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含经》的因材施教
《阿含经》的因材施教
佛陀和声闻弟子之间的教学对答、以及与当时其它人物之间的往返问难,在今天还可以看得到的记载,相当大的一部分保存在汉译的四部《阿含经》与相关的别译经、以及巴利译的《尼柯耶经》(Nikaya)。综览这些经典,如果以其中的因材施教做为衡量,可以说在精神上和《论语》颇能互相辉映。
佛教做为提供众生走向解脱或开悟的道路,基本上就是许多教学法门的汇聚,并且有其多样的理想、指导原则、与方法。
(一)因材施教得以推展的先在条件
因材施教最主要的一件事,不在于把教育理念讲到玄远莫测,而在于能够适切推行,这也就有赖满足一些先在的条件。举其要者有三。
首先,教师必须具备相当多样的教材,并且对每样教材要能很灵活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来贯穿。
其次,教师必须经常和学生保持互动,一方面知道个别的学生进展到什么地步,另一方面也让学生知道下一步及再往后可以从教师这儿学到什么,这样才能在广度或深度渐次升进。
第三,因应学生日益成熟的学习心境与伴随而来的种种可能的偏差,随时调整教材的种类、多寡、或难易程度,或甚至大幅度改变教学轨范或方式。
首先,《阿含经》记载的许许多多的修学法门与相应的道理,基本上就是探讨佛陀的因材施教在数据的聚集上很丰富的宝藏,并且亦可给后人在运用因材施教的原则提供值得借镜的参考线索。
法门与道理的施设,可因着眼点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教学安排。
例如,若着眼于修学者出家或在家的身份,这二种身份各自对应的重点功课与果位目标极可能便有一定程度的差异。
佛陀住世的时代,一般出家弟子修学功课的重点以戒定慧为主轴,以空、无相、无愿这三解脱门为发趣凭依,而以取证预流、一来、不还、阿罗汉这四果为首要目标;至于一般在家弟子,修学功课的重点以十善业道为主轴,以福德资粮为发趣凭依,而以赢得人天果位或预流果为首要目标。当然,例外的情形亦不在少数。
若着眼于修学者的根器,可以有“随信行”和“随法行”这二种不同的趣入形态。
若着眼于佛教修学所要对治的业障,由于众生业障的倾向千差万别,加上个人对治业障的最低或最高需求标准也不尽相同,便给因材施教留下宽阔的运用空间。
众生业障的倾向虽说千差万别,可粗分为贪瞋痴三大类;经典上很多地方指出,贪行者可加强修习不净观,瞋行者可依于慈悲观来转化气质,至于痴行者则可透过缘起观生起觉照诸法(dharmas)生灭历程的智慧。
如何适切施设不净观、慈悲观、与缘起观,使个别修学者的业障确实得到有效的对治,便构成因材施教上很重要的一道讲究。
除了包含丰富且多样的法门,佛法的教学进而强调以渐次升进的方式达到“法法相类、法法相润”的效果。
渐次升进有二方面的意思。
一者,个别的法门层层深入,越走越精细,而非一蹴可成。
佛法的操作并非一蹴可成,要求的是“伏鸡生卵”的工夫,或谓“不能一切疾得甘露涅槃;譬如伏鸡伏其卵,或五或十,随时消息,爱护将养”。
个别的法门越走越精细,例如,佛陀谈到自身“安那般那念”的修习,从“粗思惟住”进展到“微细修住而住”。
又例如,佛陀把“令心清净”的步骤比拟成展转炼金,首先“粗烦恼缠——恶-不善业、诸恶邪见——渐断令灭”,“除次粗垢——欲觉、恚觉、害觉”,“次除细垢——谓亲里觉、人众觉、生天觉——思惟除灭”,乃至“有善法觉,思惟除灭,令心清净”。
二者,经由一法的多加修习而有稳固的基础,可助成二法乃至多法的渐次起修,这样逐步扩增,将众多法门在修学上做有机的连贯,共同导向佛法实践的目标,此即“次第尽有漏”、“次第无明断-明生”。
有关次第增进有诸多经教,略举如下三段文句为例:
“我不说一切诸比丘得究竟智,亦复不说一切诸比丘初得究竟智,然渐渐习学、趣迹、受教、受诃,然后诸比丘得究竟智。”
“此四圣谛渐次无间〔等〕,非〔一〕顿无间等”;“若有说言不登初阶而登第二、第三、第四阶升堂殿者,无有是处。所以者何?要由初阶,然后次登第二、第三、第四阶得升殿堂。”
“世尊所说者,以次成道,得至涅槃界,非独戒清净得至灭度;犹如有欲上七重楼上,要当以次而至。”
其次,虽然备妥丰富且多样的教学法门且以渐次升进的方式予以贯穿,教师更需经常和学生保持良性的互动,既清楚了知个别学生的进展情形,也可让学生对往后的趣向预先有个大略的把握。
在这一点上,一个先在条件即佛陀特别强调的,师生之间的角色期望应该是双向的,而无法仅止于片面去要求学生。
例如,《长阿含经-善生经》记载佛陀的教说:
善生!弟子敬奉师长,复有五事。云何为五?一者,给侍所须;二者,礼敬供养;三者,尊重戴仰;四者,师有教敕,敬顺无违;五者,从师闻法,善持不忘。善生!夫为弟子,当以此五法敬事师长。师长复以五事敬视弟子。云何为五?一者,顺法调御;二者,诲其未闻;三者,随其所问,令善解义;四者,示其善友;五者,尽以所知诲授不吝。
理想的师生关系,不仅在于“弟子敬奉师长”,更在于“师长敬视弟子”。师生之间共同以一“敬”字在教学关系上面对彼此的人格,以此为出发点,渐次展开彼此的教与学的活动。
此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为人师者要能做到“随其所问,令善解义”这八个字:佛法的修学绝对不是纯粹技术操作的一回事,而是有它相应的义理,并且为人师者理应针对个别弟子的疑问适切讲说,使能妥善领解其义。
例如,佛陀的教学包含“三种示现教化”,亦即神足示现、他心示现、和教诫示现。于三示现,把技术操作所对应的义理讲说清楚的教诫示现“最上、最妙、最胜”。
这不仅是个理想,在现实上,《阿含经》可以说就是这八个字“随其所问,令善解义”活生生的脚注。
众家弟子在修学或义趣上碰到疑问或需印证,即可找佛陀请教,而佛陀响应的方式,很可以用颜渊所赞叹的“循循善诱”来描述。循循善诱是在师生之间以敬相待而保有良性互动的前题下,为人师者依于因材施教的精神,或者“诲其未闻”,或者“随其所问,令善解义”,逐步带领个别的学生在广度或深度渐次升进。
在众家弟子当中,舍利弗(或译为舍利子)以“转转深、转转胜、转转上、转转妙”这几个字为核心所发抒如下的心得,或许最能阐明循循善诱为何物:
我闻世尊说法转转深、转转胜、转转上、转转妙。我闻世尊说法,知一法即断一法,知一法即证一法,知一法即修习一法,究竟于法;于大师所得净信,心得净。
此外,参阅《长阿含经-自欢喜经》,舍利弗由衷赞叹:
“如来为我说法转高、转妙,说黑-白法、缘-无缘法、照-无照法;如来所说转高、转妙。我闻法已,知一一法,于法究竟;信如来-至真-等正觉,……”
第三,《阿含经》所透显的因材施教,并非仅止于平滑地引导个别的学生在广度或深度渐次升进,教师还需视个别情况就教学内容或方式“以无数方便”随时做各种幅度的调整。
其中的一项方便措施,见于佛陀对多位比丘述说他自己在教学方式所做的调整:
若诸声闻始学,智慧未足,如来以法随时教授而消息之;若久学,智慧深固,如来放舍,不复随时殷懃教授,以其智慧成就不放逸故。
之所以需要调整教学方式,特别是由几近耳提面命犹如对待小学生的方式,转变成相当放任犹如看待大学生或研究生的方式,主要是因为上得了路的声闻弟子已经学会自动用功,即使任由他们,也不至于因此流于放逸,而且也因久修之故,他们的智慧深固,对未来的走向也很能把握。
身为教师的佛陀就这样以过来人的身分陪伴众家弟子各走一遭,并且在心态上先做自我调适,也就是因应弟子由“始学”到“久学”的日渐成长,对弟子自立上进能力的信任也与日俱增,并且据以改变一己的教学方式。“如来放舍”这四个字紧跟在“如来以法随时教授而消息之”,明白点出一位教育家的自信与条理,以及随时准备把最大程度的信任给予自己一路带领着走过来的学生,而教育最重要的目标之一,难道不正在于造就能卓然自立的人才吗!
(二)因材施教的例示
由于佛陀说法“转转深、转转胜、转转上、转转妙”,并且在以法教授的过程中可就教学方式做很大幅度的调整,吾人或可理解何以《阿含经》记载的许多事例,显示出和孔子的因材施教在操作典范上有个共通之处,也就是不仅对不同的弟子就同样的修学法门或修学目标给予不同的教示,而且对同一弟子在不同情境所面对的同样的修学课题在必要时给予不完全相同的提点。
有关第一种情形,若就同样的修学法门而论,很显著的一个例子可见于针对“缘起支”的教说,从二支缘起到十二支缘起不一而足,皆有触及,而以谈论十二支缘起较占多数;至于就同样的修学目标而论,例如同样是趣向解脱,即施设出心解脱、慧解脱、和心慧二分俱解脱的差别路径。
有关第二种情形,吾人可从佛陀对罗怙罗或释氏摩诃男等个别弟子多次的教导,见出在修学的重点或内容并非从头到尾一成不变,而是经过一再调整的步骤,以求更加适应弟子前后所处情境的迁移。
例如,《杂阿含经-198经》,佛陀教导罗怙罗如实知各个面相的眼等内外诸法“非我、非异我、不相在”,藉以令“我、我所、我慢、使、系着”不生,即此名为“断爱浊见、正无间等、究竟苦边”。
《杂阿含经-199经》,佛陀教导罗怙罗去做与前述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如实正观,但把重点转移到智慧上的进一层攀登,亦即“越于二、离诸相、寂灭、解脱”,然亦不离声闻乘行者修学的本怀,故谓“断诸爱欲、转去诸结、究竟苦边”。
《杂阿含经-200经》,则很鲜明刻画出佛陀多次观察到罗怙罗“心解脱,智(或慧)未熟,不堪任受增上法”,因而前前后后给予不同的指引,包括为人演说五受阴、六入处、尼陀那法,并且于所演说法确确实实“独于一静处,专精思惟,观察其义”,罗怙罗也都照办了,最后佛陀观察到罗怙罗“心解脱,智熟,堪任受增上法”,才对罗怙罗开讲“一切无常”之理趣,而“一切无常”却是其它不少声闻弟子一上来就听得到的道理。
又例如,《杂阿含经-927至936经》,记载佛陀对释氏摩诃男不仅解说诸多道理,包括何谓优婆塞、优婆塞信具足、优婆塞戒具足、优婆塞闻具足、优婆塞舍具足、优婆塞智慧具足、优婆塞须陀洹、优婆塞斯陀含、优婆塞阿那含、以及七种层次的圣弟子(阿罗汉俱解脱、慧解脱、身证、见到、信解脱、随法行、随信行),而且指出在身体力行上如何“满足一切种优婆塞事”,包括优婆塞自安安他的十六个重点修行项目、六随念(念如来事、念于法事、念于僧事、自念净戒、自念施事、念诸天事)、念于五法(正信、戒、闻、施、慧)且“依此五法,修六念处”(即六随念)、念于六法(正信、戒、施、闻、空、慧)且“依此六法已,于上增修六随念”、以及成就须陀洹所需凭依的四不坏净(于佛不坏净、于法不坏净、于僧不坏净、圣戒成就)。
除了以上这二种情形有关的例证外,若以《阿含经》整个来看,佛陀对因材施教的重视程度与运用频率,和孔子比较起来可谓毫无逊色。
举其要者言之,佛陀的四众弟子当中出了很多位修行上特别有建树的人物,而因材施教无疑发挥极大的助成作用。
何以故?从因材施教的角度来看,佛陀的教育事业最重要的一页,不在于培育出一大堆修行的行家,清一色皆大阿罗汉,而在于众家弟子不仅学有所成且各具特色,也就是在趣向一味的解脱境界时,众家弟子还能保有且继续发挥自己特殊的才能、气质、性向、或社会身分等。这绝对有赖因材施教才能真正成办,也可以说是因材施教最大的“用处”之一。
事实上,四部《阿含经》即处处透露出这一方面的讯息,特别是《增一阿含经》第三卷的〈弟子品〉、〈比丘尼品〉、〈清信士品〉、和〈清信女品〉,很精要逐一记述众家弟子展现的各个方面的特色,可构成吾人这一方面的探讨很珍贵的材料所在。
其中,就本文提过的一些人物而论,舍利弗成为阿罗汉,以其“智慧无穷、决了诸疑”之特色,而被誉称弟子辈中智慧第一;罗怙罗亦成阿罗汉,“以神足力能自隐翳”,而被誉称弟子辈中密行第一;释氏摩诃男多次听闻佛陀讲说优婆塞可修之行与可证之果后,作是发言“在家清白乃得如是深妙功德”,既体认到在家有在家的方便故以在家的身分成为佛陀的弟子,并且以“心恒悲念一切之类”这样的特色在弟子辈中得到誉称。
总之,教育所要落实的终究是在学生身上。若从佛陀的弟子所受的修学训练,包括佛法共通的道理与个别的操作程序,去检视这些弟子如何受到个案的考虑,以及从这些弟子修学的成果,去检视他们如何显发自身的特色,则不仅能把佛陀的教育事业看得更真切,也可见出因材施教在佛法教学上活活泼泼的体现。
若能体认因材施教为佛法教学极其重要的一个动发轨式,则研究《阿含经》时,根本不必像一般学者那样去勉强推定所谓“原始佛教所成立教法的原型”,再把与此“原型”有关但略显出入的说法都判定为后代的发展。
举例来思考。孔子对樊迟三次问仁所给予的回答前后不尽相同,而且也和对其他学生问仁所给予的回答有所不同,但是似乎没有人会因此认为其中的某个回答才是孔子对仁界说的“原型”,而把其余的回答都看成后代发展的结果。
同样是出之于因材施教,《阿含经》针对“缘起支”的教说记录,呈现从二支缘起到十二支缘起的差别。问题是,何以非得像一般学者那样认定只有一个“原型”,并且只有其中某种“缘起支”的教说才合乎其“原型”不可?这番思考就把缘起支上的差异放到教学的网络来衡量,着眼的是因材施教上很正常的现象,而根本无所谓哪种说法才是“原型”的问题。
摘自:蔡耀明《因材施教与教学上的人我分际》 原载于《佛学研究中心学报》 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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