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生卒年新考
寒山生卒年新考
在唐代诗人中,寒山的生平是一个千古之谜。"寒山生平之谜"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他隐姓埋名,长期隐居,曾自谓"我住在村乡,无爷亦无娘。无名无姓第,人唤作张王",显然不愿说明根柢;另一方面,在他辞世后,有人伪托初唐闾丘胤之名,撰写了一篇《寒山子诗集序》,而取代了寒山同时代人徐灵府的寒山集原序行世,这就使他真实的生活年代更云遮雾障,扑朔迷离了。中外学者都曾对他的生平进行过研究,尤其是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将《寒山子诗集序》证为伪作之后,寒山生活年代的"贞观说"被否定了,寒山生平的轮廓也逐渐显现了出来。仅就其生卒年来说,到目前为止已有海内外学者提出"700~780"(胡适)、"750~820"(孙昌武)、"740~820"(日本松村昂)、"710~815"(陈慧剑)、"691~793"(钱学烈)等。这表明寒山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但与此同时,寒山生平的歧见仍然比较多。由于寒山生活事迹不彰,也有论者对其人物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提出寒山真伪的问题。寒山在一定范围内是作为一个宗教的传说,一个神奇的故事被传播和接受。笔者认为,虽然对寒山生平的了解存在很多障碍,甚至因时间的风尘湮没了史实,有许多重要的事迹已无法探究,但这并不会导致寒山虚无的结论。毕竟寒山诗中有些记叙到生平行止的作品,通过参证其交游,挖掘文献史料,可以进一步考据寒山事迹,看到一个真实的唐代诗人的基本面貌。本文试图在中外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其生活年代进行再考订,并对寒山部分隐而不彰的事迹作管窥蠡测,这亦或有助于全面地探讨其人其诗,阐释那一愈久而愈具魅力的"千古寒山之谜"。
一、寒山遇灵祐、从谂考
晚唐间那篇托名贞观时代台州刺史闾丘胤的《寒山子诗集序》是在宗教背景下产生的。说穿了,是为了消除因著名道士徐灵府所编《寒山子集》行世而产生的其人其诗的道教色彩,力图显示寒山的"释氏本色"。但作伪的手法并不高明,在宋代就引起了怀疑。最早对此献疑的是宋释赞宁,他在《宋高僧传》卷一九云:"闾丘《序》记三人,不言年代,使人闷焉。复赐绯,乃文资也。夫如是,乃有二同姓名闾丘也。又大沩祐公于宪宗朝遇寒山子,指其泐潭,仍逢拾得于国清,知三人是唐季叶时犹存……为年寿弥长耶?为隐显不恒耶?"
大沩祐即灵祐,开沩仰一宗,为唐季禅门五宗之一。其遇寒山一事在历代有关寒山的记载中是最为具体的,具有重要价值。这一事迹虽已见揭示,这里仍有必要引录五代南唐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师于南唐保大十年(952)编纂的《祖堂集》卷十六《沩山和尚》有关内容如下:
沩山和尚嗣百丈,在潭州。师讳灵祐,福州长溪县人也,姓赵。师《小乘》略览,《大乘》精阅。年二十三,乃一日叹曰:"诸佛至论,虽则妙理渊深,毕竟终未是吾栖神之地。"于是杖锡天台,礼智者遗迹,有数僧相随。至唐兴路上,遇一逸士,向前执师手,大笑而言:"余生有缘,老而益光。逢潭则止,遇沩则住。"逸士者,便是寒山子也。至国清寺,拾得唯喜重于师一人。主者呵啧偏党,拾得曰:"此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不同常矣。"自尔寻游江西礼百丈。
《宋高僧传》卷十一《唐大沩山灵祐传》亦载灵祐冠年剃发,三年具戒,及入天台,遇寒山子于途中,又旋造国清寺,遇拾得申系前意,信若合符,逐诣泐潭,谒大智师一事。"冠年剃发,三年具戒"即二十三岁之谓,与《祖堂集》所记其杖锡天台时间相符。大智师乃百丈怀海之谥号,其"二十三游江西,参百丈大智禅师"事又见《景德传德录》卷九,是可信的。据《祖堂集》卷十六本传、《全唐文》卷八二○载郑愚所撰《潭州大沩山同庆寺大圆禅师碑铭》,灵祐生于大历六年(771),大中七年(853)示化,享年83岁。其遇寒山、拾得事在贞元九年(793)。
赵州和尚从谂,俗姓郝,青州缁丘人,童稚之岁,超然离俗,于本州龙兴寺出家,后到池州,谒南泉普愿而悟禅机。年八十后住赵州观音院讲习禅法,从者甚多。得高寿,后谥真际大师。从谂遇寒山事见于《古尊宿语录》卷十四:
师因到天台国清寺见寒山、拾得。师云:"久向寒山、拾得,到来只见两头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斗。师云:"叱叱!"寒山、拾得咬齿相看,师便归堂。二人来堂内问师:"适来因缘作麽生?"师乃呵呵大笑。一日,二人问师:"什么处去来?"师云:"礼拜五百尊者来。"二人云:"五百头水牯牛聻尊者。"师云:"为什么作五百头水牯牛去?"山云:"苍天,苍天!"师呵呵大笑。
这段语录又见于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志南《天台山国清寺三隐集记》和淳祐十二年(1252)普济《五灯会元》卷二。这两个记载基本相同,比《古尊宿语录》简短但有具体些的内容。如《五灯会元》卷二云:
天台山寒山子……因赵州游天台,路次相逢。山见牛迹,问州曰:"上座还识牛么?"州曰:"不识。"山指牛迹曰:"此是五百罗汉游山。"州曰:"既是罗汉,为甚么却作牛去?"山曰:"苍天,苍天!"州呵呵大笑。山曰:"作甚么?"州曰:"苍天,苍天!"山曰:"这厮儿宛有大人之作。"
以上所录为唐代禅门公案,古今都曾有人产生怀疑。如日本元禄十四年(1701)本内以慎《寒山子传纂》云:"志南《三隐记跋》、《赵州录》等共载寒山、拾得、沩山、赵州一时问答之辞,疑是伪书欤。予伏考《唐年谱》,寒山唐太宗贞观七年癸巳隐天台山;沩山、赵州唐大中、乾宁人也,谓夫百有余年之后辈也。"又,胡适《白话文学史》云:"《赵州语录》是一个妄人编的,其人毫无历史知识,任意捏造,多无根据。如行状中说从谂死在'戊子岁'而无年号……《传灯录》说他死时百二十岁。即使我们承认他活了百二十岁,从后唐明宗戊子(928年)倒数百二十年,当宪宗元和三年;而《语录》说他见了寒山、拾得,又去见百丈和尚(怀海)。百丈死于元和九年(814年),那时从谂还只有六岁,怎么就能谈禅行脚了呢?"
本内以慎所据之《唐年谱》盖与宋僧志磐的《佛祖统记》同一史源,《统记》载寒山、拾得见闾丘胤在贞观七年。但这一说法系据托名闾丘胤所撰《寒山子诗集序》衍生而出。闾序已足证为伪作,据此来质疑沩山、赵州遇寒、拾事就毫无意义了。又,胡适撰写《白话文学史》时,惜未利用到《祖堂集》,如能发现《祖堂集》中的材料,考得贞元九年沩山遇寒山事,对赵州之事或有别论。诚然《赵州语录》中或有虚妄的内容,但并不能说有关赵州诸事皆属子虚乌有。且从今传各版本《赵州禅师语录》看,从谂见寒、拾与见百丈并非同时衔接之事,"他见了寒山、拾得,又去见百丈和尚",恐系胡适误读。固然从谂的卒年在《赵州语录》所附《行状》中记为"戊子岁十一月十日",但应该知道此处"戊子"乃"戊午"之误。"戊午十一月"与《景德传灯录》卷十所记从谂卒于"乾宁四年(丁巳)十一月"只差一年,并不能说完全失据。无论其灭寂于丁巳(897)或戊午(898),在元和九年(814)百丈死时从谂已三十六、七岁,此前当然可以"谈禅行脚"。虽然我们尚无确切的材料证定赵州从谂与寒山相见的时间,不过从寒山说"这厮儿宛有大人之作"的口气来看,显然两人年龄相差很大。称"这厮儿",似其时从谂在弱冠前后,以其生年(778)推之,寒山遇从谂当在798年前后,亦即灵祐遇寒山、拾得后不久几年。
二、《寒山子集》编纂时间考
寒山贞元九年(793)遇灵祐及不久遇从谂的事迹说明,唐德宗贞元中期,寒山尚在天台山国清寺与寒岩之间活动。有学者遂据此作为寒山的卒年,似乎稍嫌简单。 对寒山的卒年应广泛利用文献资料,作进一步探考。这里,我们不妨先考察一下《寒山子集》的编纂这一相关问题。这方面最基本的材料是人们比较熟悉的存于《太平广记》卷五十五中晚唐杜光庭《仙传拾遗》的残段: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余年忽不复见。
这一资料是历史风尘中残存的吉光片羽,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将其列为"关于寒山材料比较可信的两件"之一。余嘉锡和松村昂等中日寒山研究专家亦都认为这一资料是可据的。确实这一资料为考察历史上第一部《寒山子集》编纂情况提供了重要线索。
徐灵府,号默希子,钱塘(今浙江杭州)天目山人。唐代著名道士,通儒学,先居湖湘衡岳,后迁居天台山,以修炼为乐。著作今存《通玄真经注》十二卷,收入《正统道藏》。又《天台山记》一卷,有圆融藏本,《古逸丛书》据收,日本《大正藏》卷五一史传部三据《古逸丛书》本收入。在以上所引《仙传拾遗》中具体记载道寒山诗三百余首"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由此可知首编本《寒山子集》盖以"桐柏徐灵府"题署。桐柏山与天台山相接,为道教圣地福境。徐灵府在《天台山记》中自述:"桐柏东北五里有华林山居,水石清秀,灵寂之境也。自观北上一峰可五里有方瀛山居,上有平地顷余,前有池塘广数亩……西接琼台,东接华林,即灵府长庆元年定室于此。"徐灵府之以"桐柏"而名闻遐迩,重要原因之一是其曾有重修桐柏宫的盛举。宫原系司马承祯所建,乃道家所谓七十二福地之一。徐氏修葺宫观事毕,曾状请元稹撰写碑文。元稹《重修桐柏观记》云:"岁大和己酉,修桐柏观讫事,道士徐灵府以其状乞文于余"。大和己酉为大和三年(829)。欧阳棐、缪葵孙校辑《集古录目》卷九记载:"《修桐柏宫碑》,浙东团练观察使、越州刺史元稹撰并书,台州刺史颜颙篆额。……碑以大和四年四月立。"
杜光庭何以称徐氏为"桐柏征君"呢?考察这一问题有助于确定《寒山子集》编纂的下限年代。"征君"原指朝廷对著名隐士的征聘,后以之代称被征聘者。徐灵府被朝廷征聘事在会昌元年(841)。《嘉定赤诚志》卷三十五载:"(灵府)居天台云盖峰……会昌初频招不起。"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六《徐灵府传》云:"会昌初武宗诏浙东廉使以起之,辞,不复出见廉使,献言志诗云云。廉使表以衰槁免命。由此绝粒久,凝寂而化。"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天台山方外志》卷九记其享年八十二。由此可知徐灵府辞世即在会昌年间,而会昌元年以后既已"绝粒",走近生命的终点,则不当有编集之举。那么,可以确定会昌元年为编纂《寒山子集》的下限年代。
但上述"下限年代"并不等于实际编集时间。徐灵府《天台山记》篇末云:"元和十年自衡岳移居台岭,定室方瀛,至宝历初岁已逾再闰。修真之暇,聊采经诰,以述斯记,用彰灵焉。"而前已述及,徐氏正式定居桐柏方瀛是在长庆元年(821)。约三年一闰,"再闰"为五、六年。也正是从长庆元年到宝历大约六年左右时间徐氏修真之余,采集经诰,多有著述。宝历元年撰写的《天台山记》中未提到寒山,有学者认为编纂《寒山子集》当在其后,诚是。入大和后徐氏的主要活动是修葺宫观,因此宜将编纂《寒山子集》系于宝历二年(826)或稍后。考察这一情况,对了解寒山的卒年有重要意义,姑待后论。
三、寒山生卒年探微
对寒山的有生之年,学术界一般认为"逾百岁",其根据是他的自叙诗。如《老病》云:"老病残年百有余,面黄头白好山居。布裘拥质随缘过,岂羡人间巧模样。"这里"老病残年百有余"句将生命状况表述得明白如话。他约三十岁时隐居天台山,当晚年重经故道时,有诗抒发感慨:"昔日经行处,今复七十年。故人无往来,埋在古冢间"。这首诗实际上也是道其年寿已逾百岁。又,寒山《我见》云:"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拾得《从来》云:"两人心相似,谁能徇俗情。若问年多少,黄河几度清。"《事文类聚》前集十六引王子年《拾遗记》:"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寒、拾用此典故也同样是暗示享年之永,超乎寻常。寒山"自从出家后,渐得养生趣。伸缩四肢全,勤听六根具。"体察到他的这种生活状态,对于他道明的年寿逾百是可以信据的。
在知其享年的前提下,考订生年和考订卒年就具有了基本相同的意义。以往学者们都是先推定卒年,然后再前推约百年以确定生年。在这里我们也不妨先梳理一下过去学者们在考订寒山卒年问题上所依据的材料和一些值得重视的文献记载:
(一)如前已揭示《太平广记》卷五十五引《仙传拾遗》:"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十余年忽不复见。"
(二)如前已揭示《祖堂集》卷十六、《宋高僧传》卷十一等载贞元九年寒山遇灵祐。
(三)清顾沅《吴门表隐》引明姚广孝《寒山寺记》云:"唐元和中有寒山子者,冠桦布冠,著木履,被蓝褛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茅以居。"
(四)元释念常《历代佛祖通载》卷十五:"唐丙戌宪宗纯改元和……时寒山子者,不知其氏族乡里,隐于台州唐兴县寒岩,故父老以寒山子称之。"
(五)《全唐诗》卷四七四徐凝《送寒岩归士》:"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
以上文献资料中《仙传拾遗》关于《寒山子集》编纂的记载史料价值很大。但自"十余年忽不复见"后继云,咸通十二年时寒山已成仙人,曾对毘陵道士李褐作了一番道德训戒,"出门乘马而去,竟不复见。"这已显然属于虚构,绝不可凭信。余嘉锡将《仙传拾遗》说寒山"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十余年忽不复见"与寒山遇沩山事联系起来,认为"从大历下数十余年,正当贞元间",而与灵祐与寒、拾相遇事相吻合,未免牵强。另外,姚广孝在明永乐年间是据何种文献记载寒山在唐元和时代"缚茅以居"苏州寒山寺的,目前书证不够充分(关于寒山与苏州寒山寺的关系,涉及的问题比较多,容另文对此专门探讨)。相比较而言,念常的记载和徐凝的诗稍具体些。念常《通载》的内容虽有参用闾丘序者,且对闾丘胤出守台州时间亦误系,但在以时间为序编排"历代佛祖"时,将寒山次于元和十三年(818)归寂的惠觉禅师后,或有所凭依。而徐凝在浙东的活动可证于元和至长庆年间。他长庆三年曾赴杭州谒白居易,约长庆四年正月,时元稹在浙东观察使任,徐与元交游有《奉酬元相公上元》诗,则徐凝送寒山"归向寒岩栖",亦可能作于元和中至长庆四年(824)正月间。这两条材料都或隐或显地说明元和至长庆时寒山尚在世,它对我们了解寒山的生活年代有重要价值,但尚不能成为考订寒山卒年的炳证。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也有必要换一个角度,从寒山生年入手进行疏证,加以确考。
考索寒山的生年,首先要重视其《少年》一诗:
少年学书剑,叱驭到荆州。
闻伐匈奴尽,婆娑无处游。
归来翠岩下,席草玩清流。
壮士志未聘,猕猴骑土牛。
这首诗羼入拾得诗中。然拾得乃国清寺僧于天台山赤城路侧领回,在国清寺中长大,并无"少年学书剑,叱驭到荆州"的经历。而寒山自谓"书剑客",亦曾道"去家一万里,提剑击匈奴",故此诗必为寒山所作。荆州,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如《三国志·诸葛亮传》云:"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那么"闻伐匈奴尽"是指哪一次边域之战呢?考唐代自武则天朝至肃宗朝,边战虽多,亦时有胜利,但真正能极称"闻伐匈奴尽"的,只有天宝五载王忠嗣对吐蕃之战。《旧唐书》卷一○三《王忠嗣传》云:
(天宝)五年正月,忠嗣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寻迁鸿胪卿,余如故。又加金紫光禄大夫,仍授一子五品官。后频战青海、积石,皆大克捷。寻又伐吐谷浑于墨离,虏其全国而归。
此次边战大获全胜,史家大书其事。《资治通鉴》卷二一五称"虏其全部而归",《新唐书》卷一三三本传云"虏则奔破","平其国"。寒山所谓"闻伐匈奴尽"即指大胜吐蕃、吐谷浑,俘获甚众,扬威边域的天宝五载(746)之战。其后朝廷又组织重兵"连事西讨,进收黄河九曲,拔其石堡城"诗中称"少年",是晚年回忆时的口吻。既叱驭而行,当是成人。如果说依常例已及弱冠方堪赴边从征,则寒山应生于开元十四年(726)前。这一考定是否能够成立?下面让我们进一步考察一下寒山生平的"三十之迁变"。
大约三十岁时,寒山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迁变,由家乡"咸京"(按,当指长安)移往天台隐居。关于三十岁时的情况,寒山诗中多次述及:
《个是》:个是何措大,时来省南院。
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
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
行到食店前,不敢暂回面。
《出生》:出生三十年,常游千万里。
行江青草合,入塞红尘起。
炼药空求仙,读书兼咏史。
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
《少年》:少年懒读书,三十业由未。
白首始得官,不过十乡尉。
不如多种黍,供此伏家费。
打酒咏诗眠,百年期仿佛。
第一首诗人叙述自己早年对功名的热衷和生活的窘迫。"南院"是唐代吏部用官放榜之处。李肇《国史补》卷下载:"自开元二十二年,吏部置南院,始悬长名,以定留放。"(寒山曾身历场屋四、五次,且曾通过礼部会试,但在吏部授官前以"身、言、书、判"为内容的考试中却屡次被放。第二首叙述自己的漫游经历。"行江青草合"写南方之行,"入塞红尘起"则是写边塞从征。唐代士子若科举不第,往往都进入幕府,初、盛时代多向边庭,以图建功立业,摄身进级。寒山在科场失意后游幕从征,实属必然之举。第三者诗未见载国内各寒山集版本,是一首佚诗。但在今存的日本江户时代的各笺注本,即宽文十一年(1671)的《首书寒山诗》、宽文十二年(1672)连山交易的《寒山子诗集管解》、元禄十四年(1701)本内以慎的《寒山诗集钞》、宽保元年(1741)白隐禅师的《寒山诗阐提记闻》和文化十一年(1814)大鼎和尚的《寒山诗索赜》中无一例外地都收录了这首诗。各本文字有异,当是史源不同,或传抄有误。交易和尚等注此诗"检异本得之。异本者,隋州大洪住山庆预序,并刘觉先跋有之。"此异本与日本其它版本看来并非一个系统,疑徐灵府编纂的《寒山子集》在较早时已传入日本,这一首诗或即原徐编本中的。徐编本在晚唐时被改头换面,此诗入道士所编本无妨,但入释氏所编书,则似乎与色空之旨相去太远,故删去。然而它恰恰是了解寒山生平的极其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诗云"少年懒读书,三十业由未",与《个是》、《出生》及其它自述早年生活的叙事诗正相吻合,它再一次表明到约三十岁时,寒山经过四、五次科举考试仍未第入仕。那么,他为什么会在此时顿生"枕流兼洗耳"的愿望,远走江南,作出"今日归寒山"的抉择呢?除了不登仕版的失意及家庭矛盾以外,必然还有其它背景。要追寻这一背景的话,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至德一载(756)的"迁移潮"。这是唐代历史上无法忽视的事件,也是唐代许多士人生活的转折点。
天宝十四年(755)安、史率所部兵南下进攻中原,次年六月潼关失守,叛军取西京,玄宗仓惶奔蜀。肃宗至德二载唐军收复长安,但整个安史之乱却历时八年方得平息。这一时期,"夫以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旧唐书》卷一二○《郭子仪传》)在中原地区这种毁灭性的兵燹中,大批士人避乱南下,"移家避寇逐行舟"(李嘉佑《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欲向山中过一生"(顾况《题明霞台》)。尤其在"銮驾避狄"的至德一载(756)形成了一股"移民潮"。如《旧唐书》卷148《权德舆传》云:"两京蹂于胡骑,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穆员《工部尚书鲍防传》云:"是时中原多故,贤士大夫以三湖五海为家,登会稽者如鳞介之集渊薮。"顾况《送宣歙李衙推八郎使东都序》云:"天宝末,安禄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吴为人海。"此时"关山惨无色,亲爱忽惊离"(钱起《銮驾避狄岁寄别韩云卿》)是普遍现象。当时大批士人南下入山避祸都是隐姓埋名的,以至"老人也欲上山去,上个深山无姓名"(顾况《庐山瀑布歌送李颀》)。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正是在至德一载(756)或稍后,寒山在"三十业由未"对功名的绝望中,又惊逢安史之乱的兵连祸结,便选择了南下隐姓埋名,寄迹山中的道路,成为南迁移民中的一员。追步巢许的道路。从此他虽"元非隐逸士",却永远"自号山林人"了。从至德一年(756)寒山南迁上推三十年,恰是开元十四年(726),故前考寒山应出生于开元十四年(726)前的结论,与寒山生活中的"三十之迁变"是完全可以印证、相互吻合的。
在考得寒山约出生于726年的前提下,由此再下推百余年,正是宝历二年(826)。根据前文所考,这也正是徐明府迁居桐柏方瀛"已逾再闰",完成了《天台山记》的写作并着手编纂《寒山子集》的时间。因此我们发现徐灵府编《寒山子集》不仅是出于弘扬道教、警励流俗的目的,也是为了在寒山辞世后,使其诗作得以总成于一帙而不至于散佚不传。这正为我们确定宝历二年(826)为寒山的卒年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四、余 论
通过以上考释,可订寒山的生活年代约为726年~826年。寒山这漫长的一生大致以三十多年为一阶段,共形成生平的三个时期,即咸京生活期、天台农隐期和寒岩山居期。这三个时期是寒山思想上由儒而道最终入佛的过程。咸京生活期的寒山曾是一个具有强烈入世愿望的儒生,他有过五陵年少般的浪漫和意气,有过东堂折挂的理想和追求,但三十余岁屡历场屋而不登仕版。历史的巨变和个人的遭际形成一般合力,促使他南迁奔越,隐姓埋名,寄迹名山。农隐期间,他虽不无尘累,但亦庄亦陶的生活使他的人生画卷显得十分丰富多彩。把卷餐霞,炼药求仙的修真是他极力在世俗与自我之间设置一道精神屏障。当终于摆脱了一切色身羁绊进入寒岩独居时,他也走进了国清寺禅僧的世界,在对佛性的体悟中度过了最后的漫长岁月。他虽是一个"编外僧",但因带着深厚的儒学和道教的修养而修佛,故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禅学智慧,而这种智慧用其特有的诗的语言加以表达,他便超迈于芸芸诗僧。寒山,使佛教史拓境生新;寒山诗,更在诗歌史上永远闪耀着智炬的光华。
附言:本文在修改定稿过程中吸取了台湾大学罗联添教授、北京大学葛晓音教授、上海古籍出版社赵昌平编审在学术讨论会期间提出的可贵意见,在此表示谢忱。
作者:罗 时 进
(苏州大学中文系 江苏 苏州 21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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