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伦理与和谐世界
佛教伦理与和谐世界
香港佛教联合会 觉 真
人类面对的世界性挑战
假如你问今天世界的特点,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都会告诉你:全球一体化。有人说,全球化,并非始自今日。早从1492年哥伦布远航美洲,把东半球西半球联结在一起,人类社会就开始全球化了。当然,真正提出“全球化”这个时代命题的,是前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在1992年“联合国日”致词时,他对世界说“第一个真正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了。”于是,“全球化”就成了今天人类生存的大背景,在这世纪之交的十多年间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热闹和喧嚣之中。
什么是“全球一体化”?就是资本的全球化,生产力的全球化,经营和消费的全球化,简言之,即市场全球化,全球市场化。
吃快餐,麦当劳化;穿鞋,阿迪化;手机,诺基亚化,计算机,微软化、比尔·盖茨化……。请原谅我,我可能杞人无事忧天倾:富人全球化了,是不是失业和贫穷也全球化了。知识、信息、科学技术全球化了,是不是非典、禽流感、艾滋病和道德危机也全球化了?哈利波特、足球、迪斯尼全球化了,黑客人侵、网络犯罪,私隐大公开是不是也全球化了?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相互依赖全球化了,人与人的冷漠、不信任和分裂、冲突是不是也全球化了?
看来,全球化不是安全化,一体化不是整齐划一化,而是全球的竞争更激化,风险更大,利益矛盾更突出,生态危机与社会危机更尖锐,世界的无序和狂躁更加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这个“全球化”把我们带到了人类面对的世界性挑战的严峻现实面前,我们不能不认真思考的是: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怎样调整好人与生存环境的关系?人怎样调整好人与人的关系?人怎样调整好人与自我的关系?这就是一个当代的社会伦理和世界伦理的大课题。不解决好这个紧迫的普世性的道德要求、伦理要求,恐怕已不能适应这个“全球一体化”的生存现实了。
佛教伦理具有普世价值
中国是一个最讲伦理的国家。孔子、孟子一辈子都在讲儒家伦理。三纲五常,人之五伦。君臣是国家伦理;父子、夫妇、兄弟,是家庭伦理;友朋,是社会伦理。这是一套梳理得很规范的社会秩序。时代变迁,“忠孝仁爱”早就不讲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也没有人讲了。既然全球一体化了,对于人伦关系有没有一体化的认知呢?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伦理。学校伦理、企业伦理、社团伦理,都是存在的。市场伦理、世界伦理能不存在吗?
人的位置,实际上是社会关系中人与人的关系的一个连接点。没有了社会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的位置是不存在的。人的位置是有序的,这个社会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才有可能是有序的。人若不能作为自身实现自己、保障自己,自身不知所措,既无信念,又无伦理准则,就失去了人之所以作为人的本质规定。人失去了人之所以是人的根本,却又偏偏盲冲瞎撞,不知打住,于是人在不断地造业——制造人类自身的悲剧和荒诞剧。这里,我不用“伤天害理”这个词儿,只用“人的行为有时会违背他自己的直接利益”,做出了杀伤自己,荼毒自己的荒谬事来。——这个危机的造作者是谁呢?
有人说,这是精神危机,是精神疾患。有科学家言:社会经济愈发达,人的精神压力愈大,出现的精神疾患就愈多。根据2002年4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的报告,截至2002年,全球共有四亿五千万人罹患各种类型的精神疾患。此类疾病造成全世界每年有八十多万人死于自杀。又据一项专家预测报告,在今后二十年内,全球精神病患者将大增,至2020年,精神性疾病将成为导致死亡和残疾的第二大病因。
有的人,以追求自己的享受为快乐。有的人,以制造别人的痛苦为快乐。还有一种人,以他人的痛苦为痛苦,以他人的快乐为快乐,这后一种在儒家,叫仁;在基督教,叫爱。如果我们能把快乐施与他人,把痛苦留给自己,甚至甘于代他人受苦,这就是佛教徒了。释迦世尊开导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教伦理思想,是关怀一切众生,有情无情、有助无助、弱者强者、智者愚者、上层下层、社会底层,悉皆关怀,这恐怕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最为丰富、最为深刻,也最具有普世价值的伦理观了,它不仅涵括了家庭伦理、国家伦理、社会伦理,而且也涵括了生态伦理、环境伦理。在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三十七道品,戒定慧三学乃至经律论三藏中,在在蕴含着大量丰富的佛教伦理思想资源。著名学者方立天教授曾说“佛教伦理可以作为世界伦理、全球伦理来思考”,是极有见地、最具有建设性的现实意义的。
佛学是内学,学佛是内求
佛教本是佛陀的教化,是人类的生存智慧。佛法开启我们认识生命,·f知生命,并且寻求生命的安顿与超越。它不是用占有、侵吞、夺取、向外部寻求的方法,它寻求的是自心,是自性的回归与净化。佛教的缘起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一方面点明了人的存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相互依存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佛教伦理的科学性与合理性。 佛教的本质是生命关怀,关怀生命。生命是什么?佛法的回答是“色心不二”。色(物质)心(精神)二者不可分割,二者是统一体。佛法中的“色法”、“心法”二者,是作为统一体而存在的,这是生命世界的本质。西方世界,叫“存在即其本身”,“存在即是真理”,佛法恰恰鲜明地指出了这个“存在”是“色”与“心”的存在。“色心不二”,即是佛教的生命观,佛教的存在论。色法,让我们认识到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人与山河大地、外部环境的关系;心法,让我们认识到人与自我、人与自心的关系。把这二者统一起来,正是人的生命与宇宙相连相通,生命与自我心识相依相存,二者不异不离,二者缺一不可。这是“色心不二”。生命的存在,是在客观环境中的存在,是在宇宙空间的存在,不仅人类如此,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包括动物、植物、微生物)都是宇宙中的一部分,都是一个巨大的生命整体中的一部分。彼此相关相连,相互影响,因此,人、生物、环境,三者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就叫“依正不二”。依,是依报,即大地、环境、整个宇宙。正,是正报,即生命主体。从客观现象来说,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是两者,但作为彼此的存在,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共同活动,共生共长,却是一体,所以叫“色心不二”,“依正不二”。这种对生命的辩证了知,使佛教从一开始就把尊重生命、尊重人的价值作为伦理的出发点,它不仅仅是只尊重人的生命,而是尊重一切生命的生命。“众生平等”的理念,既是非常理性的,也是非常道德的。难怪它要把尊重生命、维护生命的尊严,抑制暴力、拒绝杀生、拒绝任何对生命的伤害,看作是人类的一条道德底线了。
由生命关怀,关怀生命,进到上承佛的解脱之道,下化法界有情众生,具体体现于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成了佛教弟子的誓愿、誓言、份内之事,根本不需要花国家一分钱,分社会一分利,就能够养成互谅互让、互相关怀、道德自律、慈悲待人的善心善行,这种有疑难内求,有障碍内化,有染污强调自我内心净化的自救功能和对一切苦难面对、承担、接受、安抚、转化作用,最能事先化解精神疾患于无形,化解矛盾冲突于未萌,这不是比一切法律制裁、命令约束、行政措施更为自觉、自主而更有效的社会稳定力量与发自心灵深处的内在动力吗?
现实生活需要佛教伦理
人的伦理,是从人的尊严来的。让我先说一个小故事吧:
明朝有一位大思想家王阳明(1472—1529),他的思想核心是“致良知”。他认为人人皆有良知。有一天,他家里进来一个小偷。小偷被家人抓住了。请老爷发落。王阳明的处罚很特别,叫他当众脱衣服。小偷一件件脱,脱到最后,剩下一件内衣,不肯脱了。王阳明说:“怎么不脱了,脱呀!”说什么小偷也不肯脱。王阳明指着他:“你还是有良知的嘛!”[转引自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这个“良知”指的正是人的尊严。人类为了维护这种自身的尊严,才需要“礼”,即一定的生活规范。这些规范,可以说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调适。这些规范标志着人的行为进步到什么程度,也正是衡量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的一把标尺。
在中国民间,有个常用语,叫“难为情”。这个词,就是一种羞耻感,一种自尊心,也就是人的尊严。一个人不怕难为情,做出了不顾难为情的事来,就有可能失掉尊严,失掉了耻辱感、耻辱心。那么,民间还有一句话:“人无廉耻,国法难治”。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出现了人的道德危机了。所谓道德危机,就是到了不以不道德为耻的可怕程度。比如:——个人做了坏事、丑事、蠢事、不知羞耻的事,你向他指出,他会振振有词地说:“X x不也是这样做的吗?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我做了,你指责我,你为什么不去指责他?”如果你告诉某位家长,说他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他会反唇相讥:“你别说别人了,你家的孩子也好不了多少。”总之,不以为耻,也不“难为情”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逻辑,即,别人做了坏事,我也能做,不做,就不公平了。把别人的错误,别人的可耻,拿来成了自己有理由去错误、有了错误也不必改的“理直气壮”的本钱。这一类人,失去了自尊、自爱,失去了自己的良知,他就很难融人正常的社会生活,他失去了共同生活的能力。还有另一类人,他既要做坏事,他也懂得“要面子”,即害怕失去尊严。于是,隐瞒、抵赖,或者转入隐藏与隐秘。事实上,上有神明,隔墙有耳,群众的眼睛雪亮,能够隐瞒住吗?但至少说明,他还懂得人的尊严,他不愿把自己降格到“非人”的一类中去。这里可以看出,如果有人忽视了人的精神境界,不承认人的精神境界,那么,他的一切虚伪的外衣,虚有其表的做作,示人以尊严的行为假相,就成了一种可笑的颠倒的荒谬或者荒诞。
道德危机也必然会引致社会危机。因为,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利益、个人欲望、个人追求、个人至上、个人凌驾一切的失衡失序,与族群、社群形成了对立、疏离,格格不入;道德不能制约,法律也无能为力。就宗教而言,精神差距正是信仰的差距,信任的差距,敬畏的差距。人无敬畏心,父母、师长、耆旧、有司,言而无效,权威失去了权威,道义失去·厂道义,伦理失去了伦理,制止破坏性行为于未萌,就成了一句空话。社会危机就是在社会已不成其为社会的时候发生的。
社会危机,是一种人的退化。退化的表现,一是破坏,二是疏离。疏离就是强化自我,唯有自我,孤立自我;破坏就是无视他人、占有他人、损毁他人;社会所是的样子,与社会所应该当是的样子之间,分裂了。假如“游戏规则”不要了,理性不要了,人类的伦理准则不要了,人类的道德底线也不要了,承认错误合法,破坏有理,人还怎么生活?可见,道德与伦理不仅体现于社会生活之中,而且必然是构成社会生活方式的必要元素。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有哪一处地方是不需要任何道德、伦理规范的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伦理规范,是一种最基本的规范,它是人的社会性、道德性的核心。伦理规范关联着其它社会各个领域的规范。学者们早就惊呼:我们面临的人类社会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人应该回到道德规范去。过一种道德生活,做一个有道德的人,知耻知荣辱的人,这是人类社会稳定有序和人类的和谐幸福所必需的。
和谐世界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保证
行文至此,我们自然地得到了一个结论:“八荣八耻”,知荣辱,知尊严,这是做人的根本。提出从心开始,建设和谐世界,这是人类社会繁荣稳定和平发展的根本。两个根本,都是最切合现实、最具科学性的精神文明建设的本质要求、本质所在。如前所述,佛教伦理的巨大价值,就在引导人帮助人调适自心、转变自心、清净自心,从人的内在动力解决“人总是和自己过不去”的难题。只有人与自我的关系弄清了、解决于,人才能弄清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众生的关系,人与佛的关系。
佛教伦理的核心,就是处理好三种关系:人与佛的关系、人与众生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在这三种关系中,最本质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只有人与自我的关系调整好了,才能解决好人与众生(亦即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关系。佛是关怀众生、救度众生、为了众生而来到世间的,佛视众生如父如母,因此,你对佛是否恭敬,就看你对众生是否恭敬。你对佛的态度,就看你对众生的态度。所以,对于佛教徒而言,人与众生的关系,正是人与佛的关系。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三位一体,因而佛教伦理中人与佛的关系、人与众生的关系,落到实处,全在你和你自己、自心的关系。
香港有个漫画家叫阿虫,他画了一幅画,一个人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走不过去丁。画中题诗曰:“世事一切在理中,可惜世人看不通。做人若然不明理,有如走入死胡同。”诗画相映相和,令人感动。可是,能不能问下去:事在理中,理在何处?佛教徒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理在心中。“成佛的《法华》,开悟的《楞严》”。一部《法华经》,一部《楞严经》,还有一部众人皆知的《金刚经》,一部《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乃至玄奘所译六百卷《大品般若经》,全都是说的心的学问、心的原理。一部禅宗史,就是一部认知自心、发现自心、寻找自心、回归自心的历史。四祖道信有句名言:“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佛经中也常言:“心作天,心作人,心作地狱,心作畜生,乃至得道者,亦心也。”这次在我国杭州召开的首届世界佛教论坛,主题词概括得极好:“和谐世界,从心开始。”心为本源。心安才能身安。身安才能安身立命,心安才有福命慧命。佛家的戒定慧三学,戒是防心,定是修心,慧是明心。明心才能明理,明心才是真正的法身慧命——才是人类生命的真谛。
话又说回来,人的根本迷误是心的迷误。人的浮躁、冲动,失去理性,反映了心无安处,心无安时。心灵不安,行为失检,左冲右突,夺路不能出,反抗无已时。各种社会危机中的冲突,冤冤相报,无不是人类心不安,身不安而激发反抗“自我”的一部悲惨史。没有饭吃,他要反抗饥饿,反抗贫困,反抗营养不良;有饭吃,他要反抗痴肥,反抗厌食,反抗糖尿病。没有民主,他要反抗阶级压迫,反抗封建专制,反抗剥削剩余价值;有了民主,他要反抗争吵,反抗市场化,反抗商品化。没有退休,他要反抗压力、反抗累;退休了,他要反抗失落感。没有电,他要反抗黑暗;有了电,他要反抗电磁辐射。没有发动机,他要反抗落后;有了机器,他要反抗噪音,反抗环境污染。人人都不安,人人都在反抗。“稍安毋躁”,永远做不到。春花秋月何时了,反抗知多少。反抗来反抗去,归根到底,人在反抗自身,人和自己过不去,反抗的是“自我”。人在“二律背反”的思维困境中打圈圈,那种顽强的、突出的“自我感”、“自我爱”,正是一切众生的生死根本,贪嗔痴慢,正是“自我感”的必然发展,佛家把这种众生颠倒、众生迷误的本源统称为“无明”。宋朝柴陵(一作茶陵)郁禅师悟道时,口占一偈:“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能让我们破除尘劳(烦恼、无明),让我们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的就是佛法。“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从心开始,就是从生命的本源上开发自己、解放自己、升华自己。
人,只有心灵的觉醒,才能实现心灵的健康。一个被无明覆盖的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一个“自我感”顽强执着、无视他者存在的人,一个只想占尽便宜而不择手段地损人害人的人,是谈不上心灵的健康的。所以,佛教伦理观中阐释的人与佛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众生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归根到底,是人与自我(人与自心)的关系。只有回归自心,发现自心,找到人的自我定位,认知生命的本质,回归人的本觉,实现心灵的解脱——自净其意,尘尽光生,这就是心灵的健康、心灵的美好、和谐的心灵境界,那么,他与他人的关系,与众生的关系,与人群、社会、国家、世界的关系,一切就都解决了。
方立天教授曾经在《佛教哲学与世界伦理构想》一文中提出:“佛教伦理,可以作为世界伦理、全球伦理来思考。”这一睿智的建议,我想正是基于佛教伦理思想最具普世价值,也最具有实际的现代价值。佛教徒遵循佛陀的教化,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业,舍弃享受,淡泊名利,不计得失,慈悲待人,舍己为人,只讲奉献,只讲报恩,“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愿我们维护和谐,珍惜和谐,弘扬佛教伦理精神,为建设和谐世界作出我们佛教界的共同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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