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典散文的禅宗语录
作为古典散文的禅宗语录
南开大学 孙昌武
禅语录和禅史、灯录是禅宗的“经典”。中国的禅宗以祖师的言教为主,制作出语录、禅史、灯录,从而用这些自宗创造的典籍来取代外来翻译的千经万论,乃是中国佛教自主发展的伟大成果,其价值、意义、影响都十分重大和深远。仅就文学范畴说,禅语录、禅史、灯录乃是禅文学作品的一大类别,是中国散文史上独具特色的成就,对当代和以后的文坛造成了相当广泛、深刻的影响。梁启超说:
自禅宗语录兴,宋儒效焉,实为中国文学界一大革命。然此殆可谓为翻译文学之直接产物也。盖世尊只有说法,并无著书,其说法又皆用“苏漫多”。弟子后学汲其流,即皆以喻俗之辩才为尚。入我国后,翻译经典,虽力谢雕饰,然犹未敢径废雅言。禅宗之教,既以大刀阔斧,抉破尘藩,即其现于文字者,亦以极大胆的态度,掉臂游行,故纯粹的“语体文”完全成立。然其动机实导自翻译。[1]胡适也曾说:
六朝以下,律师宣律,禅师谈禅,都倾向白话的讲说;到禅宗的大师的白话语录出来,散文的文学遂开一生面了。[2]
从这样的角度说,这些禅宗典籍完全可以看做是中国古代优秀文学遗产的一部分。当然,他们本质上是宗教典籍,是中国佛教徒创造的富于文学意味的新“经典”。而这些经典又正体现了禅宗作为佛教宗派的独特性格,它们又对于禅宗的进一步发展起了巨大的作用。文学与宗教相互作用的密切关联,这里又是一个绝好的例证。
早期禅宗“藉教悟宗”,无论是内容还是方法,都与传统经教紧密联系。如注重对经典《楞伽经》、《金刚经》等的研习和解释,著论(如各种《达摩论》)来阐发禅理等。但随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观念越加明晰,不但禅观内容,就是表现形式也全盘加以创新了。类似诗歌的偈颂是一种形式;另一种重要形式即基本是散文体的禅史、语录和灯录,可以统称为“语录”。
禅史本是属于僧史一类的历史书。禅史作为宗教文献,内容必然具有想象的、象征的、流动的性质,这就与文学创作相同了。即使说,鲜明的形象、象征的性质、独创性的发挥,乃是禅史的一个特点。这些乃是文学创作的基本特征。
禅史随着祖统的形成而撰集起来,记录的是历代祖师传法的行迹、言论。由禅史逐渐演变出灯录,主要记述历代禅德传承的统绪、事迹、言句,大量公案、话头、偈颂就记载在里面。由于是宗门文献,后辈弟子们要对祖师或先德加以美化、神化,所述事实和言论必然有相当多的创造成分。特别是许多禅师不是闻人,甚至出身下层,又常常游行四方,行迹多有不明之处,就更给后人留下了想象、发挥的余地。另外从撰集禅史的根本目的看,主要不是写出信史,而是要表现禅解,即通过对历代禅德的记述来传达禅观。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大不同于注重“实录”的史书。其中所写人物,主要是所塑造历代祖师和禅宿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乃是出自想象的艺术创造的产物。他们作为禅观的体现者被用艺术手段创造出来。当然就具体作品和具体记述而言,其真实成分多寡是不同的。大体说来,越是后人撰述的早期记录,虚构的成分就更多些,晚期的记载则大体上较为平实。
可以举一个例子,南宋时期编纂的《五灯会元》里有二祖慧可嗣法的完整故事:
……时有僧神光者,旷达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览群书,善谈玄理。每叹曰:“孔、老之教,礼术风规;《庄》、《易》之书,未尽妙理。近闻达摩大士住止少林,至人不遥,当造玄境。”乃往彼,晨夕参承。祖常端坐面壁,莫闻诲励。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祖悯而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光悲泪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祖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光闻祖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祖前。祖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祖遂与易名曰“慧可”。可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祖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3]
这是插在达摩传里的传法因缘,通过立雪、断臂、易名、安心四个情节,塑造了慧可这样一个坚忍不拔、舍身求法的祖师形象。但考之事实,这却是虚构、捏合起来的故事。最早记述较完整达摩故事的道宣《续高僧传》里写慧可,只说“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门菩提达摩游化嵩、洛。可怀宝知道,一见恰之,奉以为师”等,并无“立雪”事,而在记述那禅师弟子慧满居洛阳南会善寺时,说道“四边五尺许雪自聚集,不可测也”;其中有“断臂”情节,但却是“遭贼斫臂,以法御心”,而非自断其臂。道宣又写到慧可后来“埋形河涘”、“纵容顺俗”[4],对他传法的态度和成绩似有微词。在开元初编成的杜肋《传法宝记》里有了简单的断臂故事,却又没有写“立雪”。到《楞伽师资记》,才有慧可自述:“吾本发心时,截一臂,从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觉雪过于膝,以求无上道。”[5]但这里又没有说为什么断臂。直到大历末年的《历代法宝记》,故事的线索才清楚了:“初事大师,前立,其夜大雪,至腰不移。大师曰:‘夫求法不贪躯命。’遂截一臂,乃流白乳……”[6]利用上述材料相比对,可以发现慧可形象的形成过程:人物经过想象、加工逐步完整、生动起来,这是与某些文学典型“杂凑”的过程类似的。
达摩形象也同样,也是后人不断加工、充实而形成的。现存典籍里最早记载达摩的是北魏杨街之的《洛阳伽兰记》,其卷一《城内·永宁寺》条里记载:
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 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物(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7]
道宣的《续高僧传》成书于传说中达摩卒年百余年后,历来公认其记述史实比较忠实严密。但其卷十六《达摩传》的主要篇幅只记录弘法情况,抄录其所作《二人四行》,对本人行迹则只是说:“南天竺婆罗门种……悲此边隅,以法相导。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有道育、慧可……寻亲事之,经四、五载,供给谘接……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游化为务,不测于终。”[8]这里除了年龄一百五十岁一点之外,与《洛阳伽兰记》的记载几乎没有什么相同处。这表明,到初唐时期,达摩已是真相相当朦胧的人物。达摩的真实面貌是学术界探讨的课题,此不具论。但后来流传于禅门的祖师达摩形象,如他于普通年间来梁、梁武问法、一苇渡江、少林面壁、付法说偈、只履西归等充满传奇色彩的事迹,是经过唐五代数百年间一代代人加工创造出来的。从这个人物形象的形成,可以看到如何从一个简单的传说生发情节,铺衍故事,终于塑造出一个风神飘逸而又坚定执著、聪慧颖悟而又神奇灵异的求道者与传道者的典型。所以可以说,不是达摩创造了禅宗,而是禅宗创造了达摩。就禅宗史而言,祖师形象的形成正反映了宗门发展的过程;就禅文学而言,这也是一批文学典型被创造的过程。
早期禅史现存有敦煌写本中属于北宗的杜肋所撰《传法宝记》、净觉所撰《楞伽师资记》和属于保唐宗的《历代法宝记》等,到宋代还有慧洪所撰《禅林僧宝传》三十卷、石室祖绣所撰《僧宝正续传》七卷等。
六祖慧能的《坛经》作为中土人士说的“经”,实际只是祖师个人说法的记录。被胡适定名为《神会录》的神会著作,如《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也同样。而他的《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则已有问有答,可是从语气看神会仍是处在导师地位说法。真正具有特色的禅门语录乃是中唐以后开放的禅门风气的产物,其表达方式已和慧能、神会的作品不同,和中土古代诸子百家的语录更大为不同。
中唐时期禅宗已确立起“教外别传”的格局,不同于佛门一般戒律的“清规”也已确立,禅院成为寺院的独立部分,禅门的师资教学也形成了全新的方式。学人们游方参访,来往于有名望的禅宿门下;师资间扣问商量,相互探询禅解高下;为了不落言诠,问答之间就要破除常识情解,使用机锋峻语。在禅门上堂、示法制度形成以后,禅宿的言句更成为学人研习的对象。如此等等,就积累下一大批风格特殊的言句。把这些言句记录下来,就是禅宗的“语录”。这也是禅文学的新成果。
语录的繁荣与禅宗派系的分化、禅风的转变又有直接关系。其逐渐结撰起来是在中唐以后。当时石头一系重偈颂,马祖一系重言句,因而最初的语录也是马祖一系的。不过当初不叫“语录”,而叫“语”、“语本”、“广语”等等。那些语录当然也不是禅师自己写下来的。如有记载说“自大寂禅师去世,常病好事者录其语本,不能遗筌领意”[9],就表明是后人采录马祖言句做成语录,而且还不止一种。马祖弟子一辈如南泉普愿、大珠慧海、居士庞蕴等均留有语录,成为这一时期禅文献的流行形式。上述几个人的语录都被收集在《景德传灯录》里,应是较忠实地保留着语录的本来面貌的。以后直到晚唐,丛林间各种“册子”已有很多,流传也很广。由于古德的言行在众口中宣传,记录他们的“册子”也就不会定型,必然会不断地充实、改变。因而现在所见到的单本语录只有《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是唐慧然编辑起来的,其他唐人语录都是人宋以后甚至是更后期编写的。由于编写情况不同,保存当初说法原貌的情形也就不会相同。
语录和禅史相结合,就形成了独特的禅宗史书——“灯录”。这是按禅门传法统绪所作的记录,以每位禅师的言句和偈颂为主要内容。因此这也是综合性的禅文献。唐智炬的《宝林传》十卷(佚存六卷)据考写作于德宗建中年间,记载西土二十八祖和东土祖师行迹,已具有灯录格局。五代南唐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师于保大十年(952)写成《祖堂集》二十卷,包括释迦牟尼、迦叶直到晚唐五代凡252位祖师的事迹、言句。该书于上世纪初在韩国海印寺被发现,是现存第一部完整翔实的灯录。历来受到重视的是北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道原撰《景德传灯录》三十卷。这部书在广取前代禅文献成果的基础上编写,叙述禅宗世系五十二世,1701人形迹和言句,另附载有语录者951人,并附录神会、慧忠至法眼文益等12人的语录和所辑录的一批诗、颂、歌、赞等。这部书是受朝命编纂的,有著名文人杨亿等参与撰写。这固然使记述的辞章文采更为讲究,但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失去了对答商量中使用口语的原貌。对比之下《祖堂集》则显示出更高的价值。《景德录》流行以后,续有李遵勖撰《天圣广灯录》、惟白撰《建中靖国续灯录》、南宋悟明撰《联灯会要》、正受撰《嘉泰普灯录》,各三十卷。鉴于“五灯”多有重复,南宋时期普济于理宗淳佑十二年加以删繁就简,博贯综要,合五灯为一,成《五灯会元》二十卷,是为后来最为流行的灯录书。以后同类著作续有撰著,但主要是因为禅宗本身发展已经式微,所作徒增篇幅,已没有更大的价值和意义。比较重要且流行较广的有明瞿汝稷撰《水月斋指月录》三十九卷和朱时恩撰《居士分灯录》二卷等。
禅史、语录、灯录体制不同,但其重在记录祖师言句的特点。从发展状况看,这些记录的表现形态是不一致的。大体说来,中唐以前,即洪州、石头所代表的南宗禅极盛时期之前,文字还比较质朴,虽然已多用对话的语录体,但还是多作正面陈述。洪州、石头之后到晚唐、五代,兴起参问请益之风,学人们朝参昔聚,激扬宗要;禅门间形成派系,相互争胜;禅客较量禅解,互斗机锋。这是禅门学风十分活泼、富于创造力的时代。人宋以后,禅门严重地贵族化,禅的表现也逐渐形式化了。“五家”分宗,“七宗”形成,各宗都总结出自己的“宗纲”,表述方式被规定出程序。虽然仍利用貌似前人的机锋峻语,但多已徒具形骸,失去了活泼泼的创造精神。以后佛门中几乎人人有语录,动辄数十卷,大多数只是徒灾枣梨而已。
从禅文学的角度看,禅史、语录和灯录是独特的白话散文。其中的优秀作品艺术上具有明显特征,取得了突出成就,在散文发展史上造成深远影响。总括这三种体裁的作品,成绩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这些文献描绘出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自诩为“教外别传”的禅宗特别是南宗禅的代表人物是以传统佛教的改革者、甚至是叛逆者的面目出现的。禅宗的活动作为具有重大革新意义的思想潮流,吸引一批才华横溢、具有创造精神的杰出人物进入丛林。中唐到北宋初这二百余年间,是禅思想新见迭出、十分自由活泼的时期。禅门中多有才智过人、个性突出的人物。他们中许多人不止表现出作为求道者、传道者的热忱和坚定,普遍更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创新的、叛逆的个性,不为传统所拘,具有大胆怀疑精神,因此行动上多有惊世绝俗之举;再是多具有浓厚的艺术气质,言行里表现出强烈的创造色彩。这样,把他们描写出来,就形成一批相当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如临济义玄的一段示众:
问:“如何是心心不异处?”师云:“尔拟问早异了也。形、相各分,道流莫错,世、出世诸法,皆无自性,亦无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尔祗么认他闲名为实,大错了也。设有,皆是依变之境。有个菩提依,涅伎依,解脱依,三身依,境智依,菩萨依,佛依,尔向依变国土中觅什么物?乃至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净故纸,佛是幻化身,祖是老比丘。尔还是娘生已否?尔若求佛,即是被佛摄;尔若求祖,即被祖魔缚。尔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道流,真佛无形,真法无相。尔祗么幻化上头作模作样,设求得者,皆是野狐精魅,并不是真佛,是外道见解。夫如真学道人,并不取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胜,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诸佛现前,无一念心喜;三途地狱顿现,无一念心怖。缘何如此?我见诸法空相,变不有,不变即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所以梦幻空花,何劳把捉……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
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10]
以上节录这一段示众,全文有三千余字,大胆激烈,雄辩滔滔,代表了南宗禅慢教破相一派批判怀疑、诃佛骂祖的精神。这也是最能体现禅宗反传统、重个性观念的语言。临济的鲜明的性格在这样的文字里也被清楚地凸显出来。再如前面引述的马祖弟子丹霞天然的行迹:江西选佛,石头赐名,慧林烧佛等等,独特奇诡的言语、行动不但表现出其思致的机敏、见解的深刻,更显示出他满怀自信、蔑视传统、敢于挑战权威的品格。
如上所说,后人记载的祖师行迹、言论不少当是出自传闻,反映的主要应是传说者的观念。禅史、语录、灯录创造出一批性格鲜明、具有一定典型性的人物形象。如聪慧机敏、活泼大胆的马祖道一,机智深沉、绵密亲切的石头希迁,机锋峻峭、持才佯狂的德山宣鉴,还有前面说到的丹霞天然、临济义玄等等。众多禅门祖师都具有鲜明个性,表现出特殊的艺术魅力。宋以后的理学家写《道学传》,写《学案》,著述形式显然受到禅史、灯录等的影响。但比较那些著作里所描写的道学家们就会发现,禅宗祖师们形象更鲜明、更富个性、更具典型性,也更富艺术光彩。这些形象被广泛传颂,被历代文人所认识和亲近,它们无可争辩地可以列入古典文学人物典型的行列之中,无论是所体现的观念还是写作的表现方法,都给后人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禅史、语录、灯录作为文学散文,另一个具有鲜明特色和突出成就的方面是其独特语录文体。如上所说,中唐以后,参访问答不但已成为学人请益的主要方式,而且也是宣扬禅解的主要手段。一位学人往往由于一句机锋言句就被确定为宗系法统继承人,确立起在丛林中的地位。著名的言句流传丛林,成为一代代学人研习的“教材”。这样,讲究言句就成了宗门的一门重要功课。因而禅文献集中记载那些可作为典范的言句。朱自清说:
……禅家却最能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11]
日本学者末木文美士指出:
公案的语言试图解构日常的意义系统,以便指向语言遮蔽的世界的另一面。由于这个理由,公案既不否认语言,也不自称为寻求超越语言的真理的某种方法。它毋宁是试图将人向某种观察世界的新方法敞开的语言形式。[12]
他举出《碧岩录》里的三个公案,是沩山、五峰和云严分别对达百丈怀海的问难:“并却咽喉唇吻,做么生道?”“并却咽喉唇吻”,意思是闭嘴不说话,但却又问说什么,这显然是个两难的问题。三个人的回答不同,而以百丈的回答最有代表性,他说:“我不辞向汝道,恐以后丧我儿孙。”意思是我可以说,但恐怕所说的意思让人误解,将来误人子弟。这又是两可的答复,凸显出禅对于语言的矛盾立场。
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中唐以后,南宗禅由心性的探求逐渐转而注重接引学人的手段和方式,表达方式可以是无言无说,拳打棒喝,利用奇异的动作,但主要还是靠语言,不过是特殊的语言。师弟子们问话驳难,如临大敌,努力在禅语的机巧上压倒对方。由于丛林间参访的学人大体具有相当独立的性格和坚定的自信,即使其表现是凭空造作,故作姿态,但总会起到打破师道权威的作用,建立起师弟子间完全平等的关系。这也决定了禅家语录与古代传统语录大不相同,更和汉魏以来兴盛的“问对”体文章“载昔人一时问答之辞,或设客难以着其意”[13]不同。六朝的义学大师和文人居士也常常利用“对问”形式写护法文字,那只是议论文字的变形。而禅宿和参访的学人对谈时,无论是提问还是答话,都力求不落窠臼,不循旧辙,灵活多变,花样翻新。前面已提到“云门三种句”: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云门文偃法嗣德山缘密更提出“参活句”:
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是死句。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无请讹,是死句。[14]
他显然反对谈禅流于一定公式(包括举指竖拂之类动作),而要求根据内容、对象不同,采取灵活多变的表现方式,以启发学人禅机。其原则消极的是避免承言者丧,滞句者迷;积极的则要求创造出灵活的言句——活句。从而丛林间总结出所谓“透法身句”、“临机一句”、“盖天括地句”、“绝渗漏底句”、“提宗一句”、“直示一句”、“当锋一句”、“为人一句”等句法,力图做到所谓“死蛇弄活”,“活泼泼的”。早期的语录记载的问话大体分明,对答虽然往往答非所问,但总体说来还比较质朴。例如弟子向马祖请益:
问:“请和尚离四句,绝百非,直指西来意,不烦多说。”师云:“我今日无心情,不能为汝说。汝去西堂问取智藏。”其僧去西堂,具陈前问。西堂云:“如何不问和尚?”僧云:“和上教某甲来问上座。”西堂便以手点额云:“我今日可杀头痛,不能为汝说。汝去问取海师兄。”其僧又去百丈,乃陈前问。百丈云:“某甲到这里却不会。”其僧却举似师。师云:“藏头白,海头黑。”[15]又马祖弟子大珠慧海: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校,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16]
这样的对答,双方意思大体可以揣度。可越是到后来,不但答话力求超绝,问话也常常不知所谓,奇突难解了。如南泉弟子赵州从稔:
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亭前柏树子。”僧云:“和尚莫将境示人。”师云:“我不将境示人。”僧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亭前柏树子。”
师问僧:“还到这里么?”云:“曾到这里。”师云:“吃茶去。”师云:“还曾到这里么?”对云:“不曾到这里。”师云:“吃茶去。”又问僧:“还曾到这里么?”对云:“和尚问作什么?”师云:“吃茶去。”[17]
这是《祖堂集》的记载,后来又有更离奇的对话:
问:“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师曰:“真州出大萝卜头。”
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18]
又如云门文偃:
僧问:“何异释迦当时?”师云:“大众立久,快礼三拜。”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曰:“苏州麻黄,益州苻子。”问“一口吞尽时如何?”师云:“老僧在你杜里。”僧曰:“和尚为什么在学人杜里?”师曰:“还我话头来。”[19]
著名禅宿那些莫名所以或模棱两可的话,正可成为学人参悟的话头,也成为前面讨论过的颂古的题材,广泛流传在丛林间,永远得不出确定的、众口一致的答案。这类问答中当然有故弄玄虚或东施效颦的无谓之谈,但那些优秀大德在问答中表现出的思致的机敏、见识的超绝以及使用象征、暗示、联想等修辞手段的独创与娴熟,都特别显示出语言运用的创造性。如朱熹所说:
至达摩以来,始一切扫除。然其初答问,亦只分明说。到其后又穷,故一向说无头话,如“干矢橛”、“柏树子”之类,只是胡鹘突人。既曰不得无语,又曰不得有语,道也不是,不道也不是。如此,则使之东亦不可,西亦不可。置此心于危急之地,悟者为禅,不悟者为颠。虽为禅,亦是磋了蹊径。置此心于别处,和一身皆不管,故喜怒任意。然细观之,只是于精神上发用。[20]
这也就是所谓“爱说一般最险绝底话,如引取人到千仞之崖边,猛推一推下去。人于此猛省得,便了”[21]。这样,禅人的问答形成了一种舒卷自如、杀活无方、趋奇走险、大胆泼辣的文风,无论是其思维方式,还是语言运用,都取得了特殊的成就,因而也被许多文人欣赏、借鉴和汲取。
第三方面是禅文献中口语、俗语的使用。一方面,祖师作为宗教偶像,其言论要保持说法本来面貌,记录下来,要传达声情口吻;另一方面,则有意避开经典的语言和经过修饰的文人的典雅语言。这也体现了反权威、反传统的精神。这样,禅文献更多地保存了中古汉语口语、俗语的资料,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语言史上都具有不可替代、不可估量的价值。当然如前所述,后出的材料或者经过修饰、加工,或者撰著者、辑录者本人比较讲究辞藻文章,在不同程度上已改变了本来面目。但总的说来,禅师、语录、灯录是历史上少见的白话作品。清人钱大昕下面的话是从否定角度来评论语录的:
佛书初入中国,曰经曰律曰论,无所谓语录也。达摩西来,自称教外别传,直指心印,数传以后,其徒日众,而语录兴焉。支离鄙俚之言奉为鸿宝,并佛所说之经典亦束之高阁矣。甚者诃佛骂祖,肆无忌惮,而世之言佛者反尊尚之,以为胜于教律僧,甚矣人之好怪也。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辞气必远鄙倍,语录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词矣;有德者必有言,语录行则有德不必有言者也。[22]
钱大昕所谓“支离鄙俚之言”、“鄙倍之词”,正是不同于文言的口语、俗语,有其特殊的艺术价值。近人刘师培也是从批判角度评语录的:
若六朝之时,禅学输入,名贤辩难,间逞机锋,超以相外,不落言诠,善得言外之旨,然此亦属于语言。而语录之文,盖出于此。且所言不外日用事物,与辞旨深远者不同。其始也,讲学家口述其词,弟子欲肖其口吻之真,乃以俗语笔之书,以示征实。至于明代,凡自著书者,亦以语录之体行之,而书牍序记之文,杂以俚语。观其体制,与近世演说之稿同科,岂得列之为文哉![23]
这是从文体上立论的,他干脆不承认语录为“文”。但这段话却又正表明了语录作为新文体的巨大影响。特别是早出的语录,是真正的口语文、白话文,创造出一种新鲜的通俗文体。在中国著述和文学创作的历史上,言与文、口语和书面记录的文字一直存在差异,成为关系语言表现和艺术手法的重要问题。先秦诸子散文、秦汉史传、唐宋“古文”,还有乐府诗、唐诗、宋词、元曲等等取得重大艺术成就,都和其语言不同程度地更贴近口语、从民间吸收语言养料有直接关系。这里讨论的禅文献,包括前面讨论过的歌谣、偈颂,作为通俗的口语作品,不仅所包含的大量的新鲜词语、句式、修辞方式具有创新意义,更体现出一种全新的文字表现风格,对推动当时和以后文人在语言、表现方法和文体等方面的革新提供了可贵的借鉴。
总之,禅门文献数量庞大,内容和表现形式都多种多样。特别是它们不仅具有独特的思想意义和较丰富的理论内涵,文体和表达上更具有突出的文学性和强烈的艺术性。它们作为宗门文献,是表达宗义的手段,是宗教典籍,在宗教发展史上的成就是不言而喻的;它们更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作为思想史和文学史上宝贵成果的意义与价值。
[1] (翻译文学与佛典)第29页,(佛学研究十八篇》,台湾中华书局,1976年。
[2] 《白话文学史)(上)第十章(佛教的翻译文学)(下),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54页。
[3] 《五灯会元》卷1《东土祖师》,上册第44页,中华书局,1984年。
[4] 《续高僧传》卷16《齐邺中释僧可传》,《大正藏》第50卷第552页上。
[5] 《楞伽师资记》,柳田圣山编《初期 禅史I》(《禅 语录》之二),筑摩书房,1985年,第162页。
[6] 《历代法宝记》,柳田圣山编《初期 禅史Ⅱ(《禅 语录》之三),筑摩书房,1984年,第77页。
[7] 范祥雍:《洛阳伽兰记校注》卷l,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页。
[8] 《续高僧传》卷16《齐邺中南天竺僧菩提达摩传》,《大正藏》第50卷第55页上—下。
[9] 《祖堂集》卷15《东寺和尚》,日本禅文化研究所《禅宗典籍基本丛刊》本,第569页。
[10] 《镇州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大正藏》第50卷第449页下—500页中。
[11] 《禅家的语言》,《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1页。
[12] 俨批判佛教”的再考察》,杰米·霍巴德、保罗·史万森主编(修剪菩提树“批判佛教”的风暴》,龚隽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1页。
[13] 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于北山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49页。
[14] 《五灯会元》卷15《德山缘密禅师》,下册第935页。
[15] 《祖堂集》卷14《江西马祖》,第521—522页。
[16] 《景德传灯录》卷6《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大正藏》第51卷第247页上。
[17] 《祖堂集》卷18《赵州和尚》,第661、663页。
[18] 《五灯会元》卷4《赵州从谂禅师》,上册第200,205页。
[19] 《祖堂集》卷11《云门和尚》,第429—430页。
[20] 黎靖德编:《朱子语录》卷126《释氏》,第8册,第3028页,中华书局,1986年。
[21] 同上,3029页。
[22] 《十驾斋养新录》卷18《语录》,第382—383页,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
[23] 《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第5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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