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经》考
《浮屠经》考
方广昌
《浮屠经》考(1)
方广昌
第一部汉译佛经究竟出现于何时,历来看法不一。归纳起来,可有如下四种观点:
(一)秦始皇时,外国沙门释利防等十八人赍持佛经东来,欲化始皇(此说未明说这些佛经是否已被译为汉文)。
(二)西汉刘向校经时已见佛经。
(三)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大月氏使臣伊存口授《浮屠经》。
(四)东汉明帝感梦求法,得高僧摄摩腾东来,译出《四十二章经》。
第一部汉译佛经的出现年代与佛教初传的年代紧密相关。对于佛教初传的年代,现学术界基本倾向于取伊存授经说。
综观关于第一部汉译佛经出现年代的各种说法,也仍以伊存授经说较为可信。但前此人们一般均把《四十二章经》当作第一部汉译佛经,故有必要对伊存所授《浮屠经》作若干考证。
据现有资料,伊存授经事原载于三国时魏人鱼豢所撰《魏略·西戎传》。该书已佚,有关史料见存于晋陈寿撰《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的引注。另外,在《世说新语·文学篇》的注释,《魏书·释老志》,《隋书·经籍志》,法琳《辩正论》卷五,《太平御览》的《四夷部》、《人事部》,《史记正义·大宛列传》,《通典》卷一九三,《通志》卷一九六,宋董荄《广川画跋》卷二《书〈西升经〉后》篇引《晋中经》等,亦均有记述(2)。今将《三国志》中的这条史料?录如下,并参照其它有关史料及汤用彤先生的考释,略作笺疏。
临儿国,《浮屠经》云其国王生浮屠。
“临儿国”,《御览》卷三七○作“临乐国”;《正义》作“临毗国”;《画跋》作“临倪国”。当指释迦牟尼的故乡迦毗罗卫,梵文原文作Kapilavastu,遗址在今印度、尼泊尔边境地区。(一说为今尼泊尔鲁明迪地区之提罗拉科特;一说为今印度北方邦巴斯底县之庇普拉瓦。两地相距不远,均位于印、尼边境。我意以庇普拉瓦为是(3)。)Kapilavastu原意为“黄头居处”。《慧苑音义》释为:“谓上古有黄头仙人,依此处修道,故因名也。”在汉译佛典中或作音译,或作意译,异名甚多,但未见有译作“临儿国”者。该“临儿国”名与梵文原名对音不类,显非音译。我怀疑它或是从释迦族起源传说中衍出之译名,此处限于篇幅,无法详述。至于“临乐”、“临毗”、“临倪”三名,自然也非音译。由于均为仅此一见,故很可能是传抄之讹误。起码“临倪”是由“临儿”化出。既为仅此一见,则孤证不立,故在此暂置勿论。
“浮屠”,《世说》作“浮图”,即梵文Buddha之音译,后通译作“佛”或“佛陀”。故所谓《浮屠经》,意实为《佛经》。据现有材料,古代印度并没有一部名叫《佛经》的佛教典籍,因此,这儿所谓的《浮屠经》不能视为某一部印度佛典的完整翻译。
浮屠,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云莫邪。
“太子”,或作“世子”,均指释迦牟尼。“屑头邪”,梵文作Suddhodana,后通译作净饭王或白净王,亦音译作首图驮那,相传是迦毗罗卫国的国王,实为统治该国的贵族寡头之一。“莫邪”,梵文作maya,意为“幻”,后通译作摩耶。
浮屠身服色黄。
此指袈裟之颜色。
发青如青丝,乳青毛,蛉赤如铜。
《世说》作:“发如青丝,爪如铜。”《正义》作:“乳有青色,爪赤如铜。”《太平御览·四夷部》作:“乳有青色,毛冬赤。”《画跋》则仅作“发如青丝”。
发青,是释迦牟尼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中的第十二相,第四十七好。爪赤,是第一好。可参见《大般若经》卷三八一。但释迦牟尼的相好中却无“乳青毛”、“乳有青色”及“毛冬赤”之类的说法。又,释迦牟尼的第一好,《大般若经》中作:“指爪狭长薄润,光泽鲜净,如花赤铜。”(4)而《三国志》引文却作“蛉赤如铜”,意虽近而语不通。汤用彤先生将这一句文字点作:“乳毛青蛉,赤如铜”,解释为“螟蛉色青,疑谓乳青如蛉。”但仍不可通,且上下语意磗格。
然《世说》引文,删去“乳青毛”,改“蛉赤如铜”作“爪如铜”,则不但文字流畅,且与佛相好之传说符如合节。在此,我认为《三国志》所引乃《浮屠经》的早期流传形态,很可能《浮屠经》原文此处本不通。而《世说》所引则为《浮屠经》的另一流传形态,或引用时据当时的佛学水平有所删正。正因为《浮屠经》原文不通,传抄者据自己的臆测改纂,便出现“毛冬赤”之类的说法。也有的传抄者将不可通的统统删除,于是出现《画跋》的,仅留“发如青丝”一项的记载。既然原文本不通,则在此亦不必对《三国志》的引文强作疏解。为什么佛教初传时中国人对佛的相好如此感兴趣,专门传述之?我以为似可与两汉之际的官方哲学谶纬神学相联系。谶纬神学从“天人感应”的观点出发,主张凡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诸如舜重瞳、文王四乳大足等等。两种思想交汇,首先就相似的部分认同,这大约可看作是一种规律。
始莫邪梦白象而孕,及生,从母左胁出,生而有结(髻),堕地能行七步。
上述说法,今人只能视作神话。但对笼罩在谶纬神学下的中国人,则可视为当然。
《世说》、《辩正论》、《正义》、《御览·四夷部》均按后世佛传,改作“右胁”。《画跋》同前,仍作“左胁”。有关释迦牟尼的降生神话,《普曜经》、《佛本行集经》等所述甚多,可以参看。
有意思的是,据佛传,释迦牟尼降生,“行七步,举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为尊。”(5)今《浮屠经》唯述“能行七步”,不述“唯我为尊”,何耶?莫非因初入异国,不拟树敌之意?
此国在天竺城中。
《世说》无此句,但将主要内容移至文首,作“天竺城中有临儿国”。“城中”有一个“国”,不合中国人的习惯。故《通典》、《通志》、《画跋》均将“城”改作“域”。
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
沙律,或即梵文Sariputra之讹略名。Sariputra,后通译作舍利弗或露子,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智慧第一,但神通亦高强,《贤愚经》中有他与外道斗法而胜之的叙述。
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
受经人,《世说》作“景虑”,《魏书·释老志》、《画跋》作“秦景宪”,《通典》、《隋书·经籍志》作“秦景”,《通志》作“秦匿”。想必均乃传抄之讹。受经方式,《通典》作“秦景馆受……伊存口授”,《画跋》作“秦景宪使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辩正论》谓:“秦景至月氏国,其王令太子授《浮屠经》。”在此,到底是伊存出使到汉朝,向中国人口授了《浮屠经》;还是中国人出使到大月氏,从而学习了佛经呢?《隋书·经籍志》对此作:“哀帝时,博士弟子秦景使伊存口授《浮屠经》。”干脆不提谁到谁那儿去。看来初唐时,此事已模糊不清,故魏徵撰《隋书》便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从两汉之际中西交通的形势看,上述两种可能均不能排除。但比较各种史料,谓伊存出使汉朝的史料出现得较早,故我意倾向于《三国志》的记载。不管怎么说,当时确曾有过这么一次传经活动,所传的这部经并在汉地流传开来,只是“中土闻之,未之信了也。”《魏书·释老志》)
至于法琳说授经者不是伊存,而是月氏国太子,恐不可信:(一)孤证不立;(二)《辩正论》中谎话太多。
曰“复立”者,其人也。
《世说》等均作“复豆”。《酉阳杂俎》前集卷二谓:“老君西越流沙,历八十一国,乌戈、身毒为浮屠,化被三千国,有九万品戒经,汉所获大月氏《复立经》是也。”均可证“立”乃”“豆”字之形误。“复立”,即“复豆”,亦即“浮屠”、“佛陀”;《复立经》即《浮屠经》。汤用彤先生谓“复立”即前文所谓之“沙律”,恐有误。
《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比丘、晨门,皆弟子号也。
《通典》、《画跋》所录名称略有不同,大抵系传抄之讹误,故不录。“临蒲塞”即梵文Upasaka,在汉明帝给楚王刘英的诏书中作“伊蒲塞”,后通译作“优婆塞”,专指男性在家信徒,亦称作“清信士”或“善男”。“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晨门”均为梵文Sramana音译,后通译作“沙门”,原为古印度反对婆罗门教的各派别出家僧人的通称,在此是指佛教僧人。“比丘”,梵文作Bhiksu,指出家并受过具足戒的佛教僧人。
同一种身份,出现多种不同写法的音译名称,这说明:(一)伊存虽依印度风俗口授佛经,景卢却依中国习惯把它笔录下来了。(二)这种笔录本在其后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抄本,从而产生了名称上的歧异。
《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合有二十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画跋》作“老子……教胡为浮图,徒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文虽略异而其意相同。上文谓《浮屠经》内容与《老子经》相出入,应予重视。
从上述材料,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张骞凿空之后,随着中原与西域交通的发展,佛教开始沿西域道传入内地,其中于史有徵的最早传教活动,即汉哀帝元寿元年的伊存授经。佛经亦同时传入内地,即伊存所授之《浮屠经》。这部《浮屠经》当时被笔录下来,并在其后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一些互有歧文的抄本。该经后虽亡佚,但不少书籍保留了它的若干片断内容。可能是所据抄本不一,故保留下来的各片断亦有矛盾互歧之处。但不管怎样,《浮屠经》是现在可以考知的第一部汉译佛经,这一点可谓毫无疑义。
下面,对这部《浮屠经)的若干问题再略作探讨:
1.名称
任继愈先生主编《中国佛教史》(第一卷)提出:“从《魏略》对《浮屠经》的解释来看,最早的《浮屠经》大概叫作《复豆经》。”(6)看来“复豆”是我国对Buddha一词的最早音译,其后出现“浮屠”一词,经名亦随之改写。
如前所述,“复豆”即佛,故《复豆经》即《佛经》。由于古印度没有一部佛教典籍的名字叫“佛经”,故这部《复豆经》不会是某部印度佛典的原原本本的翻译,很可能是某经的节译或诸经之撮要,如《四十二章经》然。
其次中国人把这一译本称作“佛经”,看来是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对诸子书以作者定书名,如《老子》、《庄子》、《管子》等。而称之为“经”,则反映了对释迦言教的崇拜。(7)当时,《老子》亦被称作《老子经》,当出于同一心理。
2.内容
《中国佛教史》(第一卷)又指出:“《浮屠经》很可能是如后来的《本起经》、《本行经》一类的讲佛陀生平的经。”(8)从前述《三国志》的引文可知,《浮屠经》中确有相当内容叙述佛传。但是,看来它并非仅仅叙述佛传故事。如前引文谓:“《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则可见其中必有叙述佛教教义的内容。
3.译文水平
由于原经已佚,现在要对该经的译文水平作全面评价是困难的。但从现存资料,亦可窥见一鳞半爪。首先,如前文已述,该经文字显然有不通畅之处。其次,像“乳青毛”之类与印度佛教原意不符的内容,很可能系误译所致。这些,都说明当时译文的水平不高。
4.流传
前文在分析译名时,曾提出该经当时似有多种抄本同时流传。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从资料渊源的角度也论述了这一问题,具录如下:
“《广川画跋》引此文,谓出《晋中经》。《广弘明集》载阮孝绪《七录序》,谓《晋中经簿》有佛书经簿十六卷,则晋室秘府原藏佛经。又,《晋中经簿》源出《魏中经》(如《隋志序》),是魏世朝廷,当已颇收集佛经。疑其作簿录时,伊存之经或尚在,并已著录。……鱼豢所记或用《魏中经》文(如《魏略》成书在《中经簿》之前,则系《中经》采鱼书之文),与《画跋》、《晋中经》语同出一源,故文若是之相同也。是则鱼氏即未睹伊存之经,而《魏中经》作者必经过目。且其所见《浮屠经》当不只此一部。”(9)
也就是说,该经自西汉末叶译出后,经东汉、三国、西晋,一直以多种抄本形式在社会流传,并被收入魏、晋两家皇家秘藏。
5.亡佚
既然《晋中经》著录该经,而道安的《综理众经目录》中无此经,且此经从此不见踪迹,则我们有理由推测,该经很可能亡佚于两晋之交的战乱中。
6.地位
对于《浮屠经》在中国佛教史、学术史上的地位,似可从如下几个角度去分析:
(1)它是我国现知的第一部汉译佛经。
(2)以往有些学者主张伊存授经说乃孤证,但从上述对《浮屠经》的研究可知,该经自译出后,一直以多种抄本形态在社会上流传,直到两晋之际。由此从另一角度证明伊存授经说之可靠。但是,伊存本人并非僧人,只是一个居士。景卢自然也没有受戒皈依。因此,严格地说,伊存授经说可以证明最迟到西汉末年,佛法已经传入中国内地,但还不能作为佛教已经传入中国内地的确凿证据。
(3)从前文笺疏可以看出,这部经典的译文有明显的向我国传统思想靠拢的迹象。这对于我们研究佛教初传的状况,进而研究中印两种文化交流的历史,都有重要价值。
(4)佛教流传中华之初,中国人站在传统的黄老思想的立场上去理解它,接受它。关于这一点,前贤多有论述,此不赘言。这种倾向的产生,追根溯源,其滥觞大约就是这部《浮屠经》,就在这部经所宣传的若干与黄老相通的教义上。正因为把佛教等同于黄老,才出现“老子化胡”的传说,成为此后佛道争斗的一大公案。从这个意义上讲,《浮屠经》又是我们研究佛道关系史时不可忽视的资料。
由于《浮屠经》其后亡佚,一般人对它不甚了了,故皆以为《四十二章经》是我国第一部汉译佛经。由此,我们当重视对《浮屠经》的研究。
注释:
(1)此文1987年初稿,后载《国际汉学》第一辑,商务印书馆,1995年1月。此次重新发表时略有修订。
(2)本文所用《三国志》、《魏书》、《隋书》、《史记》均为中华书局点校本。《世说新语》为余嘉锡撰《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8月第一版。《辩正论》为《大正藏》本。《太平御览》为中华书局影印本。《通典》、《通志》为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广川画跋》为北京图书藏馆明韩宸刻本。为避文繁,下引文时不一一注明出处。
(3)参见拙作《迦毗罗卫何处是》,载《法音》1989年第六期。
(4)《大正藏》,第6卷第968页上。
(5)《大正藏》,第3卷第463页下。
(6)《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9月第一版,第91页。
(7)后世姚秦僧肇称:“经者,常也。古今虽殊,觉道不改。群邪不能沮,众圣不能异,故曰‘常’也。”(《大正藏》,第38卷第327页下。)
(8)《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9月,第91页。
(9)《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3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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