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似一物即不中”考辩
“说似一物即不中”考辩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魏道儒
论文提要:关于怀让“说似一物即不中”这则公案,诸种禅典籍出于不同的撰述目的,记载有差别。它们或者为了增强禅书的可读性而删除相关的背景资料,或者为了如实记录而增加参学经历和禅思想形成过程的内容,或者为了阐发作者自己的禅学思想而对公案进行引申发挥。对不同禅典籍所记述的同一事件进行比较研究,有助于确定解释禅宗语录的原则,有助于理解不同禅宗典籍的特点。
关键词:怀让修证 污染 什么物
个人简历,魏道儒,男,1955年10月出生,河北景县人,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指导教师。主要从事中国佛教方面的研究。
南岳怀让(677--744)是金州安康(在今陕西省安康地区)人,俗姓杜。十五岁时,到荆州玉泉寺依恒景律师出家,学习律藏典籍。据《祖堂集》记载,久视元年(700),怀让感叹:“我受戒今经五夏,广学威仪而严有表,欲思真理而难契焉”。[1]受具足戒五年之后,怀让对于自己掌握了丰富的戒律知识,并且持戒严谨感到不满足,产生了寻找能够契悟真理法门的念头。另外,张正甫的(衡州般若寺观音大师塔铭并序》对怀让从律学转向禅学的原因也有说明,认为怀让“厌离文字,思会宗元,周法界以冥搜,指曹溪而遐举”。联系怀让日后强调文字语言在表述禅境体验方面的局限性,这种说法也可以参考。
怀让接受同学坦然禅师的建议,到嵩山寻访弘忍的弟子慧安。慧安对他有所指教之后,又劝他到曹溪参谒慧能。怀让留住慧能处十二年。大约在唐景云元年(710)前后,也就是慧能逝世前一、二年,怀让离开曹溪,曾到武当,“穷栖十霜”,然后辗转到南岳衡山的般若寺(观音台)修行和传教。
按照张正甫(塔铭》的记载,“能大师方弘法施,学者如归。……师(指怀让)以后学弱龄,分为末席。虚中而若无所受,善闭而惟恐有闻。能公异焉,置之座右。……同授密印,目为宗师”[2]。然而,较早的{坛经》本子中,还没有提到怀让的名字,这就足以证明,怀让在慧能的众多弟子中,还不是突出的人物。由于张正甫是受怀让的再传弟子惟宽、怀晖之请而作《塔铭》,所以对怀让在意能处的待遇、地位,以及离开慧能之后独立传法的影响等方面的记述,不可避免有夸张渲染,但在基本史实方面,其记述是可靠的。例如,在这段叙述中,诸如“置之座右”、“目为宗师”等说法,并没有别的资料证明,但是,对照其它书的记载,《塔铭》记述怀让“以后学弱龄”到慧能处求学,并不能说是出于“攀龙附风”的捏造。联系到怀让出身于律学名门,本人戒行严谨,像“虚中而若无所受,善闭而惟恐有闻”之类的记述,也很难说是溢美之辞。
根据《宋高僧传》卷九(怀让传》的记载,怀让的弟子有道峻、道一;《景德传灯录》卷五《怀让传》记其弟子有常浩、智达、坦然、神照、严峻、道一。在这些弟子中,著名者唯有马祖道—。宗密指出: “南岳观音台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开法,但山居修道”。[3]律学出身的怀让,重视戒律,专注于个人修行,并不致力于网络徒众,广收弟子,也没有留下什么著作。
综合分析各种记载,可以看到,青年时代的怀让,在曹溪僧团中只是—般的弟子,并不是出类拔萃者;中老年时代的怀让,在佛教界没有显赫地位,在社会上也没有广泛影响,远不是—位名闻遐迩的大“宗师”。
怀让被奉为禅宗一大支派的宗师,是在其弟子道—之后。元和(806—820)中,道一的弟子惟宽、怀晖“至京师,扬其本宗,法门大启,传灯百千”。元和八年(813),衡阳太守令狐权舍衣财为怀让作忌斋,形成每年的“观音忌”。“宝历(825--827)中,敕谥大意律师”[4]。
能够集中体现怀让独特禅学思想,并能够反映其学禅经历和传禅事迹的著名公案有三个:其一,“说似一物即不中”,是怀让和慧能之间的问答;其二,“磨砖作镜”,是怀让与弟子道一之间的言行录;其三,“法眼见道”,是怀让和道—之间的问答。记载怀让事迹的各种禅典籍和僧传大都提到这三个公案,它们共同构成了怀让禅学的主要内容。因此,综合考察这三个公案,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怀让的禅思想。本文不准备全面分析怀让的禅学理论,仅结合唐宋时期的一些相关史料,集中对第一个公案提出一些看法。
关于“说似一物即不中”这则公案,以《景德传灯录》卷五《怀让传》的记载在禅宗界和社会上流传最为广泛。据说,怀让初见慧能时:
祖(指慧能)问:什么处来?曰:嵩山来。祖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5]
当慧能知道怀让来自嵩山慧安处之后,希望了解他的修行情况。所谓“什么物恁么来”,是问从嵩山来的人(怀让)修禅达到什么程度或境界,并不是问来的人是谁。这里的“物”,在禅典籍中可以兼指禅者所要体验的对象(所谓“体”,即本心佛性等)和体验的禅境界状态(所谓“用”,即无念等)。按照慧能南宗的基本观点,修禅者对禅境界的体验,就是对本心佛性的体验,也就是“明心见性”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佛性是“体”,参禅者的体验是这个本体的作“用”。例如,《坛经》在解释“无念”禅法时,就贯穿着这个思想。“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6]由此,就不难理解怀让的答语。他是直接针对问话而答,指他所体验的禅境(或者说“本心佛性的显现”)是不能用言语确切描述的,即“说似一物即不中”。
慧能又问,这种禅悟境界是可以凭借修行证得的吗?怀让的回答是肯定的:通过修行就能证得这种境界·,所谓“修证即不无”。由于所谓禅境体验就是对本心佛性的体验,就是“明心见性”的过程,所以,如果不修行,就得不到这样的体验,就不能明心见性,也就是对本来清净的本心佛性的污染。慧能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认为正是这个对佛性的“不污染”,就是诸佛和禅宗僧人们所要时刻追求和保持的。
通过这段问答可以看到,怀让首先强调禅境的体验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和描述的,也就是强调本心佛性是超言离相的。其次,他强调有“修”有“证”,所要体验的禅境界,也就是本心佛性的显现,是要通过修行才能获得。所谓“不污染”,就是对修行的强调。这种见解符合怀让的律师出身。
实际上,尽管这些议论的言语很新颖,但是所反映的思想并非完全是怀让的首创,《神会语录》在讨论修行“无念”时,也涉及到其中的一些问题。[7]不过,此段问答的确语言表述更精练,思想表达更明确。
怀让的这番对答,涉及到对南宗禅学核心内容的认识、理解和实践。对南宗禅学的理论作出这样的概括,对自己的禅行体验作出这样的表述,应该是一位不仅具有深厚禅学理论素养,而且具有长期禅修践行工夫的禅师。宋代禅僧就很推崇这番机语酬对,慧洪在引用了《景德传灯录》记载的这段问答之后评价:“大哉言乎,如走盘之珠,不留影迹也”。[8]
然而,怀让当时刚刚步入禅门,无论从禅学素养还是禅行实践方面讲,都难以与慧能进行这种程度的对话。日本禅史研究学者也注意到这种情况,并且提出了怀疑:“让龄仅过弱冠,参玄日犹浅,何以得如斯师子吼耶?”[9]对照成书略早于《景德传灯录》的《祖堂集》,就发现了一些问题。《祖堂集》的相关内容是:
祖问:子近离何方?对曰:离嵩山,特来礼拜和尚。祖曰:什摩物与摩来?对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在。于左右一十二载。至景云二年,礼辞祖师。祖师曰:说似一物即不中,还假修证不?对曰: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祖曰:即这个不污染底,是诸佛之所护念,汝亦如是,吾亦如是。[10]
怀让初见慧能,只能认识到禅的体验不能用语言来确切描述,等到修行了十二年之后,才在慧能的进—步启发下,讲到禅的体验要经过修行才能证得,并且对清净的本心佛性采取“不敢污染”的严谨态度。《祖堂集》的这段记载,加上了怀让参学的史实和禅语问答产生的原因和背景,这正是《景德传灯录》所缺少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后者删除的内容。
然而,对照成书晚于(景德传灯录》的《天圣广灯录》,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怀让)谒嵩山安禅师,安启发之,不契。乃直诣曹溪,礼六祖。祖问:什么处来?师云:嵩山安禅师处来。祖云:什么物与么来?师无语。经于八栽,忽然有省,乃白祖云:某甲有个会处?祖云:作么生?师云:说似一物即不中。祖云:还假修证也无?师云: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祖云:只此不污染,是诸佛之诸(护)念,吾亦如是,汝亦如是。[11]
根据这里的记载,怀让初见慧能,并不能理解慧能的问话并对答,这可能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怀让是律学出身,刚刚下决心习禅,对于有关南宗禅法核心内容的提问,很难提出自己有体验的独到见解。尽管《天圣广灯录》晚出,但它与《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相比,更注重记载怀让的求学经历,以及他的禅学思想形成过程。通过比较,可以说《天圣广灯录》不仅补充了《祖堂集》所缺少的历史内容,而且使人更清楚地了解到《景德传灯录》怎样不顾历史事实剪裁编排禅师机语的具体做法。
《景德传灯录》是把怀让与慧能不同时期的问答编排在一起。组成一个前后连贯,思想完整的单元。通过对历史资料和思想资料的加工整理,使禅书更具可读性。其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与杨亿编改《景德传灯录)时所确定的原则有关。杨亿认为,禅师的“参游之辙迹,此已标于僧史”,所以,《灯录》要删掉僧史传方面的内容,主要记下禅师的“启投针之玄趣,驰激电之迅机”。这样一来,《灯录》主要成为禅师的语录集锦,完全忽略禅语酬对的历史背景。同时,杨亿还强调对禅语问答进行加工,所谓: “或辞条之纠纷,或言筌之猥俗,并从刊削,俾之纶贯。”[12]《景德传灯录》对怀让和慧能的这一段形式完整的问答记录,明显就是本着“俾之纶贯”的思路进行编排的结果。它的意思完整了,思想内容清楚了,但由于删除了传主的“参游之辙迹”,距离历史的真实相对遥远了。从表面上看,这段问答可以用来概括怀让一个方面的思想,但是,由于它不能反映怀让的求学经历,不能反映怀让禅思想形成的过程,所以,完全按照《景德传灯录》的记载研究怀让的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
到了北宋时期,禅宗已经从注重文字语言在表述禅境体验上的局限性,转向重视文字语言在表达证悟解脱方面的作用。所以, “说似一物即不中”这个公案,又被赋予新的意义。慧洪在《题让和尚传》中,专门论及怀让与慧能的这则公案,并且进行了与本公案原来意思不相符合的著名发挥:
“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
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浅深之候”。[13]
这里的“心之妙”,从体验对象上来说,是指每个人都具有的本心佛性,属于“体”的方面;从体验者来说,是其禅境体验状态,属于“用”的方面。两者是合一的,主客不分的。文字语言当然不能代替禅宗的“以心传心”,明心见性的体验也不能用语言来相互传递。但是,“心之妙”可以用语言来表现。心表现为语言,并且成为心的外在标帜。标帜明悉了,心即契会了。所以,是否“得道”就可以从其使用的语言上来衡量。慧洪的发挥,实质上反映了禅学思想的变化。禅宗从注重文字语言在表达禅境体验方面的局限性,转向强调文字语言在表达明心见性方面的重要性,与怀让原来的思想已经不相同了。
[12][宋]杨亿;《景德传灯录序》,《大正藏》51册196C。
[13] 《大藏经补编》第21册,280页下。
注释:
[1] 《祖堂集》卷三《怀让传》,《大藏经补编》25卷370页上。
[2] 见<全唐文)卷619,6246页下。
[3] 唐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卍续藏经》第9册534b。
[4] 上引均见《宋高僧传》卷九《怀让传》。
[5] 见《大正藏》51册240c。
[6] 这些内容在各种《坛经》本子中是相同的,没有出入。
[7] 张燕公问:“掸师日常说无念法,劝人修学。未审无念法有无?”答曰:“无念法不言有,不言无。”问:“何故无念不言有无?”答:“若言其有者,即不同世有;若言其无者,不同世无。是以无念不言有无。”问:“唤作是没物?”答:“不唤作物。”……问:“既若如此,作没生时得?”答:“但见无。”问:“既无,见是物。”答:“虽见,不唤作是物。”问:“既不唤作是物,何名为见?”答:“见无物,即是真见、常见。”杨曾文:《神会和尚禅语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68到69页。
[8] 《石门文字禅》卷25《题让和尚传》,《大藏经补编》第21册,华宇出版社1976年版,280页下。
[9] 忽滑谷快夫著,朱谦之译,《中国禅学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页。
[10] 《祖堂集》卷3《怀让传》,《大藏经补编》25卷370页上。
[11] 《天圣广灯录》卷八《怀让传》,《卍续藏经》78册,47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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