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制生活--论经忏佛事及其利弊得失
律制生活--论经忏佛事及其利弊得失
圣严法师
一种宗教之能激发其教徒的宗教情绪,往往是赖于宗教生活或宗教仪礼的推动;宗教徒之能够由其一已之信心,而感通诸佛菩萨或上帝或鬼神的灵验,往往也是导因于宗教仪式的实践,例如:祈祷、礼拜、持诵、观想等的媒介。所以诵经礼忏,并非属于佛教的特色,佛教有诵经、有忏悔、有礼拜、有祝愿,基督教(含新旧两教)也有,伊斯兰教也有。因此,如想确认佛教具有宗教的功能,如果还希望佛教徒们保留若干宗教家的气质,那么对于经忏佛事的问题,谈修正则可,若言废除则断断以为不可。
一、经忏非佛制
经忏佛事,在时下听来,总觉是个不太高尚的名词,总觉得比不上讲经说法,能够令人肃然起敬。所以尽管有人要求继续维持下去,但也有人不时透出几句埋怨的呼声。事实上,经忏佛事不是创自佛教的教主释迦世尊,经忏佛事的出现却是由于佛陀的应化人间而来,不过不在佛陀的当世,而是在佛陀去世或入灭之后。在佛的时代,佛陀不但不主张繁文缛节的诵经仪式,根本无经可诵。甚至佛陀的创教,目的正在反对婆罗门教那些繁琐的宗教仪节,宗教师们为了应付这些繁琐仪节,便专习仪节而不求仪节内容的宗教义理了。所以宗教的仪节,一变而成了迷信的排场,只知虚应,不求实际。于是那些宗教师们脱离了宗教的虔诚与宗教的圣洁,除了他们的职业是宗教门庭中的导具之外,渐渐地,他们的生活,便毫无一点宗教的气质可言。尤其宗教的传统观念,使他们早已成了社会之中的特殊阶级,因此,也更容易走上腐败一途。一种宗教,如果到了这一地步,它的接受自然律则的淘汰,乃是意料中事,假使没有原始的真理或价值,作为它们中兴复活的动力,它们便将与人类的历史做永久的告别。比如希腊、巴比仑以及各种原始民族的教派,到目前为止,多已成了历史的陈迹。
我们从各种迹象去看,至少在佛陀的当世,并没有也不主张弟子们专靠诵经礼忏,作为一种行持方法的。当时虽有诵经的人,但那是诵来教人如法修行。诵经最有名的,要算是阿难尊者了,他在佛灭之后,由摩诃迦叶所召集的大会中,向九百九十九位大阿罗汉(连他自已共为一千,亦有说是五百人的),宣诵佛在世时所说的一切法要,那就是佛教史上有名的「第一次结集」。在第一次佛经的结集之中,好像还没有作成笔录的文献,此后佛教徒们,学佛闻法,都靠口头传诵,就这样,大概传诵了一个并不太短的时间,然后才有成文经典的出现。最初为求佛法,必须请人背诵,为了使得学的人,深深记住,所以教的人,将其所知的某部或几部经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背诵,学的人也一遍又一遍地跟着重复朗诵,这大概就是反复诵经的起因。演变至今,就觉得诵经的遍数越多,功德也就越大了。不过这一观念也并不错(后面将加讨论)。其实像这种情形,岂独佛教如此,基督教的四福音,伊斯兰教的《可兰经》,都不是耶稣及穆罕默德的当世就有的。传说穆罕默德一手执《可兰经》一手执宝剑,用武力传教,其实那不是穆罕默德,而是他的后世信徒。穆罕默德,执剑传教是有的,但其本人并未手执《可兰经》。正如儒家的《论语》,并非孔子的手笔,只是其门人所记孔子的言行录。当时孔门的弟子,并没有《论语》可读,后世的儒生,却非读《论语》不可。并且不怕多读,读一遍有一遍的受用,读一遍有一遍的启发。那么佛教的经典以及佛教徒的诵经,自也属于同样的道理了。
二、实践与简单
不过,凡是一桩事物,有它新生的因素,有它成长的因素,也必有它衰败的因素,日久成习,习久成弊,积弊成非,这是世间法则的必然现象。好像我们人类,从初出母胎的婴儿,经过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而复归于一死,如果根据物质不灭、灵魂常在的原则,一个人的死去,也正是他另一次新生的开始,如同我们穿旧穿破了一件衣服,必须再换一件新的穿上。佛陀的出现应化,革除了婆罗门教的腐败,重在实践,重在简单。佛陀初期随处说法,随处即是道场,佛在随处坐下,随处便是狮子之座。他不选择地点,只要机缘需要,随处都可说法,总有千万凡圣弟子围绕,诸天菩萨种种宝物庄严供养,那种绚丽宏伟的场面,实在不能称为简单。再如王舍城的竹林精舍,舍卫国的只园精舍,都是非常庄严宏伟的道场。但这不是佛的本意,我们知道,佛陀生在蓝毘尼园的无忧树下,修道在雪山的野外,成道在尼连禅河边的菩提树下,初转法轮于鹿野苑中,开宣华严法会于尸陀林中,涅盘示寂于拘尸那罗城外的娑罗双树间。可见,佛陀的一生,与林间,与树下,特别有缘,中国唐代禅宗祖师创建大众修持的道场,称为丛林,这也可能是其原因之一。那么佛陀当时的佛事,中国初期的禅门,可能表现得最为接近,所谓担水砍柴,舂米洗碗,日常的生活,无不都是佛事。然而另一方面,由于经典的传诵,由于虔敬的表达,渐又使简单的切实的佛教,演成了仪节与义理并重的佛教,再演变而成只行仪节不重义理的佛教;到最后,僧徒们便将经忏佛事,当成了鍸口的营业。到此地步,佛教的衰微,也就难免了,革新的呼声,也就出现了。这在世相的变迁上,好像是必然的行程,也是意料中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必惊讶,不必哀叹,但看我们能不能担起中兴奋发的任务,做一番改革,做一番澄清。
三、读诵礼拜与益生荐亡
我们在大乘经典之中,差不多每一部都会看到,诸佛菩萨鼓励并赞叹受持、读诵、书写、礼拜,以及为他人说的无量功德。每说凡为经典所在之处,即是如来法身所居之地,亦为如来舍利塔庙所现之境,所以读经的人,等如佛陀的再次说法,也同阿难口诵「如是我闻」的当时,同样的庄严,读经者于读诵之时,彷似亲临佛陀时代的各大胜会。佛陀时代的常随弟子,因其根机深厚,所以每逢一次法会,每听一次开演,就有很多弟子证得各种圣位圣果,所以佛陀也不必再将同样的经典,重复宣说。事实上,佛陀说法四十余年,演教三百多会,虽然没有重复过一部经典,佛法的内容,往往总是三法印、三学、四谛、六度、八正道、十二因缘,加上依报正报、四圣六凡、生死涅盘等等,故也没有重复开演某一部经典的必要。再说所谓经典,在佛的当世,根本没有成文,佛陀只是随缘相机而说,绝不会肯定那一部经是最好的,那一部是次好的,所以经中要说「深入经藏,智慧如海」,并非教人仅仅捧住某一部经来死读死诵。当然,如果我们在经藏之中,涉猎一番之后,觉得某部经典或某几部经典,最合自已的胃口,因为我们根机浅薄,那是不妨专门反复读诵它们、礼拜它们的。那时,我们多读一遍、多礼一拜,将会多一分的收获,渐渐地由于读诵礼拜,而能化经中之境于身心之内,化此身心而通感通达,乃至通透于诸佛的性体。至于一般人的盲目读诵,不解经义,只求功德,如果不能由于读经而放下散心入于定境,或借恳切的虔诚而感应神灵,那他除了薰习作用的一点所谓功德之外,并无多大的意义。
佛教诵经礼忏,在原始的乃至小乘的,多不如中国大乘佛教之来得隆重,就尊法崇道的立场说,身为中国人的佛教徒,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佛教来中国,自成一个形态,而成为纯中国的佛教,中国佛教的经忏佛事,也与其他国家的佛教不同。经忏佛事的起源已如上述,佛教来到中国的初期,所做的佛事,大多是译经的工作,甚至把诵经讲经的事,也合并在译经之时举行。比如鸠摩罗什法师及玄奘法师,他们的译场,同时也就是讲堂,主译的人,往往手持梵本经卷,口宣汉译经文,边译边讲,边加研究,边予指导,所以主译者既是译师也是导师,助译者既是译员也是弟子。至于专门读经,那是经本译出之后的事了。不过我们可以肯定,读经或诵经的最初,目的是在自修,至于受雇于他人的所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或「超荐亡灵」的读经诵经,既不是原始佛教的色彩,也不是中国初期佛教的形态。因为中国的社会,先已有了道教的流行,佛教这种「消灾」与「荐亡」的佛事,非常可能是受了道教所谓「作法」的刺激,所以应运而生,以资抗衡道教,免得道教在这方面优势独占(此系个人的假设,究竟是不是如此,尚待做进一步的考证)。因此,直到目前,如《水陆仪轨》,虽经唐之法海、宋之四明、明之云栖等数度删增,它的文字之中,尚有一些道教的观念。然而笔者又可肯定,凡以虔诚恳切,感念求法之心来读诵经典,他必能有得于心,有了心得,他又必不甘心永滞于读诵的一个境界,必定会油然生起弘法度生的利他精神;所以小乘人的不会永停于自利阶段者,原因也在于此。否则的话,似乎也可反证,他虽读诵经典,等于没有读诵,正如拳击虚空,没有反应,等于不击;同时也可证明,读诵的目的仅为利养,并不在乎求法。
上面说到中国佛教之有消灾荐亡,可能是受了道教的影响,但是中国佛教之有荐亡法会的开始,有史可考的,则起于梁武帝萧衍,最有名的梁皇宝忏及水陆仪轨,都是梁武帝时代的产物。发起于梁武帝,助成于同时的宝志公大师。志公大师,传为大士菩萨化身,应化当时,颇能显示神异,所以梁武帝迎供之后,每有疑异,必请志公相议。相传梁皇宝忏之由来,系因武帝怀念皇后郗氏之亡,郗氏转堕巨蟒之身,求乞超度。询以志公大师,志公则说:需要礼佛忏悔,为其涤除罪障业垢,方可拯拔郗氏皇后。于是梁武帝便礼请志公从诸多佛经之中,采录诸佛菩萨名号,其中忏文,全为佛说法语,削芜取菁,共成十卷。以我们现在来看,《梁皇宝忏》的内容,的确可诵可读,可礼可阅,除了圣号的插入,实即一部综合性质的佛经,所以相传至今,礼诵不衰,而且常有灵验。再说《水陆仪轨》的缘起,据说是梁武帝在梦寝之间,有一高僧示梦,教他普度水陆仪轨有情,一切含灵,所以他在宝志公的协助之下,遍览大藏,以<无量威德自在光明如来陀罗尼>为其中心,制成《水陆仪轨》。故以《水陆仪轨》的内容来看,实即是瑜伽焰口的扩大。焰口之产生,是由阿难林间习定,观音大士化饿鬼王身,告诉阿难,三日之后,当堕饿鬼道中,阿难急向佛陀请示解救之道。佛陀即以佛在过去无量劫中,曾做婆罗门时,于观世音菩萨及世间无量威德自在光明如来之所,所受<无量威德自在光明如来陀罗尼>法,授予阿难,命其加持此一陀罗尼法七遍,能令一食变成种种甘露饮食,即能充塞法界,能使无量恒河沙数一切饿鬼,及婆罗门仙,异类鬼神,皆得饮食饱满,并能解脱苦趣,超生天界,或得圣果。能以此一广大布施的功德之力,便可使得行者,福德增加,寿命延长,此是消灾植福延年益寿的最佳法门了。所以<水陆纶贯文>的开头便说:「面然兴权,真是所谓冥被阿难,我佛慈济,开演妙法,此最初施食之大因缘也。」根据云栖大师《竹窗随笔》中则说:「昔日白起以长平一坑,至四十万,罪大恶极,久沈地狱,无由出离,致梦于武帝,武帝与志公诸师,议拔救之策,知大藏有水陆仪文……而今藏并无其文。」可见面然兴权,佛授阿难施食的法门,传来中国很早,后来失佚了。因为我们知道,焰口施食,现在藏经中最早的汉译,是出自唐代天宝年间的不空三藏之手,叫作《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但是水陆仪文的内容,又像是焰口的扩大,《水陆仪轨》的制成,却远在焰口之前的梁武帝时代,相差约二百年的光景,那么云栖大师所说,梁武帝时,即知大藏有水陆仪文,也可能是真的。不过梁武帝以后的《水陆仪轨》,已是出自梁武帝及志公等诸师的重制,而不同于先前的水陆仪文者,也是真的。否则《水陆仪轨》的来历,便没有基础了。
四、祖师广修经忏非为僧众鍸口
我们看梁皇宝忏、水陆仪轨、焰口,身为一个佛教徒,实在不敢主张废弃,其中除了有些观念已不适合今日的时代之外,它们的文字都很优美,情意都很深切,尤其我们如果还能不以为礼佛持咒是一种迷信或浪费的行为的话,我们不但不该反对,并要更加赞叹。在中国佛教史上,提倡经忏佛事最为积极的人,要推云栖大师。甚至有人明知若干经咒如:《血盆经》、《胎骨经》、《高王观世音经》等是出于中国民间的伪造,文字拙劣,义理不畅,但因这些颇受民间传诵,并且时有灵验,所以也加罗列;因其以为,文字虽出伪造,诸佛菩萨圣号,却是出于佛经,所以仍有灵验可观,所以不敢妄自废弃。唯因由于经忏佛事而流为僧众的营生职业之后,僧众天天应赴,精神不能集中,身心劳于疲惫,经忏佛事变成虚应塞责,住持以此作为生意般经营,僧众则以此为鍸口的生计。于是僧格尊严扫地,佛门精神荡然。因此就有一些人们批评云栖大师不该提倡经忏佛事,延留至今,竟是流毒沙门,成为佛教衰颓之祸因。不过我想,云栖广修经忏法要,目的是在弘扬圣教法门的自利利他,并希以此利及法界之内九种十类,一切有情,同得解脱,共证菩提,实出于菩萨救世的大慈悲心,至于经忏佛事的流弊,谅非云栖大师所曾料及。
五、勿落原始宗教的泥沼
本来,佛教的经忏佛事,是用来自修的,不是用来超度亡灵的,虽在自修之中,回向功德,普为四恩三有,不为自求福报。但是自修出于自动,有人布施,固要自修,无人布施,也要自修。所以受请于人而去诵经礼忏,并且掂斤看两,讲好人数,说好一人几炷香,一炷香多少时间,一人多少钱,一堂佛事多少钱,这种现象在佛陀时代是看不到的,也是佛陀极端反对的。然而人类宗教的最初形态,是巫师或祭师,原始的人类,一切的祸福苦乐,都委命于他们,他们的职掌,便是祷福禳灾。人类需要宗教的安慰,也在于此。人类总希望有一些能够感通于神明的宗教师,来为他们祈求,将他们的愿望通过宗教师的媒介,而达于神明,神明便可为他们消灾降福,为他们解决问题,帮助他们表达对于生者的恩义,对于死者的怀念,对于神明的敬意。这种观念,在人类的潜意识中,直到现在,仍未消灭,这也正是人类之中尚有宗教存在的主要因素。所以佛教传来中国之时,并没有度亡的佛事,到了梁武帝时,由怀郗氏皇后的去世,而创制《梁皇宝忏》忏本。即如水陆仪文,或者传译于梁武帝之先,但水陆之由,起于阿难施食,以理推之,阿难施食之时,除了他本人依法加持<无量威德自在光明如来陀罗尼>法之外,似乎没有第二人乃至第三人参加的必要。至于水陆道场的内坛外坛,人数众多,组织繁复,规模庞大的所谓无遮大会,实非佛陀时代的本来面目,而是梁武皇帝的虔心供养。以其君主之尊,一国之富,来庄严此一水陆道场,自属应然。不过我们可以断定,经忏佛事之应用于度亡法门的专课,乃是创自梁皇武帝,但那也是出自原始人类对于宗教要求的同一情绪。这对后世的中国佛教来说,其利实不足与其弊相抵相衡。
佛教本不是原始的宗教,也不负有原始宗教的使命,但是自有类似情形之后,也就降下一格,迎合了原始宗教的要求。更不幸的,一到后来,竟尔急转直下,一泻千里,佛教的僧众,多从人天师范的宝座上,跌下了巫师或祭师的泥沼,甚至不如巫师、祭师地位的受其社会之尊重。事实上,佛教可以不必同流于原始的宗教,因为佛教的僧众,绝不同于巫师;巫师皆以神明的代言人或化身自居,他们自处于超然的地位,只承认他们才有能力与神明接近。佛教的观念,主张人人平等、众生平等,只要工夫到家,僧众固可感应诸佛菩萨,并且可以自我升拔于诸佛菩萨的地位,人人也可感应诸佛菩萨,并也可以自我升拔于佛菩萨的地位。僧众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是在教导一般人去如何感应诸佛菩萨,如何自我升拔于诸佛菩萨的地位,僧众绝不可能大权独揽,独力经营经忏佛事;为求超凡入圣,僧众固该诵经礼忏,一般人也该诵经礼忏。一般人之供养僧众,绝不是为了将自已乃至亲属死后的前途,委诸僧众,而是为了僧众能够教导自已如何才可于死亡之后,不致堕落三恶道中。这同样是宗教的要求,但已不同于原始的宗教,而是原始宗教的升拔。
六、现行佛事的经与忏
我们看,现行而被僧众们经常作为消灾荐亡植福延寿的经忏,不出水陆(已少启用)、焰口、梁皇宝忏、水忏、大悲忏、净土忏、药师忏、地藏忏,及《华严经》、《法华经》、《金刚经》、《心经》、《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等,其中的忏文都是中国人编制的,水陆仪轨与焰口,虽有它们原始的依据,但也出自中国人的众力糅合。水陆仪轨由阿难开始,经宝志公、梁武帝、法海英公、长庐颐公、四明东湖志盘法师、云栖莲池大师、源洪法师,以及东坡苏文忠公、东川节推杨公等的数度修辑,润文阐扬,才存今日的面目。焰口与水陆同根,由阿难发源,经不空三藏于唐时天宝中译出(其实是口述)《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阿阇梨节之为《瑜伽集要焰口施食仪轨》,海上增益科仪,天机节去繁芜,云栖重加修订,目前国内所用《瑜伽焰口施食要集》,则为宝华山癸酉年修正本。可见焰口施食,变迁更改好多次了。今在《大正藏》中,有关焰口施食者,有如下数种:《佛说救拔焰口饿鬼陀罗尼经》、《佛说救面然饿鬼陀罗尼神咒经》、《施诸饿鬼饮食及水法》、《佛说甘露经·陀罗尼咒》、<甘露陀罗尼咒>、《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瑜伽集要焰口施食起教阿难陀缘由》、《瑜伽集要焰口施食仪》、《佛说施饿鬼甘露味大陀罗尼经》。
其中内容,长短不一,有的很长,包括咒品文相乃至手印观想,有的仅仅一个短咒,然其本质,大致相同。我们由此可见,佛法的流传,同一经本,同一出处,流之越广,传之越久,膺本或异本也就越多,弄到最后,甚至不知究竟那一版本最近原始的稿本。好在不出佛法的大体,全部都可算是佛法。佛口亲宣的是佛法,诸大菩萨,古德先贤,所说所制者,也是佛法。所以除了经典之外,诸部忏仪,皆为我国历代帝皇高僧所作,不过除了《水陆》、《焰口》、《皇忏》之外,皆为自修之用,如《三昧水忏》,是唐朝懿宗时代的悟达国师,以迦诺迦尊者化示三昧法水,洗除他的人面业疮之后,便作忏法,朝夕礼诵,以消宿世怨业。宋代四明尊者知礼大师,根据伽梵达磨所译的《千手经》,作成《千手千眼大悲心陀罗尼忏法》,简称大悲忏。宋代慈云忏主,根据《无量寿经》、《大弥陀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等制成《往生净土忏愿仪》,也是备作学人自修之用,并且规定,共修此一忏法,多者十人,再多则不可。行此忏法,非常严格,唯恐行者失之流弊,特于忏仪之前,提出十项规定,果真如法而行,不难一心不乱,花开见佛。药师忏是本著《药师经》而来。地藏忏是明代八不道人灵峯蕅益大师智旭所述,因他本人,是在二十岁的那年冬天丧父,及闻《地藏菩萨本愿经》,便发出世之心,故在出家之后,深敬地藏本愿,切念地狱众苦,便以《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占察善恶业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制成《地藏菩萨忏愿仪》,以期大众,共洗先业,克求圣果。在此我们可以明白,先贤古圣,制作忏法,不是为了后世僧众造饭票,而是出自大慈悲悯的本誓愿力。后世佛子自甘堕落者,实在无理遣过于先贤古圣的制作忏法。再说经典,尝说不读《华严经》,不知佛家的富贵,八十卷《华严经》,如能透底通达,便可事理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不是正等正觉,也是登地菩萨了,所以读诵《华严经》,往往可以开大智慧,得大灵异。《法华经》七卷二十八品,读诵灵验更为卓著,例如天台智者大师,修习三昧,诵经至<药王菩萨本事品>,豁然大悟,寂而入定,亲见释迦世尊的灵山一会,俨然未散,获一旋陀罗尼,自是以后,照了《法华》,如曦和之临万象,达诸法相,似清风之游太虚。《金刚经》、《心经》是佛教阐释因缘生法,性本空如的要典,能够全部受用,便可进入一真法界;不要说全部受用,如果心诚意净,即使听闻一句一偈,也能一念顿悟。例如禅宗六祖惠能大师,他听五祖讲《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句,豁然开悟。《阿弥陀经》是修习净土法门的要典,《药师经》是忏除罪障的要典;一摄弥陀愿海,一归药师愿海;一求西方净土,一望东方净土,都是极好的修行法门。至于《地藏菩萨本愿经》,要在阐扬地藏菩萨本誓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所以地藏菩萨最易接近,所以《地藏菩萨本愿经》上要说:「阎浮众生,于此大士,有大因缘」,只要一赞礼,一闻名,一读此经,便有无量福报,终至必出苦轮。
由上看来,经忏佛事,并非坏事,相反的,如果不是经忏佛事,我人的信佛学佛,也就无从生根着力。主要在乎经忏佛事,不得视为营生的工具,而是要将经忏佛事当作我人通向成佛之道的桥梁,我人应在经忏之中体认成佛之道的种种方法,以期学佛所学,行佛所行,达于证佛所证的无上佛境。
七、焰口内容及佛事要求
最觉得荒唐的是,我虽曾由经忏生活之中打滚过来,但对经忏佛事的内容及其意义和义理,却完全不懂,我只晓得人家如何念得好听、唱得好听,我就学着念学着唱(如今时隔十多年,嗓子、中气,以及那些本领,都已不行了),我曾问过一位在小庙上挂头牌,并在宝华山当过维那的师父:「瑜伽焰口四字怎么讲,放焰口为啥要戴毘卢帽?」他的回答是:「阿弥陀佛!我能说法,老早就做法师了,还会在这里做经忏鬼子吗?」(也许是他的客气)不过这次当我再度出家之时,年已三十,知见已较宽广。初以客串身分在焰口台上站空班时,内心非常痛苦,自已不解焰口,竟来超度亡灵,岂不反叫亡灵咒骂!但是跟着大众一字字、一句句、一页页、一段段,唱念下去,边唱边念,边去体会其中的义理所在。首先迎请诸佛菩萨,接着供奉诸佛菩萨,念着缘起文,又念到召请十方,尽虚空界,三涂地狱,乃至诸天鬼神,以净甘露,滋润身田,永离邪行,皈敬三宝,身常清净,证无上道;又念到各种咒印:变食、召鬼、破地狱、开咽喉、摧罪、破业、忏悔、为鬼说皈依、为鬼受戒、为鬼说法,而到一切孤魂洗脚上船、同登慈航、共向成佛之道扬帆为止。凡此,以密法为主,显教为从,以三业相应(即瑜伽之意)为方便:结印、持诵、观想。作法者果能心诚意切,登上三昧耶密坛(焰口台)之后,三业清净,一心专注,必有效应可观。所以作法者的资质,各本之中,均有明文限制,试举数例如下:
佛告阿难:若欲受持施食之法,须依瑜伽甚深三昧阿阇梨法。若乐修行者,应从瑜伽阿阇梨学,发无上大菩提心,受三昧耶戒,入大曼□啰得灌顶者,然许受之。受大毘卢遮那如来五智灌顶,绍阿阇梨位,方可传教也。若不尔者,遁不相许。设尔修行,自招殃咎,成盗法罪,终无功效。若受灌顶,依于师教,修习瑜伽威仪法式,善能分别了达法相,故名三藏阿阇梨,方得传斯教也。(《瑜伽集要焰口施食起教阿难陀缘由》)
瑜伽法门,皆从梵书字种起观,出生一切广大神变,普利有情。此本首刊二十字,行者切须观想纯熟,才可登坛作法,其字结构,均有天然轨则,不容毫发差殊。(《瑜伽焰口施食要集》卷首)
然必三业相应,道行高隆,精研熟练,方能自利利他。不然,罹咎弗少。(《瑜伽焰口施食要集·序》)
若请法斋主,与作法诸师,各皆竭诚尽敬,则其利益,非言所宣,譬如春临大地,草木悉荷生成;月丽中天,江河各现影象。故得当人业消智朗,障尽福崇;先亡咸生净土,所求无不遂意。并今历劫怨亲,法界含识,同沐三宝恩光,共结菩提缘种。若斋主不诚,则出钱之功德有限,慢法之罪过无穷;僧众不诚,则是鼓橐钥以为经,交杵碓以成礼。于三宝龙天降临之际,作卤莽灭裂塞责之行,其不至罪山耸峙,福海干枯,生罹灾祸,死受谴谪者,何可得也!(《甲子重刻水陆仪轨·印光大师序》)
我们如果看了以上的四段征引,再替人家做佛事,恐怕就有战战兢兢的感受了,无怪乎在现行的焰口本中,召请条理,也有一条是「一心召请,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如是缁衣释子之流,一类觉灵等众。」
事实上,能够是五戒梵行,空谈秘密真诠,徒演苦空妙偈的出家人,已经是可以的了,一般的应赴僧众,还不到这一境界哩!说来也真痛心。其实,我们若在经忏之时,果能身敬,口诵,思惟,三业清净,三业相应,不愁不能感应诸贤圣众,不愁不能忏悔业障,比如大悲、净土、地藏各忏之中的忏悔发愿文,诵来都能使人感激不已,甚至痛哭流泪。但是佛事而形同演戏之后,这些宗教的情绪与宗教的功能,也就荡然无存了。
八、我的看法与建议
我们都知道,经忏佛事之被广多僧众,取为衣食之资,作为贩卖之具,不以今日为始,乃是由来已久。忏法之兴,多在唐宋以后,禅宗本无忏法,后亦相继崇效,一则以维持门庭,次则以集体修持,再则以接引初机。佛陀时代,诸大弟子,分化各方,乃以言教身范,深入民间,恢弘佛道。我国唐宋以下,高僧贤德,固然代有人出,然而僧众之间,中下根器者,究属绝对的多数,他们无以为生,无以弘化,但知诵念礼拜,民间信之,则延之请之,邀至其家,超荐先亡,植福延生,遂而相沿成习,相习成风,所以民间中下阶层,往往由此而知有佛教,渐而接近佛教者。所以应赴一门,虽为众弊之流,亦有善端所在,不可一概抹煞。即到今天,请和尚尼姑超荐先亡的,多半不是皈依了三宝的正信佛子,但他们既能上庙做佛事,最低限度绝不是外道的信徒,在他们的情感上,总还承认信仰着佛教。如果佛门之中,一旦中止了经忏的应赴,势将拒绝了许多人的入佛因缘。
但是,不能因了开刀会痛,便让毒瘤永远留在心腹之中,时至今日,有怀抱的诸山长老,该为着佛教的前途作想,该为经忏佛事重加改革一番。据我所知,今日台湾的佛教界,无论是长老,或者是青年,对于经忏佛事的应赴,绝无绝对的好感,可是只要斋主上门,无不欣然欢迎,为的是希望替常住增加一些收入;虽不主张青年僧众混迹埋葬于经忏佛事之间,但如能够帮忙自家的佛事,又觉得非常高兴,这实在是一种极端矛盾的心理。然为「现实」问题,或也无可厚非。同时,多数的青年僧众,如果不是「经忏」的收入,往往即使是衣履邮资,日用必需,也将成为问题。不过,若非物质讲求,似仍过得去。否则一旦落入「经忏」的职业圈中,势必意志散漫,毫无奋发的信念了。
即使是在如此的情形之下,我仍希望提出自已的建议:
(一)各道场尽可能皆以弘法为要务,尽可能都以信施(不是卖买)来维持。不得已而非做「经忏」不可者,则佛事是斋主与僧众双方的修持,凡做佛事,僧众固该如理如法,虔敬以赴,斋主合家,也该跟随僧众,参加礼诵,以其超荐先亡的机会,共浴佛教的甘露法味。最低限度也得于佛事之中,增加一个节目——向斋主说明佛及佛事的大意。唯有如此,庶几不将僧众,当作计时赏酬的工人同等看待,庶几不失佛事之为佛事的庄严。
(二)青年僧众,应该立志,精进努力,刻苦以赴,在艰难困苦之中,为个人开创前途。个人都有前途,佛教就有前途,既成就了个人,同时成就了佛教,尤其还是成就了我们的社会,乃至一切的众生。只要自已能吃苦,不怕未来没前途,不愁生活不下去。
九、结语
佛事总是要做的,不过,理想的佛事,绝不是买卖,应该是修持方法的实践指导与请求指导,因为僧众的责任,是在积极的化导,不是消极的以经忏谋生。但愿我们的时代,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不是旧时代的苟安,或是更糟的延续。如果担心佛事的改良,影响到经济的收入,我想,只要做得认真,行得合理,那是无关紧要的。再如担心一家改良,别家不改,会在某种观点的竞争上失利,我想,只要做得好,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或者也可就此问题,各地区分别召集诸山会议,采取同一步调。事关佛教的兴废盛衰,愿我写下一万余言,不是拳击虚空,希望有点酵素的作用。
最后谢谢浩霖法师,浩师知我要写本文之后,特将《水陆仪轨》会本,冒着暑热,亲由台北市送到北投山上,借我参考,盛情高谊,至为感人。
(一九六0年九月一日,《今日佛教》四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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