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木”还是“御木”？

《佛学文摘》2003年第12期发表了《如虫衔木》一文，之后此文又频繁转载于一些佛学网站，例如玉佛寺网站的“禅趣人生”栏目（http://www.yufotemple.com/boruo/gajy22.asp#52）。虫怎么个衔木法，是不是一条超级大虫，令人望文生义，颇感疑惑。
相关文字照录如下：
【如虫衔木】沩山灵佑禅师开悟的第二天，同百丈禅师上山劳动。百丈禅师问他：“你带了火种没有?”沩山说：“带了。”百丈禅师说；“在哪里?”沩山于是拾了一枝柴，用嘴如吹火似地吹了两下，交给百丈禅师。百丈禅师赞许说：“你对道的领会，真如钻到木头里去的虫一样，深透人心啊!”
查禅宗原典《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及《五灯会元》卷第九的沩山灵祐禅师条，前面部分不具引了，最后一句的原文皆为：“百丈云：如虫御木时。”“衔”字有异体字为“啣”，或者与“御”字字形相近而使作者误读了原文。
那么如果用“衔”字，通不通呢？不通。因为其字义只包括“口含”、“怀藏”、“奉接”、“包含”等，这些动作让一条虫来对树木发生，都难以思议。
再来看作者的白话文翻译。由于作者对御字的误读，又难以解释清楚百丈禅师此话的真正含义，便很含糊地意译为“真如钻到木头里去的虫一样”，并且以此认为是百丈禅师赞许沩山，说他对禅宗真谛的领会深透人心。这样的解释更是牛头不对马嘴，深违百丈原意。
其实“如虫御木”四个字在佛教中并不稀见，且有其特定的寓意。后面有时还会接着“偶尔成文”四个字来使语境更加完整。意思是说，我们常常看到虫子啃食树木，偶尔会在树皮树叶上咬出文字的形状来，但那只是凑巧罢了，并不能认为虫子聪明到识字或者有意识地咬出文字来。记得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假设让一只老鼠终日在一台打字机上跳来跳去，如果给以足够长的时限，总有一天老鼠会碰巧打出整行的莎士比亚诗句。
例如《大般涅槃经》卷第二曰：“如虫食木有成字者，此虫不知是字非字，智人见之终不唱言是虫解字，亦不惊怪。大王当知旧医亦尔，不别诸病悉与乳药，如彼虫道偶成于字。”《摩诃止观》卷第一曰：“若但闻名口说，如虫食木偶得成字，是虫不知是字非字，既不通达，宁是菩提。”《大智度论》如是我闻总释论第三曰：“诸外道中，设有好语，如虫食木，偶得成字。”从中可以看出，佛家往往用此成语来比喻：偶尔道中真理并不能说明言者真正彻悟了真理本身。
因此，“真如钻到木头里去的虫一样”纯乎是作者凭空附会出来的意思，失之千里。
释尊拈花，迦叶微笑。回到当时的语境，百丈禅师在徒弟与之“印心”的节骨眼上说“如虫御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禅宗公案中的机锋其特色就是决不直道其意，而是通过间接、简捷的语言乃至行为，让听者/读者在被触动的刹那了悟。这是一种宗教性的神秘体验，并且禅师们又极端强调真理的不可言说性，因此，要用现代的语言道出他们所指的意义往往很难。依笔者的见解，百丈说此四字绝非是在单纯表扬沩山，倒毋宁说是在延续此前对沩山修学的叮嘱和提醒。之前提醒了什么呢，上文中没有摘录，这里依据《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补录如下：沩山灵佑禅师开悟之后，百丈禅师对他说，想要认识佛的真理的真实含义，当观时节因緣。时节一到，就会开悟，好像终于记起了久已忘却的记忆。而这东西（真理），其实蕴含在每个人心中，本来自备、具足。他还指出，虽然沩山今日悟道，但必须要把领悟保持下去，通过修行来使领悟的根基更加坚定，无失无忘，始终显现出自己“本来之物”的真实状态。因此，第二天也就是上述虫御木公案发生时，当百丈再次印证了沩山对佛法的领悟后，对沩山说出“如虫御木”四个字，仍然是在延续第一天的话题。提醒他此刻的领悟就像虫食木，是偶尔发生的灵光一现，并不稀奇，随时有可能湮没无闻，难得的是把领悟真正内化为自己的衣食住行，真正时刻有自觉意识，那才是菩提。所以《语录》在百丈的话后面还加入了一句批语：“徑山杲云，百丈若無後語，洎被典座瞞。”百丈禅师对于学人的老婆心切，被徑山杲一语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