发。即命众集薪烧森,上闻遽许蓄发乃止。」(见卍结藏经一四三册五一三页d)
关于顺治落发出家,除「续指月录」记载之外,汤若望的「传记」里也有记述:
此后皇帝便把自己完全委讬于僧徒之手,他亲手把他的头发削去,如果没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若望加以阻止时,他一定会充当了僧徒的。
「续指月录」记载是茆溪森为顺治「净发」,「汤传」说是顺治亲自「削发」,这是二者所记相异之处,但是,顺治的落发,却是同一事实。顺治落发后没有出家,没有出家的原因是否因受汤若阻止?这是值得研究的。我们根据历史文献资料的研究,「汤传」所记,无异是为汤若望脸上抹金,夸大功劳。事实上,那时的顺治,由于学佛心切,早对汤若望由恭敬而逐渐疏远甚至讨厌的程度,汤若望能否见到顺治,已是问题,何况阻止?顺治没有出家,是由他的母后与玉林琇的阻止,才是事实。据「玉林年谱」所记:
十月十五日,到皇城内西苑万善殿,世祖就见丈室,相视而笑。世祖谓师曰:朕思上古,惟释迦如来舍王宫而成正觉,达磨亦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欲效之如何?师曰: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永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诸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上意欣然听决。
「上意欣然听决」,显然顺治接受了玉林琇的劝阻,暂不出家。至于「相视而笑」,据陈垣教授的说法,顺治与玉林琇相见,一个是光头和尚,一具是光头皇帝,二人不禁相视而笑。这是说明顺治的落发确系事实。
综观顺治落发出家的原因,除了「玉林年谱」所记,为了效法释迦如来与菩提达磨舍王位而成佛作祖之外,我们在木陈道忞的「北游集」里,也能见到一点:
上一日语师(木陈道忞):朕再与人同睡不得,凡临睡时,一切诸人俱命他出去,方睡得著;若闻有一些气息,则通夕为之不寐矣。师曰:皇上夙世为僧,盖习气不忘耳。上曰: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今每当到寺,见僧家明牌牕净几,辄低回不能去。又言财产妻孥。人生最贪恋摆脱不下底,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觉关情。若非皇太后一人罣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师曰:剃发染衣,乃声闻缘觉羊鹿等机,大乘菩萨要且不然,或示作天王人王神王及诸宰辅,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行诸大悲大愿之行。如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尘劫修行,也到不得诸佛田地。即今皇上不现身帝王,则此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谁行此事?故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上以为然。
根据「北游集」的这段文字记述,顺治与木陈忞的谈话,已经说明他对佛寺窗明几净生活的向往,也承认他的前身的确是个出家人,如果不是为了皇太后一个罣念,他真想随老和尚去出家。这中间,顺治已经明白地表达了他有出家的意愿。
顺治十七年(一六六○)七月,他由修习禅观,一心学佛,而有「马上有省」的悟境;八月十九日,他最宠爱的董妃去世,又使他有著「生命无常」的感痛,在这多种原因结合之下,才有十月落发出家之举。所以,我们分析顺汉的落发出家,不是突然的由单一原因而来的。
这位「出家未遂」的皇帝,为皇室带来一阵波动,也为后世带来历史佳话,可是,过了不久,他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七日,便因天花而结束了他底一生。那时在京师的佛门名德,只有玉林通琇,所以,玉林通琇只有责无旁贷地负起了为他的这位皇帝徒弟主持一切佛教仪式,结束他们一场师徒之缘。等到顺治的丧礼告一结束,玉林通琇便于二月十五日带著凄然的心情,离开了京师,南归杭州。
四
第三位与顺治接触的出家僧侣,是茆溪行森。茆溪,名行森,字慈翁。茆溪是他的号。他是广东州博罗人,出生于仕宦之家,自幼博览群典,职明特达,学养极深。二十七岁至归宗寺出家,初参龙池派雪峤圆信,许为入室,称领南长子。雪峤圆信寂后,又参玉林能琇,玉林琇即命其为首座。行森之名,是玉林琇门下的字派,他是玉林琇的弟子;顺治名「行痴」,论辈分,他与顺治是平辈的师兄弟。茆溪森进京,如前所说,是在玉林琇第一次由京师南归时,顺治特向玉林琇指名提及的:「和尚录中付门入茆溪之偈最好,送和尚还山之舟,可载入京一面。」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六月十五日,玉林琇回到浙江湖州,即命茆溪森进京,七月中,茆溪到达京师,与顺治会晤。这位学养深厚,博通诸家,才华横溢,雄辩滔滔的茆溪森,自然与顺治谈得非常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也即因此,茆溪森是被顺治留在皇宫里住得最久的一名僧侣。他从顺治十六年七月进京,直到顺治十七年十月二十八日离京南归,在皇宫里住了十五个月。在这一年多的交谈接触中,他与顺治之间建立的「法谊」非常深厚,我们从以下诸事可以窥见。
顺治十七年(一六六○)八月十九日,董妃去世,顺治非常哀痛,在关董妃去世后的一切佛教仪式,在顺治的授意下,全部请茆溪森主持。董妃的丧事刚刚结束以后,突然又有顺治落发出家的事件发生;为顺治落发的,又是茆溪森。顺治请茆溪森为之落发,当然不是盲目随便选择的,而是经过长期的交往观察,对其德行才华有了肯定的认识之后,才予决定的。因为剃发出家就是依之为师,也就是通称为「剃度师」。虽然顺治的出家,没有能够达到目的,经过皇太后与玉林琇等人的劝阻,在不得已的情形下,顺治允许畜发,暂不出家,但是,他对茆溪森并未忘怀。茆溪在顺治出家的这场风波中,除了顺治这位主角之外,他也成了一个关键的主要人物;在朝野的舆论压力之下,茆溪森不得不回到南方,免招物议。可是,过了不久,顺治的乳母去世了,那时玉森琇正在京师,顺治在十八年(一六六一)的正月初二日,仍然召开茆溪森进京为其乳母「秉炬」,并未请玉林琇为之举火。这份诏书似乎尚未送出京师,仅仅隔了五日,顺治本人也因天花去世了。他在临终的遗言里,特地指定茆溪森进京为他举行火化仪式。我们从这些事情里,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和茆溪森之间的法谊之深,是不同寻常的。
自从董妃去世之后,顺治显然有著「人生无常」的深切感悟。他的身体本来就很消瘦,自知不会活得太久。木陈忞在他的「北游集」里,曾经这样写道:
上一日语师:老和尚许朕三十岁来祝寿,庶或可待,报恩和尚来祝四十,朕决候他不昨矣!师曰: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上弹颊曰:老和尚相朕面孔略好看,此骨已瘦如柴,似皮病躯,如何挨得长久?师曰:皇上劳心太甚,幸拨置诸缘,以早睡安神为好。上曰: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必樵楼四鼓,倦极而眠,始能安枕耳!师曰:乞皇上早为珍啬,天下臣民幸甚!
顺治自己希望活到三十岁,谁料他的这一最低愿望也未达到,在人生的旅途上,他才踏上第二十四年里程的开端,就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董妃死后,顺治请茆溪森为之剃度出家,他的出家动机,无疑地,是由董妃的死,而体悟到「人生无常」的警告,他自知不会活得太久,如今一心归佛,何不抛弃皇位而过出家修行生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这里有一问题,我想必须在此说明一下。顺治既然请求茆溪森为之剃发,显然地,他是要依茆溪森为师的。依据僧制,为之剃度者即称剃度师。顺治要从茆溪森出家,虽然在文献资料上没有明文记载,缺少历史根据,不过,我们从传统习俗上以及其他的文献里,对于这一事实,大体可以肯定的。如前所说,顺治与茆溪森都是玉林琇的弟子,他们是平辈,顺治怎么会跟茆溪森出家呢?要知佛门的师弟关系,并不如世俗父子之间有著绝对性的分别,它是视因缘环境而决定的。顺治是玉林琇的在家皈依弟子,他出家并不一定要跟玉林琇出家,可以另外重找师父。就以茆溪森而言,他出家后,初参雪峤圆信,雪峤圆信与玉林通琇都是属于龙池派的,论辈分,雪峤比玉林高一辈,茆溪森成为雪峤信的入室弟子,应该与玉林琇同辈。后来,雪峤信圆寂,茆溪森又去参玉林琇,他便成了玉林琇的弟子,行森的名,便是玉林琇门下的字派。茆溪森虽然是玉林琇的弟子,但是,他的年龄,是与玉林琇同年的。他参玉林琇时,玉林琇立即请他为首座。玉林琇是自幼出家的,悟道很早,在禅定的工夫上,茆溪森是不如玉林琇的,可是,在世学方面,玉林琇又远落于茆溪森之后。顺治出家选择茆溪森之落发,以之为师,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顺治要依玉林琇出家,他应该等到玉林琇进京以后进行,不会在玉林琇来京途中,尚不知情即行剃发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茆溪森于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六十四岁圆寂,他在圆寂时留下一首偈语:
慈翁老,六十四年,倔强遭瘟,七颠八倒。开口便骂人,无事寻烦恼,今朝收拾去了,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金銮殿上说禅道,呵呵!总是一场好笑!
偈语中的「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度」字当然有著接引和剃度的意思,从这首遗偈里,也可以看出顺治依茆溪森出家的证明。
顺治去世后,由他的第三子康熙继承皇位。顺治十八年(一六六一)二月三日,康熙派钦差内总督董定奉顺治的遗诏到杭州圆照寺召茆溪森进京,为顺治举行百日火葬之礼,茆溪森于四月十六日赶到京师,立即到顺治灵前凭弔说法。我们看他的法语:
寿椿殿上话别时,言犹在耳,行大机,显大用,随宜说法,雷轰电掣,这是皇上生平性燥处,千圣万贤不能窥于万一。遂顾左右云:大众见么,容颜甚奇妙,光明遍十方,即今在你诸人顶门,开无上甚深微妙正法眼藏,汝等勿得错过,将来个个盖天盖地,续佛慧命,受用无尽。
第二天顺治的灵柩进行火化,起来前,康熙请茆溪森说起程早参法语:
大众,山门前得底句,禅堂里商量去,进到方丈,不必再举,何也?慈翁不肯辜负汝,若有人知落处,许他随我去。
当顺治的灵柩移到景山寿皇殿,由茆溪森主持举火的时候,他又说之「秉炬」法语:
释迦涅槃,人天齐悟,先帝火化,更进一步,大众会么?寿皇殿前,官马大路。
我们从茆溪森的这几处法语里,大体可以体会得到,顺治的出家,虽然由当时的人事压力阻止,没有能够实现。但是,顺治的出家之心,始终没有放弃,茆溪森离京南归的时候,他们之间并有某种默契。我们由法语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寿椿殿上话别,言犹在耳,行大机,显大用,随宜说法,雷轰电掣,这是皇上生平性燥处。」「进到方丈,不必再举,何也?慈翁不肯辜负汝,若有人知落处,许他随我去。」这是很明显的证据。
第四个与顺治接触的出家僧侣,是木陈道忞。木陈道忞在生于明神宗万历二十四年(一五九六),寂于康熙二年(一六六三)正月,六十八岁。他是当时南方禅宗门下一位著名的禅师,名望很高。聂先编的「续指月录」里,有他的传记。据其传记说:
宁波天童山翁木陈道忞禅师,粤之潮州荼阳林氏子,幼有宿慧,因读大慧杲录,忽忆前身,云水参方,历历如见。即日走匡庐开先,投明法师薙染。明以师志慕禅宗,为举如山婆子话,遂于言下荐得趟州意旨。自验生死关头未破,遍参憨已清、黄檗有诸尊宿,终不自肯。后参悟和尚于金粟,机缘不契,直趋双径,谒语风信。信问:曾到金粟否?师曰:曾到。曰:曾问话否?师曰:不曾。曰:你怕打那?师曰:某甲一向不曾置得问头,请师处借转问头。信乃开示,师不肯。复回金粟。举前话,悟曰:你吃饭还问人借口么?师拟议,悟便打。后因参殃崛产难因缘,打破疑团,始明得从上古人关键。凡居侍司,掌记室,亲灸悟者一十四秋,日臻玄奥。(卍续藏经一四三册五○七页b——c)
木陈忞奉召进京,是在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的闰三月,他由宁波到达京师的时候,是九月二十二日,那时的他,已经六十四岁了。先是玉林琇于二月十五日抵达京师,顺治与他谈得非常投缘,并依之为师;玉林琇尚在京师的时候,顺治便召木陈忞进京。顺治与他谈得非常投缘,并依之为师;玉林琇尚在京师在时候,顺治便召木陈忞所以召木陈进京,是得自己憨璞的推荐。论辈分,憨璞聪日木陈忞的孙辈,都是属于龙池派的。玉林琇也属龙池派,他与木陈忞是属平辈;「通」与「道」,是龙池派的同辈字派。当顺治派遗钦差送诏书与木陈忞,憨璞聪也派他的书记印心持函与钦差同去宁波,礼请木陈忞进京。憨璞聪致木陈忞的信中说:
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时以万机之暇,体究禅宗,驾幸万善殿,谘询录代祥郢,无不揄扬,推奬道德,和尚名传丹阙,风扇彤庭,是以特遗钦差賷诏诣山,惟冀不吝洪慈,慨然飞锡,速金筵。(见憨璞禅师语录)
可见顺治之识木陈忞,以及木陈忞被召,都是缘于憨璞聪的推荐所致。憨璞聪还有一首七律诗,「送印心堂主之天童召木陈和尚」:
上林花柳正芳菲,賷诏南行出帝畿。
指日到山奉圣论,乘风策马逐云飞。
松阴夹径寒侵面,山色连天翠滴衣,
因有其人扬祖道,恩垂泉石尽生辉。
木陈忞是在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九月二十二日到达京师,直到第二年的五月十五日辞别南归,他在皇宫里住了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在这半年多里,顺治受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他与玉林琇是同辈,而且年长玉林琇,顺治将他当作长辈恭敬礼待。
木陈忞与顺治的谈话,见于他的「北游集」。现在我们引录「北游集」数段文字,以见他们谈话之一斑。顺治的个性有时很急燥,遇到不顺意时,对于左右的事奉者,常常予以鞭打,这就是所谓「龙性难撄」问题。木陈忞对此曾经劝道:
参禅学道之人,不可任情喜怒,故曰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者此也。上点首曰:知道了。后近侍李国住语师云:如今万岁爷不但不打人,即骂亦希逢矣。又万岁爷极赞老和尚胸怀平坦,亦最慈和乐易。
顺治是一读书人,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溺爱,无人教读,近乎失学。至亲政之后,批阅群臣奏章,因此而发愤读书。他和木陈忞谈及此事,据「北游集」记载:
上一日同师坐次,侍臣抱书一束,约十余本,置上前。上因语师曰:此朕读过底书,请老和尚看看。师细简一遍,皆「左」、「史」;「庄」、「骚」,先奉两汉唐宋八大家,以及元明撰著,无不毕备。上曰: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人,又极娇养,无有教训,坐此失学。年至十四,九王薨,方始亲政。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第晨牌至午,理军国大事外,即读至晚,然顽心尚在,多不能记。逮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血。从老和尚来后,始不苦读,今唯广览而已。
他们从读书又谈到古今词赋问题。据「北游集」记载:
上一日与师广谭古今词赋,谓词如楚骚,赋如司马相如,皆所谓开天辟地之文。至若宋臣苏轼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者两篇,前后孰优?师曰: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也。上曰:老和尚论得极当。乃通诵前赋一篇,问题曰:念得不错么?师曰:不错。上复言晋朝无文字,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亦为师诵之。又诵「离骚」,至中间觉龃龉。乃曰:久不经意,忘前失后矣!
顺治与木陈忞从古今词赋问题,又谈到写文章的问题。也话顺活要考木陈忞一下,请他写篇新寺的「碑文」。我们看「北游集」所记:
上一日语佛:朕在南苑创有新寺,老和尚想未知道。今新寺碑要老和尚撰文,不命臣工也。师曰:道忞山要野逸,那里晓得作朝延文字。上曰:老和尚不要如此谦虚,请随喜,便可属笔。越三日上至,师曰:昨承皇上威光,得随喜新寺。第奉旨撰文,愧不雅驯,尚祈圣裁鉴定,乃出以进。上为展阅一过,命侍臣收入宫内。次日上复携王学士至方丈,谓师曰:朕昨回宫,细看老和尚者篇文字,极得大体,风雅典则,不侍言矣。朕固不通文字,曾与王熙看过,试问他何如?王学士曰:此千秋不朽之文也。师曰:忞实惭愧!
接著,他们又谈到书法问题,据「北游集」记载:
上一日问师:先老和尚与雪峤大师书法孰优?师曰: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资极高,学力稍欠。故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也。先师当语忞曰: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亏我胆大耳!上曰:此正先老尚所以善书也,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上复问老和尚楷书曾学甚么帖来?师曰:道忞初学黄庭坚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一向由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即点画走空也。上曰:朕亦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田地。师曰: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第忞辈未获覩龙蛇势耳。上曰:老和尚处尚有大笔与纸么?乃命侍臣研墨,即席濡毫,擘窠书一敬字。复起立连书数幅,持一示师曰:此幅何如?师曰:此幅最佳,乞赐道忞。上连道不堪。师就上手撤得曰:恭谢天恩。上笑曰:朕字何足尚,崇祯帝字乃佳耳。命侍臣一并将来,约有八九十幅。上一一亲展示师曰:如此明君,身婴巨祸,使人不觉酸楚耳!
顺治与木陈忞又谈到词典的问题,我们看「北游集」所记:
上一日持一韵本示师曰:此词典家所用韵,与沈约诗韵大不相同。又言「西厢」亦有南北调之分,老和尚可曾看过么?师曰:少年曾翻阅,至于南北「西厢」,忞实未辩也。师乃问上「红拂记」曾经御览否?上曰:「红拂」词妙,而道白不佳。师曰:何如?上曰:不合用四六词,反觉头巾气,使人听之生趣索然矣!师曰:敬服圣论。上曰:苏州有个金若寀,老和尚可知其人么?师曰:闻有个金圣叹,未知是否?上曰:正是其人,他曾批评「西厢」,「水浒传」,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鉴,想是才高而见僻者。师曰:与明朝李贽同一派头耳!
从「北游集」所记载,木陈忞留在京师的七个多月里,他与顺治交谈的内容,非常广泛,除了佛学与参禅的主题之外,还涉及到一般世学——如词赋、文章、书法、小说等等,大体顺治所知道的,木陈忞都曾涉猎过,彼此谈得非常投机,而木陈忞所专长的佛学,则是顺治望尘莫及的。由于木陈忞的博学多才,才赢得顺治的皈信与敬重。
五
顺治的剃发出家,传说缘于董妃的去世。董妃的去世,固然给顺治带来很深的哀念,也给他兴起「人生无常」的启示,不过,这只是促成他落发出家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了。
至于董妃是个怎样的人物?依据后世的传说,有的说她是南京秦淮河的名妓董小宛。关于引事,我国近代史学者孟心史(森)教授,曾经做过研究考证,完全属于后人的臆测误传。董小宛是嫁与如臬名士昌辟疆的,她是死于顺治八年(一六五一),年已二十八岁。那时的顺治,才十四岁。顺治不仅没有见过董小苑,恐怕连董小宛的名字也不知道。董小宛去世后,许多文人名士曾有诗词致悼,他的丈夫昌辟疆曾经将之辑在「同人集」中出版,可以为证。
后人将董妃误为董小宛,原因出在一个「董」字上面。吴梅村在「清凉山赞佛」诗中有:「王母携双成,录盖云中来」:「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王母携双成」,是引用「汉武内传」王母侍女董双成的故事;「可怜千里草」,「千里草」是「董」字分开的书写。吴诗是影射清初皇室的事故来写的;而顺治御制的「董后行状」,又写成「董」字,后人不察,误将董妃视为董小宛。加以康熙皇帝又常陪母后去清凉山礼佛;清凉山即是佛教著名的四大名山之一的山西五台山,因此,才传出顺治因董妃去世而去五台山出家的故事。顺治去世是火化的,他的皇陵所葬的只是一个空坛子,没有棺椁,则增加了后人对上面故事推测的真实性。
到底顺治的董妃是何许人物?其来历如何?关于这个问题,一山先生在「中国近化史」里指出,董妃是东北建州旗人,与顺治是同乡,大体是可信。据陈垣教授考证,董妃是满州人,「董」字是由满州语的音译而来,或译作「楝鄂」,或译作「董鄂」,本无定字,但顺治与吴梅村都写成「董」字,这是董妃姓氏的由来。至于董妃的来历,据「汤若望回忆录」说:
顺治皇帝对于这一位满籍军人的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的爱恋,当这位军人因此申斥他夫人时,竟被顺治闻知,打了他一个耳掴,这位军人于是因愤致死,或竟是自杀而死。皇帝就将这位军人底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这位贵妃于一六六○年产生一子,是皇帝预备立他为将来的皇太子的。但是数星期之后,这位皇子竟而死去,不久其母亦薨逝。
根据「汤若望回忆录」所记,董妃原是一位满藉军人的妻子,这位满藉军人是谁?他的妻子怎么会公然出进出皇帝的禁宫?即然能够进入禁宫,当然不是一般军人的眷属,必然是与皇室有著特殊关系的人,所以,有人认为这位军人便是顺治之弟——博穆博果尔,皇太极的第十一子。因为有著这样的特殊关系,他的妻室才有资格进入皇宫。博穆博果尔卒于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七月初三日,那年十六岁。董妃被册为贤妃,也是顺治十三年的八月,那时她十八岁,顺治十九岁。如以时间来推算,顺治册封董妃的时候,正是其弟去世二十七日服制期满的日期。董妃是顺治的弟妇,这是极其可能的事。
一位当今天子,又是一代人主,按照中国文化传统的伦理思想,怎么会娶一位弟妇为妃?须知塞外民族的传统习俗,子娶后母、婶母为妻,或娶兄嫂、弟妇、侄媳为妾,习以为常,并不为怪。皇太极去世之后,顺治的母亲便是多尔衮所占有;顺治的长兄豪格于顺治五年(一六四八)逝世,他的二位「福晋」被摄政王多尔衮与其兄阿济格分别娶去。一个民族的风俗如此,顺治纳弟妇为妃,又算得了甚么?
不过,「汤若望回忆录」里,稍有一点错误,董妃生子——荣亲王,是在顺治十四年(一六五七),并非顺治十七年(一六六○);顺治十七年,是董妃去世之年,其时二十二岁。
董妃是在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去世的。由于平日受到顺治学佛参禅的影响,所以董妃生前也是信佛参禅的。她去世后的一切宗教仪式,自然是由举行的佛教仪式,为她主持仪式的说法者,是茆溪森禅师。在康熙时代印行的「茆溪语录」,收录了不少有关董妃逝世后的「法语」。兹引录部分如下:
庚子八月二十三日,近侍李国柱传旨召师进承乾宫上堂。拈香问答毕,卓拄杖曰:董拉后于庚子秋,月轮满时,成等正觉,与悉达太子覩明星悟道,无二无别。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今日董皇后在此阐扬最上法要,大众会么?喝一喝,下座。
近侍李国柱传旨召师进承乾宫为董皇后封灵小参。师曰:了却凡心,超出圣地,识取自性弥陀,随处总是佛事。拈拄杖,卓一卓抛下。
近侍李国柱传旨召师进承乾宫再为董皇后封灵小参。师举香云:几番提起几番新,子期去后孰知音,天心有月门门照,大道人人放脚行。喝一喝,上便问: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师答:谢皇上重重供养。
近侍李国住传旨召师进承乾宫为董妃起棺。师以杖指棺云:举步涉千岐,孤坐又坐迷,且作么生?得恰好去!遂起杖引云:起!上云:谢和尚提拔!师云:圣驾珍重!
上命近侍李国柱为董皇后设灵景山寿椿殿,请小参。师曰:念念观自在,处处是家山;梦幻空花常省觉,弥勒门开竟日闲。
国舅至,上命宣徽陀正堂雷先声请小参。师拂一拂曰:歌以尽言,舞以尽意,至简至易,九月初一。咄!逢人不得错举。便下座。
上命上膳监正堂金把哈等为董皇后上供,请小参。师曰:婆子转半藏,升斗计亲蔬,涅槃三段义,文殊不奈何!堪笑仰山老,梦里演摩诃。咄!慈翁慈翁,又道甚么?曲躬曰:也不较多,下座。
上命文书馆正堂李世昌等,请为董皇后举火。师秉苣云:出门须审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请佛不能如。便投火苣。
圣驾临寿椿殿,命司吏院正堂张嘉谟等,为董皇后收灵骨,请上堂。隆安和尚白椎,僧问:上来也请师接。师曰:莫莽卤。曰:皇后光明在甚么?师曰:无踪迹处不藏身。僧喝,师便打。僧曰:天子面前,何得干戈相待?师笑曰:将谓你知痛养。僧礼拜。师蓦竖如意云:左金鸟,右玉兔,皇后光明深且固,铁眼铜睛不敢窥,百万人天常守护。掷如意下座。
上命近侍李国柱请师说偈,为董皇后镇灵骨。偈云:西溪之西,东山之东,不见其始,孰知其终。
圣驾临景山建水陆道场,命司吏院正堂张嘉谟等,请上常荐董皇后。师至座前云:灵山会,帝皇宫,逢场作戏,快便难逢。遂降座,拈香祝圣毕,法海和尚白椎。僧问:中秋过后重阳到,向上宗乘事若何?师曰:龙女成佛。曰:尸陀林中齐悟去,荐冥场内又如何?师曰:学而第一。问:志公宝忏为郗后四生六道又如何?师曰:仰望不及。僧礼拜,师拂一拂下座。
十月初八日,圣驾临寿椿殿,为董皇后断七,命文书馆正堂正李世昌等请上堂。拈香问答毕,师云:景山启建大道场,忏坛、梵?坛、毕严坛、水陆坛、一百八员僧,日里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厨房库房,香灯净洁,大小官员,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脚乱,念兹在兹,至恭至敬,峏申供养董皇后。呵呵!茆溪随例唱赞曰:万法归一,一归何处?遂抛拂子下座。
董妃终七,是在十月初八日;玉林琇第二次抵达京师,是在十月十五日,玉林琇抵京,已闻顺治「净发」出家。从时间上来推定,顺治的落发,大抵是在董妃终七后的数日。我在上面说过,顺治的落发出家,原因很多,但是,董妃的去世——一个现实生命无常的感痛,是加速他削发的主要原因。
六
关于顺治学佛、落发、以及火化的历史文献资料,在佛教典藉方面,有如下数种:一、木陈忞的「北游集」;二、玉林琇的「玉林语录」及其「年谱」;三、憨璞聪的「憨璞语录」;四、茆溪森的「茆溪语录」;五、骨岩行峰的「侍香纪略」。这些都是属于第一手的直接资料。
「北游集」是木陈忞门人真朴编集的,题为「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弘觉」是指顺治给木陈忞的封号。此书是记述木陈忞于顺治十六年九月奉召至京,到第二年五月离京,在留京的七个多月期间,与顺治交谈的种种实录,至为详细,颇具历史价值。全书计分六卷,书首有顺治的勑书二,御札一。卷一为大内万善殿语录;卷二为奏封机录;卷三与卷四为奏封别记;卷五为偈赞;卷六为杂著。书末附有「挽大行皇帝(顺治)哀词」。「北游集」虽然没有注明雕版的年月,但是,从尤侗的「西堂集」里,他在顺治十八年三月,已经读到「北游集」的记载,由此可以推知,「北游集」的出版,大概是在顺治十八年(一六六一)的春初。
「北游集」流行七十余年,平安无事,可是,到了雍正十一年(一七三三),突然带来了它的恶运,雍正帝下令严禁此书流传,查禁销毁。「北游集」为甚么会被查禁销毁?据乾隆「东华录」载,雍正十年(一七三五)九朋初四日谕(按:雍正死于十三年八月,九月已经乾隆主政,此「谕」实是乾隆所颂发),有:
昔年世祖章皇帝时,木陈忞大有名望,深被恩礼,而其所著「北游集」,则狂悖乖谬之语甚多,已蒙皇考特降天数旨,查禁销毁。……
「北游集」被查禁销毁的原因,是因「狂悖乖谬之语甚多」,到底「北游集」是不是「狂悖乖谬之语甚多」呢?关于此事,陈垣教授曾经对之有所评述。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陈氏在故宫懋勤殿整理清朝档案,读到雍正这道谕旨,其中并引用「北游集」的片断文字。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四月,陈氏在平西一座佛寺里,无意中见到「弘觉忞禅师北游集」一书,特地借回细读,并抄录一部寄与他的好友叶遐庵(恭绰)居士。陈氏就「北游集」所记,与「汤若望回忆录」对读,二者所记完全相合,并没有「狂悖乖谬」之处,因此,陈氏写了一篇「汤若望与木陈忞」长文,针对雍正谕旨掩饰历史真相予以逐条驳斥。
雍正谕旨指「北游集」所记顺治的话:「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旅庵相待。」认为「尤为诞妄」;但是,这是不是「诞妄」呢?顺治是依玉林琇为师的,他给玉林琇的信札,下面都署「弟子某某」。木陈忞与玉林琇平辈,而且年长于玉林琇,顺治对木陈忞而执弟子礼,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有何诞妄?旅庵是木陈忞的弟子,随侍木陈忞进京的,顺治请木陈忞勿以天子看他,而以弟子视之,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一点也不诞妄。只是这位大兴文字狱的君主——雍正帝,有意掩饰历史真相,才认为是诞妄的。
清代编印的「龙藏」,是在雍正时代开始的,直到乾隆期间完成。雍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奉旨钦定入藏的典藉,虽然收录了「宏觉忞禅师语录」二十卷,但是,其中并没有「北游集」在内。
玉林琇语录,计有三种版本:一为湖州本,题曰「大觉普济能仁国师玉林和尚语录」,二十卷,附其年谱三卷,为门人骨岩行峰所编。二为杭州本,题曰「大觉普济玉林禅师语录」,十二卷,附年谱二卷,为其法孙超琦等所编。这二种版本,只是分卷不同,内容不相上下,都是在雍正查禁「北游集」之前出版的。玉林琇先是住在湖州,而后才去杭州天目山的,所以,他的语录,有湖州与杭州的二种本子流行。玉林琇第二次奉召抵京,茆溪森南归,京师只有玉林琇,顺治十七年十月十七日及二十六日,两次御建景山孝献皇后涉天道场,以及十一月初八日,西苑广济两山同时举行孝献皇后仙驭道场,都是玉林琇主持说法的。顺治的褓母去世,也是请玉林琇主持的。至于顺治与玉林琇在万善殿中的谈话对答,顺治去世后玉林琇主持的各种仪式法语,二种语录均有详细记载。三为龙藏本,题曰「大觉普济能仁琇国师语录」七卷,这是将上面二种本子经过大事删改后才入藏的,其中除了保存万善殿中奏对机缘,及顺治宾天拈香等法师极少部分之外,其他有关董后涉天道场等法语,均被删除,只字不留。所以,要知道顺治与玉林琇的全部交往历史,在龙藏本是不能见到的,只有湖州本或杭州本才能见到。陈垣教授对于雍正大事删改玉林琇语录一事,有一段沉痛的感慨文字,我们引录如下:
夫火化非中华旧俗,鬀发非王者所宜,讳之犹可也,为董后建设道场,曷足为讳?今龙藏本两家语录关涉董后事迹,只字不留,然则非讳其事,直讳其人耳。据御制「董后行状」,董后不失为贤妃,吾不解雍正时对于董后何忌讳若是?凡幼稚民族,骤然进化,辄多方文饰其先人之举动,此拓跋宇文之史所以见销于子玄也。鸣呼,顺治至今,不满三百年,事之隐晦已如此,书之改变又如此,山林逸典,宜与世谛无涉,孰意文?之密,施之缁流,则古书又岂易读耶!
憨璞聪语录,也有三种版本,最早的为闽刻本,计有十四卷,名为「憨璞禅师语录」。此本卷末有憨璞于顺治七年自著行系,后补叙至顺治十七年回安国寺止,由此可知,刻于顺治末年,亦即憨璞生前所刻也。二为嘉兴藏本,计十六卷,题曰「明觉聪禅师语录」。此本刻于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为大学士明珠室觉罗氏所印。三为龙藏本,计二十卷,题曰「明觉聪禅师语录」。此本刻于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内容与嘉藏本大致相同,知其是据嘉兴藏而刻,只是分卷不同。
茆溪森语录,有二种版本:一为康熙年间杭州圆照寺刊本,计六卷,题曰「勅赐圆照茆溪森禅师语录」。「圆照」为寺名,初名「龙溪庵」,为茆溪森所创建;茆溪入京后,顺治曾书「圆照禅寺」相赠,故易龙溪为圆照。此书卷一有玉音金序、上堂小参。玉音者,御勅;金序,乃顺治十七年金之俊的序文。卷二书早参与晚参。卷三为示众,普说,拈香,颂古,附塔铭。卷四为法语。卷五为问对机缘及垂问。卷六为代别,赞偈,书问,佛事。卷一的上堂小参,为董后去世而举行,计有:上堂八次,有十二页文字;小参七次,有二页文字。卷五与顺治问对机缘,有六页文字。卷六与顺治举问代答,有十页文字。同卷的佛事门类,有为董后起棺,以及为董后与顺治举火的偈语,内容非常详细完整,尤具历史价值。二为龙藏本,计三卷,题为「明道正觉森禅师语录」。「明道正觉」,为雍正十一年的追封之号。龙藏是本是将杭州圆照寺本大事删削而成的,举凡有关与顺治奏对机缘,为顺治净发,以及为董后与顺治举火,牵涉到皇室的事,全部不留。所以,要知顺治与茆溪森的关系,唯有见于杭州本的语录。
骨岩行峰的「侍香纪略」。行峰是玉林琇的弟子,也是编湖州本「大觉普济能仁国师玉林和尚语录」和「年谱」的编者。玉林琇奉召进京,他是随行者之一,有关顺治与玉林琇及茆溪森在厉善殿的谈话,他是在场的见证者和听闻者,他将亲见亲闻所得,写成「侍香纪略」,这是最珍贵的历史资料,想不到雍正谕旨竟斥其为「荒唐诞妄」,当然也在查禁销毁之内。「侍香纪略」的内容真的是「荒唐诞妄」吗?并不见得。此如记到董后去世,茆溪森劝免多人殉葬的故事;以及顺治郊祀天坛,皇太后皇后同往的事,这些都是行峰亲见亲闻,雍正竟斥之为梦呓。其实,行峰没有梦呓,而是雍正想以一纸欺骗天下人的眼目而已。
最后,我想附带谈一谈本文前面引录的「顺治皇帝出家偈」这首长诗,这首诗到底是否顺治写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做绝对的肯定回答,也不想作绝对的否定回答,不过,从一个研究历史者的眼光来看,这首诗的末后四句,多少是有一点问题的。「十八年来不自由,征南战北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管甚千秋与万秋!」所谓「十八年」,当然是指顺治在位的十八年。顺治死于十八年的正月初七日,他致死的原因是出天花,天花不是急症,从发病到死亡,是有一段时间的,何况他是一位君主,皇宫里有高明的御医为他治病,我想他发病的时候,可能是在十七年的年尾,不是十八的年初。皇帝病了,国家的重要大事一大堆,处处需要他的遗言指示,那时的他,正在病苦之中,那里还有闲情逸致的心情来写这类不甚重要的诗偈?如果是他病前写的,应该是十七年而非十八年,但是,从「我今撒手西方去」,又不像十七年写的。顺治是六岁继承皇位的,十四岁开始亲政,起初的八年,政权操在他底叔父多尔衮手里,因为年幼,不但不知道问政,即使要问政,恐怕也是问不到的。从他亲政到他死亡,仅有短短的十年,纵然说这十年为国事操心而不自由,但是也不能夸大说成十八年,这岂能与事实相符?
满清入主中国,是从顺治开始的,明室的称号及其反抗的残余势力,是到顺治十八年才全部肃清统一的。但是,综观顺治的一生,他并没有亲自率兵南征北战,他不但不有南征北战,即连出巡的机会也不多,他底活动范围,仅及于京畿附近,实在过的太平盛世的皇帝生活,我们怎能将那四句诗看做是顺治写的!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写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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