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与佛教
李煜与佛教
张秀珍
五代十国时期,总体而言,动荡的政治形势阻碍着佛教的发展。但是,与战乱频发的北方相比,南方诸国则相对承平稳定,加之许多帝王都热心护教,所以南方的佛教事业显得蒸蒸日上。其中,南唐后主李煜的佛教因缘尤引人注目。
李煜不仅自号“莲峰居士”(《墨庄漫录》卷七),还说:“我平生喜耽佛学,其于世味澹如也。”(《钓矶立谈》,《丛书集成初编》本)后主信佛,一方面固然由于家族传统;另一方面,他本人天性仁厚澹泊,好生戒杀,天生就是菩萨心肠,其于佛教,自是音声相应。及至后来,国事蹉跌,身经百劫,后主对佛教的迷恋程度比其父、祖更甚。
作为一个在家居士,李煜的奉佛表现在笃信护持和修行体悟两方面。
一、笃信和护持
“喜耽佛学,世味澹如”已表明了李煜的心迹。作为在家居士,李煜虔诚信佛,顶礼膜拜,课诵不已。甚至在亡国之际,他竟乞福于佛,希冀挽救颓势。
亲做佛事后主课诵佛经,跪拜佛像,几近痴迷。据史书载:后主与周后“顶僧伽帽,披袈裟,课诵佛经,跪拜顿颡,至为瘤赘。”(马令《南唐书》卷二十六浮屠传)。
手书佛经李煜熟悉佛教经典,曾手书金字《般若心经》一卷,赐宫人乔氏。(宋王口《默记》卷中)他还写有《看经发愿文》,发起誓愿。(《墨庄漫录》卷七)
延请高僧讲经僧玄寂被后主召人宫中,口说《华严经·梵行》一品。(马令《南唐书》卷二十六)金陵被围,南唐国运命悬一线,后主仍在净居室闻听僧人德明、云真、义伦、崇节讲解《楞严》、《圆觉》经。(陆游《南唐书》纪卷三)
作为统治者,李煜不仅诚心信仰佛教,亲作佛事,还从经济、政治上大力支持佛教,在全国范围内大事度僧、建寺,礼敬高僧,分封法号。
度僧、建寺南唐开宝二年,后主普度诸郡僧(《十国春秋》卷十七《后主本纪》),曾在宫中造佛寺十余座,出金钱募民及道士为僧,都城至万僧(陆游《南唐书》传卷十五)。宋人王口的《燕翼诒谋录》中对南唐的广度僧尼有明确记载:“江南李主(李后主)佞佛,度人为僧,不可数计。太祖既下江南,重行沙汰,其数尚多。”后主还对愿为僧者进行奖赏(马令《南唐书》卷二十六浮屠传)。除大事度僧外,后主还广修佛寺。开宝三年春,后主命境内崇修佛寺(《十国春秋》卷十七《后主本纪》)。后主曾在宫中修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钟山建精舍,御笔题为“报慈道场”。(《江南余载》下《丛书集成初编》本)
礼敬高僧,分封法号后主对高僧极为礼敬,特别是法眼宗众僧。后主做郑王时向文益禅师问法;即位后,向其弟子泰钦文遂问法(《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文益禅师圆寂后,后主亲自为他立碑颂德(《宋高僧传》卷十三)。文益的诸多弟子都曾受到后主供养并御赐法号,如报恩匡逸、报慈文遂(《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报慈行言、静德智筠(《十国春秋》卷三十三)。
二、修行和体悟
李煜积极向禅师问法、参禅,在诗词中表达对佛教的见解和体晤。
参禅李煜作郑王时就心仪禅宗,在文益处受心法。心法,乃缘起诸法之根本,即心作用之本体,无质碍而有缘虑之用,此心法领有他心所法,故名心王。造善造恶,五趣轮转,乃至成佛,皆由此心。心法是修行的基础,更是智慧开发的基础。领悟心法,则是学佛者的基础,彻悟心法,则洞达人生,不再执著于物质世界(色法)。
法眼禅师入灭后,李煜还向法眼的弟子泰钦禅师问法:(李煜)暨净慧入灭,复尝问于师曰:“先师有什么不了底公案?”师对曰:“见分析次。”异曰又问日:“承闻长老于先师有异闻底事。”"师作起身势。国主曰:“且坐。”师谓众曰:“先师法席五百众,今只有十数人在诸方为导者。尔道莫有错指人路底么?若错指,教他入水、入火、落坑、落堑。然古人又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镬汤,镬汤自消灭。且作么生商量?言语即熟,及问著,便生疏去,何也?只为隔阔多时。上座!但会,我什么处去不得。有去不得者,为眼等诸根、色等诸法。诸法且置,上座开眼见什么?所以道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珍重!”(《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金陵清凉泰钦禅师法灯)
如果说,李煜从文益禅师处所受的是佛教基本的心法,那么弟子泰钦教导李煜的方法则是“对病施药、相身裁缝,随其器量,扫除情解”(《人天眼目》卷四)的随根悟人、随机接物的机巧方便。李煜初问,泰钦正面回答,但并未说破;二次询问,禅师作起身势,随即李煜会心,请禅师落座。然后禅师说法,告诫学人错指人路,如堕水火坑中;不可执着于古德的言语,即使背得滚瓜烂熟,当禅师询问时,仍是生疏万分,因为学人只一味学禅语,并未参透禅语背后的禅机。“隔阔多时”并非指时间的间隔,而是禅意的难悟。众人之所以有所执着,是因为未能破除眼等根尘,色等诸法。所以真正的解悟是摒弃六尘,万法且置。开眼所见,万法俱空。因为真如法性中,本无一物,所以不见一法,即名如来,即于事理无碍之境,观达自在。经过禅师的一番教导,李煜终于彻悟,所谓“古德言句”、公案,不过是禅师教导学人的方便,佛性本自具有,何来异闻之事?而参禅之人更应摒弃六尘烦恼,顿悟万法本空的佛理。
三、诗词与佛禅
由于特殊的经历(先帝弃代,冢嫡不天。越升非次,诚非本心。——《钓矶立谈》丛书集成初编本)对于人生无常、诸法本空的佛理,李煜体验得尤为深刻。其前期的诗歌中常常流露出“空”之佛理,如964年为悼念早夭的次子仲宣的《悼诗》说:“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965年,哀昭惠周后的《挽辞》说:“口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大约作于同时的两首诗中,说:“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途侵。”(《病中书事》)“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病中感怀》)。后期词作,无常之痛、空之深切尤为突出。
976年,李煜被俘人汴梁。从一国之君到阶下囚,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对人生、世事均有切肤之痛的体验。他独居一室,时时拷打自己的灵魂,对人生展开一番彻底的探究。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自然的无常来对比和象征人生的无常,在互比对衬中加重了对无常的双重体验,难怪后主要在无奈与绝望中发出哀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而《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是从时间和空间上着笔揭示人生之短暂无常,最后大悲大痛、大彻大悟化成对人生彻底的追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于无常,后主是无奈的。无奈中品味孤独,思前尘,忆往事。孤独中,更加深其悲世情怀。在他眼中,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因此,他的后期词作中多次出现“梦”字。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多少十艮,昨夜梦魂中”(《望江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在梦中,曾多少次与佳人相逢,曾多少次流连凤阁龙楼;梦醒时分,却依旧是“帘外雨潺潺”、“三更滴到明”。人生本无常,大梦本虚幻。梦中愈是辉煌,醒后愈是阔怅。梦里越美好,现实越冷峻。梦中、梦后的巨大反差加深了他的悲观情绪。以梦来体验无常,加剧了他人生虚幻感的感叹。
其词作也涉及到空,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想得玉楼瑶殿月,空照秦淮”(《浪淘沙》)等。梦即空,空即梦。色即空,空即色。在前尘往事的空追忆中幻化出一系列色相:珠围翠绕的嫔娥、缠绵相思的情爱,……作者因空生色,因色悟空,传情人色,见色生情,循环不已,陷入难以自拔的深渊。他不止一次地吟咏人生无常,他不仅以词人的直觉体悟到无常,更以一个亡国之君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痛,品尝了无常带给他的苦酒。无常即为空。山盟海誓的爱情,惊天动地的帝王伟业,确实如空花阳焰!历史已无情地道出答案:历代帝王,或明君,或昏王,终是一口黄土掩风流;各个王朝,无不由兴到衰,走向灭亡之渊。他时时吟咏无常,念念不忘空。他充其量不过是达到了“空之初门”,而离“毕竟空”尚远。因为作为一个词人,他空不了对词血肉灵魂的注入。“凡说空,则先说无常。无常则谓之初门。初门则谓之无常,毕竟则谓之空。”(鸠摩罗什《维摩经注》卷三),以此说谓之后主后期词,确是。因此,李后主终究达不到佛教所要求的“勤断诸爱见,便归大圆觉”(《圆觉经》)的绝情弃爱的境地。
后主人宋后的词作,不仅是一己飘零之戚,而是江山零落,生命无常的大悲戚,直视人间的鲜血与眼泪,悲苦与绝望,寄予了一种深刻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所以后主词“感慨遂深”(《人间词话》)。 ·
李煜把独特的情感体验,深刻的人生认识及佛教体悟,统统付诸词作,其作品便具有了独到的禅学情趣和无与伦比的悲怆美,千百年来,深入人心,流传不衰。
摘自:《世界宗教文化》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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